第五卷:柳玄辰
療法之辯
鳳掌湖畔,與盼鳳樓遙遙相望的另一側,有一片樹林,樹林之中,有一間早已荒廢的茅屋,這也許是從前某個漁家的住所,亦也許便是垂釣藥仙興建盼鳳樓前住過的地方。
楊世英等六人離開了盼鳳樓之後,就找到了這一間茅屋,暫時落腳,商議對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卻也商議不出一個結論來。只有楊世英始終一言不發,只怔怔看著昏迷不醒的秦霜。
常歡見狀問道:「楊兄,你心裡到底怎麼想,說出來,也免得大夥擔心。」
楊世英長嘆一聲,幽幽說道:「你們說得都對。在下還欠毛大哥銀子,欠任公子一場決鬥,也欠六藝齋一個公道。倘若秦姑娘果然難逃一劫,待還了銀子、分出勝負、再成功報得師門大仇以後,我自當一死以謝罪,到九泉之下,給她賠罪便是。秦姑娘知在下為人,想來也不會生氣太久。」
眾人聞言,知道他暫時沒有尋死之心,也暗暗放下一塊心頭大石。任鋒卻突然沉聲說道:「對一個劍客而言,若是心如死灰,絕望求死,劍法會失了銳氣;若是仇恨填胸,殺心過重,劍法便失了準頭。這兩種情況,都會導致你我之間的決鬥,變得不公平。」
楊世英沉默不語。任鋒描述的這兩種情況,的確都是他此時的現狀。任鋒又接著道:「其他的事,任某無能為力,但你的師門大仇,或許任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任某只知,你六藝門被江漢郡官府剿滅,到底主謀是何人?又為何要對付你們?」
想起師門大仇,楊世英不禁一陣心煩意亂。當晚出事以來,他逃出險境,本來想休整一番後,便要殺回江漢郡報仇,不料一事接一事,到了如今,非但未能騰出手來報仇,更似是陷入了泥潭之中,動彈不得。他又長嘆一聲,正想說話,俞雁飛卻一笑說道:「此事我也略知一二,不如由我來說?」
當天與丁零同船,丁零曾對她詳述事情原委,而且她往來江漢郡,對事態的發展,所知其實比楊世英還多。當下她把事情始末,從華白年受邀覲見江漢郡侯開始,到華承仁戰死江漢城、馬嘯風起義事敗等事,扼要說了,只不過關於柳玄星之事,她不知內情,當然無從說起。眾人聽完,皆義憤填膺,憤慨不已。自出逃以來,楊世英只知師父死於高家手下,如今也是第一次聽說了幾個同門的消息。他知道高家一心趕盡殺絕,自己僥倖逃入魏國,尚且九死一生,幾個同門身在江漢郡,當然更是凶多吉少,這一層心裡也早有準備。但饒是如此,如今突然得知師娘、嫂子、大師兄、二師兄相繼遇害,也不禁悲痛欲絕,心如刀絞,咬牙切齒,怒髮衝冠!俞雁飛最後說道:「據當時在場的一個官兵說,華承仁大俠以一人之力,抵擋千軍萬馬,雖然最後戰死,但卻頂天立地,死得壯烈,是個英雄!」
毛牛拍案道:「老子一輩子只佩服英雄!楊小子算一個,這華大俠也算一個!不說了,此仇必須報,算上老子一份!」在場眾人都是俠義中人,被毛牛一說,都感同仇敵愾,暗暗點頭。
楊世英從悲痛中恢復了過來,豪氣頓生,抱拳道:「江漢郡官府掌控在幾大豪強家族手中,其中又以郡侯高臻天為首,財雄勢大,不易對付。但如今有各位相助,卻勝算大增,世英感激不盡!」他說完,又微微沉吟,奇道:「俞姑娘對我六藝齋的事,何以知之甚詳?」
俞雁飛一怔,遲疑著道:「實不相瞞,我此前,已結識了你六師弟丁零。」於是又把丁零加入彩翎幫,隨船運鹽到漢陽等事說了,但卻把丁零協助高展元搶奪天星之事隱瞞了下來。不過楊世英何等精明,此前和秦霜被困於密室之中時,早已對丁零有所懷疑,這時把兩件事一湊,便已把丁零所為,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突然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如此說來,在漢陽城中,以毒酒暗算我與秦姑娘之人,果然便是六師弟了?」
俞雁飛心下一驚,急忙道:「楊大哥心思縝密,我瞞不過你。但丁大哥所為,也有苦衷,全是為了讓官府撤銷對你們的通緝令,過程之中,他只想要把你們置身事外,不曾想過要傷害你們性命。況且到了最後,你們在高展元的人手下命懸一線,他也出手替你們解了圍,救了你們一命!」
常歡聞言恍然道:「當天高喊漢陽大軍將至,把高展元嚇退之人,原來是他。也難怪當天在船上雖然初次見面,俞姑娘卻已對我等瞭如指掌。」
但楊世英卻似乎毫不領情,他臉色變得比碳更黑,緊握雙拳,怒不可遏。當天毛牛本與眾人對立,後來他亦可以一笑置之,但丁零與毛牛卻不一樣。毛牛與蔣百駿之間是一場交易,但丁零與高家之間,明明有著殺師之仇,無論是何因由,都不該背師投敵!不過回頭一想,秦霜曾說,丁零為了救人,也毅然殺了高臨元,或許,事情尚有隱情?想到這裡,他只好沉著臉說道:「是非黑白,待我見到六師弟時,自會辯個明白!」餘人見狀,也不敢再多言語。
眾人說話之時,楊世英也不曾停止關注秦霜的情況。每當見她撐不住,便運功給她輸送真氣,吊著一條性命。如此能撐到何時,大家也心裡沒底,但眼下別無他法,只能拖得一時是一時。不知不覺,天已漸漸暗了下來,毛牛與常歡到林子中打了些野肉回來,在茅屋前生了火烤熟,分給大家吃了。
大夥心情都覺沉重,沉默吃完,食不知味。這時任鋒突然一凜,回頭沉聲問道:「什麼人鬼鬼祟祟?出來吧。」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人從黑暗之中現出身來,卻竟然是程守宮的徒弟,巫蟬衣。她肩上揹著藥箱,瞪了任鋒一眼,說道:「我昂首闊步而來,何來鬼祟?」
任鋒冷冷問道:「早前見死不救,如今來此,有何意圖?」
巫蟬衣一言不發,徑自走向茅屋,毛牛跳了起來,橫斧攔下,巫蟬衣臉一沉,說道:「若想救人,勿再耽擱!」
常歡看了看巫蟬衣的藥箱一眼,把毛牛拉開,巫蟬衣走了進屋,餘人趕緊跟上。屋內就只有楊世英和秦霜二人,巫蟬衣走到秦霜身前,推開了楊世英,抓起手探了探脈,鬆了一口氣,點頭道:「還來得及。」說著從藥箱中取出一顆藥丸,便要餵秦霜服下。楊世英一驚,攔住問道:「這是什麼藥?」
巫蟬衣一揚眉,說道:「殺人的毒藥,也是很珍貴的,我有必要浪費在一個將死之人身上嗎?」
楊世英一怔,看了秦霜一眼,縮回了手。巫蟬衣餵秦霜服下藥丸,又灌她喝了一口水,再在她璇璣、膻中、上中下脘幾處穴道上運氣按摩了一番,才長呼了一口氣,說道:「她吃下的,是我盼鳳樓的救命聖藥『三芝回魂丹』。」
楊世英喜道:「此藥可救她一命?」
巫蟬衣淡淡道:「可再保她半天性命。」
楊世英驚道:「半天?」
巫蟬衣點頭道:「六個時辰之內,倘若再不設法施救,那便就算祖師婆婆再世,也無能為力了!」
俞雁飛忍不住問道:「姑娘此舉,到底是何用意?」
巫蟬衣輕嘆一聲,說道:「秦姑娘的傷勢,情況複雜,並非一兩顆靈丹妙藥,便能救得回來,能不能成功,我也沒有十足把握。」
楊世英接著問道:「既然如此,尊師為何不親自出手,卻要派你來?」
巫蟬衣一陣遲疑,欲言又止,最後才說道:「我來救人,師父並不知情。」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不知如何答話。巫蟬衣繼續道:「我可以盡我所能,救她一命,但卻有一個條件,希望你們能夠答應。」
眾人一聽,總算明白了。顯然巫蟬衣暗中瞞著師父,前來救人,也是有所圖謀。不過無論如何,這總是一線希望,常歡追問道:「是何條件?」
巫蟬衣遲遲不說話,似乎心裡正天人交戰,難以抉擇。過了良久,她才似乎下了決心,擡頭說道:「看得出來,你們幾位,都是俠義中人,彼此肝膽相照,患難與共。救人之後,我……我希望加入你們,離開此地,一起遊歷天下,闖蕩江湖!」
眾人本以為她像程守宮、紀婆婆一樣,又有什麼無理要求,此時不禁一陣愕然。俞雁飛奇道:「你要跟我們走?那你師父呢?」
巫蟬衣又長嘆了一聲,才幽幽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原來她本是尋常農家孩子,七歲那一年,長江氾濫,父母雙亡,程守宮恰巧路經該地,見她聰明伶俐,便收作徒弟,帶回盼鳳樓,一住便是十多年。這段日子當中,程守宮對她也說不上壞,只不過名雖師徒,實則主僕,只把她當下人使用,幹些粗活雜活,從未真正傳授過什麼真本事。好在巫蟬衣天生聰明,自己觀摩程守宮煉藥,不時夜裡也偷偷翻看樓中藏書,倒學了一身不俗的醫術。程守宮性情乖僻,對她管教極嚴,不但禁止她接近任何男子,若無要事,連盼鳳樓也不准離開半步。巫蟬衣年歲漸大,對樓外的世界越發好奇,對師父多次見死不救的行為也越發不滿。出走之心,早在心裡滋生多時,只是從小到大,都不曾離家,孤身出走,難免害怕,是以遲遲難下決心。恰好此時眾人來訪,她見眾人互相扶持,情同手足,油然感到羨慕,於是才有此請求。
這時她斷斷續續,把往事述說完,然後說道:「師父救命養育之恩,我本該知恩圖報,但這些年來,也……也算還清了,再加上,你們也見識過了,師父她……性情與常人有別,對我管教極嚴,我……不想再留在此處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結識更多像你們這樣的人!」
眾人聽她說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馬上滿口答應。楊世英卻沉聲說道:「巫姑娘,實不相瞞,我等雖然志同道合,結伴同行,但接下來要辦之事,卻極為凶險,禍福難料。你確定要跟我們走嗎?」
巫蟬衣一笑說道:「你們倘若答應了,從此便是我巫蟬衣此生頭六個朋友。朋友有事,我當然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常歡聞言,哈哈大笑,說道:「說得好!楊大哥,你放心吧,就算那高臻天有三頭六臂,我等七人同仇敵愾,眾志成城,絕對叫他吃不完,兜著走!」
逃難多日,楊世英此刻見大夥鬥志高昂,第一次感到充滿希望,忍不住也終於笑了。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一陣怪笑聲,嘎嘎笑道:「是不是高興得太早啦?小女娃有沒有本事救人,還不好說呢!」
單聽這刺耳的笑聲,便知來人就是紀婆婆。也不等眾人回應,紀婆婆便已推開屋門,不請自入。楊世英臉一沉,問道:「前輩來此,有何貴幹?」
紀婆婆道:「楊世英,你雖不認老身,但華承仁是我紀家女婿,你我是一家人,卻是實情。老身思前想後,家人有事,豈能袖手旁觀?要解你愛人身上之毒,老身也能幫得上忙。」
俞雁飛疑道:「你也願意出手?沒有條件?」
紀婆婆笑著搖了搖頭,一拐一拐地走到秦霜身前,邊探著脈,邊問道:「小女娃,此人傷勢可不易對付,你準備如何下手呀?」
楊世英對紀婆婆也難以信任,本不想讓她碰秦霜,但想到既然巫蟬衣已表示沒有十足把握,多一位大夫相助,似也沒有壞處,於是任她把脈,但也走到近前,盯緊她一舉一動,以防她突然出手傷人。巫蟬衣見紀婆婆問到,望了楊世英一眼,楊世英點頭示意,巫蟬衣才說道:「『五煉花蟲』和『百步星辰』這兩種毒性,本來都不難解,可是二者毒性相異,在秦姑娘體內交纏不清,解了五煉花蟲,卻又助長了百步星辰,反之亦然。所以若要救人,便須先把兩毒驅分。我記得《疑症金鑒》載有一門『透湯驅毒法』,以決明子、地骨皮熬湯,浸泡手三陽三陰經,再以馬齒筧、蘆根熬湯,浸泡足三陽三陰經,如此便可使兩毒分離,然後再施針鎖脈,隔絕毒素,最後服用盼鳳樓的『乾坤清心丸』,便可盡解體內毒素。」
她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紀婆婆瞟了她一眼,似乎也稍微刮目相看。但最後說完,紀婆婆卻還是搖頭笑道:「道理是不錯,醫書讀了不少,經驗卻欠火候。此人中毒時間已久,毒素深入臟腑,透湯之法雖然可行,但效用卻已不大。所謂治重症用猛藥,此時非針灸之法,不足以驅盡毒素。」
巫蟬衣皺眉道:「針灸驅毒?我記得在《奇正針經》讀過此法,但過程凶險,稍有差錯,便要人命,況且倘若傷者虛弱,只怕更撐不過針灸封脈之害。按秦姑娘脈象來看,可能是楊大哥真氣之功,臟腑受毒尚淺,透湯之法應該足夠。」
紀婆婆還是搖頭道:「脈象只是表象,裡子還得考經驗推斷。過程凶險,那是針法不純;傷者虛弱,不還有楊少俠從旁隨時輸氣保命嗎?若依你所說,用透湯之法,費時費力,待發現無效,再想補救,為時已晚!別忘了,你的『三芝回魂丹』只能保她六個時辰性命!」
巫蟬衣沉吟道:「可是……」
紀婆婆再問:「小女娃,這透湯之法,你在書裡讀過,但又可曾親手試過?其效用強弱,你可曾親眼見過?嘎嘎嘎,尚欠火候,尚欠火候呀!」
巫蟬衣臉一紅,不由得心虛起來。楊世英在一旁聽著,兩人所談,他絲毫聽不懂,也不知該如何決斷。若論本事,紀婆婆顯然更勝一籌,但他心裡,卻始終對她不太信任。這時他一咬牙,說道:「巫姑娘,在下信得過你,該用何法醫治,全憑你來決斷,無論結果如何,在下絕不怪罪。」
巫蟬衣不由得萬般為難起來,踱步沉思了良久,才擡頭道:「好,就依師叔所言,用針灸之法。」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ZxtryVCy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