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柳玄辰
蒙面飛俠
江漢城以南過了長江,進入楚境約莫百餘里路,有一座楚城名叫茂坪堡。茂坪堡本是楚軍駐紮的邊防軍鎮,因臨近楚、燕、魏三國邊界,地勢平坦,由此策馬到江,朝發午至,遂成為楚軍鎮守邊疆第一要鎮,高牆深塹,兵員眾多。與那魏國溮陽城相似,近十多年來,三國議和,少有戰事,此地歌舞昇平,臨近百姓遷居其中,商業日漸蓬勃,欣欣向榮,如今看起來,除了仍有大批楚軍長駐城內,與腹地其他城鎮已並無二致。
不過對於王典來說,此處卻還是處處充滿新奇。雖只一江之隔,這座楚城與此前去過的江漢郡城鎮都大不相同,人們語帶湘音,服飾多紋,各類奇異地道小吃也是處處可見。
看見街上琳瑯滿目的小吃,王典頓覺肚子咕咕作響。伸手到懷內一探,當天匆匆而走,身上剩餘的銀子已不多了。自從別了六師兄,他漫無目的地往南而走,後來又回到了茅屋崗口,上了船出泃水過長江,便到了楚國境內。他本想找處深山野林,像從前在六藝齋時一樣,過上一些遠離塵囂的生活,但後來又想,隱居隨時可為,在臨市口過了一段日子,反倒對城鎮的熱鬧有些不捨,於是再繼續往南走,今日便到了這茂坪堡。
當下他用剩下的幾文錢買了塊大畈麻餅,邊吃邊逛,來到一家酒館前,見門口張貼著聘人告示,想了想,便進去見了掌櫃。這家酒館名叫卞福居,掌櫃姓尤,問道:「以前可當過跑堂?」王典答道:「不曾,但添茶倒酒,端盤送菜,在下自信幹得來。」尤掌櫃見他年紀雖小,但模樣利落,便收留了當個跑堂,工錢不多,但好在管吃管住,王典一心只想過些與以往不一樣的日子,毫無所謂,欣然接受。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家酒館所在巷子不算太深,但酒香卻著實平凡,客人不多,要不是之前的跑堂辭工回鄉,也輪不上王典。他手腳麻利勤快,吆喝起來嗓子也響,尤掌櫃也很是滿意。於是從此王典便在這卞福居落下了腳,白天招呼客人,過了早晚飯點,還可偷閒到城裡四處閒逛,晚上在飯堂湊起兩張桌子,鋪上棉被,便是床了。日子雖然清苦無聊,卻總算是無憂無慮。一條長江,隔開了江漢郡,彷彿也隔絕了過去的恩怨情仇。
這一天,剛給客人送上了酒菜,忽聞門口嘈雜,走前一看,原來是一個老乞丐上門乞討,掌櫃正大聲轟走。王典見狀,心有不忍,跑進廚房,偷偷把幾個客人吃剩的小菜倒作一碗,悄悄溜了出去,想賞給乞丐。到了街上一張望,見老乞丐轉進了一條小巷,急忙追上,不料一走進小巷,卻暗吃一驚,只見幾個漢子圍住了老乞丐,把他摁到了牆上,舉著拳頭便要打。王典救人心切,叫道:「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幾個漢子似乎也不想惹事,見有人來,也不多說,狠狠瞪了乞丐一眼,便匆匆離去。王典扶起了老乞丐,問道:「老先生沒事吧?這些是什麼人,與你有何冤仇?」
老乞丐嘆道:「這夥人,自稱叫黑狼幫!」
王典心中一驚,追問道:「黑狼幫?難道是個江湖黑幫?他們有多少人?幫主是誰?」
老乞丐眨了眨眼,失聲笑道:「小伙子想多了!他們一共六個人,你剛才全見過了,只不過是城裡的小混混,想在老叫化缽裡搶銀子而已。不過老叫化今天還沒開張呢,他們一怒,便想打人出氣了。」
王典罵道:「原來如此,好沒出息的敗類!」
老乞丐又笑道:「那也不好說。剛才聽他們說了,搶銀子是為了買幾張快刀,今晚夜裡,他們可是要去打同澤莊的主意呢。」
王典問道:「同澤莊是什麼地方?打的又是什麼主意?」
老乞丐道:「小伙子到步不久吧?同澤莊是城裡最大的布莊,打的當然是莊裡銀子的主意。」
王典驚道:「老先生的意思,他們打算去搶劫同澤莊?既然知道了,那你我應該去通報官府,把歹人抓起來才是!」
老乞丐哈哈大笑,搖搖手道:「這種事多了去了,軍爺們才懶得管!」
原來茂坪堡與別處不同,由於本是軍鎮,至今一直由駐軍長官治理,不設文官衙門。如今此處軍隊由楚將羋芠將軍把持,一向只管軍務,城內民生、治安、訴訟等事,一概不理,都只好由居民們自發協調,自生自滅,除非鬧發大型民變,才會由軍隊出面鎮壓。像黑狼幫這等三五成群、為非作歹之人,在城裡比比皆是。有錢人家或花錢消災,付些「太平捐」打發他們,或靠僱傭護院自保,窮苦人家便只能祈求上天,保佑這些人去找別人麻煩,別盯上自己了。如此情況,一直持續多年,看似混亂,其實卻自成一種微妙的平衡。軍隊為防治權旁落,樂於維持現狀,不向朝廷反映;居民在此營生,雖得面對歹人威脅,卻也少了官府壓榨,多年來在此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但來此險中求財的人卻依舊絡繹不絕。
王典知道了這個消息,當天一直心緒不寧,魂不守舍。直到夜裡,他轉側難眠,想起六師兄臨別的話:「遇事別強出頭,但也別怕出頭。」終於忍不住了,一咬牙提了劍,悄悄溜出了酒館,來到了那同澤莊附近,一躍跳上了店鋪樓頂,俯身等著。
過了許久,聽遠處街上敲更,已是二更時分,還是不見黑狼幫人踪影,王典不禁有點不耐煩了,不自覺地輕輕撫摸起手上長劍。他的佩劍,外觀平凡而優雅,劍身溫和而醇厚,劍柄處鑲了兩塊白玉,溫潤無瑕,卻又以麻布纏上,內斂而謙和,當年師父取名「君子」,贈於王典,說道:「你雖年紀尚小,性情未定,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明德至善,始於修身,正心修身,自當從幼做起。望你佩戴此君子之劍,時刻克己復禮,莫忘君子之道。」
王典想起師父的話,不由得輕嘆了一聲。他逃離江漢郡,只求過些平凡日子,是否已違背了「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他不想再置身於師兄師姊們因報仇而捲起的漩渦,又是否已違背了「君子以直報怨;殺父之仇,弗與共戴天;雖百世可也」?
心中正胡思亂想,忽聞腳步聲傳來,由遠而近,王典急忙收攝心情,往下望去,只見六個漢子提著單刀,鬼鬼祟祟來到同澤莊前,準備破門而入,正是白天碰上的那六個歹人。他暗暗冷笑,取出面巾蒙上了臉,大喝一聲:「宵小毛賊,休得作惡!」說著身子一躍,輕輕落在了眾人身後。
幾個漢子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發現原來是個未成年的孩子,都忍不住冷笑起來。為首一人冷冷說道:「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說著便向王典衝了過來,一刀揮出。王典見他出手,似乎練過幾天功夫,但卻實在說不上有多高明,當下不慌不忙,側身一閃,腳下一撂,對方一時輕敵,跌了一跤,就地一滾,狼狽爬了起來,怒罵道:「臭小子,你是何人,敢與我黑狼幫作對?」
王典不願顯露身份,壓低了嗓子,嘶啞地說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爾等賊人幹此打家劫舍的無恥勾當,天下人都該出手教訓!」
眾人不再多說,舞起刀一擁而上,王典拔劍出鞘,便與眾人在大街之上打了起來,以一敵眾,毫無懼色。他的俠客劍法火候雖然難與幾位師兄師姊相比,但對付眼前這幾個市井混混,卻綽綽有餘。夜深人靜,但聽鏗鏗鏘鏘一陣兵器相交之聲,格外清脆,交手不過十餘回合,王典一招「入陣破驕虜」,一劍橫掃,眾人同時虎口中劍,驚叫中手一鬆,單刀紛紛落地。王典收勢站好,冷冷說道:「今晚小懲大誡,留爾等性命,日後再敢為非作歹,絕不輕饒,還不快滾!」
黑狼幫眾人本就是欺善怕惡之輩,見對手厲害,知道今晚難以得手,也不再戀戰,二話不說,撿起了刀,匆匆逃走。王典大感痛快,正要離去,同澤莊大門這時卻突然打開,一個壯漢走了出來,抱拳道:「在下乃是同澤莊護院,謝過小俠仗義相助,打抱不平!」
王典回禮抱拳,依舊壓著嗓子說道:「原來同澤莊早有護院戒備,看來在下是多此一舉了。」
護院道:「不敢!小俠劍法高強,在下遠遠不如!我東家前些日子得罪了這夥地痞流氓,在下早已料到,他們遲早要來。不過若非小俠出手,在下勢單力薄,今晚只怕要吃大虧!敢問小俠尊姓大名,在下也好代小俠向東家請賞?」
王典一笑,搖頭道:「不必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等習武之人所應為。在下不求名,亦不求賞!」
說罷腳一蹬,一躍而起,幾個起落,便消失了在夜空之中。護院點著頭,由衷讚道:「為善不欲人知,真俠士也!」
——
王典回到卞福居,心情大好。從前總把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掛在嘴上,如今身體力行,更覺痛快,一洗此前陰霾,一整晚心情亢奮,難以入眠。
自此以後,他便像上了癮似的,每到夜深人靜,便忍不住溜到街上,四處巡視,凡見到有人作惡,便出手教訓,樂此不疲。偏偏這茂坪堡歹人眾多,只不過幾個晚上,他便已遇上了好幾樁案子,有賭場高利貸放火追債的,有同行間買兇殺人的,有兄弟間爭產謀財害命的,更有採花淫賊偷香竊玉的,千奇百怪。好在這些人中都不曾有真正的高手,他每次出手,都無往不利,大獲全勝,盡興而歸。他蒙面行事,事後拂衣而去,既不留名,也不求報,被救之人感恩戴德,稱他作「蒙面小飛俠」,大肆讚頌,短短時日,此名號便在茂坪堡流傳起來,連王典自己在酒館時,也聽見客人在茶餘飯後提起,說得繪聲繪影,還說:「我們茂坪堡雖無青天大老爺,卻有個蒙面小飛俠!」他聽了也只好暗暗偷笑。
這一晚,也是二三更時分,他像往常一樣,在城內飛簷走壁,四處巡視。城內有一條河流,自東而西,橫貫城區,在百姓聚居之處,建有一座大拱橋,白天裡人來人往,商販林立,甚是熱鬧,到了深夜,便顯得格外寧靜。王典跑得累了,便愛來此歇腳,靜聽河水潺流。不過這一晚,他來到之時,橋上卻早已有人。
他從遠處一看,卻原來是個妙齡女子。只見她體態曼妙,身著羅裳,一望而知是個富家千金。她孤身一人,站在拱橋中央,仰頭望天,神情哀傷,臉頰之上,猶可見兩行淚痕。王典腳步一頓,不敢上前打擾,正想回頭,那女子卻突然一躍,竟從橋上跳了下河!
此時雖已是春天,但夜深風涼,河水也是冰涼得滲人,況且水流湍急,如此跳下,分明自尋死路。王典大吃一驚,更不多想,衝過去跳河救人。他雖從小長於河邊,但水性也說不上絕佳,幾經驚險,才把人托到岸邊,救了上來。女子神志尚在,掙扎著推開了王典,大聲怒罵道:「你為何救我?多管閒事!」
王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生無不過之坎。這位姊姊,何以太想不開,自尋短見?」
女子平日想必是個很有教養之人,適才情急之下,罵了一句,此時看了王典一眼,不由得又覺得歉疚,收起了脾氣,長嘆了一聲,幽幽道:「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無處話淒涼。你只不過是個孩子,又怎懂人生愁苦?」
王典聞言點點頭道:「夜來幽夢忽還鄉,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原來姊姊痛失愛人,難怪悲傷欲絕。」他一頓,又輕嘆道:「在下雖然年幼,卻也已多次眼睜睜看著親人遇害離世,而束手無策。姊姊的心情,在下或許也能體會一二。」
女子見他談吐不凡,不由得微微一怔,對他仔細打量了片刻,沉思著道:「你一個孩子,身手不凡,深夜時分,在此出沒,難道……難道你便是人們口中說的,蒙面小飛俠?」
王典心中一凜,摸了摸臉上,方知適才跳進水中救人,面巾早已脫落。他哈哈一笑,索性也不裝了,笑道:「在下只是見不得歹人作惡,出手教訓而已,老百姓抬舉,在下不敢當。敢問姊姊怎生稱呼?」
「我……」女子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我姓殷。」
王典抱拳道:「在下名叫王典,見過殷姊姊。」
女子聽見這個名字,身子猛然一震,驚問道:「王典?可是六藝門的王典?」
王典挺起胸膛,說道:「正是!不過在下寂寂無名,姊姊又怎會知道?」
女子怔怔愣住,一言不發,心中似有萬千原委,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王典這個名字,她從「他」口中,聽過了無數次,她當然知道。自六藝齋事發以來,「他」心中最擔憂的,便是這個師弟!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袁八通之女,袁茵茵!1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ykIF0A3y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