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柳玄辰
百姓何物
晨陽初昇,東方天上依舊一片金黃。戲鷺園西側,兩扇足有半尺厚、一丈寬的木門緩緩打開,現出一道寬敞的出入口。七匹快馬急奔而出,快速衝過江漢城大街,馬上人口中吹著響哨,以作警示,街上行人爭相讓道,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亂。馬上七個信使,帶著侯爺口諭,將前往江漢郡各地,緊急召集諸豪強前來戲鷺園商議要事。
這幅景象似曾相識,上一次出現,便是在華白年死於戲鷺園當天。時隔數月,戲鷺園再次發出如此緊急的召集令,為的當然便是楚軍犯境的危機了。今早天還未亮,高臻天便已被下人叫醒。柳玄辰和丁零帶著白絹行軍圖,一同覲見,稟報了這項驚人消息。高臻天驚怒交加,拍案大罵袁八通,但卻臨危不亂,馬上下達了幾條命令,調兵遣將,加強了江漢城防,同時派出了信使,限諸將在一日之內,抵達戲鷺園。
乾坎殿內,人人憂心忡忡,但與此同時,戲鷺園中的諸多下人之間,卻一片喜氣洋洋,正風風火火地籌備著侯爺與柳姑娘的大婚慶典。戲鷺園已許久不曾辦過喜事,此次雖然時間緊迫,大夥卻都幹得甚是起勁。侯爺大婚,舉郡同慶,屆時不但會在戲鷺園內宴請賓客,在江漢城內多處亦要大排宴席,發喜糧、送喜糖,與民同樂,甚至在郡內各大小縣城,也會有歡慶活動,諸事繁瑣,忙得不可開交。高臻天急於給柳玄辰一個名份,大婚之期定在了十日之後。如今雖然面對楚軍威脅,高臻天卻也沒打算延後婚事,反而正好在與楚軍大戰之前,了結一樁心事。
本以為諸將要明天才能到齊,不料還沒到午後,葒亭平侯高鼎天便已到了戲鷺園。高臻天大喜,拉著兄長到書房議事。自從當天袁八通起事謀反,高鼎天辭了貼身護衛之職後,便回了葒亭縣,一直留守至今。兩人多日未見,敘舊之後,雙方坐定,高臻天問道:「信使才出發不久,兄長怎麼如此快便到了?」
高鼎天臉色略帶沉重,說道:「不瞞二弟,數日前收到二弟派人送來的喜帖,為兄便已決定要來戲鷺園一趟。今天一早啟程,半路上便遇上了信使,於是快馬加鞭,儘早趕來。」
高臻天恍然,微笑說道:「原來如此。孤知道,自從袁家謀反,休了袁月好,兄長便一直為孤續弦之事操心。如今孤要大婚了,兄長總算可以放下一件心事了吧!不過此時離大婚之期,尚有一段日子,不知兄長來戲鷺園所為何事?」
高鼎天欲言又止,轉頭望向了窗外,說道:「為兄走進戲鷺園,見下人正為籌備婚宴忙得不可開交。看來,二弟對這樁婚事,甚是上心啊。」
高臻天點點頭道:「玄辰聰慧賢淑,知書達理,與孤情投意合,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好姑娘。孤已吩咐下去,要把婚禮辦得妥妥貼貼,不可有半點紕漏。婚期急了些,也難為下人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察言觀色,發現兄長神色有異,於是又接著說道:「兄長似有心事,難道是忌憚玄辰出身六藝門,擔心她不忘為家人報仇,對孤不利?哈哈,不會的,玄辰與孤坦誠相待,早已把仇恨放下,兄長多慮了!」
高鼎天搖搖頭道:「二弟與柳姑娘縱然尚未成親,如今也已是出雙入對了,柳姑娘若要動手,也不必等到大婚之後,這為兄倒是不擔心。」
高臻天想了想,若有所悟,又道:「孤知道了。常言道,長兄為父,孤的婚事,按禮,應先請準兄長。孤一時心急,失了禮數,還請兄長包涵。」
按禮的確如此,但高臻天不但是一郡之侯,更是高家族長,手握公、私大權,一向乾綱獨斷,誰敢有違?高鼎天雖為兄長,對此也早已習慣,不曾抱怨,他心中之事,也與此無關。這時他不置可否,話鋒一轉,說道:「為兄聽說,柳姑娘多次與二弟同堂理政,二弟對她,更是言聽計從。這段日子以來,從戲鷺園發出的政令,作風一變,與以往大不相同。寬容鄉里欠稅、撤銷了不少稅項、多處興建官道官橋、甚至發放無息借貸予民等等,這一些,想必都是柳姑娘的想法了。」
話說得雖然婉轉,但至此高臻天總算也明白兄長來意不善了。他臉色微微一沉,說道:「玄辰仁政愛民,孤以為並無不妥。」
高鼎天揚了揚眉,說道:「仁政愛民?二弟,這一向不是官府的政策。大夥多年之前打下江漢郡,早有共識。江漢何地?我高家進身之階而已;百姓何物?我高家取財之器而已;世上又豈有以仁待器之理?若按柳姑娘之意而行,豈非早晚要把我高家這些年積攢之財富,盡數還之於民?」
高臻天沉著臉慍道:「孤乃江漢郡侯,如何治理江漢郡,自有主張!兄長封地在葒亭縣,與其關心戲鷺園,還是多操心自家縣務吧!」
高鼎天臉上依舊平靜,不現喜怒,說道:「江漢郡各縣,分不分封,莫不是高家之地,你侯爺之地。這些年來,我們縱容手下胡作非為,搜刮民脂民膏,又從他們身上,把財富搜刮過來,聚斂了億萬家財,足夠你我舒舒服服過上二十輩子。二弟,你我布衣出身,都並非窮奢極欲之人,要此財富何用,你忘了嗎?當年在高家廟堂之中,在祖宗靈位之前,立誓踐行祖宗復國遺願,重振高家大齊正統,你忘了嗎?」
高臻天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卻一言不發,過了良久,才輕嘆緩緩說道:「既然兄長把話說到這一份上,孤也不妨有話直說了。想當年,孤本就無爭霸之心,只因那吳顧害死了紀瑩,才決心鬥垮當時官府,取而代之。沒錯,當年打下江漢郡,的確曾與大夥共同立下豪言壯語,以江漢郡為基,積攢實力,建一支百萬雄師,北上逐鹿,復興大齊,這些年來,也的確一直依計而行,不曾懈怠。孤上任以來,設下苛捐雜稅,聚斂財富,甚至收編赤虎莊、賺華白年出仕、以禁武令收拾江湖遊俠,種種所作所為,無不以此為目的。」
高鼎天點頭道:「二弟一直也幹得極其出色,說明當初為兄力薦二弟出任銀槍門掌門、高家族長,是正確的決定,為兄心悅誠服。為兄還記得,當年二弟曾經說過,百姓只要不餓死,便不會反。多餘的財富,都應搜刮到我高家手中。縱然反了,我高家尚有兵在,何懼之有?這些年,我等也都是按著二弟之言行事,一直很好,只要再堅持幾年,重振祖宗大業,指日可待!」
「不。」高臻天搖頭道:「祖宗大業只是一場空夢,孤因對紀瑩的思念,對吳顧的仇恨,深陷夢中,一睡二十年,如今已經醒了!孤要改弦易轍,從今以後,要做一個郡侯應為之事!」他嘆了一聲,語重心長繼續道:「兄長,大齊早已作古,如今你我豐衣足食,權傾江漢,足以橫行無忌,為所欲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為何非得覬覦天下,再使山河流血,生靈塗炭?」
高鼎天默默聽完,似乎對二弟這番轉變毫不意外,冷冷一笑,說道:「二弟把祖宗遺願比作空夢,那麼把二弟喚醒之人,想必就是柳姑娘了。自從知道柳姑娘住進了戲鷺園,為兄就料到有此一日。忠臣死諫,請二弟恕為兄冒犯,為兄不贊同這頭婚事,二弟應當馬上把柳玄辰處死,倘若心有不忍,至少也得把她驅逐出江漢郡!」
高臻天怒道:「放肆!當年孤要迎娶紀瑩,兄長便曾極力反對,幸得父親不聽兄長之言,才定下了婚事。如今孤難得再覓得心儀之人,你又百般阻撓,到底是何用心?紀瑩出事以後,兄長提議與袁家聯姻,不遺餘力讚美袁月好,孤當時心如死灰,一心以霸業為重,故此答應了下來。可如今袁家怎麼了?亂臣賊子,狼子野心!說明兄長所見,大謬不然!」
高鼎天不覺絲毫羞愧,仰頭說道:「楊紀瑩與柳玄辰一樣,只會令二弟縱情喪志。袁月好再差,也總算輔佐二弟當上了郡侯之位。我高家男兒,志在四方,不應沉迷於溫柔之鄉、兒女私情!柳玄辰倘若不能輔佐二弟重拾雄心、逐鹿天下,完成祖宗遺願,便不是當郡侯夫人的合適人選!」
高臻天忍無可忍,大怒拂袖,背過了身道:「孤意已決,不必再說!兄長請退下吧!」
——
高鼎天沒有再與侯爺爭辯,只是輕輕搖頭嘆氣,出了書房。他清楚這個弟弟的性子,一旦決定,萬難改變,此次對談,也只是姑妄一試。不過,這並不表示他會任由事態失控發展。事關高家大業,他絕不容許早已定下的計劃橫生枝節。他信步走進了花園,沉思良久,再一次搖頭長嘆。別無他法,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向下人打聽過後,他來到了湖中水榭之中。這是柳玄辰常來之處,此時她也正好就在此看書。她遠遠看見高鼎天走過來,有點不知所措,待對方走近,她放下了書本,起身屈膝行禮道:「民女柳玄辰,見過高將軍。」
高鼎天作揖還禮道:「柳姑娘無需多禮。」
柳玄辰見對方還算客氣,放下了心,問道:「葒亭縣距此少說百里,高將軍來得好快。敢問高將軍,見過侯爺了?」
高鼎天點頭道:「見過了。我與二弟,說起了你倆的婚事。」他也不拐彎抹角,坦言道:「柳姑娘,你是個好姑娘,但是,你不適合二弟,請你離開他,離開戲鷺園吧。」
柳玄辰一怔,笑了笑問道:「敢問高將軍,這是侯爺的意思?還是高將軍的意思?民女要嫁的,是侯爺,不是高將軍。」
高鼎天道:「柳姑娘年輕貌美,不愁夫家難找,何必糾纏二弟?」
柳玄辰道:「侯爺是人中龍鳳,得夫婿若此,更有何求?」
高鼎天道:「二弟比你年長二十歲,柳姑娘難道毫無顧慮?」
柳玄辰道:「侯爺正當壯年,春秋鼎盛,待人處事,成熟穩重,民女不覺委屈。」
高鼎天輕輕一笑,搖頭道:「柳姑娘誤會了。我的意思,二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當中,經歷過許多你並不知道的事情。當中或許有一兩件,與你心中所想,有所違背,也未可知。」
柳玄辰見他意有所指,不由得思忖了片刻,才答道:「侯爺過去,當然有不足之處。民女嫁了侯爺,自當放下過去,展望未來。民女既然連師門大仇也可放下,想來也再沒有什麼事,可以改變民女的心意了。」
高鼎天又一笑,搖頭不信。他話鋒一轉,突然說道:「實不相瞞,早在柳姑娘住進戲鷺園之時,我已派人調查了你的身世來歷。你與雙胞姊姊柳玄星,本來家住魏國青桃鄉,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八歲時父母雙亡,才拜入了六藝門中。令尊名叫柳提名,令慈名叫呂菲。敢問柳姑娘,我所言,可屬實?」
柳玄辰見身世被人查了個清清楚楚,心中略感不悅,但回頭一想,高家豪門大戶,要查清一個迎娶入門的女子底細,似也合情合理。只不過對方提起娘親,不由得又想起了在女兒山上,密林之中,娘親的一座孤墳,心中一陣悵然,當下黯然點頭道:「高將軍所知無誤。」
這時高鼎天又突然長嘆了一口氣。多年前那一件事,他本來不想再提起,而且此時說出來,對眼前這位無辜的女子,實在有點殘忍無情,他心中似乎掙扎了良久,才繼續往下說道:「我查了柳姑娘的身世,如今不妨也把我高家過去之事,說與柳姑娘聽。家父名諱上英下豪,為人與二弟一般,是性情中人,一生只娶過家母一位夫人。二十多年前,當時二弟方才二十出頭,一天晚上,家中突然闖進來一個飛賊,意圖偷竊財物。這本是小事一樁,不料飛賊行動不慎,卻驚動了家人。大夥一擁而上,要擒拿飛賊。只可惜飛賊手段厲害,混戰之中,殺了家母,逃之夭夭。」
聽到此處,柳玄辰已心中暗暗涼了半截,脊樑直冒冷汗,腦中嗡嗡作響。
高鼎天繼續道:「家母身故,家父思念成疾,不久也走了。所以這個飛賊,乃是我高家殺父殺母的仇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剛好就在十年之後,終於打探到了此人下落。我兄弟三人,帶上銀槍門諸位高手,費了不少心思,終於把此人圍住,插翅難飛。此人跪地求饒,二弟見她可憐,饒她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於是眾人把她雙腿砍下,棄於荒野。」
他突然一頓,望著柳玄辰驚恐的表情,一字字繼續說道:「這個飛賊,是個女賊,名字就叫,呂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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