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丁零
深宮奇冤
當今大燕皇上即位之時,年僅四十出頭,當時的嫡妻便被冊封成了皇后,嫡長子立為太子。可惜紅顏薄命,皇后未幾便因病殯天,皇后之位從此一直懸空。後來有大臣在民間覓得美人名叫沈妘,送入宮中。沈妘貌美賢淑,入宮未幾即得寵,封淑妃,不久便生下皇女,取名燕琇。燕琇只兩三歲,便已顯得聰明乖巧,深得皇上歡心,愛屋及烏,於是對沈淑妃愈加寵愛,晉封貴人。此後數年,也曾懷過兩胎,卻都不幸滑胎夭折。沈貴人為此鬱鬱寡歡,直到燕琇七歲那年,才終於平安生下一個皇子,取名燕琠。皇上龍心大悅,趁機冊封沈妘為皇后,一時榮寵無限。
可惜皇上對皇后的寵幸,最後卻招來了太子的猜忌。皇上那「立小琇為太子」一句戲言,更是讓他忍無可忍。燕琇是女兒身,自然不可能成為太子,可是如今皇后生下了皇子,卻難保父皇不會受不住枕邊之風的蠱惑,終有一天會廢長立幼。太子於是惡向膽邊生,把心一橫,買通了宮中一個太監,拐走了當時還不足兩歲的皇子燕琠。按太子本意,本應把皇子一刀殺了,斬草除根,不過太監把嬰孩帶到了宮外後,卻突然良心發現,不忍殺害,輾轉把燕琠托給了家中兄弟,囑他帶到南方楚國,賣了了事。
宮中丟了皇子,自然鬧起軒然大波,但最後也沒追查出什麼線索,便只好不了了之了。自此以後,皇后便一直未能有所出。多年以後,燕琇長大成人,知道母后心中一直放不下兒子,年紀越老,越是魂牽夢縈,鬱鬱不歡。其實這當中也不全是母子之情,也有權鬥之私。太子對皇后一直甚為忌憚,倘若日後果然得登大寶,想必也難以再容得下皇后母女二人,倘若有個皇子在身旁,斡旋的空間自然便會大了許多。
燕琇於是決心要追查皇弟下落。她翻查宮中卷宗,發現對當年一事之記載,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稍加揣摩,便發現了重重疑點,於是派出身邊嬤嬤梅姨,深入調查。
這梅姨的來歷,也殊不簡單。她多年以前,本是一個江洋大盜,作案累累,殺人如麻,武功高強,常在山東河北一帶出沒,在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作『梅花帶刺』。她本還有個師妹,不過後來師妹看不慣她的行事作風,兩人吵了一架,從此分道揚鑣。這個師妹,便是柳家姊妹之母,呂菲了。此是題外話,表過不提。卻說梅姨犯案太多,官府懸賞通緝,多方追拿,她在江湖上也得罪了不少人,處處被人追殺。後來被逼得緊了,她突發奇想,混入了宮中當了個宮女,從此隱姓埋名,絕跡江湖。這本來只是個權宜之計,但入宮不久,便被安排了去服侍皇女燕琇。燕琇聰明乖巧,時間久了,梅姨竟不知不覺把她視若親出,細心照料,此後就越來越離不開了。
燕琇十二歲那年,一次偶然,發現了梅姨原來身負絕頂武功。她年紀雖小,卻已機智過人,一番言語試探,便摸清了梅姨身份。不過兩人相處日久,已有感情,燕琇也沒有把她供出來,反而喜孜孜地逼著梅姨教她武功。梅姨得此傳人,其實求之不得,於是傾囊相授,只不過一來梅姨不能暴露身份,二來皇女習武,不合規矩,所以兩人也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
話接前文,梅姨按燕琇的指示,不久便追查到了當年那個太監身上,又從太監查到了他家中兄弟身上,得知原來當年那兄弟抱著嬰孩,還沒走到楚國,嬰孩竟然便被人搶走了。此人是誰,那兄弟毫無頭緒,線索到此,便已中斷。
燕琇查知真相後,勃然大怒,正要稟報父皇,抓拿這兩人,嚴刑拷打,供出幕後主使之人,不料這兩人卻似乎知道了東窗事發,雙雙畏罪自盡而死。線索又斷,燕琇大感挫敗氣惱,一怒之下,決定親自出馬,離宮南下,誓把皇弟找回。這一決定也無需要問,父皇和母后當然絕不會允准,於是她只帶了梅姨一人,換上一身布衣,留書私自出走。
公主出走,在宮裡當然引起軒然大波。皇上震驚,派人四處尋訪公主下落。但憑燕琇的聰明才智,當然難以被人發現。兩人躲過了官府耳目,一路南下。按之前所知,燕琠在鄔陽城附近丟失,兩人來到此處,開始仔細查探,不過卻毫無線索。燕琇不放棄,繼續南下,邊走邊查,最後便來到了江漢郡。
江漢郡魚龍混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引起了燕琇的注意,也點燃了一絲希望。她決定在此住下,花上一段時間,好好摸清楚狀況。她到郡內各縣走了一圈,為了找一個官府想不到的地方隱居,突發奇想,選擇了香滿園。沒有人會想得到,堂堂大燕景琇公主,竟然會在妓院借宿。不過她當時也沒有料到,闖進了香滿園後,竟會引來了彭三爺這一位手眼通天的江湖人物。她權衡利弊之後,向彭三爺透露了身份。彭三爺雖然不涉足官場,但也能想得明白,莫說主子高鼎天,即便是侯爺本身,只怕也不得不讓著這位景琇公主三分,於是果斷地收留了兩人,並且連高鼎天也蒙在鼓裡,暗中供菩薩似的侍候著。
燕琇在香滿園一住便已是半年,為了掩人耳目,更為自己取名叫紅袖。這段時間通過彭三爺和梅姨,明查暗訪,收集了不少江漢郡的情報。再後來……
紅袖娓娓說到此處,卻突然頓住不說。丁零怔怔聽得入神,這時忍不住追問道:「再後來怎麼了?」
紅袖抿嘴一笑,繼續道:「再後來,有一個行事魯莽、不知天高地厚、又愛痛哭撒嬌的小伙子,卻突然闖進了紅袖的小樓中來。」
丁零想起第一次相見時的糗事,也忍不住傻傻笑了。這一笑,適才還略顯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紅袖彷彿還是紅袖,丁零也忘了景琇公主的尊貴身份,抓起了紅袖的小手,說道:「紅袖至今還滯留江漢郡,想必是尚未找到令弟的下落了。那紅袖要對付高家,難道也與令弟有關?」
紅袖卻搖搖頭道:「皇弟渺無音訊,不過查訪期間,紅袖卻發現,高家之人,竟然心懷反燕復齊之心!他們不僅在心中想想,而且更付諸行動,時機一到,必會揮師北上!這件事,你也早已知道了。於你而言,這或許也只不過是高家的權力野心,可是對紅袖來說,這卻是對父皇、對大燕不可忽視的威脅!此事既然叫紅袖撞上了,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丁零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隨即又問道:「既然知道了高家有反心,為何不稟報皇上,由朝廷出手,罷免了便是?」
紅袖輕嘆一聲,苦笑道:「當今燕國,地方門閥牢掌兵權,獨霸一方,朝廷要靠他們鎮守邊防,只好縱容。江漢郡地處邊疆,尤以為甚。高家兵權在手,又豈是一紙文書能夠罷免得了?稍有不慎,只會逼得他們提早造反。」
丁零點頭同意,說道:「所以紅袖要用自己的辦法,鬥垮高家,替朝廷解除隱患。」他一頓,終於問到了重點:「不過,如今控制了戲鷺園,軟禁了高臻天,接下來又該如何?倘若殺了高臻天,江漢郡必陷入亂局;倘若不殺,他又勢必心懷怨念,復齊之心更固。你如此封鎖了戲鷺園,瞞不了多久,城外尚有高家數萬兵馬,隨時可以反攻進來。如此殘局,你打算如何收拾?」
紅袖嫣然一笑,反問道:「紅袖正想請教丁大人,有何高見?」
丁零搖頭笑道:「丁零只知道,紅袖絕不會倉促行事,一定已有全盤計劃、周全考慮,丁零只消袖手旁觀,看公主大展神威便是了。」
——
高臻天坐在乾坎殿臺階首座上,大馬金刀,就像以往接見部下,商討政事時一樣。這座乾坎殿是他的王國中的心臟,是他王冠上的寶石,他在此足不出戶,便可掌管偌大一個江漢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此處發出的政令,一天之內便可以落實到江漢郡的每一個鄉閭村鄰,可以定奪數以百萬計老百姓的生死榮辱。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座乾坎殿會成為一座監牢。
此刻這座乾坎殿,已被敵軍嚴密守死,與監牢無異。不但殿外重重把守,殿內也有數十名刀士目不轉睛地盯死了俘虜。最恥辱的是,他根本連敵人是誰都不曉得!他們手提單刀,不像是楚軍,倒像是江湖中人。在嚴密的禁武令下,何來如此之多的江湖武夫?他努力地保持冷靜,以豪氣的坐姿提醒著自己過往的英勇功績,但臉色還是忍不住變得憤怒,更藏了一絲驚恐。
高臻天是個豪氣干雲之人,縱然身在千軍萬馬之中,面臨生死一線之際,他也從不曾感到過恐懼。他此刻之恐懼,為的卻是一雙子女。他一手緊緊摟住兒子高忘元,另一手牽著女兒高千韻,如果只有他一人,他或許會拼了性命衝出重圍,但如今,他卻絕不可能拋下兒女,獨自逃生。他清楚知道,官場上的鬥爭,遠比江湖上的廝殺殘酷千倍百倍,從來沒有「禍不及家人」這一句話。
臺階之下沒有列隊的文臣武將,只有蛐蜷著瑟瑟發抖的江海川,和暴跳著茫然無措的賀鋒。賀鋒掌管江漢城衛,本是高臻天的最後一線希望。他在城外還有兵,只要能反攻進來,即可化險為夷。所以當賀鋒也被人押了進來以後,高臻天便已徹底絕望了。這時,高千韻還說道:「爹,我們還有希望。丁零還在外面,他必有辦法解救我們!」
高臻天怒哼一聲,並不答話。他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敵人有何圖謀,但他也看出來了,敵人思慮周全,計劃周詳,絕不會留下任何漏洞。這場政變的主謀是誰?誰能有此能耐?除了丁零,還能是誰?他不敢置信、也不願承認,但他也並不著急,他相信,無需再等多久,主謀自然便會現身。
果然也沒過多久,大殿兩扇大門便被緩緩推開了。門外艷陽高照,陽光射進殿來,卻絲毫掃不去殿內抑鬱的氛圍。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慢慢走入殿來,高臻天看清楚了,狠聲怒叫道:「梁有德!」
正是梁有德,他手上還提著皇上所賜的符節。當天高臻天把梁有德的侍衛和符節一併趕了出戲鷺園,他們離開不久,便被侯英的手下找到,送回到了梁有德身邊。此時梁有德走了進來,卻不答話,閃到一旁,卑躬朗聲喊道:「景琇公主駕到!」
紅袖走了進殿,身後還跟著梅姨、丁零和侯英。果然是丁零!但高臻天此時卻顧不上丁零。他一聽景琇公主之名,便已心下一驚,再看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馬上便認了出來,她就是當天救走梁有德的神秘女子!他心念急轉,想了許多。景琇公主來江漢郡多久了?帶了多少兵馬?有何目的?他怎會毫無察覺、懵然不知?他怎麼能犯下如此致命的錯誤?
他還滿臉驚疑、怔怔發呆,早已有刀士上前,把他和高忘元、高千韻趕下了臺階。紅袖羅裙輕擺,走上了臺階,在首座坐下,朱唇輕啟,淡淡問道:「見了本宮,為何不拜?」
江海川和賀鋒兩人聞言,嚇了一跳,急忙跪下拜倒。高臻天冷哼一聲,把一雙兒女拉到身後,負手冷冷道:「是真公主,還是假公主,有何憑證?」
梁有德怒罵道:「放肆!公主身份,豈容你來質疑?」
紅袖卻不以為意,向梅姨點了點頭。梅姨走到高臻天身前,舉起了一面燦金令牌,讓高臻天仔細瞧好。高臻天一看,認得果然是宮中的金令,心下再次感到絕望,但卻還是不歸,冷哼說道:「堂堂公主,言而無信,不值一拜!」
紅袖輕輕一笑,說道:「侯爺所指,可是當天在河邊之約?侯爺誤會了。本宮一言九鼎,梁大人也的確並不打算追究當晚之事。」
高臻天道:「既然如此,今日所為,有何由頭?」
當時放走了梁有德,高臻天早已知道,兩人已勢成水火。此時說得乾脆,不問「目的」,只問「由頭」。紅袖又微笑道:「侯爺還是想多了。今日之事,還真與梁大人無關,要對付你的人,是本宮。」
高臻天怒道:「孤為你燕家鎮守邊疆,勞苦功高!公主無緣無故,謀害忠良,難道不怕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紅袖臉色一沉,冷冷道:「忠臣?高臻天,你不是!你高家狼子野心,心心念念,不忘前朝齊國,以前齊皇裔自居,以復齊稱帝為願!你上任以後,明裡俯首稱臣,效力大燕,實則臥薪嘗膽,包藏禍心;你橫徵暴斂,搜刮民脂民膏,上任不過數年,便已積攢了巨額財富,無度擴充軍備,意圖謀反,北伐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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