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丁零
破斧缺斨
高臻天死了。丁零的心理,竟突然變得空蕩蕩地,既感不到半分快意,也沒有絲毫憐憫。人死燈滅,所有仇恨與恩情,都隨之煙消雲散。他只是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絲疑問。為了報此大仇,他到底犧牲了什麼?高臻天還在時,他總覺得,所有犧牲都是值得,可是這一刻,他動搖了,猶豫了。高臻天倒下的同時,彷彿也帶走了他的一部分,這無形無體的一部分,就是他報仇的代價。值得嗎?
高臻天和高忘元的屍首,就倒在了高千韻的身旁。高千韻瞪著雙眼,眨也不眨,彷彿早已嚇傻。沒有人來扶她,也沒有人來收屍,彷彿高臻天的壯烈自裁,根本微不足道。
在紅袖眼中,似乎的確如此。人死了就死了,怎麼死的根本無關緊要。她看也沒看高家三人一眼,心中已在思忖下一步的行動了。她淡淡說道:「高臻天就地正法,乃江漢郡之幸。不過江漢郡不可一日無郡牧。有誰能出任郡牧之位?江海川、賀鋒,你倆一文一武,是江漢郡的股肱要臣,說說吧。」
江海川早已嚇得渾身哆嗦,哪還敢說出半句話?反倒是賀鋒,卻尚存一絲骨氣。他是高臻天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雖然也不敢開口為侯爺求情,但此時卻忍不住,要為侯爺說一句話。他跪著挺直了身子,說道:「侯……高臻天在江漢郡經營日久,在民間、在軍中,均威望極高。江漢郡諸豪門家族,雖然族長相繼遇害,但勢力仍在,倪、雷、嚴、狄各家,分封在外,擁兵自重,除了高家,誰都不服,高臻天一死,江漢郡必亂!公主既然有雷霆萬鈞的手段,滅了高家,便也該有未雨綢繆的思慮,安撫軍民!如今來問末將,末將答不出來!」
言下之意,是在埋怨公主行事魯莽了。紅袖聞言一笑,點頭道:「賀提督是個錚臣啊,很好。不過,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口說答不出來,其實早已說到了重點。繼任之人,倘若是高家之人,不就足以服眾了嗎?」
賀鋒慍道:「倘若忘元公子還在,或許能行。只可惜,他也已被公主逼死了,哪還有高家之人?」
紅袖得意地笑了。事已至此,她綢繆已久的一著妙棋,終於要出手了。她揮了揮手,對梅姨道:「把人帶出來吧。」
大殿東側,有一間廂房,本是供高臻天理政疲累時歇息之所,此時門口也有黑衫刀士把守。梅姨走了進去,不久便領著一人走了出來。眾人一看,無不吃了一驚,此人正是早已被高臻天逐出了江漢郡的高鼎天!
高鼎天本來受了不少傷,經過幾天休養,如今已行動自如。不過他卻依然腳步沉重,神情萎靡,而且一身布衣,看起來就像是個走上了絕路的糟老頭,與當天的葒亭平侯、撫江平將軍判若兩人。
他來到階前站定,目光離不開地上兄弟的屍首,眼神中充滿了歉疚與痛苦。高臻天落得這般下場,與他不無關係。當初要不是他千方百計,把兄弟逼進了官場,又怎會有後來這些事?
他還沉浸在往事之中,江海川與賀鋒已大喜叫道:「高將軍!你還在!」
高鼎天回過神來,沉重地點了點頭。江海川道:「好極了,高將軍,如今便只有你,能出任郡牧之位了!」
高鼎天卻搖了搖頭,說道:「不,老夫年事已高,難堪大任,況且,老夫如今只是一介庶人,又已被逐出了江漢郡,哪還有資格當此重任?」
賀鋒急道:「高將軍如今是唯一的高家人,除了高將軍,還有誰能服眾?請高將軍勉為其難吧!」
高鼎天回頭看了紅袖一眼,眼中有怨恨,也有無奈。紅袖卻怡然自得,彷彿事不關己。高鼎天長嘆一聲,緩緩道:「還有一個高家人,他是老夫的親生兒子!」
江海川又喜道:「你知道展元公子的下落?太好了!展元公子才德兼備,必能勝任!他如今人呢?」
高鼎天還是搖頭道:「展元已經死於楊世英劍下了!老夫說的兒子,另有其人!」
眾人皆知,高鼎天只有高展元一個獨子。江海川及賀鋒齊聲問道:「此人是誰?」
高鼎天有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道:「此子本名高思元,與老夫失散多年,但卻的確是我高家的子嗣!此子,」他又頓了良久,才一咬牙,繼續說道:「就是丁零!」
眾人聞言,驚愕萬分,不敢置信。但丁零卻似乎絲毫不感意外,他擡起腳步,緩緩走到高鼎天身前,雙腿一彎,跪倒在地,哽咽說道:「爹!思元不孝,讓爹爹受苦了!」
早在看見高鼎天走出來之時,丁零一瞬之間,便已徹底明白紅袖的意圖了。這就是紅袖收拾這場殘局的辦法。他也馬上想明白了,當天從楊世英劍下救走高鼎天之人,原來就是梅姨。紅袖瞞著他,救下梁有德,是為了扳倒高臻天;而救下高鼎天,卻是為了把他推上郡牧之位。只有高家之人,才足以出任郡牧,而高鼎天,便正是如今世上唯一可以證明他高思元身份之人。當天在澡池之中,紅袖戲言要推舉他出任郡牧,更叫他不能推辭,他當時確實沒有想到,紅袖所言,絕非兒戲,而是實實在在的國家大事!本來他對身世極力隱瞞,但事到如今,似乎已別無選擇,而且權衡之下,毫無疑問,利大於弊。他雖不曾想過要爭此郡牧之位,但黃袍加身,他卻也並不抗拒。這段日子以來,他也漸漸嚐到了權力的樂趣。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紅袖的心意。他明白,紅袖有此安排,必有深意,他可以去猜度紅袖此舉的原因,但他卻也無需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所作所為,紅袖都毫無條件地支持他,此時紅袖的意願,他丁零也將毫無條件地擁護,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無需言明的默契。
對紅袖而言,她要扳倒高家,可是江漢郡卻又不能沒有高家,這本來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她挾父皇之威,要對付高家,本沒有多難,之所以在江漢郡滯留多時,也未能出手,正是為此。直到遇上丁零,又得知了丁零的身世,這個難題才迎刃而解。丁零既是高家人,又不是高家人。他的身份、威望足以服眾,但又絕不會認同、繼承那荒唐的祖宗遺願。再加上,以丁零之才,的確也堪任郡牧,甚至會比高臻天做得更好,造福江漢郡百姓。他是最佳、也是唯一的人選。
而此刻高鼎天的心情,卻最是複雜。他多年來苦心經營,練出來的三千私兵,本應是高家的後盾,只可惜當初因為顧忌身份,一直不曾出面,把兵權交了給彭三爺來掌控,這三千私兵只知有彭三爺,而不知有他高鼎天。畢竟對於數萬正規高家軍而言,這三千人也著實無足輕重。他也的確沒有錯看彭三爺,他至死都忠心耿耿,只不過,他卻錯看了丁零!當初只因一時愛子情切,他把兵權交了給丁零,於是這三千私兵,如今竟成為了高家的催命符,這根本就是作繭自縛四個字的完美範例!
當晚在密林之中,他被神秘人從楊世英劍下擄走,便被軟禁了起來,過了好幾天,才終於被安排見到了景琇公主。公主毫不掩飾,對他坦言了自己的意圖,她要扳倒高臻天,更要他當眾為丁零證明身份,認祖歸宗,推舉為郡牧!他當時震驚、憤怒、自責、無奈,更陷入了兩難。他震驚高家的秘密,原來竟早已驚動了朝廷,更派了堂堂景琇公主來對付高家;他憤怒公主對高家採取的雷霆手段,無情、無理、卑鄙、無恥;他自責自己一直堅持的祖宗遺願,終於把高家、把兄弟逼上了絕路;他無奈自己縱然知道了一切,面對公主的周詳謀劃與強權壓迫,竟只能逆來順受、全無反抗之力!
公主意志堅定,高家劫數難逃,在高鼎天面前,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就順從公主,認了丁零;要不就頑抗到底,讓江漢郡陷入動亂,讓高家、江漢郡、公主三方,玉石俱焚!他與高臻天一樣,他也不想窩窩囊囊,他也想死得轟轟烈烈!他也是高家男兒,他也不怕死,他當然更不會在意江漢郡百姓的死活,但是,他卻始終放不下高家!他此時雖然已漸漸明白,丁零表面順從,其實包藏禍心,甚至害死了高家至親之人,可是,丁零身上流淌的,畢竟還是高家的血!不管丁零是否別有用心,只要他當上了郡牧,那高家就還是屹立不倒!不管丁零是否真心認祖歸宗,他都必須以「高思元」之名,來當這個郡牧!
於是他選擇了順從。他要與公主下一場豪賭!賭的是丁零體內的高家之魂,有一天終會甦醒,會重拾祖宗遺願,讓高家東山再起!他是我高鼎天之子,他絕對有此氣魄與擔待!
此時丁零跪在身前,自稱本名,高鼎天垂頭看著他,心中又是五味雜陳。就是此人,把高家害得一敗塗地,可是高家的未來,卻偏偏又繋於此人一身,兩人既是仇人,又是父子,他的視線彷彿變得模糊,已有點分不清,此人到底是丁零,還是高思元?他心中長嘆一聲,扶起了丁零,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兒思元,當年為父欠你母子許多,今日總算還清了!為父不能久留,從此以後,江漢郡高家,便只剩你一人了,你肩負重振家聲之重任,今後好自為之吧!」
有此一句,便已足夠,紅袖不想讓他再多說,打斷說道:「江大人、賀提督,高思元乃高鼎天之子,是高家正統。他也是前郡牧倚重的左膀右臂,親封的兵部侍吏、神機平校尉,在抗楚之戰上,居功至偉,由他出任郡牧,你們覺得可否?」
江海川審時度勢,早已看出一切都是公主事先安排,推舉丁零出任郡牧,勢在必行,他又怎敢再有異議?聞言馬上答道:「公主英明!思元公子雄才偉略,高瞻遠矚,文韜武略,德才兼備,的確是郡牧之位的不二人選。下官代表江家,全力擁護!下官也自信,可以說服倪、嚴、狄三家歸順。只有雷家的雷奔雲、雷厲風兄弟,或許會心懷不服,下官以為……」
紅袖再打斷道:「無需以為了,本宮已接獲情報,雷厲風已戰死沙場,如無意外,雷奔雲也已為國殉命了。」
江海川喜道:「倘若屬實,那雷家縱有異心,也無力反對,如此一來,思元公子的郡牧之位,便穩如泰山了。」
紅袖又問:「賀提督,你呢?」
賀鋒認真想了想,方才回道:「思元公子的確才堪大任。他料敵先知,運籌帷幄;昨晚芙河一戰,思元公子領軍作戰,身先士卒,奮勇殺敵,親斬敵首,已在軍中樹立了威望。由思元公子出任郡牧,想來軍中也無人不服。」他輕聲一嘆,繼續說道:「事已至此,末將也全力擁護便是了。」
紅袖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很好!你二人一文一武,今後務必全力輔佐新任郡牧,為朝廷守好國門,保境安民。」
此話說得客氣,其實輔佐是假,紅袖要的,只是兩人的對丁零的擁護,宛如朝廷的顧命大臣,由這一文一武兩人帶頭,向其他臣民宣示對新郡牧的效忠。她話說完,又向梁有德點了點頭,梁有德走到階前,回身道:「高思元上前聽封!」
丁零跪下聽旨。梁有德當即朗聲宣令道:「高家子嗣高思元,乃前葒亭平侯、撫江平將軍高鼎天之子,為人智勇雙全,德才堪用,對朝廷忠心耿耿,屢立大功。今擢陞為江漢郡牧,掌江漢郡軍、政、戶各事,鎮守我大燕邊疆國門,即日上任,不得有誤!」
早有黑衫刀士,端來了江漢郡牧的官印、兵符,交了給丁零。這一些,都是從高臻天書房中搜出來之物。丁零磕頭謝恩,接過官印虎符,從此便是手握十萬雄兵的封疆大吏了。
梁有德把丁零扶起,笑了笑,客氣說道:「高大人,恭喜、恭喜呀!不過本官職權,只能封你官職,待回京稟明皇上,再由皇上賜下爵位,半個月內,必有好消息送給高大人啊!」
丁零看著手中的官印、虎符,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客氣回道:「有勞梁大人了。」
就在這時,殿內突然響起一聲淒厲尖叫,眾人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高千韻!只見她紅了雙眼,面目猙獰,指著丁零嘶聲吼道:「丁零!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你處心積慮、用盡心思、不擇手段,為的就是搶奪爹爹的郡牧之位!」
丁零輕嘆一聲,垂頭道:「小姐,這並非丁零本意!」
高千韻怒不可遏,厲聲罵道:「你住口!我不要再聽見你的聲音!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全是謊言!你是世上最卑鄙無恥、最狼心狗肺、最無情無義、最喪盡天良的衣冠禽獸、陰險小人!」她的聲音又變得哀怨淒厲,繼續痛斥道:「丁零!你我聽濤園賞櫻、赤虎莊搶親,數百里同行,你的一切歡談笑語、聲應氣求,全是逢場作戲!你騙得我好苦!我直到剛才,竟還在指望著你會來救我一家三人!我有眼無珠,我是瞎了眼了,我豬油蒙了心,竟被你騙得天昏地暗!我還為了你放火燒房,出賣了娘親遺物,千里迢迢為你奔走,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羞辱,我竟然還為你傾心,夜夜拿起你那《逍遙遊》緬懷你的虛情假意!你把我利用完了,如今便棄如敝屣!」
丁零滿臉羞愧,無言以對。他當然從不曾刻意傷害高千韻,但事到如今,他卻切切實實地傷害了高千韻,而且傷得極深極深。他沒有話可以辯駁,他也知道,任何一句辯駁,甚至是一句道歉,都是對高千韻的傷口撒鹽。連紅袖也深感愧疚,輕嘆說道:「千韻小姐,你是個不幸之人。你父親惹下的仇恨,本不該由你來償還。」
高千韻忍不住又尖叫了起來,叫得撕心裂肺,宛如厲鬼索魂。她雙手抓住了頭顱,無意識地叫著,彷彿只能通過這毫無意義的尖叫聲,才能使自己的神智不致消散。她嘶聲叫喊,直至咽喉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鮮血奪喉而出,她的叫聲也漸漸變成了呻吟。她不斷的搖著頭,沙啞的聲音喃喃說道:「不!你不是來報仇的,報仇無需如此心狠手辣、滅絕人性、趕盡殺絕!衛叔叔、弟弟肅元、堂兄臨元、叔父、娘親、舅父、嚴叔叔、倪叔叔、堂兄展元、狄叔叔、大小雷叔叔、弟弟忘元、爹爹,你用陰謀詭計一個接一個地害死他們,你是閻羅王派來的催命無常!你是來自地獄的魔鬼,來禍害我們一家,來折磨我高千韻,要我看著家人一個接一個地慘死於眼前!你為何?為何要如此待我?你把我一顆心揉碎、踐踏、盡情蹂躪、千刀萬剮,我好痛、好痛啊!」
她說到最後,聲音變得哀絕淒惻,淚流滿面,雙手捂住了胸口,全身彷彿痛得蛐蜷了起來,叫殿上眾人,無不慟心淚下。紅袖也濕了眼眶,別過了頭,輕輕說道:「事到如今,你還是把過去忘了,好好過完下半輩子吧。」
高千韻猛地站起,帶著滿臉淚水,口中噴著鮮血,沙啞地怒吼道:「下半輩子?我還能活得下去嗎?弟弟死了,爹爹也死了!全是我害的!是我!是我相信了丁零這頭魔鬼,把他從地牢裡救了出來,讓他繼續禍害我高家,讓他像一把刀子一樣,捅進我心窩!我沒臉再活下去!我就算死了,也無顏再見爹爹!」
她一聲嘶吼,突然轉身,朝殿內柱子衝了過去。她拼了命地飛奔,使出了全身之力,彷彿柱子就是丁零,是她最恨之入骨的仇敵,彷彿要與柱子同歸於盡。丁零大驚失色,拋下了手上的官印,一衝上前,想要攔下,可惜,卻還是遲了一步。
「咚!」一聲巨響,彷彿整座大殿都為之一震,高千韻一頭撞上了柱子,頭蓋骨碎,腦漿迸裂,面目全非。她身子倒下,恰好就倒在了丁零懷中。
丁零看著懷中之人,目瞪口呆,震驚得說不出話。他把高千韻傷得極深極深,深得取人性命。這就是他報仇的代價,這就是他失去的那一部分。他將為此,一輩子背負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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