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丁零
當世英傑
楊世英咄咄逼人，丁零絲毫不怵，暗暗運勁戒備，冷冷問道：「你想向我動手嗎？」
楊世英斜眼環顧四周，水榭內只有兩人，最近的護衛，也遠在湖邊。他的位置，堵住了水榭的唯一出路，丁零身後三面環水，已沒有退路。他沉聲說道：「丁零！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滿園護衛，也趕不及救駕！一場師兄弟，為兄勸你，束手就擒吧，為兄只要把你帶走，絕不傷你性命！」
丁零也沉聲道：「一場師兄弟，師弟勸師兄，別以身試法！」
楊世英當然不會聽。他對師弟的武功瞭如指掌，縱然無劍在手，也有絕對的信心，在四周護衛趕到之前，制服丁零。他怒喝一聲，不再遲疑，突然出手，一招「千里山洪」，先聲奪人，一掌朝丁零打了過去。這一掌雷霆萬鈞，掌勢如洪，似想致人於死地，丁零若想化解，只能還以一招「逆水行舟」。楊世英暗暗留下一分力，就等著對方這一招。
丁零見師兄果然出手了，心裡不由得嘆了一聲。這一聲嘆，是無奈，也是憐憫。本以為大仇得報，今後餘下的六藝齋人，終於可以保下性命，但兩人之間的矛盾，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越演越烈，促成了這一幕兄弟鬩牆。楊世英一掌打來，丁零便已看透了對方的心思。倘若換作別人，猝不及防之下，多半只能跟著楊世英的思路走，但丁零卻不是別人。他根本不接楊世英這一掌，腳下突然一蹬，身子一拔，人便已向後箭似地飛出了水榭，躍到了湖水上空。楊世英所料不錯，丁零的退路三面環水，但對丁零而言，這一退大不了便是掉落湖水而已，怎麼算都比留在水榭要好，而且更能為他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調集人手應戰。
他身在半空之中，大吸了一口氣，正準備好落水，突然之間，卻從岸上飛來一塊木頭，正好落在了丁零腳下。丁零大喜，腳踏木頭，施展起絕澗渡輕功，提氣再一縱，一個起落，正好穩穩落在了湖岸之上。他擡頭一看，一人站在湖邊，正笑吟吟的等著他，正是紅袖。楊世英進了戲鷺園，當然瞞不過紅袖。丁零對師兄沒有戒心，但紅袖卻似乎早已預料到兩人會談不攏，早已在暗中戒備。她笑著說道：「堂堂郡牧大人，掉落水中，豈不失了威風？」
回頭再說楊世英，他見丁零躍出了水榭，大吃一驚，一子錯，滿盤落索，他知道算錯了這一步，便已失去了出手的唯一機會。他大感懊惱，但卻臨陣不亂，一頓腳，當機立斷，回身便衝出水榭。事已至此，兩兄弟已然反目成仇，他如今唯一的目的，便是要全身而退！戲鷺園裡守衛雖多，但他還是自信憑著一身武功，絕對可以衝得出去！只要到城外找到了秦霜，兩人齊心合力，一定對付得了丁零！
他飛奔在湖上廊道之上，聽見四面八方警哨響起，遠遠看見各處守衛匆忙集結，他心下估算，自己還是比他們快了一步！廊道出口就在眼前，可是就在這時，他卻看見出口處一個嬤嬤正在掃地，竟正好堵住了去路。他大喝一聲：「讓開！」同時縱身一躍，便要越過嬤嬤，不料那嬤嬤卻突然一揮，手上掃帚箭似地飛出，不偏不倚，正好打向了半空中的楊世英。楊世英又一驚，一掌拍向掃帚，只覺掃帚力道兇猛，更傳來了一股內勁，震得他掌心發麻。「咔嚓！」一聲，掃帚應聲而裂，但楊世英的勢頭，卻也被阻，身子下墜，往下一看，那嬤嬤已等在下方，蓄勢待發！
這嬤嬤當然便是梅姨了。楊世英身在半空，臨危不亂，一招「高山流水」，居高臨下，雙掌齊出，朝梅姨打去。梅姨不慌不忙，側身躲過，叫了一聲：「好掌法！」同時擡腿連環踢了回去，楊世英擋架應戰，兩人頓時便在廊道上打得不可開交。
「梅花帶刺」在數十年前，便已名滿江湖，論輩份不比華白年小，論武功亦不在華白年之下，只不過一向不在兩湖之地出沒，後來又隱居宮中，這些年來才寂寂無名。她因收了公主這個徒弟，這些年來武功也不曾荒廢，只不過長年陪在公主身邊，鮮少機會出手，此時對戰楊世英，大展身手，甚覺痛快，越戰越勇，也越發得心應手，穩佔上風。楊世英以清淙掌法應戰，交手不過數招，便已認出了對方招數，驚呼道：「是你！當晚在黑暗之中救走高鼎天的，原來是你！」如此一來，便更坐實了丁零派人救走高鼎天的指控了。
梅姨腳下不停，邊打邊笑道：「當晚身負重任，不便多留，今天讓你好好見識一下老身的武功，叫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清淙掌法招式精妙，但梅姨的腿法也不遑多讓，而且她內力深厚，招式力道剛猛，火候遠勝楊世英，楊世英但覺每次出掌，都被對方內勁震得手臂發麻。倘若天行劍在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此時又過了數招，他已覺四肢乏力，招式變得遲滯，力道也越來越弱。他邊打邊退，不知不覺兩人又已退到了水榭之中，再無退路。他不像丁零，倘若退入水中，無異於自投羅網。他此時心中懊悔不已，悔沒有記住霜霜叮囑，謹慎行事！他萬沒料到，在戲鷺園中，竟還有如此一個強橫的高手！事到如今，他只能孤注一擲，放手一搏！他突然大喝一聲，往前一躍，不要命似的衝向梅姨，雙掌連拍，叫人眼花繚亂，正是一記只攻不守的絕招「山窮水盡」！
當天在江漢城北門甕城之下，華承仁力戰三大護法，他臨死前最後所使的，就是這一招「山窮水盡」。
梅姨哈哈大笑，叫了一聲：「來得好！」只見她身形閃動，不知如何竟突然便轉到了楊世英身後。楊世英拼了命出招，後背門戶大開，梅姨看準了破綻，擡腳一踢，正中楊世英脊背！楊世英但覺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而來，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飛去，還沒落地，已覺五內翻湧，一口鮮血奪喉而出，在地上托出了長長一道血跡。他趴倒在地，正勉力想要爬起身來，梅姨已一步趕上，一腳把他踩在了地上，叫他動彈不得，一群護衛也趕上前來，挺槍把他團團圍住。
楊世英和梅姨動手，丁零只在遠遠觀望，由始至終，也不肯出手。這不是因為他對梅姨的武功胸有成竹，也不是因為他貴為郡牧，不屑動手。當初在峋月縣長街之上，他與二師兄馬嘯風大打出手，由劍法打到掌法，又由掌法打到撕毆，最後終於不敵二師兄，被牢牢壓制。當時他已暗暗警惕自己，哪怕有再義正辭嚴的目的，明知沒有勝算，就根本不該出手。他與楊世英之間的爭執，其實已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從漢陽才開始。多年以前，兩人都早已發現，彼此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大相徑庭，到了今天，終於兄弟決裂，他又何嘗不想跳入戰圈，像在峋月縣時一樣，把心中的不滿和委屈，化作拳掌，一記記發洩出去？但為了無謂的一時意氣，使自己陷入險境，卻極其不智。他不願再犯同樣的錯誤，也不願這個世上，再上演一次六藝齋的同門撕毆。
直到楊世英被完全制服，他和紅袖才緩緩走來。兩人看見平日氣宇不凡的楊世英竟落得如此下場，都不盡暗暗搖頭嘆息。丁零走上前，在楊世英身前蹲下，長嘆說道：「師兄，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大不了從此不以兄弟相稱，但我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不至於生死相拼！」他又嘆一聲，問道：「我今日放你走，從此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你可辦得到？」
楊世英聽得明白，丁零這是在給他一條退路。發生在棗子林那一幕，彷彿又再重演。在棗子林，雷奔雲逼迫他放棄報仇；此刻，丁零則逼迫他放任丁零。在棗子林，他看在夥伴的性命份上，忍受了一次屈辱；此刻，面對的卻「只不過」是自己的生死威脅，又有何懼？他內傷不輕，說話有氣無力，但口氣卻仍舊絲毫不退讓，他喘著氣哈哈大笑，狠聲道：「丁零！你身邊有千軍萬馬，高手如雲，但我楊世英又豈是貪生怕事、畏懼強權之徒？我絕不能任由一個六藝齋人禍害百姓！只要我一天還活著，便一定會再來找你！師父師娘倘若在生，也一定會叮囑世英，清理門戶！」
丁零但覺一股揪心之痛，痛心師兄對自己的鄙視、痛心他的決絕、更痛心他的固執！他搖頭沉痛問道：「為什麼？到底為了什麼？事已至此，你為何還寧死不肯屈服？哪怕只是說一句委曲求全的謊言？你心中守住的那些道德教條，難道比性命還更重要？大師兄如此、二師兄如此，如今又還有你！你們果然都是師父教出來的好徒弟，一個個全是榆木腦袋，不可理喻！自他而下，我六藝齋人的性命，全都不值一錢！你們的性命，全是壞在他一人手上！」
早在漢陽之時，他已說過，楊世英是打不服、嚇不退、勸不聽、說不動的！如今生死一線，楊世英依舊如故。丁零最惱如此不知變通的性子，幾個師兄師姊，全都是因此而死！如今楊世英的執念，更令得他縱想放人，也找不到藉口！他越說越怒，到了最後，已是仰天怒吼，彷彿把胸中怒氣，全遷怒到了早已亡故的師父身上。
楊世英哪裡受得住？他怒髮衝冠，嘶聲罵道：「習武以守德，縱死腰不折！這是我六藝齋人之風骨！丁零！你住嘴！你辱罵師父，你欺師滅祖、禽獸不如！我六藝齋沒有你這樣的弟子！」
丁零恢復了冷靜，站直了身子，垂頭看著師兄。「清理門戶」四個字，在他腦海中不斷迴響。或許連楊世英自己，也輕視了這四個字的分量。任何人只要觸碰了丁零生存與利益的底線，他都無法容忍，兄弟也未能例外！他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靜，沒有任何喜怒，冷冷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再沒有任何理由，讓你繼續活下去了！」
楊世英胸中豪氣頓起，喝道：「要殺便殺！我楊世英一生光明磊落，何懼一死？今日死於奸佞手下，正好成全了我當世英傑之名！正義即天道，浩蕩不可逆，善惡終有報，可遲不可爽！丁零！你逆天而行，我楊世英雖死，卻自有天來滅你！」
他嘴上罵得兇，但心裡卻始終認為，丁零還是往日六藝齋的六師弟。以往在六藝齋，兩人也經常各持己見，爭執不休，事後卻也一樣兄友弟恭，手足情深。此刻在他心中某處，已自知今日難逃一死，他追悔莫及；但在心中另一處，卻直到此刻，也還是不相信丁零當真會殺害同門兄弟。他表現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固然是真情流露，但也彷彿只是想以此提醒六師弟，六藝齋人該有的風骨，提醒六師弟，他也是六藝齋人！
但他錯了，他錯估了丁零。他對天道的執著、對正義的堅持、他的寧死不屈、視死如歸，沒有感動丁零，卻反而把丁零逼得別無選擇。
丁零不想再聽，正要開口下令，一旁紅袖卻突然把他按下，柔聲說道：「高大人，讓本宮來吧。」
她知道丁零心如刀割，不忍讓他親自下令，一輩子背負殺兄惡名。丁零明白她的心意，心存感激，沉痛地點了點頭，轉過了身。紅袖朗聲道：「犯人楊世英，以武犯禁，作惡多端，恃武行凶，嗜殺成性，手法殘忍，駭人聽聞！你目無王法，不知悔改，今更妄圖刺殺刺史及郡牧大人，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罪不可赦！梅姨，就地正法了吧！」
直到此刻，楊世英還不忘放聲痛罵，只希望罵得越是狠毒，越能把六師弟罵醒。
「丁零！你陰險奸詐、不仁不義、貪圖富貴、認賊作父、貪權重利、貪生怕死、忘恩負義、欺師滅祖、殘殺同門、大逆不道、無視倫常、禽獸不如！」
不等他罵完，梅姨腳下一用勁，罵聲嘎然而止，楊世英悶哼一聲，口中鮮血狂噴。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楊世英用了生命中最後一道力氣，勉力轉頭望向了天邊，那是城南的方向，也是秦霜的方向。他彷彿想起來了，秦霜正在等他，不見不散。此刻，他只想再見霜霜一面，為自己爽約，當面道歉，再想個辦法，逗她消氣，只可惜，他已無能為力了。天色依舊晴朗，但他眼前卻漸漸變暗，最後一片漆黑，終於氣絕身亡。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oyFdhwwk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