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華承仁
半個師叔
時間轉眼過了四十年,黎紅櫻已然離世,這座畏因庵雖然也已殘舊不少,但卻依舊屹立。這片松樹林座落於那高揚天的封地祁雪縣境內,當地人稱為常青林,此處松木林立,人煙罕至,所謂松柏常青,即使如今正值寒冬,卻依然可見處處青蔥,而且一層層的松葉上積蓋著薄薄雪花,綠白相間,景緻尤勝陽春。
寂音雙手抱著一個昏迷女子,快步走過松林,來到庵前,以背推開庵門,把人抱進了房間,放在床上躺好。這女子面目清秀,昏迷中仍娥眉緊蹙,當然便是柳玄辰了。
寂音發現了柳玄辰臂上骨折,便搗碎了一些草藥,替她包紮好,又拿了木條繃帶,替她把骨架固定好,見她在睡夢中眉頭深鎖,甚是驚恐,又點燃了一些寧神靜氣的檀香,讓她好好睡上一覺。
柳玄辰身心疲憊,這一睡,直到第二天,方才漸漸醒來。她朦朧之中,似乎想起了前事,驚坐而起,伸手上下一摸,發現身上衣物齊整,才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發現高臨元已不知所踪,自己也已不在河邊。她床邊盤膝坐著一個尼姑,身穿灰袍,頭戴尼帽,雖已四十出頭,卻看得出相貌清麗秀美,只是臉上不慍不喜,卻看不出半點表情。柳玄辰略感警惕,手一探,發現長劍還在身邊,心裡才踏實些,問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此?」
寂音答道:「此處是一座尼庵,叫做畏因庵。貧尼是此庵住持,法號寂音。」
柳玄辰想起昏迷前的事,心有餘悸,又問:「是師太救了在下?那惡賊人呢?」
寂音答道:「是的,那害你的惡人,已被貧尼趕走。畏因庵乃佛門之地,方便之門,施主若有要事,急於離去,可以自便,此處往南三十里,便是祁雪縣城。若有困難,想在此盤桓幾日,好好養傷,亦無不可。」
她淡淡說完,便雙手合十,施禮告辭。柳玄辰想起六藝齋血戰,如驚弓之鳥,對眼前這位師太不敢掉以輕心,趁她轉身離開,突然跳下了床,一掌往寂音拍了過去。她右臂動不了,用的是左手,使的是清淙掌法中的「尋山問水」。寂音忽被偷襲,猝不及防,情急中不假思索,閃身躲開,回擊了一掌。柳玄辰睜圓了眼看著這一掌打到面前,臉上驚疑不定,竟忘了閃躲。寂音見狀,急忙收招,站定揚眉問道:「貧尼救人,本不求回報,但施主出手傷人,恩將仇報,卻是何意?」
柳玄辰壓下震驚之情,說道:「那害我之人,乃是官府的人,武功不弱。在下適才,只是想試一試師太的武功。看來這畏因庵臥虎藏龍,卻不是一間普通的尼庵。」
寂音微微一笑,也不否認,說道:「施主手臂傷得不輕,不宜亂動。施主心中有疑惑,大可坦誠詢問,何苦大動干戈?」
柳玄辰大感震驚,不但為了寂音原來身懷絕技,更為了她還擊的這一掌。她說道:「好,那在下便直言了。適才師太還擊的這一掌『借水行舟』,是清淙掌法!師太怎麼會使我六藝齋的武功?你到底是什麼人?這畏因庵又是什麼地方?」
「哦?」寂音微微一怔,問道:「施主原來是六藝門弟子?敢問施主是否姓柳?是姊姊還是妹妹?」
柳玄辰又是一驚,道:「在下柳玄辰。師太與我六藝齋,有何淵源?」
寂音深吸了一口氣,長嘆誦道:「阿彌陀佛。」她一頓,繼續道:「先師曾有遺訓,師門往事,本來不向外人洩露,但施主既然是六藝門弟子,也算半個自家人,貧尼亦無須隱瞞。要說淵源,算起來,貧尼卻是施主的半個師叔。」
「半個師叔?」
寂音點頭道:「施主請隨貧尼來吧。」
她轉身出了房,領著柳玄辰走到自己的禪房,關上了門,從書架上取出一副捲軸,交了給柳玄辰。柳玄辰打開一看,卻是一幅畫。畫紙泛黃,丹青褪色,足見年代已非常久遠。畫中的是一個男子,此人手持長劍,神采飛揚,灑脫不羈,卻又文質彬彬,氣質儒雅。尼庵住持的禪房之中,居然藏了一副男子畫像,似乎有點不妥。寂音說道:「這是先師留下的畫作。她名諱上畏下因,出家以前,本名叫做黎紅櫻。畫中之人,便是施主的師公,當年的翰林神劍,皇甫生。」
當下寂音便娓娓說出當年黎紅櫻和皇甫生的故事。這些事華白年雖也親歷其中,但卻從沒有對弟子們細述過,柳玄辰默默聽著,想像著一對有情人,無論才貌武功,本都是天作之合,最後卻不得不忍痛分離,孤獨終老,不由得一陣悵然。最後寂音道:「先師臨終,把這些往事告知了貧尼,是以貧尼平日對你們六藝門,多留了一份心,這才認得施主。」
往事說完,柳玄辰幽幽道:「師父說過,皇甫少爺離世時,年僅三十出頭,而且終身不曾再娶,可見畏因師太離開以後,皇甫少爺始終念念難忘,最後才會鬱鬱而終,英年早逝。」
這句話彷彿勾起了寂音的回憶,她悵然嘆道:「世上男子,又有多少能像皇甫前輩那般,用情如此之深?」
兩人沉默良久,柳玄辰才驚醒過來,對寂音作揖道:「多謝寂音師太救命之恩。玄辰行事莽撞,適才衝撞了師太,請師太見諒。」
寂音輕輕一笑,不以為意。又問起柳玄辰與高臨元交惡緣由,柳玄辰想起自身經歷,悲憤交加。其實她當時最早離開了六藝齋,所知並不多,除了知道對方是江漢郡官府的人以外,其餘一無所知,此時寂音問到,她也不知從何說起。不過這一問,倒提醒了她,她當時把七師弟留在路邊,此時也不知是否已然脫身。
當下她把事情經過扼要說了,接著道:「玄辰離家多日,放心不下,想要趕回六藝齋,看看家人。」
寂音點點頭道:「你受傷未癒,本不該遠行,但既然事情緊急,貧尼也不敢強留。只是你使不了劍,路上務必小心,若遇到歹人,切記莫要逞強。」她一頓,又道:「說起來你我兩家頗有淵源,六藝門有事,貧尼不該袖手旁觀。不過貧尼乃是出家之人,畏因庵也是方外之地,施主若想在此盤桓養傷,貧尼自當盡力招待,但六藝門與官府之間的恩怨,卻請恕貧尼不便插手了。」
柳玄辰道:「不敢再有勞師太,玄辰這便告辭。」
——
當下柳玄辰提著長劍,匆匆離開了畏因庵,沿著來路朝六藝齋方向走去。
一路無話,走了六七十里,天黑前便回到了當晚王典的藏身之處,四下一看,王典當然早已不知去向。她加快腳步,回到了六藝齋,高聲叫著:「師娘!師兄!姊姊!師弟!」可是走近一看,眼前景象卻叫她大吃一驚,怔呆當場。茅舍東歪西倒,一片狼藉,她頓感徬徨無助,手足無措,四下搜尋,找不到半個活人,卻只見到楊樹下,多了一座新墳,卻是嫂子唐萱之墳。
她黯然淚下,跪倒在墳前大哭了一場,心中不斷猜測著其他人的去向,但卻始終不得要領。天很快便黑了下來,她生起了火堆,怔怔坐在地上,望著閃爍不定的火光,不知如何是好。師娘呢?姊姊呢?人都到哪去了?被抓了?被殺了?我該怎麼辦?
她想到睏了,沉沉入睡,過了一晚,天色大明,她心想:「如若人被抓了,一定會押到江漢城去。」於是便沿汎水往南而走,想去江漢城打聽消息。
走了小半天,來到一座小鎮,頓覺飢腸轆轆,正好買些乾糧充飢。才剛入鎮,便看到路旁一張榜文,竟然是通緝六藝門人的告示。她心中一凜,急忙回頭,卻正好撞上幾個巡邏的官差,一眼把她認了出來。官差們拔出單刀,團團將她圍住,喝道:「大膽六藝門餘孽!趕緊束手就擒!」
柳玄辰大聲道:「我六藝門人並無犯事,官府為何通緝我們?」
官差失笑道:「好,你乖乖投降,我們帶你去見大人,再好好給你說明白!」說著便伸手來抓。
柳玄辰大怒,單手使了一招「借水行舟」,輕鬆把官差打到,其餘幾人見狀,不再客氣,吆喝著舉刀砍了過來。柳玄辰不想戀戰,腳一蹬跳出來戰圈,幾個起落,便逃出了小鎮。
一口氣跑到野外,她停下思忖:「好在這些官差武功低微,人也不多。要是到了江漢城,只怕便沒那麼簡單了。」突然又猛搖頭想道:「柳玄辰啊柳玄辰,你怎可如此貪生怕死?如若姊姊等人被抓,就算那江漢城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一闖啊。」於是又邁開腳步,打算繞過小鎮,繼續朝江漢城走去。
走了不遠,想起臨走前寂音的叮囑,不由得又停下想道:「姊姊等人是否在江漢城也不好說,加上我如今有傷在身,連劍也使不了,如此到了江漢城,只怕與送死無異。」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倘若不去江漢城,又該去哪呢?通緝令下,所有城鎮都去不了,六藝齋本是唯一的家,如今也毀了,天大地大,竟無容身之處!想到最後,茫然無措,只好決定先回畏因庵去,等養好了傷,再作打算。
一路無話,回到畏因庵,又已是第二天午後了。她見到寂音,忍不住跪倒在地,哭道:「官府無故迫害,師娘、姊姊、師兄、師弟全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求師太看在兩家淵源份上,出手相助!」說著便把路上所見所聞,一一述說。
寂音默默聽完,長嘆一聲問道:「你想貧尼如何相助呢?幫你報仇?」
柳玄辰搖搖頭,道:「回來的路上,玄辰想了許多。我們一家人深居野林,從未犯過朝廷律法,官府到底為了什麼,要把我們趕盡殺絕?此事尚待查明,如若是官府無理,玄辰自然要替家人討回公道。但此時此刻,玄辰卻不想報仇,只想找回家人!這兩件事玄辰不敢假手於人,更不敢勞煩師太。如今玄辰遭官府通緝,無處可去,只求師太收留!」
寂音見柳玄辰哭成個淚人,心中不由得疼惜,扶了她起來,替她擦乾了眼淚,點頭柔聲道:「你沒有被仇恨蒙蔽,貧尼甚慰。貧尼早已說過,你可以隨意在此住下。別的貧尼幫不了,但六藝齋沒了,你便把此處當家,想住多久,便住多久。等養好了傷,再去找你家人吧。」
柳玄辰經歷突變以來,家園被毀,家人失散,孤苦無依,徬徨無助,到此時才第一次感到有人疼惜,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寂音,放聲嚎啕大哭。寂音心中輕嘆,不由得又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