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華承仁
春宵一刻
柳玄辰耳中傳來了陣陣鳥鳴聲,預示著清晨的降臨。她跳了下床,穿好衣裳,走出房門,果然見到庵內各位師太都已開始忙碌。
不知不覺,柳玄辰在畏因庵已住了六七天,對這座尼庵也漸漸有了一些了解。除了住持寂音以外,尼庵中還有二十餘個修行的尼姑,有老有少,平日裡除了早晚功課,便是在勞作,生活樸素簡單,與世隔絕。尼庵後有一處耕地,供她們務農,自給自足。她們對柳玄辰友善客氣,知道了柳玄辰的經歷後,更是惋惜憐愛,有如家人。柳玄辰發現她們雖然外表柔弱,但卻行動矯健,雖然衣衫單薄,但卻不懼寒冬,個個都似乎身懷武功。
畏因庵是這些人的避世之地,如非必要,她們都不會對外人顯露武功,免得遭來麻煩。正因如此,武林中都從未聽說過這處地方,畏因庵也才得以逃過高臻天官府的耳目,逍遙自在地生活。
柳玄辰在六藝齋過的本來便是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生活,與畏因庵相差不大,所以雖然不過短短幾天,她便已完全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不過,少了師父師娘和兄弟姐妹,卻始終使她愁眉深鎖,高興不起來。
這一天,柳玄辰特別雀躍。她揮動手臂,感覺傷勢已痊癒了八九成。她心中掛念家人,片刻也不想再拖延,便去見了寂音,說明去意。寂音問道:「你打算如何行動?」
柳玄辰道:「玄辰打算先到最近的祁雪縣城去打聽消息。」
寂音沉吟問道:「官府的通緝令,必定也傳到了縣城,你此去豈非羊入虎口?」
柳玄辰微微一笑,道:「正想與師太相借一套尼袍尼帽。」
寂音點點頭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柳玄辰換上尼袍,盤起一頭秀髮,藏在尼帽之中,看起來便有六七分像個尼姑了。為了免人起疑,她索性連佩劍也不帶,反正此去也只打算暗中行事,她自信憑一雙肉掌,也足可自保。寂音還不放心,教了她一些說辭,又叮嚀了幾句,才讓柳玄辰出門。
出了門,柳玄辰按寂音所指,一路朝南,走了三十餘里,便到了祁雪縣城。在城門前,她與華承仁、丁零一樣,也遇上了禁武令,不由得慶幸把佩劍留在了畏因庵中。她雙手合十,戰戰兢兢走過城門,守衛見到了尼姑,眼神似乎比見到了十個乞丐還要嫌棄,輕易放行。
順利進了城,柳玄辰心裡暗自竊喜。可是她卻並不知道,這祁雪縣是高揚天的封地,公子高臨元在這座城裡,比皇帝還要霸道,她趁興而來,卻絲毫不知等待著她的命運是什麼。
此時才過午後,市集人潮未散,大街上人來人往,甚是熱鬧。柳玄辰雖然是個喜歡清淨的人,但經歷了一番事故後,見到四處生機勃勃,心裡也感到一陣愉悅。她在街上四處走著,正盤算著該從何處下手打聽消息,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吆喝之聲,行人紛紛避到路邊,路旁商販也個個臉露驚恐之色,垂下了頭,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柳玄辰不想惹事,躲在人群之中,只見不遠處走來幾個壯漢,在前吆喝開路,後面跟著一位年輕公子,趾高氣揚。柳玄辰一見此人,心頭一驚,正是多日前追殺自己的那個無恥淫賊!
她此時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高臨元。高臨元飛揚跋扈,大搖大擺走著,看到路旁攤子有賣梨子的,隨手抓起,咬了一口,又「呸!」一聲吐了出來,罵道:「酸死了!」說著一腳把攤販踢倒,又頭也不回地繼續走,攤販默默承受,連話也不敢回一句。高臨元又走了幾步,看見有賣捏麵人的,隨手拿起一個西施麵人,細細端詳,哈哈大笑道:「嫵媚嬌俏,功夫不錯!」手一揮,身旁下人馬上在攤販面前丟下一錠銀子,算是賞賜。攤販大喜過望,他賣兩百個捏麵人也賺不到這麼多,急忙撿起銀子,連連磕頭。
柳玄辰看在眼裡,怒在心頭,不動聲色,等人都走了過去,街上恢復了熱鬧,才悄悄地跟了上去。她心想:「正愁不知從何打聽六藝齋的消息,你便送上門來。」六藝齋同門的消息,還有誰比這群元兇更清楚?
她遠遠跟著高臨元,見他一路橫行霸道,心中越發惱火,好幾次想出手教訓,但都忍住了。終於走了幾條街,高臨元走進了一座裝飾華麗的小樓。柳玄辰一看這座小樓,卻不由得臉一紅,躊躇不前。原來這座小樓名叫翠花樓,卻是一家妓院。
她在門口徘徊了兩圈,惹得行人都投以奇怪的目光。不得已,走入後巷,欣然發現,只一牆之隔,便是翠花樓後院。她心中一喜,趁沒人注意,悄悄翻身過牆。妓院營生日夜顛倒,此時日頭高掛,翠花樓內無論是姑娘還是下人,都尚未起來幹活,若不是如高臨元這般尊貴的客人,也必不接待。話說回來,若不是高臨元這樣的人,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逛妓院。柳玄辰進了後院,竟也沒遇上半個人,而且整座院子,也只有一間廂房,傳出來陣陣嬉鬧之聲,她心中一聲冷笑,走近一聽,果然高臨元便在裡面。她之前被高臨元追殺欺侮,加上一路走來所見,此時心中對此人鄙夷憎恨,至於極點,當下不再猶豫,猛然一腳踢開房門,衝了進去。
廂房內,高臨元正左擁右抱,身旁兩個姑娘酥胸半露,花枝招展,正在餵他喝酒。三人見到一個尼姑衝了進來,愕然一驚,高臨元一時之間,沒認出對方,正想喝罵,柳玄辰已突然出手,一掌拍向高臨元。高臨元大吃一驚,隨手把兩個姑娘往前一推,擋住對方,柳玄辰忽見兩個半裸姑娘衝到面前,傳來陣陣低俗胭脂氣味,臉上不由得一紅,同時心頭大怒,身子一矮,在兩個姑娘之間穿了過去,掌勢不停,直衝到高臨元身前,化掌為爪,一把掐住了對方咽喉。
這時高臨元就近一看,總算認出了柳玄辰,心頭一驚一喜。驚就不必說了,喜卻是因為自那天到手的鴨子飛了以後,對眼前這位美人忍不住魂牽夢縈,心癢難搔,此時再見,自然大喜過望。他此刻雖然被對方制住,但卻並不十分慌張。他身處自己的地盤,這翠花樓又好比是自己第二個府邸,他平常留在此處的時間,甚至比在自家府邸更長,當下迅速靜下了心來,盤算如何應對。
這時兩個姑娘驚聲尖叫,柳玄辰受不了,頭也不回喝道:「滾!」兩個姑娘駭然望著高臨元,高臨元輕輕一笑,道:「本公子和這位柳姑娘是舊相識了,正好敘敘舊,你們下去吧。」
兩個姑娘驚慌離開,高臨元又笑道:「柳姑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萬沒想到,姑娘對在下也是思思念念,難以忘懷,這不,專程來尋在下了。」
「呸!」柳玄辰冷冷道:「你敢滿口穢言,就不怕我殺了你?」
高臨元輕輕一笑,心裡更踏實了。他殺過人,也撂過狠話,一個人如果問得出這樣的話,就表示心裡根本不打算殺人。他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能死在柳姑娘這樣的美人俠女手上,而且還是在這翠花樓之中,在下死而無怨。只不過,柳姑娘若要動手,便請趕緊,待會在下的護衛來到,只怕要為難美人,在下可捨不得。」
話音剛落,果然便有幾個壯漢聞訊衝了進來。這些人都是高臨元的貼身護衛,高臨元是翠花樓常客,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在此暗算公子,所以把公子送進來後,便自顧自尋樂子去了。此時他們又驚又恐,吆喝著叫柳玄辰放開公子,但高臨元卻淡淡道:「沒規矩!誰叫你們進來的?本公子和美人敘舊,不想有人打擾,趕緊退下,把門也關上!沒有本公子命令,任何人不許再進來!」
壯漢們面面相覷,但卻無人敢違逆公子的命令,只好遲疑著照辦。門關緊後,房裡便只剩下高臨元和柳玄辰兩人。高臨元道:「柳姑娘,你看在下嚴令把下人都轟走了,可夠誠意了吧?」其實他心裡盤算,這群護衛對付老百姓還管用,面對柳玄辰這種高手卻派不上用場,不如把人趕走,以安撫對方。他又接著道:「以柳姑娘的武功,在下絕對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何不先放開在下,你我有話好好說?在這翠花樓中,你我肌膚相親,傳了出去只怕毀了姑娘名聲呢。」
柳玄辰被他花言巧語忽悠,本已微微動心,最後聽到「肌膚之親」四個字,更嚇了一跳,冷哼一聲,竟真的把人放了。她本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她雙手收起,負手而立,冷聲說道:「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現在我問你幾個問題,若不想吃苦頭,最好從實招來!」
高臨元脫了身,心情更好,哈哈笑著,重新在酒桌前坐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姑娘無須威脅,在下在美人面前,一向老老實實,絕不撒謊。姑娘有什麼想問,儘管問,在下一定如實交代。」
柳玄辰先問道:「你叫什麼名子?當晚襲擊我六藝齋的又是哪些人?」
高臨元不慌不忙,舉起酒壺,慢慢把杯斟滿,才答道:「在下高臨元,家嚴正是安江平將軍、祁雪平侯,名諱上揚下天!」他一頓,又把酒喝了,才繼續把當晚出戰的幾人姓名頭銜,一一交代。
柳玄辰雖然一向在六藝齋深居簡出,但對這幾個江漢郡最有權勢之人卻也都聽聞過,當下心裡不由得大為震動,又問道:「我六藝齋一向與世無爭,你們無故襲擊,所為何事?」
高臨元繼續自斟自飲,老實答道:「尊師華白年,刺殺我伯父郡侯爺,犯下了謀逆造反之罪。如此大罪,侯爺震怒,你六藝門當然要受株連。」
柳玄辰越聽越驚,追問道:「那我師父現在人呢?」
高臨元搖頭長嘆,悲憤道:「尊師英勇奮戰,無奈雙拳不敵四手,刺殺不遂,自己卻已死於護衛之手了。」
柳玄辰驚聞噩耗,身子一震,只覺腦袋一陣天旋地轉,腿一軟,跌坐在了凳子上。高臨元一見心裡大喜,繼續嘆道:「唉,柳姑娘,你一家雖然並未犯事,但卻無辜受到株連,在下也替你深感不值啊。想當天,侯爺說要出兵圍剿六藝門,在下也曾仗義直言,替你們喊不平,無奈侯爺一意孤行,聽不進勸諫啊。結果出動了大軍,以多欺少,誓要將你們一網打盡,趕盡殺絕,以絕後患。在下雖然不齒,但無奈軍令如山,不得不從啊。可恥啊!在下每每想到當晚戰況之慘烈,都深感愧疚,夜不能寐啊!」
他說得七情上臉,聲淚俱下,忍不住又痛飲了三杯。柳玄辰喘著氣,再問道:「那我師娘呢?我的同門呢?他們人呢?」
高臨元拿起一個空杯子,替柳玄辰斟滿,柔聲道:「柳姑娘,你先喝口酒,定定神。」
柳玄辰望了酒杯一眼,心懷戒備。同一壺酒,高臨元已經自斟自飲了好幾杯,要說下了毒似乎不大可能。她心煩意亂,此時的確很想喝上一杯,鎮定心神。不過她還是保留了一絲戒心,碰也不碰,怒道:「說!」
她發起怒來,柳眉倒豎,臉紅氣喘,高臨元看在眼裡,越發心癢難搔。但他還是很沉得住氣,搖頭嘆道:「柳姑娘的師娘,『雙刀仙女』姚前輩,當晚浴血奮戰,為了保護幾個弟子,已經……已經……唉,已經壯烈犧牲了!」
噩耗接踵而來,柳玄辰但覺宛如五雷轟頂,一顆心如墮冰窟,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突然拿起眼前酒杯,一飲而盡。她實在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烈酒下肚,她果然清醒了不少,沉下了心,再問道:「其他人呢?」
高臨元這時卻突然不再滿臉沮喪了,他雙眼充滿了笑意,不答對方,反而悠然說道:「想當天華白年在戲鷺園,雖然刺殺不遂,但卻也把侯爺打成重傷。好在戲鷺園名醫良藥俱全,這才及時搶救回來。這位名醫叫做孫大夫,昔日江湖人稱『妙手銀針』,不知柳姑娘可曾聽過?」
柳玄辰臉一沉,冷冷道:「我問的是我六藝齋其他弟子,他們如今何在?」
高臨元一笑道:「姑娘莫急,且聽在下娓娓道來。卻說這位孫大夫不但藝術精湛,銀針點穴,可以起死回生,而且精通藥理,煉藥用毒,都是一絕。」
他顧左右而言他,顯然旨在拖延時間,柳玄辰自覺有持無恐,竟默默地任他繼續慢慢說。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
高臨元繼續道:「很多人不知道,孫大夫本是山東人,多年以前,移居江南,發現了一種江南獨有的醉魚草,以之搭配曼陀羅花,經多年研究,竟配製成了一種上等蒙汗藥,藥性猛烈,無色無味,孫大夫為之取名『南柯一夢』。」
聽到這裡,柳玄辰忽覺腦袋一陣暈眩,昏昏欲睡,猛然一驚,跳了起來,怒問道:「你在酒裡下了『南柯一夢』?」
高臨元大大搖頭,道:「不,不不不。人服了這『南柯一夢』,完全昏迷,睡得像死豬一樣,我高臨元對這樣的女人毫無興趣!」說到這裡,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繼續道:「在下對孫大夫百般哀求,送了無數財寶,他才肯幫忙改良了『南柯一夢』,又添加了海馬末、淫羊藿、阿芙蓉等草藥,服後半昏半醒,迷幻亢奮,本公子取名稱之為『春宵一刻』。這樣的女人,才有意思!」
柳玄辰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正想趁藥效未發作前逃出去,不料一提氣,卻發現全身軟綿綿地,竟已勁力全消,四肢不聽使喚,一不小心,身子便倒了下去。高臨元早有準備,衝前一步,剛好把她抱在懷中,但覺溫香滿懷,雙手忍不住已不安分起來。柳玄辰驚恐萬分,勉力將他推開,倒退幾步,卻沒想到竟跌坐在了一張又大又軟的床上。她嘶聲罵道:「無恥淫賊!這酒,明明你也喝了不少,怎麼你便沒事?」
高臨元也不著急,故作惋惜,嘆道:「哎呀,柳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難道你沒聽說過『陰陽壺』?這酒壺之中,分作兩廂,一廂有藥,一廂沒有,倒酒之時,要倒出哪廂酒水,都由本公子喜好呀。」
這「春宵一刻」藥性來得猛烈,才說了兩句話,柳玄辰已覺全身發燙,不自覺地摘下了尼帽,一頭秀髮散落下來,眼前事物變得七彩斑斕,絢麗奪目,全身懶洋洋地,只想在這柔軟的床上好好躺下,心中有話,卻竟已說不出口。高臨元看得眼裡似已噴出了火,早已按捺不住,一面脫去上衣,一面不住笑道:「柳姑娘是不是還想問,在下又不知姑娘要來,怎會事先準備好了陰陽壺和藥酒?唉,姑娘有所不知,這間翠花樓就宛如在下自己家一樣,這一些都是常備的呀。柳姑娘也不先去打聽打聽,便冒失闖了進來,犯了這麼大的失誤,本公子今天非得好好懲罰你一下不可!」
柳玄辰心中撕心裂肺地呼救,表面上神情卻似在媚笑。她使盡了全身力氣,彷彿在一寸一寸地爬向窗口,彷彿遠在天邊,又彷彿已經爬到了。她翻起身子,從窗口上跳了出去,身子突然落空下墜,可是當身子撞到地面時,才又發現原來是掉到了床上,原來自己根本沒有移動過半步。她在驚恐中絕望了,她筋疲力盡,已無力再掙扎。
高臨元的話還沒說完,柳玄辰便已失去了神志。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絲毫沒有記憶。她只記得宛如騰雲駕霧,然後歡笑,不斷地歡笑。好像還有一些疼痛,但相比之下,都不值一提。想不起細節是好的,或許孫大夫尚有一絲憐憫天下女子之心,煉藥時有意留了一手,免去事後那無窮無盡的痛苦煎熬。
一朵烏雲突然飄過,遮擋了天上艷陽,彷彿上天也不忍卒睹這醜陋、邪惡的一幕,可是上天若真有憐憫之心,又為何非要促成這齣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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