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楊世英
彩翎五堂
自從六藝齋被偷襲以來,王典就不曾在室內好好睡過一覺,這一晚,他總算有了一張屬於自己的床。不但有床,曹班安排的這一間客房,還有暖爐、棉被、熱茶糕點、盥洗用具、還送上一套新衣服。
儘管如此,王典還是沒有忘記師父的教誨。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有道而正。他對六師兄略感不滿,埋怨道:「彩翎幫曾把我囚禁,也曾幾乎害死大師兄,是江湖中的旁門左道,更是替官府辦事的鷹犬。『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師兄不該加入彩翎幫!」
王典這句話,有個典故。話說春秋末年,孔子周遊列國,志不得伸,這時晉國有個人名叫佛肸,召他前去輔佐。孔子欲往,但弟子子路認為此人曾叛上作亂,不是個忠臣,便以此話勸阻孔子。這個典故丁零當然也知道,於是他笑了笑說:「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
這句話也是當時孔子對子路的答覆,意為堅硬的鋼鐵磨不損,潔白的布匹染不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丁零繼續解釋道:「你被彩翎幫所擄,只因犯了幫規在先,怨不得人。大師兄受鹽山之刑,也是他心甘情願,與人無尤,這兩件事不能算在彩翎幫頭上,都一筆勾銷了吧!彩翎幫有官府庇護,非但練武票唾手可得,要想保護兩個通緝犯,也並非難事。有此靠山,我倆方可留在江漢郡,站穩腳跟,就近觀察敵人動向,伺機對付高家諸人。難道這不是更重要嗎?而且,加入彩翎幫的只是為兄一人,師弟你日後,還肩負著重建六藝齋的重責大任,不可蹚這渾水。」
王典聞言不免想到:「之前以為六師兄背恩負義,後來才知是我誤會了他。如今師兄此話說得好像也沒錯,罷了罷了,或許是我太過執著,或許以後,便會發現師兄此舉另有深意。」於是便默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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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零和王典好好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有人來敲門。丁零打開門一看,來人卻是昨晚在巷子裡帶路的人,此時看清,此人是個年輕小伙子,年紀比丁零還要小,一雙大眼睛機靈伶俐,見了丁零甚是高興,唱喏道:「丁大俠早上好,昨晚睡得可還好?在下奉命來帶丁大俠去總堂,行入幫禮。」
丁零覺得此人甚合眼緣,心下喜歡,便道:「小兄弟怎生稱呼?別叫什麼大俠了,若是不嫌棄,叫我一聲大哥便是。」
那人喜道:「在下叫麻六,乃是執法堂學徒。怎會嫌棄?丁大哥武功高強,麻六心裡佩服得緊,日後還望丁大哥多多關照!」
丁零笑道:「客氣了。我初來咋到,對鹽幫一知半解,還要請麻六兄弟多多提點才是。」
麻六見一旁的王典悶悶不樂,走到他身前,拿出一樣事物道:「王典兄弟,你看這是什麼?」
王典一看,大喜過望,接過叫道:「我的劍!」
麻六笑道:「正是。上一次兄弟走得倉促,這把劍由幫主保管著,這不,就讓我拿來還給你了。」
丁零微感詫異,道:「我只道此劍已被人據為己有了,還想入幫之後再設法討回,沒想到你們幫主竟保管得好好的。」
麻六正色道:「那怎麼可能?幫規第三戒:『最下之人竊盜偷,上辱祖先下遺羞;幫中俱是英俊土,焉能容此敗類徒!』吳堂主執法最嚴,幫中誰人敢犯?」
丁零聞言,若有所思,微微點頭道:「彩翎幫紀律嚴明,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在下佩服。敢問吳堂主是?」
麻六微笑道:「丁大哥別急,我幫五位堂主,待會都能見到。」
王典欣喜地把弄著劍,麻六領著丁零,出了院子,走上大街。空氣中還有清晨的氣息,丁零昨晚匆匆忙忙,此時方才看清此處環境。這臨市口是個商業小鎮,規模雖然不大,但卻人口往來頻密,雖然天氣寒涼,當地居民卻大都仍是短褲短靠,看起來都是務實的勞工,民風彪悍而淳樸。街上車水馬龍,人們推著手推車來來往往運送鹽包和其他雜貨,兩旁是簡樸的木樓茅舍,也有衣食住行各式商舖,處處生機勃勃,繁忙而不奢華。
丁零起初還擔心自己被認出來,但麻六卻笑道:「丁大哥勿憂,這條街上都是我們彩翎幫自己人。不過幫主也吩咐了,丁大哥暫時莫要走到金杖幫的地盤裡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爭端。」他一頓又問:「丁大哥可是第一次來我們臨市口?」丁零點點頭,麻六便邊走邊介紹道:「丁大哥莫看此處地小,我們臨市口可是江漢郡最大最重要的鹽市場!附近各處的鹽村製成鹽後,都得運到此處集散,再經由茅屋崗口出長江,送往天下各地!」
茅屋崗口便是昨晚王典被擒那座碼頭,河流名叫泃水,離此不足十里路程,位處黎風、磬花兩縣邊界之上,與當日華承仁受刑的玉女崗也相距不遠。臨市口在泃水東岸,方圓十餘里,多有鹽井,自古以來,就是鹽業重鎮,如今也是江漢郡鹽幫大本營。「臨」字,上古時通「監」、通「鹽」,臨市口這個名字,本來意思便是「鹽」市口。
丁零好奇地四下張望,大有大開眼界之感。兩人走到一座大宅前,麻六道:「此處便是我彩翎幫總堂了。幫主平時若無要事,便駐在此打理幫務。」丁零擡頭一看,宅院大門匾額寫著五個金漆大字「彩翎幫總堂」。最顯眼的,是門額四根門簪上,都繋了一片彩色羽翎,也不知取自那種動物,想來這片彩翎,便是彩翎幫信物了。
丁零沒有多問,隨著麻六一路走進大廳。宅院古樸,看得出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大廳擺設也簡潔樸實,沒有多餘的事物。此時大廳兩旁站了兩排彩翎幫壯漢,上首只有一個座位,自然是幫主寶座,此時曹班就大馬金刀地坐著等候。下首左右兩旁坐了五人,看起來都是幫中的重要人物。
麻六送到此處,便退到了一旁去,丁零走到正中,拱手作揖道:「丁零拜見幫主,和彩翎幫各位英雄。」
曹班點點頭,介紹道:「丁零,你面前這五位,是我彩翎幫五堂堂主,你們認識一下。」
「這位是執法堂堂主,吳範吳堂主。」此人年過半百,鬚髮灰白,板著臉不苟言笑,望之生畏。執法堂監管幫眾紀律,賞功罰罪,同時也兼管幫眾人員事務,舉凡人員晉陞除名、拜帖入幫、幫眾糾紛、祭祀考核,都由執法堂主持,若以朝廷編制比較,可謂身兼刑部、吏部、禮部三部職責。當天在玉女崗上,作祭師打扮,主持法會的,便正是此人。彩翎幫人員雖不能與朝廷比擬,但數百上千人管理起來,也是一件繁重的工作。
「這一位是司井堂堂主,傅修傅老爺子。」此人看來比曹班年歲更大,一頭白髮,臉上皺紋縱橫,身形瘦削卻一身精肉。彩翎幫產鹽靠的就是鹽井,顧名思義,司井堂主管產鹽事務,正是鹽幫之魂。從度鹽脈、鑿鹽井,到打鹵水、曬鹽煎鹽,幫內主要的勞動人員,都屬此堂,人數也最眾。
「這一位是施恩堂堂主,焦厚焦堂主。」此人正當壯年,樣貌沉穩親切,臉上總帶著適當的笑容。食鹽乃天下百姓剛需,俗語道:「菜無鹽無味,田無肥不穀。」因此鹽幫產鹽,銷售給老百姓,也被視為是一種施恩善舉。施恩堂掌管食鹽運輸,主要以長江為幹,通過漕運,送達天下各地。不過彩翎幫的情況有異,施恩堂職務不重,人員最少,其中原因,下文自有交代。
「這一位是白水堂堂主,許契許先生。」此人年紀最輕,看模樣彷彿未過不惑,長得文質彬彬,留一撮山羊鬍。白水為泉,泉者,錢也。說穿了,就是帳房,總管幫中錢財,監察支出收入,也負責每月發放工資給幫眾。
「最後這一位是傳功堂堂主,朱山碳朱師傅。」此人也當壯年,身材魁梧,一身橫肉。鹽幫業務少不了與江湖中人打交道,是以幫眾多多少少都得習武防身。傳功堂專責傳授武藝,督導幫眾練功,一可禦敵,二也可強身健體,促進勞動效力。
當下丁零一一拜見後,曹班沉聲問道:「丁零,你昨晚曾說,要加入我彩翎幫,老夫如今再問你一遍,此話是否真心誠意?」
丁零不作隱瞞,直言道:「幫主見問,在下不敢有瞞,只能坦誠佈公。在下受官府通緝,加入彩翎幫,只因想藉彩翎幫之威自保。但我丁零當然也不會白吃彩翎幫的飯,入幫之後,自當盡力效忠,振興彩翎幫以報知遇之恩。幫主心中有宏圖大志,豈非正是用人之時?此舉於在下、於彩翎幫,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曹班問道:「在座各位堂主,可有什麼看法?」
執法堂堂主吳範似乎早已等著幫主發問,此時當即冷冷說道:「丁少俠出身六藝門,文武雙全,確是人才,願意屈就我彩翎幫,本來歡迎之至。」他一頓,繼續道:「不過,按幫中規矩,凡有人拜帖入幫,都需先經歷考核,確保家世清白。人品正直,熟背我幫十規十戒十要,通過後按才分堂,當三年學徒,再考核,再通過後,方才可正式成為我彩翎幫弟子。」
丁零微微一怔,他沒有想到,一個江湖幫派,竟有這許多規矩,如此說來,單就「身家清白」一條,自己就似乎不及格。這時施恩堂堂主焦厚打了個哈哈,微笑道:「吳堂主啊,你這是擺了個下馬威,要嚇唬丁少俠了?丁少俠刺殺金杖幫幫主鄒興,那是立了大功,帶著投名狀來的,幫主已經說了,可以破例,省去考核、學徒,直接擢拔為弟子。焦某以為,此舉彰顯我幫求賢若渴,千金買骨,沒有問題。」
吳範瞟了丁零一眼,道:「不是吳某要嚇唬丁少俠,只是想讓丁少俠明白,這是幫主的恩典,希望丁少俠謹記於心。」
丁零笑了笑,抱拳回道:「吳堂主所言極是,丁零不敢有忘。」
這時司井堂傅修哼了一聲,道:「丁少俠是文武雙全不錯,可是對於我鹽幫業務,卻是一無所知,如同白癡。別說度脈鑿井,打鹵煎鹽,便是鹽巴粗細,成色好壞,只怕也乾瞪眼分不出來。曹班,你要破例收為弟子,傅某沒別的意見,只有一條,我司井堂可不收,我們鹽村裡,可容不得人礙手礙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馀!」
這傅修說話一向乾脆,從不怕得罪人,堂上眾人聽了,都不禁抿嘴而笑。他年紀最長,論輩份比曹班還要高,一向不稱幫主,直呼其名。丁零又怔了怔,正不知如何回話,白水堂堂主許契也道:「傅老爺子話糙理不糙,丁少俠莫往心裡去,不過,敢問丁少俠對賬房會計,可有涉獵?如若沒有,那我白水堂可也不敢收你啦。」
丁零熟讀四書五經,自以為學富五車,實在從沒想過,自己也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時候。一時之間,他只覺自己在這一夥常人眼中低賤粗鄙的鹽幫人眼前,當真「如同白癡」,羞愧不已。
這時傳功堂堂主朱山碳大聲道:「唉、唉、唉!大家何必惺惺作態?都說此人武功高強,除了我傳功堂,他還能去哪?只是我傳功堂這座小廟,哪容得了你這尊大佛?六藝門乃當年翰林神劍傳人,江湖上誰不知道?你來了我傳功堂,朱某這堂主還怎麼當下去?唉、唉、唉!朱某一介無名武夫,本來不該自不量力,蚍蜉撼樹,但今日若不與你比試一番,叫朱某如何甘心交出堂主之位?」此人說話習慣唉聲連連,幫中兄弟暗裡給他取個外號叫「朱三嘆」。他說罷走到大廳中央,擺好了架勢,便等丁零出手。
好不容易,丁零總算碰上拿手的本事。他望了曹班一眼,曹班點了點頭,示意他放手應戰。於是丁零轉身對朱山碳抱拳道:「今日能與朱師傅以武會友,是在下的榮幸。敢問朱師傅,可是少林傳人?」
朱山碳見對方單從自己的起手式,便能摸清自己的武功路數,心下佩服,便道:「丁少俠好眼力,正是少林降魔伏虎拳!」少林寺雖極少參與江湖事務,但少林武功卻在江湖中廣為流傳,有一些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學成後下山闖蕩,再不然便是這些人的再傳弟子。朱山碳祖上,便曾是少林俗家弟子,學成後再把拳法一代傳一代,其中就以這套降魔伏虎拳,朱山碳練得最是得心應手。
丁零點頭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在下一向佩服。這套拳法,家師也曾教授過,在下也不知是否練得對。今日正好,請朱師傅指點一二。」這倒不是假話,這套拳法流傳極廣,華白年的確曾有涉獵,也與眾弟子一起練過。丁零心想今日要在彩翎幫立威,但又不能太囂張不留情面,所以正好以這一套拳法應戰。當下解下佩劍,放在一旁,也擺了個與朱山碳一樣的姿勢「關公理鬚」,緊接著一招「鷂子入林」,打向朱山碳。
朱山碳一聲喝道:「好!」迎了上去。兩人拳來拳往,打的都是同一套拳法,外行人看來,似乎難分勝負,但丁零身在其中,卻不由得心中叫苦。少林武功自有其獨到之處,這套拳法易學難精,妙在用勁法門,沒有數十年的苦練,無法發揮其威力。相比而言,朱山碳拳拳到肉,而丁零則徒具其形,是花拳繡腿。不過十多個回合,丁零便覺壓力倍增,招式被牽扯遲滯,這時對方一招「上步左炮拳」掃來,力道兇猛,丁零情急之下,不得不還了一招「逆水行舟」,卻是清淙掌法上的武功,而且不自覺下,也運上了四相訣內功,頓時帶起一陣凌厲掌風,拍向朱山碳面門。朱山碳大驚,連忙回手招架,但這一掌來勢洶洶,他自忖即便擋下了,也難免被震開倒地,不由得心中大喊:「唉、唉、唉!這回可要在幫眾面前丟人了!」
不料丁零掌勢收放自如,兩人雙手相交一觸即收,朱山碳只輕輕搖了一下,丁零已跳開一步,抱拳道:「承讓!朱師傅拳法精湛,在下甘拜下風,不得已用上了別家武功,慚愧慚愧。」
朱山碳知道對方有心相讓,心下感激,嘆了一聲,也抱拳道:「六藝門名不虛傳,丁少俠武藝高強,為人謙恭仁義,朱某心服口服!唉、唉、唉!這傳功堂堂主之位……」
說到此處,曹班終於插口搶道:「各位堂主都無需再推諉了,丁零去處,老夫已有計較。」他一頓,望了眾人一眼,繼續道:「我彩翎幫多年來與金杖幫明爭暗鬥,始終被他們強壓一頭,如今鄒興已死,他們受了重創,機會難得,正是我幫發奮圖強,擴張壯大之時。有鑑於此,老夫決定,新設一堂,名為『機事堂』,專責謀劃對敵用事,擴張地盤,壯大實力等事,老夫親自兼領堂主職,丁零就發入我機事堂。如此安排,諸位可有意見?」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畢竟這可是彩翎幫從未有過之事。大家都意識到,如此一來,丁零直接替幫主辦事,儼然突然成了幫主親信,地位不在堂主之下。但丁零當眾露了一手,以其武功才智,的確才堪大用,無人不服,如若怕他胡作非為,又還有幫主在上頭壓著,壞不了事,正是兩全其美之策。沉思片刻,焦厚一笑,說道:「原來幫主早有計較,卻不早說,偏要叫朱師傅虛驚一場!焦某認為,幫主此舉甚妙,我幫擴張同時,又不打擾以往運作,焦某同意。」
其餘位四堂主都默默點頭贊同,於是此事便如此定了。當下由吳範主持入幫儀式,禮儀繁瑣,不多贅言,眾人燒紙起誓,歃血而飲,從此結為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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