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楊世英
少算不勝
早從楊世英突然現身起,丁零心中便已有預感,眼前這一刻必會出現。楊世英奮不顧身,英勇殺敵,豪氣干雲,視死如歸,真不愧是六藝齋教出來的好徒弟,所作所為不得不叫他想起大師兄華承仁。
大師兄最後的下場,就是死。
丁零心中惱怒、悔恨,五味雜陳。他惱怒楊世英看似英雄,實則莽撞的行徑,也悔恨自己竟然低估了他逃離密室的能力。楊世英砸碎了天星,不但破壞了高展元的計劃,更摧毀了丁零苦心與高家建立起來的諒解關係。沒了這層關係,所有活下來的六藝齋同門都難以繼續在江漢郡生存。
只有還活著的人,才可以報仇。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如果時間倒流,回到江漢城外那天晚上,丁零還會任由大師兄去送死嗎?一定會。因為當時要救大師兄的代價,就是自己一塊送死。這是一個很無奈、很痛苦的選擇,但卻也是唯一的選擇。
那眼下又如何?他有選擇嗎?如果出手相救,他將會面對什麼代價?
他心念極速飛轉,大冷天的,額頭卻泌出了汗,雙拳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緊,緊到手指酸痛,才發現自己握著的,正是身上佩劍。
這把劍也是師父所贈,當年他第一眼看見這把劍時,便忍不住心生嫌棄。這把劍打造得很是粗糙,有點歪歪斜斜,不規不正,彷彿鑄劍師倘若不是心不在焉,便根本是個殘廢。「丁零,你聰明絕頂,思慮敏捷,可是……」當時師父是這麼說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你凡事都算計太多,太在意得失,卻忽略了正邪黑白,此非君子之道也。」那君子應該是怎樣的?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所取不在得失,而在天道人德。「此劍為師取名『少算』,只因少算,劍不好看,但大巧不工,卻一樣可以克敵制勝。為師希望你手持此劍,可以時時自省自惕,少些算計。」
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丁零生性如此,一把佩劍怎麼改得了?尤其離開六藝齋後,他更覺無拘無束,肆無忌憚,每時每刻都在算計,這把劍反而在時刻提醒著他,兵法有云:多算勝,少算不勝。他覺得,自己倘若真的「少算」,早已死了八遍。楊世英一出現,他已開始盤算,救不救?如何救?如何不救?此時岸上千鈞一髮,一觸即發,他終於下了決定。他突然仰天長嘯,扯開了嗓子,高聲喊道:「漢陽大軍頃刻將至,趕緊撤!」
話才喊完,他害怕被楊世英發現,急忙躲了起來。董大成東張西望,奇道:「漢陽大軍來了?在哪?」俞雁飛失笑道:「董大哥太老實了,這當然是為了救楊世英的騙話。只不過,」她臉一沉,問丁零道:「你欺騙高公子,難道不怕他找你算賬?你們之前的協議,難道不怕他不認賬?」
丁零嘆道:「事到如今,又還有什麼差別呢?我若不出手救人,情況只怕會更糟!」
俞雁飛奇道:「哦?此話何意?」
丁零搖搖頭,不想解釋。他也不再去看岸上情勢如何發展,話已喊出,湊不湊效,他也再沒有其他辦法了。他說道:「不說了,天星之事無果落幕,這裡沒我等什麼事了,趕緊回漢陽吧,把鹽貨重新裝船,我們該去哪,還去哪!」
——
卻說在岸上,高展元等人聽見呼喊,心中一凜,臉上驚疑不定,全都望著高展元,要戰要撤,都等他下決定。他們以燕國官府、軍隊身份,偷偷潛入敵國,倘若被魏軍識破身份,後果不堪設想。高展元沉思片刻,轉頭望著遠處漢水中央那艘貨船,臉上表情難以言喻,過了片刻,才長嘆一聲道:「撤吧!」臨走前,又冷冷對楊世英道:「楊世英,我勸你一句,這一輩子,永遠莫要再踏足江漢郡!」話說完,他領著眾人,徐徐撤離。
一場惡戰,突然消弭於無形,楊世英三人驚魂甫定,面面相覷。無論如何,總算逃過一劫,心裡都不由得慶幸「漢陽大軍」來得及時。楊世英體力透支,軟癱在地,秦霜幫他處理身上傷口,常歡也撕下了一片袍子,簡單地包紮了腿上傷口。秦霜心有餘悸,說道:「漢陽大軍隨時便到,我等也得趕緊離開才是!」
正要邁開腳步,一位老者腳步蹣跚地走近,楊世英抬頭一看,卻原來正是那晚在雲來客棧,與劍客任鋒一道的莫先生。莫先生慢慢走近,笑道:「哈哈哈,老朽要多謝楊少俠啊,若不是你,老朽只怕臨死前也見不著天星一面啊!」原來他也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蔣百駿一行人的動靜,今早蔣百駿出城,他便一路尾隨其後,適才一場大戰,他也躲在遠處,看了全程。
楊世英不知此人底細,不敢大意,問道:「莫先生對天星珍若至寶,如今天星被在下一掌打碎,莫先生這是來找在下算賬了嗎?」
莫先生哈哈大笑,道:「謬也,謬也!楊少俠深得尊師真傳,掌力固然雄厚,但想要摧毀天星,卻只怕力不能及!楊少俠打碎的,其實只是天星外殼而已!」說著,他走前幾步,在地上找了片刻,突然大喜,吃力搬起了一塊石頭,笑道:「各位請看,這,才是真正的天星!」
三人一看,只見這塊石頭只有尺許大小,通體黝黑如墨,似乎異常沉重,但與一般石頭相比,除了色澤不同,卻無其他搶眼之處。莫先生繼續道:「天星外殼耀眼奪目,但其實卻只是騙人的障眼之物,一文不值。其核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但卻才是真正的寶物。天外神石,與人世間的事物,竟有如此相似之處,豈不妙哉?」
三人見這神秘的莫先生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被挑起了好奇心。秦霜問道:「敢問莫先生名諱?何以對天星知之甚詳,如數家珍?這天星之核,又到底有何珍貴之處?」
莫先生微笑道:「老朽姓莫名非。」
三人聞言,盡皆動容,驚訝道:「江湖上聞名遐邇的武林奇人、鑄劍大師,莫非,莫先生?」
莫先生笑道:「不敢,正是老朽。」他一頓,繼續說道:「老朽識得天星,只因很久很久以前,老朽便見過一顆。這天星之核,乃是鑄劍的無上神品!只可惜當時老朽學藝未精,火候不到,竟把劍煉毀了,白白浪費了那塊稀世神石,老朽至今,仍覺慚愧,是以得知又一顆天星出世,才巴巴趕去漢陽城,翹首以盼。」他在漢陽城時,湊巧遇上了任鋒。任鋒是劍法世家,一眼便認出了他,出於對劍的尊重,盛情招待,是以才有了雲來客棧那一幕。
三人恍然大悟,秦霜嘆道:「可笑世人貪婪無知,捨命爭奪,卻連天星到底是何物,都說不清楚!」
楊世英勉力撐直了身子,拱手道:「既然莫先生識得天星,那便請莫先生收下此物吧!」
「哦?」莫非訝異道:「楊少俠捨了性命,也要阻止別人搶得天星,如今卻這麼輕易送了給老朽?」
楊世英笑道:「這些人搶奪天星,無非為了名利權勢,與莫先生又豈可同日而語?此物在莫先生手中,才叫物盡其用,人盡其事。」
莫非大笑,點頭道:「楊少俠不愧是武林儒生華大俠的得意門生,果有尊師風範,也不愧那把俠骨劍之名啊!」
楊世英奇道:「哦?難道莫先生見過家師?」
莫非道:「豈止見過?老朽更曾為華大俠鑄了七把劍呢。」
楊世英恍然大悟,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七兄弟姐妹的佩劍,都出自眼前這位鑄劍大師之手。他再次拱手作揖,謝過了鑄劍之恩。想起佩劍,他又黯然道:「只可惜晚輩學藝不精,中人圈套,那把俠骨劍,已然遺失了。」
莫非笑道:「劍乃身外之物,當然會遺失,但俠骨天生,卻是如何也改不了的。正所謂寶劍贈英雄,老朽不才,願以此天星再鑄一把神兵,贈予楊少俠,不知楊少俠可願笑納?」
楊世英聞言大喜道:「莫先生願意賜劍,晚輩當然求之不得!」
莫非道:「老朽的鑄劍工坊,離此不遠。天星不比尋常鐵器,鍛煉需時。三位均有傷在身,不妨到寒舍盤桓,一來養傷,二來等候神兵出世。」
楊世英轉身問道:「秦姑娘、常兄弟,你們若無其他要事,何不一塊到莫先生府上去?」
秦霜點頭道:「我此次下山,為的就是天星。雖然蔣百駿已死,葫蘆村慘案告一段落,但天星煉成神劍,本姑娘當然要親眼一睹其風采!」
常歡笑道:「在下本就四海為家,能與兩位朝夕相處,把酒言歡,何樂而不為?這就走吧!」
——
俞雁飛的貨船停靠了在漢陽碼頭,丁零和董大成匆匆帶人下船,把倉庫裡百餘包食鹽再度裝船。忙了好一陣,總算準備就緒,可以出航了。搞砸了高家的任務,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便只剩下彩翎幫了,彩翎幫的事,自然不得不上點心。他興匆匆走進船艙,卻一下子愣在當場。
船艙內,高展元已在等著他了。
丁零見他只有獨自一人,略感放心。倘若高展元想殺人,便不會獨自前來。他沉下心來,抱拳道:「丁零見過公子。」
高展元面無表情地瞪著丁零,良久,才冷冷問道:「楊世英是如何逃出囚室的?」
丁零沉默了片刻,坦然道:「在下低估了五師兄的能力,這是在下的過失。」
高展元哼了一聲,說道:「當天就在此處,你胸有成竹,意氣風發,擔保他不會出來壞事。到底是你低估了他,還是我高估了你?」他一頓,臉色一沉,沉聲繼續問道:「還是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低估了你?」
丁零心中一凜,這一句話含義可輕可重,引人揣摩。高展元這是在暗示,楊世英逃出密室,根本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丁零有意安排,甚至是早已和楊世英勾結。比起辦事不力,這個罪名他更擔不起。他馬上回答道:「公子應該明白,破壞公子的計劃,阻止公子得到天星,這對在下絲毫沒有任何好處。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在下是絕不會做的。」
高展元冷笑道:「沒錯,你丁零是大丈夫,有所不為,但同時也有所必為。比如說,為了救楊世英一命,你就不惜裝神弄鬼,欺騙本公子!」
丁零淡淡一笑,道:「沒錯,在下的確謊報了漢陽大軍將至的消息,但在下卻沒有欺騙公子。在下知道,以公子的才智,絕對一眼便能看穿這是一句謊言。在下這麼做,其實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向公子求情而已。」他一頓,拱手道:「公子最後看在丁零的份上,饒了五師兄一命,在下銘感五內。」
高展元知道丁零撒謊,丁零也知道高展元知道他撒謊,高展元更知道丁零也知道他知道丁零撒謊。可是高展元不知道的是,丁零當時還有一層算計。當時情勢所逼,丁零若是任由高展元殺死楊世英,那他便徹底成了一個無情無義之人,他知道,高展元一定會厭惡這樣的人,從此也不會再信任他。反而開口求情,救的就不但是楊世英一人,還有他丁零自己。高展元最後還是放了楊世英一馬,追根究底,也少不了感念他對兄弟的這一份赤誠之心。為了再一次展現他對同門的情義,丁零挺起胸膛,繼續道:「在下說過,絕不會坐視同門陷於險境,而見死不救!」
高展元的確很欣賞這種有情有義有底線的人,如果能夠收服這樣的人,你永遠都無需再懷疑他對你的忠誠。他說道:「不錯,你是個言而有信之人。看在這一點份上,這是我最後一次放過楊世英。我高展元也是一諾千金的人,此次任務雖然以失敗告終,但我還是會說服侯爺,撤銷你六藝門人的通緝令,不過,楊世英卻是例外!」他臉色一沉,與丁零針鋒相對,說道:「我也說過,倘若你六藝門人冥頑不靈,繼續與官府作對,我高家絕不姑息!我自十六歲起替侯爺辦事,從不曾如今日這般,一敗塗地!楊世英不知好歹,多管閒事,強出風頭,壞了我全盤計劃,可恨之極!我今日把話挑明了,今後再有敢保他性命之人,即是與我高家為敵,下場就是陪他一起死!你對他已算是仁至義盡了,我相信你知道以後的路應該怎麼走。你聽明白了嗎?」
丁零聽明白了。計劃失敗,但高展元依舊願意履行承諾,這是在向丁零展示高家的言出必行及寬厚大度。但再聽下去,丁零才真正聽明白,高展元這根本就是一條旨在離間分化六藝門人的毒計!他表面上放了楊世英,實則是在替丁零還清這份兄弟恩情。他要安撫六藝門其餘四人,要孤立楊世英,更要招降丁零。丁零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才智。但無論如何,能保下一人是一人,他也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高展元說完,也不等丁零回話,便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又道:「你回到江漢郡以後,便老老實實留在彩翎幫吧。」丁零的才能,他還是看得起的,但用起來卻又不得不防。彩翎幫聽江海川的,江海川聽高家的。丁零留在彩翎幫,便始終都是他高家的人,高家隨時可用,也隨時可棄。這不算完,他又說道:「下個月彩翎幫該繳納給官府的税銀……」
他拖長了口氣,在等丁零接話。丁零心中明白,高家不缺錢,但事情辦砸了,卻不得不罰,於是他接著道:「該繳多少,便繳多少,一兩不差。」
高展元很滿意,掀開簾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
擾擾攘攘了大半天,此時日頭已漸漸西斜。貨船徐徐離開碼頭,繼續逆水西行。本來很普通的一趟行程,突然插入了這一段驚心動魄的事故,丁零、董大成以及俞雁飛三人都感到驚魂甫定,再也不想留在漢陽,只想早日抵達終點漢中,折返回江漢郡。但經此一役,董大成和俞雁飛都對丁零的智謀感到深深折服,尤其董大成,口中雖然不願承認,但對待丁零的態度,和出航之時相比,已大有差別。
行程被拖延了好幾天,但此後一帆風順,丁零一邊隨著船隊遊歷長江,學習彩翎幫事務,一邊思索著自己的處境,向董大成打聽江漢郡各大門閥的形勢。
十多天後,貨船終於回到江漢郡,在出發時的茅屋崗口碼頭停靠下來。
俞雁飛有點依依不捨,問道:「丁大哥以後可還會隨船出航?」
丁零大笑道:「這些天蒙俞姑娘照料,感激不盡。但在下出航,只為增長見識,一次便足夠了!地面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在下去處理呢。」說罷他一抱拳,繼續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沒想到他一句無心之言,卻讓俞雁飛感到了一陣落寞。這些天的相處,已讓她對丁零生出了奇妙的感情。望著丁零揚長而去,她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
丁零下了船,匆匆離開,忽覺近鄉情怯,江漢郡情勢,瞬息萬變,出航這大半個月,江漢郡又出現了怎樣的變化?不料他也還沒離開碼頭,便聽見一把聲音叫道:「六師兄!」回頭一看,竟是七師弟王典。他一驚道:「七師弟!你怎麼不留在臨市口?難道不怕被人發現?」
王典大笑道:「不怕不怕,那通緝令已然撤銷了!」丁零聞言大喜,暗讚高展元果然一諾千金。王典繼續道:「莫說這臨近的茅屋崗口,即便是那黎風縣城、磬花縣城,師弟也來回去好幾趟了!師兄,你怎麼遲了好些天?師弟天天來碼頭等你,計日以俟啊。」
丁零笑問:「哦?看你一臉喜色,難道除了撤銷通緝令,還有更大的好消息?」
王典興高采烈道:「當然有!」他一頓,又壓低了聲音,神秘道:「我們報仇在望了!師兄道那通緝令何以突然撤銷了?原來全賴二師兄!你離開的這段日子,二師兄幹了好幾件大事,揚眉吐氣,名聲大噪,如今江漢郡內無人不知,個個都說,馬家後人馬嘯風,是個大英雄、大豪傑!如今二師兄已有謀劃,很快,便可以扳倒高臻天,給我六藝齋報仇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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