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馬嘯風
感今懷昔
高臻天聞言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已看出,此人與官府必有過節,卻萬沒想到,冤家路窄,正好就是六藝門的人!他這時才明白,楊紀瑩臨終前刻意囑咐,「莫要為難她」之深意。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不免滿臉驚異,好在黑暗之中,柳玄辰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柳玄辰報了身份,又說:「寂音師太當年與你的經歷,曾對我細細述說。你我雖素未謀面,我對你卻早有耳聞。只是寂音師太卻從未告知你的姓名。你……姓甄?」
她聽見寂音喊他作「臻哥」,是以有此猜測。高臻天自然不敢曝露身份,只好順著其意點了點頭。柳玄辰道:「甄大俠,官兵已去,看來不會再回來了。此處四下荒野,你又有傷在身,走不遠,便只有那茅屋可以棲身了。我們便回去茅屋住幾天,讓你好好養傷,可好?」
高臻天別無選擇,只好點頭。柳玄辰再背起他,慢慢走回茅屋。高臻天伏在她背上,這時只要一掌出其不意,朝她天靈蓋拍下,必能取其性命,他心裡天人交戰,留她性命,只怕她會突然發現自己的身份,翻臉無情;痛下殺手,又覺太過不仁不義,更別說違背紀瑩的遺囑了。他想著想著,兩人便已回到了茅屋。柳玄辰把他放下後,又到河裡打了一些水餵他喝下,然後四下撿了些乾柴,生起了火堆取暖。然後她笑了笑說:「忙了一整天,你也該餓了吧?你在此等著,我去找些吃的回來。」
高臻天沉聲問道:「烏漆墨黑地,你卻到何處找去?」
此時正值月初,天上新月,細不可見。柳玄辰微微一笑,答道:「無妨,我到河裡去打魚。以前在六藝齋時,便常和師兄弟在夜裡打魚。那魚在夜裡,愛藏在何處睡覺,我都熟悉得很。」說罷,她點燃了一根木柴,充當火把,脫下了鞋襪,捲起褲腳,拿著劍便走入河中,仔細搜尋。高臻天看著她忙裡忙外,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想起種種前事,是非恩怨,糾纏不清,也不知到底誰是誰非,不由得搖頭輕嘆。
不久,忽聽柳玄辰一聲歡呼,高舉著長劍笑道:「一箭雙鵰!」劍上正刺了兩尾魚。她喜孜孜地跑了上岸,熟練地處理了牠們,串在樹枝上烤了起來。一面烤著,一面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當年在六藝齋,和家人在河邊打魚烤魚的趣事。高臻天默不作聲地聽著,見她神情天真無邪,不由得也想起來多年以前,和楊紀瑩相處的種種歡樂時光,心裡感慨萬千。柳玄辰見他臉色陰晴不定,以為他思念寂音,猶自悲痛,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也沒有多想。
不久魚烤好了,兩人分著吃下。高臻天心裡想了許多,千言萬語,最後問了一句:「你如此憎恨高臻天,倘若他此時就在你面前,你是否會一劍殺了他?」
柳玄辰微微一怔,沉默半晌,突然舉起長劍,指著了高臻天。高臻天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怦怦亂跳,不料柳玄辰卻說道:「甄大俠,你仔細看看我的劍,劍身一邊有刃,另一邊卻是圓鈍,你可知為何?」她一頓,收起長劍,幽幽繼續道:「我自小不喜歡練劍。刀劍鋒利,傷人無情,我怕。師父說我性子柔弱,於是贈我此劍,取名『不殺』。我當時不懂,不過這段日子經歷了變故,卻漸漸明白了。我與高臻天誓不兩立,可要是他此刻就在我面前,全無還手之力,我想,我也下不去手。我只想問問他,我六藝齋一家人,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師父?」
高臻天心裡嘆了口氣,又問道:「你難道不想替師父、師娘報仇?」
柳玄辰冷冷道:「我雖下不去手,但我六藝齋七個弟子,總有一人,會報得了仇。無論如何,高臻天總有一天,會死於他們劍下!」
高臻天心裡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同時卻也不由得放下了半顆心。這雖然不是一個保證,但他至少對眼前這個六藝門人,多了一份了解。他試探著說道:「我聽說官府已經撤銷了對六藝門人的通緝令,或許,他也想與你們握手言和?」
柳玄辰怒哼道:「倘若果真如此,為何又派大軍到畏因庵追捕我?若非如此,寂音師太等人,也不會慘死惡人槍下!」
高臻天不由得點點頭,問道:「對啊,三……高揚天為何出兵襲擊畏因庵?他難道沒有說明因由?」
柳玄辰道:「他誣陷畏因庵謀害了他兒子!」
高臻天又問:「高臨元?畏因庵為何要謀害高臨元?」
柳玄辰道:「寂音師太為了救我,曾與此人結下了樑子。」
高臻天再問:「救你?高臨元對你做了什麼?」
話剛出口,他馬上便後悔了。他想起來了,那件事,屬下明明稟報過,他也責備了高臨元,偏偏一時卻忘掉了。對方無論是敵是友,在一個女子面前提起這樣的往事,實在是太過無禮、太過惡劣的行徑。他不敢自詡是個正義的人,但對女人、對任何人,他自忖一向都給予了起碼的尊重。這個問題,實在太傷人了。
果然柳玄辰突然臉色一變,別過了頭,不再說話。火光閃爍中,高臻天看得清楚,她眼眶泛淚,眼神充滿了痛苦與驚恐,身子似也在微微發抖。
一個念頭突然闖進了高臻天腦海,宛如一記當頭棒喝,撞得他身子一震,腦袋暈眩。當年楊紀瑩無故失踪,他和楊武通追查到前郡牧吳顧身上,卻再也查不下去。當時吳顧接見了楊武通,直言楊紀瑩「不識抬舉」,已被處死,同時軟硬兼施,一邊以武力恫嚇,一邊又賜以財富安撫,要楊武通從此忘記曾經有過這一個女兒。他雖未明說,但楊紀瑩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怕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吳顧好色,有七房姨太太,人盡皆知。然而他們卻萬沒想到,吳顧當時只是因為有求於刺史大人,不敢得罪他,為了顧及其面子,才把罪名攬下。
高臻天此時看見柳玄辰痛苦的樣子,便彷彿看見了當年的楊紀瑩一樣。她當時應該也是一樣地受盡煎熬、痛不欲生吧?他此時才終於明白,楊紀瑩為何出家為尼、為何二十餘年避而不見。當時,他恨極了吳顧,為了報仇,他不惜一切代價,改變了一生的命運,可是事到如今,高家子弟,竟也幹出了一樣的獸行,對眼前這名女子,作出了一樣的傷害。而最令他膽顫心驚的是,他,高高在上的江漢郡侯、高家族長,知道了高臨元的行徑後,竟只是淡淡一句責備便了事,甚至把此事遺忘,彷彿高臨元只是無意中踩壞了庭院中一株小花一般。除了柳玄辰,還有多少女子,被高臨元、或是其他高家集團中人糟蹋過?她們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楊紀瑩!自己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無情?變成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仇人?
兩人各有心事,都陷入了沉思。春夜涼風輕拂,四下除了唧唧蟲鳴、潺潺水流,再無別的聲音。
——
第二天,高臻天被陽光照醒,勉力爬了起身,緩緩走到屋外。
陽光明媚,天藍草綠,高臻天想起,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景色了。看了半晌,突然覺得四下很是寧靜,轉頭四顧,卻發現不見了柳玄辰人影。他心下一凜,叫了幾聲,沒有回應,不由得奇怪了起來。她走了?是昨晚的話惹怒了她?他微微一怔,心想,走了也好,那我也可以回去了。那畏因庵廢墟雖然不近,但他慢慢地走,總也能到。他相信,銀槍軍還沒找到他以前,一定不敢離開。能回去戲鷺園,本是好事,可是為何,卻會感到一陣失落?
他踏出了兩步,突然又想,不對,他與柳玄辰雖然相識不足一天,但他自忖閱人無數,以柳玄辰的為人,不該不辭而別。何況他重傷未癒,無法自理,柳玄辰答應了救他性命,不會食言。難道出了意外?被銀槍軍發現了?被捉了?不,憑她的武功,幾個銀槍戰士奈何不了她,會不會是碰上厲害的對頭了?武林高手?山賊強盜?難道自己睡得死沉,有人來過而不知覺?他越想越多,越想越急,竟突然擔心了起來,他實在不想這個女子,為了自己,再受到半點傷害。他忍住傷口疼痛,四下搜尋了一遍,卻又沒有發現任何打鬥痕跡。
他累得在門口坐了下來,撫著崩裂的傷口重重喘息。堂堂江漢郡侯,平日殺伐果斷,這時卻竟覺手足無措。正憂心如焚,卻突然聽見了一把聲音道:「甄大俠,你醒啦?瞧瞧我帶什麼回來了?」
高臻天擡頭一看,正是柳玄辰。只見她笑嘻嘻地,高舉著手,提著一隻野雞,笑道:「朝聞野雞啼,勸我趁早起,惜得一寸金,趕緊捕雞去!你身子弱,今天你我吃點不一樣的,可好?」
高臻天見她活蹦亂跳,還能編一首打油詩,又喜又氣,板著臉問道:「原來你去捕雞了?怎麼也不留下一句話?」
柳玄辰一怔道:「啊,是我疏忽了,讓甄大俠憂心,是我不對,還請見諒。」沒等高臻天答話,她一瞥眼看見他傷口滲出了血,又急忙趕上前幫他重新止血。
高臻天看著她把粗糙的草藥嚼碎敷上,再重新包紮,心裡想到,要是回到了戲鷺園,有孫大夫照料,自己肯定少吃不少苦,剛才明明大好機會可以離開,自己卻錯過了,不過不知為何,心底深處,卻竟暗暗慶幸自己留了下來。他隱隱覺得,這片平原上,有一些他捨不得離開的東西。是此處的景色?還是楊紀瑩的新墳?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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