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馬嘯風
三問留客
夜已深,大街上寂靜無人。
丁零漫無目的,獨自走在寂靜的大街上。他腳步沉重,心情卻更沉重。他心中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令他沮喪、頹靡。六藝齋出事當晚,姚慈被一槍穿心,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又豈止馬嘯風、柳玄星?當時丁零也在場。不過他此時的心情,卻比當時更叫人難受。二師兄、三師姊命懸一線,但卻茫然不知,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輕易就可以避開凶險,他明明已瘋了似的疾聲驚呼,卻偏偏沒有人相信,反而所有人都在責備他。就像一場噩夢一樣,事物明明就在眼前,卻拼盡了力氣也趕不上、摸不著。這種感覺他已經歷過了一次,上一次,他閉著眼睛裝睡,默默流淚,只敢在心中嘶啞吶喊,但卻絲毫改變不了悲劇,這一次呢?這一次呢?
走著走著,前方突然隱隱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吵雜,但卻充滿了歡樂嬉笑的喧鬧聲,竟隱隱地把他心中的煩躁和鬱悶驅逐了開去,使他身不由主地,朝著聲音走去。在一個城市之中,在一個深夜之時,有什麼地方,會傳來如此歡樂的聲音?當然是專門讓人們在夜裡尋歡作樂之地了。
香滿園是黎風縣裡規模最大的一家妓院,也是整個江漢郡裡最奇特的一家妓院。六藝齋家教森嚴,丁零從沒去過妓院,但儘管如此,他一進入了香滿園,便已看出這個地方,與別不同。
門口是一座小樓,樓內有酒廳、有廂房,與別家一般無二,但這座小樓卻還不是客人最愛去的地方。穿過小樓,便來到了一個佔地很廣的後花園,這裡才是真正的香滿園。
花園中央有一座大池塘,不,應該叫小湖泊。湖水微波蕩漾,煙波浩渺,有幾艇小畫舫隨波漂流;岸邊有綠柳輕擺、黃花搖曳,更有假山怪石、奇花異卉;湖畔上有十餘座精緻的亭、臺、樓、閣,美輪美奐,四下都吊了不少大紅燈籠,光線拿捏得剛剛好,足可視物,卻又不太光亮。客人散坐於各處,或高聲嬉笑,或低聲調情,都有花枝招展的姑娘相伴,處處都傳來了歡樂的笑聲,和胭脂的香氣。
丁零的打扮不算太貴重,但像他這樣相貌正正常常的年輕小伙子,也是香滿園最歡迎的客人之一。這種客人多半是第一次來,不過來過以後,多半也會成為常客。他才剛踏入門口小樓,便有個徐娘半老的鴇母笑著迎了上來,熱情招呼,挽著他來到了後花園。
鴇母名叫桂娘,一面介紹著香滿園,一面把丁零帶到湖畔一張石桌旁坐下,隨後又帶了一位姑娘過來,吩咐道:「小翠,好好招呼這位公子,別怠慢了。」
丁零一看這小翠,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她長得也不太差,只不過這妝容卻化壞了。明明是個挺清秀的姑娘,卻濃妝豔抹,眼中也滿是風塵味。她一聲嬌嗔,便要撲倒在了丁零懷裡,丁零忍不住一把推開,說道:「桂娘,你香滿園裡,就只有這些庸脂俗粉嗎?」
話剛說完,他突然眼神一亮,脫口問道:「誰在彈琴?」
桂娘一怔,笑道:「哦,原來公子是個喜歡音律的雅士,放心,我香滿園有的是彈得一手好琴的姑娘。」
「不必了!」丁零也不管桂娘了,起身便朝著琴聲走去。其實此時園內熱鬧吵雜,單說琴聲,便有好幾個姑娘正在彈琴,但丁零耳力非凡,卻在吵雜聲中,聽到了一把特殊的琴聲。這把琴聲就像一朵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這胭花之地,庸俗之世,顯得格外出塵脫俗,高雅清寧。
他循著琴聲走到湖邊,指著湖對岸一座小樓問道:「樓中彈琴之人,是誰?」
桂娘一看那棟小樓,卻微微一凜,陪笑道:「抱歉抱歉,那位姑娘今晚身體不適,不能招待公子。我園中還有許多好姑娘……」
她話沒說完,丁零便已不耐煩,突然縱身一躍,竟踏著湖中畫舫,兩三個起落橫渡了小湖,來到了小樓之前。這時琴聲更清晰了,他聽得如癡如醉,身不由主地舉步便要走進小樓。小樓門前站著一個嬤嬤,冷冷地瞪著丁零,絲毫沒有要讓路的意思,丁零對她視而不見,伸手便要把她推開,不料還沒碰到對方,那嬤嬤卻突然舉手一彈,精準地打在了他脈門之上。
丁零毫無防備,一股內勁由手腕傳來,打得他身子猛然一震,這一下總算醒了過來。他心下大驚,本能地一掌拍出反擊,那嬤嬤絲毫不懼,退了一步,擡腳一踢,掌腳相擊,兩人雖然都沒使出全力,但那嬤嬤的力道卻還是更勝一籌,丁零被撞得身子向後彈開了三尺,方始站穩腳步。
這時琴聲也停了下來,他此刻才有機會正眼打量著眼前這個嬤嬤,只見她年過半百,一頭銀髮,相貌普通,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個武林高手,但只憑適才交手一招,丁零便可以確定,此人武功竟還在自己之上。他見對方沒有追上前來,便恢復了冷靜,笑了笑道:「沒想到這香滿園內,竟也是臥虎藏龍啊。」
那嬤嬤冷冷道:「香滿園雖是胭花之地,但園內卻也並不是每個姑娘,都可以任由無恥之徒隨意唐突打擾的!」
丁零點點頭,抱拳道:「說得在理,是在下唐突了。請教前輩尊姓大名?」
嬤嬤道:「香滿園內,都叫老身梅姨。」
丁零正要答話,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吆喝之聲,他回頭一看,只見桂娘帶著十幾個護院,正氣急敗壞地繞湖追了上來。護院們身著黑色短靠,露出了一雙結實粗壯的手臂,目露凶光,二話不說,一趕上便把丁零團團圍住。丁零打量了他們一眼,只見他們腰懸單刀,雖然並未出鞘,但一手卻已緊握刀柄。丁零見狀,心裡不由得暗暗咋舌。在官府的禁武令之下,這群黑衫刀士仍能夠身攜殺人兵刃,可見這香滿園身後的勢力,殊不簡單。
這時桂娘說道:「這位公子,」她口氣雖然還保持著客氣,但卻也明顯帶著怒意:「桂娘已經說了,這座小樓的主人,今晚不見客,公子還是請隨桂娘走吧!」
丁零不理桂娘,轉頭對著小樓朗聲說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姑娘琴音清幽高雅,柔美恬靜,宛如高山一道清泉,洗滌凡人心靈。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再為在下彈奏一曲?」
樓內之人沒有回答,桂娘卻發怒道:「公子請自重!進得來我香滿園,就得守我香滿園的規矩!請聽桂娘一句勸吧,我園內姑娘多得是,公子又何苦自討沒趣?」
本來丁零來到這香滿園,也只為尋樂子,而非找麻煩,要是按照他平日的性子,此時大概輕輕一笑,便離開了。不過這一晚,他心情卻特別煩躁,同門尋死我救不了,難道如今要見一個青樓女子也辦不到?旁人越是阻攔,他卻越是要闖。當下他突然倔強了起來,冷冷道:「我誰都不要,就只要見這位姑娘!」
其中一名刀士臉一沉,說道:「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既然不願守我香滿園的規矩,那便請離開吧!」
丁零冷笑道:「要請我離開,就憑你們?」
刀士大怒,不再說話,卻突然拔出單刀,欺身而上,一刀砍向丁零。丁零身子一側,輕鬆躲過,同時一招「逆水行舟」,一掌拍出,便把對方打得遠遠彈開。其餘黑衫刀士見狀大驚,紛紛拔刀出鞘,大喝一聲,一湧而上。丁零一肚子悶氣,正無處發洩,這時喝道:「來得好!」不閃不躲,施展開清淙掌法,便與十幾個黑衫刀士遊鬥了起來。這群刀士武功不弱,平日對付一些撒野的客人,或是不聽話的姑娘,綽綽有餘,可是對上六藝齋的高手,卻馬上捉襟見肘。丁零身法忽左忽右,流暢而多變,宛若行雲流水;一雙肉掌神出鬼沒,靜則恬逸如湖水,動則兇猛如山洪,十幾把明晃晃的單刀,卻都碰不著他分毫,十餘招一過,便又有四五人中掌倒下。所幸他雖想發洩,出手卻仍有分寸,不致取人性命,但倒地者卻也免不了個個慘叫哀嚎。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喊道:「住手!」眾刀士聞聲,如獲大赦,馬上退下,丁零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又多了數十個同樣穿著的刀士,把自己團團圍住。區區一座妓院,竟暗藏了這許多私兵,可見自己所料不錯,這香滿園背後,肯定少不了強硬的後臺撐腰。
這時一個男子排眾而出,顯然便是適才喊話之人。此人年紀不過三十五六,唇上留一撇八字鬍,身形雖然不至於像錢萬貫那般人球似的,但也是胖胖圓圓,一身錦衣華服,宛如一個財主模樣。他雖然號令著手下數十人,但這時臉上卻還是笑嘻嘻地,抱拳問道:「這位公子身手不凡啊,敢問尊姓大名?」
一番激戰,丁零出了一身汗,感覺痛快,當下哈哈一笑,負手道:「彩翎幫,丁零!你又是什麼人?」
財主道:「原來是丁公子。在下姓彭,道上朋友賞臉,叫在下彭三爺,乃是這香滿園的掌櫃。」
丁零搖搖頭道:「彭三爺?沒聽說過。」
彭三爺笑道:「在下區區一個掌櫃,丁公子當然不認識,不過在下卻認識貴幫曹幫主。前番曹幫主來此作客,不幸也與人爭風吃醋,幾乎便要大打出手。好在曹幫主看在在下的面子上,最後也沒敢動手。此事在下一直耿耿於懷,丁公子回去見到了曹幫主,還請替在下轉達抱歉之意啊。丁公子啊,若是事情鬧大了,可就不好收拾了,畢竟在江漢郡,有些事情,遠不是憑武功可以擺平的,哈哈。」
這話說得綿裡藏針,言下之意,即便曹班親臨,也不敢在我的地盤撒野,倘若不信,大可去問問曹班。丁零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恢復了冷靜。要是孑然一身,他倒不怕眼前這夥人,不過自己既然報出了彩翎幫的名號,事情就複雜了。他不知這彭三爺的底細,倘若連累到彩翎幫,便要令幫主為難了。不過就此離去,卻又著實窩囊,正躊躇間,那嬤嬤梅姨卻突然喊了一聲:「且慢!」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FXIVX9owB
眾人不由得一怔,連彭三爺臉上也閃過了一絲懼色。丁零看在眼裡,不由得大感奇怪。只見眾刀士急急讓出了一條道,梅姨緩步走入,來到丁零身前,說道:「我家小姐讓我問公子三個問題,倘若答覆能讓我家小姐滿意,便願意見公子。」
丁零望了彭三爺一眼,只見他默不作聲,彷彿樓內主人的意思,他也不敢違背。他見狀越發好奇,便道:「梅姨請問。」
梅姨道:「第一題,我家小姐問,彩翎幫的丁零,與六藝門的丁零,是什麼關係?」
丁零一笑,朗聲答道:「彩翎幫的丁零,就是六藝齋的丁零,如假包換,童叟無欺。」
梅姨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面無表情,又道:「第二題,我家小姐又問,公子讚美我家小姐的琴音,敢問公子,可知適才所奏,是什麼曲子?」
丁零又一笑,答道:「此曲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在下之心,與姑娘同也。」
梅姨一揚眉,道:「公子答完了?我家小姐問的是曲名。」
丁零笑道:「在下已經答完了。」
相傳先秦之時,琴師伯牙在山中彈琴,樵夫鍾子期聞音心領神會,讚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驚曰:「善哉,子之心與吾同!」兩人從此互引為知音。此曲流傳後世,便是這一首「高山流水」。丁零不直言曲名,卻引經據典而答,樓中人倘若也是個雅士,自然能聽得懂。1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bMBsedxJI
梅姨哼了一聲,依舊不置可否,再道:「第三題,我家小姐再問,公子要我家小姐再奏一曲,卻不知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這一問,卻叫丁零沉吟了片刻,方才輕嘆答道:「在下此刻的心境,便宛如一曲『漢宮秋月』。不過既然來到香滿園,便該尋歡作樂才是,又何苦煩上添悲?在下還是想聽一曲『漁樵問答』。」
這兩首曲子,前者描繪深宮宮女的悲愁、無奈、冷清,後者則陳述世外之人對功名利祿的鄙棄,的確都是他此時心中所想。他答完,梅姨也不再說話。眾人就如此呆呆等了片刻,樓內突然傳出了一陣琴聲,彈奏的正是「漁樵問答」。梅姨哼了一聲,擡頭對彭三爺道:「散了吧!」
彭三爺堂堂香滿園掌櫃,領著手下數十個凶神惡煞的壯漢,而梅姨卻只不過是一個青樓姑娘的嬤嬤,可是梅姨一聲令下,彭三爺卻竟不敢不從,臉上甚至也不敢有絲毫不滿的神色。他向一眾黑衫刀士使了個眼色,數十人便馬上靜悄悄地退了下去。梅姨也回頭走開,片刻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消散,竟再也無人理會丁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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