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柳玄星
喪家之犬
一條蜿蜒的山路之旁，有一口湯麵攤子，灶頭上蒸汽冒騰，涼棚下雅座侍候，在此烈日當空之下，凡路經者都會忍不住坐下歇歇腳，歇著腳便會想喝碗茶，喝了茶便會想吃碗湯麵。
攤子老闆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跑堂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面目姣好，看模樣便知兩人是對父女，絕對錯不了。攤子旁還有一個小孩蹲在地上玩石子，一家三口，便撐起了一頭家。
不遠處一群人漸漸走近，女子跑到路旁吆喝，數了數人頭，叫道：「五位客倌，這日頭猛烈，趕路多辛苦啊，來坐下歇歇腳吧？」
走在前頭的是個年輕女子，其餘的都是男子，個個身上都帶了兵刃，彷彿都是江湖中人。其中一個樣貌粗鄙的大漢似乎身上還帶著傷，由另一個男子揹著趕路。
這群人當然便是楊世英、秦霜、常歡、毛牛以及任鋒。他們離開漢陽城後，已走了一天多的路程，昨晚在野外露宿了一晚，今早醒來，毛牛並沒有如言「生龍活虎」起來，眾人戲耍著嘲笑了一番，楊世英繼續揹著他上路。這時秦霜看了看頭上烈日，忽然也覺口乾舌燥，便回頭使了個眼色，五人魚貫走進攤子坐下，點了熱茶湯麵，女子笑著應道：「好嘞！」便自顧自忙去了。
趕了一天路，不見有追兵趕來，但五人都還不敢放下戒心。攤子內已坐了兩個客人，打扮像個苦力模樣，一個身材壯碩，一個骨瘦如材，正埋頭吃麵，津津有味。五人仔細打量了一眼，看不出有嫌疑，只好暫時把心放下。
毛牛輕輕一拍桌子，氣道：「你們四個，少瞧不起老子，你們道老子這身肌肉，是那三太子的金身，見風就長？老子平日一餐斗米，食肉十斤，如今只是吃得不夠，身體才不聽使喚！待會好好吃上一頓，便叫爾等瞧瞧啥叫生龍活虎！」
眾人聽了，忍不住抿嘴而笑。這時，鄰座那壯碩苦力突然一聲怪叫，拍桌怒罵道：「奶奶的，這麵裡有蟲！」跑堂女子驚慌上前賠罪，苦力二話不說，大手一揮，便扇了女子一記耳光，女子猝不及防，腳一踉蹌，恰好便倒在了楊世英腳邊。苦力似乎還沒消氣，上前擡起腳便要踹下，楊世英見狀大怒，突然出手擋下，正要開口教訓苦力兩句，地上那女子卻冷不防地突然亮出一把匕首，狠狠朝楊世英側腰刺了過去！
楊世英絲毫沒有察覺，眼見便要中刀，任鋒卻似乎早有戒備，突然出手，把楊世英拉開了兩尺，同時大喝道：「是駱家班的殺手！」
話沒說完，地上那跑堂女子一擊不中，嬌吒一聲，翻了起身，雙手各持一把匕首，連環刺向任鋒；壯碩苦力擡起的腳方向忽變，踹向了毛牛；另一個瘦小苦力跳了起來，雙手連揮，四五枚鐵蒺藜不打旁人，專朝秦霜疾射；攤子老闆大喝一聲，翻倒了灶頭，手中一把鬼頭刀朝常歡砍了過去！
攤子內頓時亂成一鍋，四個殺手都瞄上了自己的目標，全力進攻，眾人大驚，各自出手應戰，反而楊世英被擱置在了一旁。灶頭上一鍋滾燙的熱水被翻得飛了起來，眼見便要砸向攤子旁那小孩，楊世英一驚，衝上前便要抱起小孩。秦霜看見了這一幕，卻急忙叫道：「當心！那孩子也是殺手！」說著也顧不上眼前幾顆疾射而來的暗器，飛身一撲，推開了楊世英，擋在了那小孩身前。那小孩由始至終，一直垂頭蹲地，此時突然一跳而起，露出面目，楊世英一看，頓感毛骨悚然，只見此人無論身材體格，都像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但一張面孔，卻濃眉絡腮，凶神惡煞，分明是個中年漢子！
原來這五人，乃是江湖上聞名喪膽一個殺手組織，自稱為「駱家班」，經常出沒於漢陽一帶。攤子老闆便是領頭，人稱駱老大，跑堂女子也真是駱老大之女，自稱叫駱美人，那兩名扮作苦力的名如其人，叫石大塊與木桿，還有最後一人，乃是一個天生侏儒，給自己起了個名字，便叫朱如。他體格狀如小孩，以此為誘餌，設陷阱暗算，也讓駱家班成功刺殺過不少成名的武林人物，名聲大噪。
此次他們受漢陽官府所聘，刺殺的目標正是楊世英。他們提早趕在了眾人的前頭，把麵攤子本來的主人殺了，在此設下埋伏，各人早已商議好，分別牽扯住了其餘四人，就把楊世英留了給朱如。任鋒喊出對方名號，只可惜楊世英卻不認識這夥人，一時不察，竟幾乎中了圈套。秦霜聽說過這夥人的傳言，一見楊世英接近朱如，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才趕上前救人。
這時楊世英還在驚異萬分，說時遲、那時快，朱如雙手一灑，一團淡綠粉末飛撲而出，已把秦霜包圍了起來。秦霜早有準備，屏住了呼吸，可是偏偏就在此時，身後那瘦小苦力射來的鐵蒺藜已然追到，她救人心切，顧前忘後，鐵蒺藜打中脊背，但覺一陣刺骨疼痛，忍不住張口一叫，竟吸入了一口劇毒粉末！
楊世英又驚又怒，長劍出鞘，怒喝一聲，朝朱如砍去，朱如就地一滾，狼狽躲過，毫不停留，遠遠退去，一閃身便不見了踪影，同一時間，駱老大眼見一擊不中，時機已失，大喊一聲：「扯呼！」幾個殺手毫不戀戰，瞬間也逃得無影無踪。
楊世英顧不上追趕，急忙扶起秦霜，只見她雙眼緊閉，已昏迷了過去，臉色蒙上了一層黑霧，已身中劇毒。楊世英一顆心似乎掉進了冰窟，急忙點了她身上幾處要穴，以防毒氣攻心，翻過她身子一看，背上中了兩枚鐵蒺藜，正要拔下，任鋒叫道：「當心有毒！」楊世英一驚，撕下一片衣袂裹住了手，拔下鐵蒺藜，在陽光下一看，藍光隱現，果然也淬了劇毒。
其他幾人雖然沒有受傷，但卻又氣又怒，毛牛破口大罵道：「王八羔子，有種別逃，回來和老子大戰三百回合！」
他罵人本來只為了洩氣，卻沒想到敵人竟然並沒逃遠，也不知藏身何處，哈哈大笑道：「你們且放心，楊世英還沒死，我們不會輕易離去！」
常歡聞言大怒，拔腿便要追上去，任鋒卻阻止道：「常兄弟，當心有詐，莫追！」
常歡狠狠頓腳，問道：「這夥惡賊是什麼人？」
任鋒扼要說了駱家班的來歷，然後說道：「看他們此次部署，是志在楊少俠。」
楊世英怒不可遏，朗聲喝道：「你們的目標是在下，馬上交出解藥，在下與你們一決生死！」
遠處聲音又大笑道：「我等五個一起上，只怕也不是楊少俠對手，才不會那麼笨，與你正面交手！她身中我駱家班兩大獨門劇毒，世上除了我駱家班，無人能解！你若想救人，馬上認命自裁，老駱自當交出解藥，哈哈哈！」
楊世英見懷中秦霜氣若游絲，心急如焚，方寸大亂，常歡忙道：「楊兄莫聽他們妖言蠱惑，這夥人奸詐卑鄙，絕不可信！」
楊世英怒道：「他們一定是受聘於漢陽官府。悔不該當初放了那姓沈的狗官！秦姑娘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殺他報仇不可！」
任鋒沉聲道：「秦姑娘一時半刻之間，當無性命之憂。殺手環視在側，此地不宜久留，我等應該繼續趕路，到了前面鎮上，再想法子為她療傷解毒。」
楊世英抱起秦霜，急道：「在下方寸大亂，一切都聽任公子的，事不宜遲，這便走吧！」
——
任鋒在前領路，楊世英橫抱著秦霜，常歡攙扶著毛牛，五人加快腳步趕路，路上還得提高警覺，提防駱家班的人再出手暗算，急急又趕了半天路，直到天快暗了下來，才遇上一條小村莊。
說是村莊，其實也只有幾十戶人家，都是種地的農民，連個大夫也沒有。村長姓陳，心地淳樸善良，見天色已晚，眾人又帶著傷員，收留了他們過一晚。進了屋，楊世英迫不及待，讓秦霜躺好，運功幫她逼出體內毒素，過了良久，收效甚微。任鋒幫秦霜把脈，皺起眉頭道：「江湖傳聞，駱家班五人，各有絕技，其中那叫朱如的，武功不強，卻最擅用毒。秦姑娘身中毒粉、鐵蒺藜，兩毒交纏，萬難以內力驅除，只怕情況並不樂觀。」
餘人聞言，憂心如焚，卻束手無策。經楊世英一番運功，秦霜總算漸漸醒了過來，迷迷糊糊之中，口中喃喃叫著：「楊世英！楊世英！」
楊世英沒想到秦霜如此在乎自己，大為感動，心如刀絞，忍不住抓起秦霜雙手，柔聲說道：「秦姑娘，我在這。你放心，就算拼了我楊世英一命，我也一定會把你救回來！」
秦霜似乎聽見了，口角泛起一絲笑容，說了一句：「謝謝你，楊……大哥。」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話才說完，又已昏迷過去。
這時那村長聽見眾人說話，卻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楊世英道：「你、你、你叫楊世英？你、你們是朝廷欽犯！」
原來早在多日以前，漢陽官府已向魏國朝廷稟報了楊世英等人殺害太守、搶奪天星等罪行，朝廷震怒，下令全國通緝楊世英及其黨羽，連這窮鄉僻壤的小村莊，也早已收到了官府知會，只是眾人一直藏身於莫非的鑄劍廬，不曾耳聞。這時任鋒瞪了村民一眼，冷冷說道：「朝廷無道，冤枉好人！」
村長大義凜然說道：「官府說了，楊世英乃是燕國奸細，我雖只是一介匹夫，卻尚有一顆忠君愛國之心！我不能再收留你們了，你們趕緊滾吧！」
毛牛大怒，舉起巨斧佯揮，罵道：「無知匹夫，你敢叫老子滾？」
村長嚇得哆嗦，一轉身逃了出門。楊世英一直緊盯著秦霜，對村長的話置若罔聞，常歡和任鋒也只能搖頭嘆息。毛牛趕跑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屋裡翻箱倒櫃起來，見到能吃的便塞進嘴裡。常歡本想阻止，想了想，大夥的確也餓了一天，不填飽肚子，只怕難以持續，於是也拿起了一些乾糧收入懷裡。
過了一會，眾人正閉目養神，突然屋外響聲大作，大批村民敲鑼打鼓，聚集了起來，領頭的正是村長。他們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鋤頭鐵叉，堵在屋外，大聲罵道：「奸細楊世英，毀我大魏天星、殺我大魏百姓，是我大魏之敵人！我等都是大魏的守法良民，絕不窩藏奸細，滾！滾出我們村！」
毛牛火冒三丈，衝到屋外，怒喝道：「王八羔子，是非不分！我等在此借宿，也不曾傷你一人，怎麼便翻臉無情？」
村長罵道：「惡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這夥燕國人，亡我大魏之心不死，深入我大魏腹地，必有邪惡圖謀！我村雖小，卻個個都是忠義之士，絕容不得你們在此作惡，禍我大魏！」
毛牛怒不可遏，大喝一聲，舉斧一劈，把門口一座灶頭劈成了兩半，吼道：「誰來領死？」
他神情凶狠，神力驚人，村民都嚇得退卻了一步，村長卻挺胸而出，大義凜然道：「我知道你們個個武功高強，殺人如麻，但別以為如此便能橫行無忌！我等雖然打不過，卻也絕不是貪生怕死之徒！你們殺我一人，尚有我村村民，殺我一村，也還有我大魏萬千百姓！大夥別怕，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團結一致，不懼惡人！滾！」
村民受其感召，也舉著手上武器，喊了起來：「滾！滾！滾！」
毛牛忍無可忍，罵了一聲：「不可理喻！」舉斧便要殺人，還好常歡及時趕上阻止道：「毛大哥，莫傷百姓！」
毛牛回頭一看，只見眾人都已走了出來，楊世英依舊抱著秦霜，沉著臉道：「客隨主便，既然主人不歡迎，我等便走吧！」
任鋒在前開路，毛牛怒哼一聲，氣還未消，卻已被常歡拉著走了。村民一路跟著驅趕，直到出了村口，方才罷休。
走了不遠，常歡嘆道：「如此看來，魏國境內，已再無我等棲身之地了。」
任鋒點頭道：「為今之計，只能繼續南下，到了楚國，再做打算。」
楊世英看著懷中的秦霜，憂心忡忡，問道：「尚有多遠的路？」
任鋒想了想道：「估計尚有百里路程。」
常歡笑道：「百里而已，不算太遠！大夥跑起來，天亮之前可至！天上無月，繁星引路，徹夜急奔，人生幾何？」
毛牛也道：「說得好！甭擔心老子，老子撐得住！且看看到了江邊，是誰氣喘如牛？」
換作平時，楊世英必定也豪氣頓生，但此時他卻只能點點頭道：「秦霜、秦霜，你千萬得撐住！」
——
野雞啼鳴，晨鳥輕歌，東方天邊漸漸露出一抹魚肚白。
急奔了一夜，眾人終於漸漸聽見前方傳來淙淙水聲，不由得精神一振。一路上，眾人不但不眠不休地趕路，更不曾放下戒備，時刻提防著駱家班的人趁黑暗算，到此時已是體力透支，精疲力盡，好在殺手一直不曾出手，也不知是已然放棄，還是在等待更有勝算的時機。再往前半里，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道江水一望無際，宛若汪洋，水勢騰湧，壯闊蓬勃，正是揚子長江。
魏、楚兩國以長江為界，過江到了南岸，便脫離險地。眾人往日行走江湖，少有失手，意氣風發，如今遭官兵圍剿、殺手暗算、百姓驅逐，連日逃命，急急如喪家之犬，好生窩囊，此時看見此景，都不由得心曠神怡，精神一振，毛牛更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來，高聲呼道：「痛快、痛快！」可是高興不了多久，卻又不得不靜了下來。此處地勢荒野，不見人煙，上下游一望，十餘里之內都不見有渡江的碼頭，大夥望江興嘆，一時竟束手無策。
常歡並不氣餒，喘著氣道：「不管如何，已到了魏國邊境。沿江往下游走，總會找到能過江的地方！」
眾人別無他法，只好繼續再跑。這時秦霜又漸漸醒來，發現楊世英緊緊抱著自己，本來蒼白的臉上不由得也泛起了一絲血色，喃喃說道：「楊……大哥，你……你不累嗎？」
楊世英見她醒了，喜上眉梢，邊跑邊道：「我不累！你再撐一會，過了江，便安全了！」
秦霜似乎滿足地點了點頭，又合上了眼，楊世英見她虛弱無力，心裡更是又疼又惜，腳下跑得也更快了。
不多時，天色漸亮，毛牛突然停下，指著江心遠處叫道：「船！有船！」
楊世英一看，果然是一艘大型貨船，正在緩緩航行。毛牛扯開了喉嚨，大聲呼叫，不過江上風急，聲浪都全被淹沒。楊世英輕輕放下秦霜，紮穩了馬步，提氣運勁，仰天長嘯，嘯聲洪亮悠長，彷彿直達天際。極目望去，船上有人探頭張望，眾人連連揮手，也不知船上人是否看得見。
等了片刻，只見船隻轉向，朝眾人駛了過來，眾人大喜過望，手舞足蹈。船隻駛到離岸數十丈處停下，一把女子聲音傳來，喊道：「岸上何人？」
楊世英回聲喊道：「我等被奸人追殺，急欲過江，煩請船家行行好心，載我等一程！」
船上女子聞言笑道：「你當我們是那開門迎客的酒樓茶館，你們愛上便上？笑話、笑話！要過江，自行到碼頭僱船去！」
楊世英急道：「我等帶著傷員，急需救治，刻不容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請船家大發慈悲，破例相助！我楊世英一諾千金，滴水之恩，日後必湧泉相報！」
船上一陣沉默，也不知到底是被哪一句話說服了，過了不久，放下一隻小舢舨划了過來。眾人大喜，便要跳上舢舨，船夫卻一手攬住，說道：「且慢！我家小姐囑我問清楚了，適才所報名號，可是六藝門的楊世英？」
楊世英道：「正是在下！」
船夫上下打量了楊世英一眼，方才點點頭道：「上船吧！」
眾人乘著舢舨，划到江心，登上大船，一個年輕少女現身相迎。眾人一看，此人雖然衣著簡樸，一副船家模樣，但雙眸明亮，容貌俏麗，舉止豪爽，眾人一見，便甚有好感。這時她哈哈一笑，抱拳道：「果然是楊大哥、常大哥！何不早說？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她一見楊世英懷中秦霜，又一驚道：「啊！秦姊姊受傷了？誰下的毒手？誰有如此能耐？」
楊世英大感詫異，問道：「姑娘認識我等？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神秘笑道：「你們沒見過我，但本姑娘卻早已見過你們了！」她忍不住又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上的這是洞庭幫的船，家父姓俞，名諱上化下龍，在下名叫俞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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