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Το Πάθος και η Αλήθεια)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清晨阳光中,一人经过她身畔,轻声对她说:“毫无意义。”她抬头,唯能看见来人离去的背影,扎起微卷长发, 身穿缀有淡黄色纹理的黑长袍,一个年轻男子。达米安里德。堡垒前的林木遮掩日前的朝阳,唯显道路中漂浮的光明,落在最前那身穿白衣的男人身上,他实则偏向老者苍银的发泛起缕缕是人振奋的淡金色辉熠。人为何在见到光明时总不免受到鼓舞,而何以女神所创造的世上,有着夜色这样的统治?她站在台阶高处,周遭人流往来,穿行她身边,同她低声行礼:“厄文公主。”她身穿一件戴披肩的白色长袍,样式朴素,因她意在低调,然而这色彩生来和这座城市便是冲突,而她的样貌难使万物中的任何一种精灵忽视,无论那是爱慕,崇敬,憎恨还是轻蔑。
毫无意义。她为先前这句话轻轻蹙起眉,但她并未做丝毫动作,始终显得颀长和庄严。她身段高挑,和粗野的力量同奔腾的丰饶都绝无联系,却端重似神像。底下,人群最底的男人抬起头,寻到她的眼。带着一丝忧虑,他对她露出笑容。
“克伦索恩大哥。”她回以微笑,向下走去。奇怪而难以解释,尽管二人相识不久,也始终不曾有何种机缘和深重责任相连,若有何,不过是分享了些血脉和理念,她已发现,她对他便对与旁人更有不同——他的一颦一笑在她眼中似沾染一丝高临广涵的宠爱,那悲哀是痛心且惹人怜爱的,微笑让她愿永远珍藏;如同她似在一种古旧时间维度看着他,知晓她注定不能长久陪伴他,因他驶向孤身一人未来的航舟是由她亲手释放。她们在楼梯上相对看着,克伦索恩伸手 ,握住她的手:
“厄文殿下,”他轻声道:“我会在明年今日前回到堡垒,幸而不幸地,我不持有龙身,不得来往方便,这一年的王储之务,不得不由你独自承担。你尚不及成年,勉务众多,我提前对你表示感谢。”她抬起头,对他露出那同年龄不符的稳重笑容,显宁谧而爱怜,使观者惊异,好似兄长不是长辈,这妹妹才像是他的看护者——这是一春过后令人惊异的变化。 “不必如此,克伦索恩大哥。”她柔声道,张开双臂,将他轻轻揽入怀中:“这是我应该做的。祝您旅途顺利。”
这举动却似让克伦索恩有几分不惯,他沉没在温情中,深处,残存挣扎。“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争取的公领的支持。愿你的前路有慈爱和理性的光辉照耀。”他向她承诺,对此,她只是温柔地看着。不时,两人分别,克伦索恩向下去,和在台阶下的塔提亚相逢,微风吹动两人的长发;他依稀回头,终露出一丝困惑,对着她深沉的眼眸。他打了个颤。
他不知她为何像一个母亲般看着他。他不愿,也不敢想。有些虚浮而又坚定地,他向前去,上马。
那是等到两匹马已行到了林道中央时,顶上传来人群细微的嗫喏的细簌的动静。她回头,可见人群同草海般翻开,露出其后的黑影。她眨了眨眼,两人对望,来人先露出微笑。“厄文。”国王柔声道。 “父亲。”她回应。他愈走近,人群留出不六级台阶,使二人独处。他走至她身,黑发垂落胸前,带着不去的龙香。拉斯提库斯凝望远去的二骑,沉默许久,她亦不曾声言。这寂静和无动唤醒了她先前封的心绪。她知道那双眼——或者,那许多眼眸,如今都在她身后,望着她同国王并立的模样。
毫无意义。她面色显出低沉——理智,诚然说她应避免这样可能产生争议的情景;她也许应该行礼离开,或提及些话题。
“……你还好吗?”她微怔,见他垂头向她,低声询问。为使这声音不可为旁人听见,他自然朝她倾着,但这举动不免让某种感官过于剧烈。 “昨天我应该陪你去的。塔提亚处理不周,使你受惊了,抱歉。”拉斯提库斯对她道。
“没什么。”她轻声回答:“……我见到了真实的一幕,这很重要。”“你心情低落,”他瞧着她。风吹过,她抬起头;这像是二人周围仅有荒原一片。她已感到,无论何时,她只要同他在一处,总有这荒凉的慰藉,这就是为什么——“我感到你的悲伤。女儿,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力度温柔。这就是为什么,她即使知道,也很难离开。这是份太坚定的支持,哪怕她已在短暂的入世中 ,知晓了它的危险。
“没有,”她对他说。太阳升上天空,涂抹在两人身上:“父亲,我只希望这一切不至如此。”她停顿片刻,用更小的声音说:“我希望正义和良善。”
拉斯提库斯显得有些惊讶,迅而化作喜悦。“我很少听你这样坚定。”他感慨道,眼神深沉。他在看过去,她知道,这让她有些酸涩,虽然她知道这原因,也可以理解。 “我发现人们更愿倾听坚定的发言,于是我尝试改变了说法。”她轻声解释,停顿片刻,轻轻向他靠去。她不应该这样做,但在这种时候,她总是难以顾及流言蜚语:
“……并且,父亲,我想您是在以过去的一些影像,对我进行判断。我可以理解您的印象深刻,也知晓您的心伤——那岁月所至的伤口。和您相比,我实在太过年轻,”她低声道,可感他的手臂微僵:“但,我想请求您明白,我只是我。您的女儿,厄文……”
他沉默了许久。阳光使她的半面脸颊有了热意,但这也可能全然是因为其余的原因。他同意了她的请求,且以她见之,理解了她。然而他并没有如她所愿——某一方面,他的心中似有一口深潭般,不可见底。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声答:“我很高兴。”
“无视他是对的。”她回到卧房更衣时,她的一个姐妹寻到了她。丰能昂莎礼貌同她问好:“我见到达米安里德挑衅你——自从上回急功近利的企图废除教会独立经济区的举动失败后,他就不再企图对你虚情假意了。”厄文回身,同她行礼。
“他让我感到困惑。”她坦诚道:“曾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企图伤害我,敌意显着,尤其是对——父亲。我不明白他的理由,他似也并不想同我交流,开春后我才和他第一次正式会谈。他向我道歉,声称那是他心情激动,神智不清所至。他向我诉苦在父亲那获得的诸多虐待。他说他从未将他们作为真正的儿子看待过。”
“——我相信将'儿子'作为'儿子'看待是困难的,厄文殿下。”丰能昂莎微笑道:“兰德克黛因没有如此传统。'儿子'作为概念并非独立存在:他们不过是女人残缺的版本,慈爱使他们得到妥善的对待,但次之的待遇也符合自然的规律。”
她沉默片刻,垂下眼睑,许久,她对她说:“我相信人因为其心而受到尊重。”她以一种缓慢,平静而庄重却不激烈的方式说,并未显出任何对抗性。丰能昂莎眼中浮现寒芒。
“对这个时代来说,”她回答:“这句话再合适不过了,殿下。”一个群龙初现的时代。厄文不曾回答。她礼貌同她分别,入内更衣。 “好王女的第二个奇迹”里——如人们提及她初来孛林的这个春天,她开始了解孛林社会风俗习惯,同时,做出让步。她很快意识到,尽管她先前显得这样陌生,她面上的一些细微情绪,无论它是不是来源于审慎和思索,都很有可能被判断为恐惧,因此软弱;她的白袍意同此理。孛林人对白衣不甚喜爱,认为这是单纯无知而年幼的表现,已过总角的成人是不适宜穿的,除非是一头银发的诺德人。去年冬,她曾随口提起,她希望一些白色衣物,许多侍从面面相觑。一日晚,夜很深了,有人敲门,塔提亚去看,见是一名老妪。
“这些是'迦林'女王曾喜爱的样式。”她道,神色殷切,至于过分。她走后,塔提亚道:“疯子,早已卸职不做,住在集体工房,不知怎么跑出来了。”她感复杂,接过这件如水的银袍,摸到上边一针一线所织就的花园,白银穿梭,纹理显现。她将这衣服展在身前,同它对望。它洁白的展造似已将她吸附,尽管不曾着身,她知道二者之间的契合,同时也明白,这是她不可将其着身的原因。
她已隐约听过人们呢喃,'诅咒'。这件较之她身量还要稍高的衣物似时光的纹理,若她没入其中,何事便会成真。她将它妥善收入衣橱,不曾向外人展示。几日后,她得了空闲,去所谓仆从的集体住所,寻找那老妪。住所的装潢不比堡垒别处新,也不旧,只是气味沉闷。她见老妪躺在床上休息,不做打扰,替她们开窗,通风,稍事清理。
“女神。”那老妪说,在她愿走时。她经过她的榻旁,若清晨山间乳气般的魂灵。
厄文已更衣。她身穿一件绵绸所做的黑色长袍,纹样朴素,仅在束腰处由一丝深黄,这让她平添几分随处可见的孛林气质,沉默,森冷,权威,使得她出入便利。她已走至堡垒门前,见她的几个同行人已在堡垒门前等待。“摄政阁下。”苔德蒙灵朝她颔首,她手握佩剑,在众人中尤其做护卫的功效。 “厄文王女。”狄泊兰抬眼笑道。她的气质与塔提亚几分相似,张扬,多伤,而不向内探寻。 “殿下。”最末,丰能昂莎行礼。
但她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她们三人,而是在她们身侧的一人影。三人亦明白,因为这并非生人,毋宁说,是因为他本人的羞怯,才在如此紧密的空间里也显孑然孤独。那三个女龙子侧身,若为他给予几分自由般风度翩翩。
“费雪。”厄文道。那年轻男人,达米那里德的双生胞弟回头道:“厄文公主!”他显欣喜而惶恐,对于身边的几位姊妹,显然是尊敬且害怕的。他朝她走来,一直到同她唯有一步之遥才轻声开口:
“我来向您传达我兄长对您的邀请,”他的眼神闪烁: “我们希望这周末与您在南岸的劳兹玟官邸一聚。”她闻言,静默片刻,回道:“我需确认我的时间,费雪。”她温柔地朝他微笑:“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两人今晚的会面没有变动罢?”“没有。”达米安费雪紧张地弯了弯唇瓣,显感激:“但我可能会带另一个人来,厄文公主, 您会同意吗?”他解释:“我的兄弟柯云森。”
“柯云森。”厄文思索道,而后回答:“没有问题,费雪。我近来时常听闻他,已想与他会面交流。”她言毕同他行礼:“我们今晚见,费雪。我和几位姐姐们现在要赶往'象院'。”他点头,仍显得紧绷,同她告别:“祝您顺利,公主。”
“毫无意义。”她将达米安里德同她说的话原本复述一遍,在她们前往'象院'的路上,狄泊兰玩味地在口中琢磨:“比虚情假意好。高兴他脑子看上去不太聪明,敢于直接挑衅。对于如此不敬,王女,你其实大可以向你父亲征求他的项上人头。我确信陛下会满你。”
“我同意狄泊兰的前半句。直接挑衅比暗度陈仓明了——他比有一些人更好对付,”苔德蒙灵目视前方,淡然做出评论:“——譬如说,柯云森。他显然是一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她转头看厄文:“我对后半句保留我的评论,不过若您这样希望,我也会支持您。”
“——尽管我们的兄弟,迫不及待自诩为领袖人物的达米安里德此举显然是幼稚的,就表面来看,他若欲同您发生冲突,也应采取更委婉的方式,因他并无资本这样狂傲。我们尊重实力,而现在,父王才是群龙的至尊。他的行为几不好理解。”丰能昂莎柔声说:“但……去假设达米安里德不是一个智力低下的人,方耐人寻味。你怎么认为,厄文殿下?”
她沉默一会。没人提及他所说的前一句,——她所要做的事,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引人深思的。 “我仍期望我能更深入地了解他的想法,他的理由,他的愿望,如我想了解每个人一般,因此,众位姐姐们,我仍需要时间,”她平和道:“去感受,再决定。”她们已行到特里图恩大街的入口,其余三人皆默然,神色各异。
“自然,”丰能昂莎低声道:“但您需要知道——时间有限。”
开堂的钟声似对此的比喻,紧促,震动空气。许多错误都来自时间的紧迫,她隐约明白,尽管对人世似还有相当朦胧,而那使人们行色匆匆的原因,就像催促白日散尽的黑夜。太快了。她向三人暂且道别,走上'象王'和六位'亚王'座椅的高席,戴上象征摄政的白色头冠,四下俯望。她坐于'象王'的白色大座上,六张'亚王'的座椅分在她左右,分别司理财,法,工,军,内,外。除却军务大臣昆莉亚不领民事政务缺席,五位皆已在她身侧,于她落座时行礼。 “众卿免礼。”厄文抬手道,又再度确认今日汇报,请愿的人数和类型。她粗略扫过'象院'入口处的人影,辨别其出生和阶层,对比可能的职业同性别,大抵估计了今日的议题和数量,略微点头,拾起大座边的权杖,向地面轻扣,道:“开堂。请诸位请愿者依顺序上前陈情,据各位情况,可尤其与相关政务的'亚王'交流。”她抬高声音,显颇有权威,只美中不足,声音有些尖锐:“我诚心希望诸位的问题得到完善的呈现,困难得到解决。”
陈述开始后,不出厄文所料——向工务大臣蒙槮摩尔敬上的陈词与其余四位大臣齐平。她快速翻阅呈现上来的文件,同时分出精力,细听陈情者的发言,感受她们的情绪与真伪。于她来说困难,但事实让她不得不考虑人们在生活中似无止境且无意识的虚构倾向,自她接到过在财务上的数次谎报,需显出几分强硬:与她私人交流时的谎言,其效力于在'象院'的正式审理中的瞒报同等,皆以罪论。此举让以为她是懵懂少女的人群有所收敛,却使她几分黯然。她从此开始在正会议上穿黑。
“尊敬的摄政王女,厄德里俄斯殿下,尽管您莅临王座为我们带来了秩序和丰收的祝福,这一年的气候便是在孛林,也是二十年不曾见过的温柔的美好,仍然,我愿向您提出一二隐患:孛林往来水害颇多,西城区,尤其是下城区的水利设施早已陈旧,而即使您的父亲曾多次下令维护重建,始终因种种原因未能行使得完满:'黑池'的涨水可能摧毁旱地,大雨后下城的低洼成为死水淤积的沼泽——这类问题近年来越发严重。”这位请愿者,罕见,是位中年男士,代表自己的教区前来陈词。他的文书优美,发言也绝不尖锐,含义却是显着的。在此之前,他始终不曾注视蒙槮摩尔,只在最后一句时转向他:“我希望这是我在日记上添上这一段的最后一年。感谢您,王女。”
蒙槮摩尔低垂头,不见表情,厄文将一切看在眼中。其余陈情者——更尖锐,甚有公开声明蒙槮摩尔给出的工钱太少,致使工匠罢工使工事不得推进,或,他有雇佣的倾向和偏见,譬如,他偏爱雇佣有北方血统或背景的工程师,或者他不喜欢雇佣女工。
“我已明白。”厄文颔首,朝众人道:“此事既已被反复提及,我当保证在两次以内的集会上给出答复。有请下一位请愿者。”
话音刚落,会场内便响起轻微的啜泣声,起初细小,渐越发响亮,凄凉。厄文蹙眉起身,不顾身旁法务大臣出手阻拦,向下走去,柔声问:“谁在哭?”她向前伸出手,道:“请您告诉我,您为何哭泣?”于她说时,卫兵阻挠的铁甲声响动,哭声中夹杂尖叫,在会场回荡,人群私语,厄文焦急,抬高声音,道:“放开她,士兵们!这不过是个孩子!”她的声音,在如此高声的提高下,显出体弱不足,和本身的稚嫩。厄文心知这在民众眼中是不利的,仍恳请道:“请诸位保持安静。”喧闹仍持续,她已走到会场底部,见入口处,一个小而蜷缩的身影,被两个护卫的枪架在中间,哽咽哭泣,不住颤抖。
“她甚至不在请愿名单上,殿下。”一士兵同她道:“使她靠近您,或有危险。”
“没有关系,请你放开她。”厄文抬起手——她手上握着那只镶嵌黑曜石的权杖,边前身走去,边道:“——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请您来我身前。”
“我……”那蜷缩的身影抬起头,嗫喏道,露出脏污的脸和浑浊的瞳孔。厄文抿紧嘴唇:这女孩脸上满是淤青,一道显着的伤痕划过她的整个面颊,描绘出一个尖锐的形状。她的面目几不可辨认。
“啊!”厄文抬头,见坐在底层的与会者有惊呼道:“…… '兄弟会!' ”此语宛引爆惊雷,喧哗迅速扩张到整个会场。
“兄弟会!该死……”近处,那两个士兵也惊呼道:“这女孩已不干净了,不能让她靠近……”言毕,两柄枪已将她交叉钉在地面,人纤细的颈部便在那岌岌可危的三角中,见状,厄文心急如焚,无奈闭眼,倒转权杖,用尽全力,将那黑暗的一头扣在地面上——此权杖完全贴合'象王'议会堂特殊的石制结构设计,所为便是如此混乱之时。刹那,石心中震荡的嗡鸣随二者共振遍传大殿之中,人身凝滞,波动甚使人有晕眩感,众目望向底下,见厄文身穿黑衣,手撑权杖,站在中央。
她已疲倦,勉强抬手,举起权杖,朗声道,声音有些沙哑;那权杖上的黑色龙纹光明透入的天顶:“以我父亲,黑龙王拉斯提库斯的名义,”这举动有丝命令的含义,由此格外威严,乃至她纤细的身体倒显出苦功的敬仰:“诸位保持肃静。”
厄文再向那士兵,平静道:“释放那女孩,不得伤她的性命。”她向前走去,伸出不握权杖的手,沙哑道:“请您到我这来。”
二士兵面面相觑。厄文再强调:“——这权杖等同于我父亲的命令。”两人似无奈,只好放手。双枪施放的瞬间,那女孩,实则残破而瘦弱的身体竟如疯狂的蠕虫一般箭射而出。她手脚并用,在这大殿中拖着一串深黑红色的血液向前,伴骇人的摩擦声,厄文的瞳孔猛然睁大,辨认出这声音竟来自这女孩的骨同地面的石碰撞而至。她究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
“他们……他们毁灭了我的身体……”她呻吟道,泪水流淌在面上,厄文的心脏绞痛,几使她无法理解;她竟觉得这女孩有几分面熟。 “将这女孩抱起来,士兵!”厄文连忙传唤士兵:“使她去医院……”
“不要!”然听闻此语,感到士兵脚步前进,她激烈挣扎,翻滚了起来。那声音予人以恐怖,似补全她的未尽之语:她的心灵亦是破碎。那面上淌下的泪珠变为深红,却终于洗净污浊,露出了一张可辨认的轮廓。
厄文浑身冰冷。“……我不相信他们……”她哭泣道:“我只相信你,厄文……”
厄文跑过去。那女孩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呻吟: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救你……
她跑到这女孩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厄文的头脑一片空白,莫大的悲痛和困惑淹没了她,使她只能抚摸这女孩的头发,得满手那狰狞的血痂,喃喃自语。她确实认识这女孩。
“祖扎。”她呢喃道,眼中涌出泪水。
“近四分之一的纠纷案件都来自'性别犯案'。男人。”狄泊兰浏览案宗,将腿靠在茶几上,姿态洒脱,又将这纸张传给苔德蒙灵,口中数道:“家庭暴力,谋财害命,结党骚扰教会,扰乱雇佣法,排挤女工……”
苔德蒙灵接过那卷宗,却不曾看,直接递给了丰能昂莎。她抬起一条腿,姿态颇庄严,平静续道:“性骚扰,强奸,轮奸,囚禁。”语气平淡,仿佛她已见过太多:“近半年,龙血开启以来尤为严重。我奉昆莉亚大人的命令追查此类案件,层出不穷,处刑台的刀已锈坏,不得不重金打造一座明石刑台,便是如此,在我们无法覆盖的时间内,仍有不计其数之人企图破坏这台柱,至于现在,我们更乐意分散执法,不依赖特定场所。”
“你指的是私刑。”狄泊兰以手扶面,笑容灿烂。 “我的队员们更乐意理解为,'贯彻正义'。”苔德蒙灵回答。
“连环杀手,嗯……”丰能昂莎浏览卷轴:“你们已将此人捉拿归案了么?”她扬起那卷轴,上面列有受害者的年龄和状态,一旁,绘有些图案:“看来今天闯入会场的那一位是个幸运的幸存者。有她的帮助,兴许很快就能将此人捉拿归案。”
“不——这是有目标的连续杀人,却不是单人的连环谋杀。若以单人而言,”苔德蒙灵抬起手中的剑柄,其上可见一串红绳,解释道:“我们才是真正的连环杀手。这绳子已记下了十五个被我所杀的男人,全都来自同一组织。他们共同行动,有统一理念。”
“闻名遐迩,但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兄弟会'。”丰能昂莎微笑道:“作为盖特伊雷什文人,您应该比我们都要了解这个组织罢,狄泊兰?”
“不算。我那时才不到十岁,不过确实邪门。”狄泊兰咧嘴而笑:“我记得人们说,'兄弟会'里曾出了一个如神般的男人。我记得看他走过街道,众人都去握他的手。传说他能点石成金,使无生命的事物获得生命,极通机巧——但那男人倒不是盖特伊雷什文本地人……”
“孛林的难云阿。”丰能昂莎接口,态度莫测:“我会说这位男士是拉斯提库斯最厌恶的对象之一。”“千真万确。”狄泊兰嗤笑,交叠双手:“我记得难云阿在空中被撕成千片肉沫,地面上观者都被那空中的憎恶充满,炽热沸腾久久不去。无论未来我们要和拉斯提库斯怎样冲突,就这一件事,我赞同他。”
“所以,这件事和现在'兄弟会'犯事的原因有关?”苔德蒙灵问道。 “噢,你脑袋清醒多了,但知道的还是少得可怜!”狄泊兰笑她:“正是为此。”
“那么是报复。”苔德蒙灵面无表情地推测。 “报复,不算错……但,我想想,正确的理由应该和你的相似,”狄泊兰打了个响指:“贯彻正义。”“他们想要正义。”苔德蒙灵重复,这些句子似对她而言无法理解。
“我猜,革命更准确些,不是么?”丰能昂莎微笑。 “啊哈,正是。”狄泊兰伸出手。她在虚空中抓握, 双手合拢,最终若捧起一尊王冠,放于自己头上。
“我对这景象很满意,终于,互相试探的虚伪和平就要破碎,我们将直接对峙,”她露出笑容,炽热无畏:“在这寰宇的注视下,见识到底哪一方,才是上天所选的真民。”
她轻轻放下宽大的双手,叹息道:“那女孩也懂得了许多,不过,我希望她懂得再快些。”她解释:“时间紧迫,我们要在最可能获胜的时机,出其不意,克敌制胜。”她对其余二人说:“为此——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拉斯提库斯胸中的心。”
她道:“那颗血龙心。”
“厄文公主。”当她从医护院出来时,一声音在她身后呼唤道。她疲倦不已,最关键是,带着一股难用理智消除的寒意,回头,见是工务大臣蒙槮摩尔。两人的对比是显着的:厄文显力竭且有几分狼狈。她的面上发丝皆沾水渍,盖因需洗去粘稠血污,水珠同汗珠一并滚落,使她眼中的迷惘平添脆弱张皇。她不应该露出这样的神色——她已学习到,故匆匆低头,勉强整理心情,对蒙槮摩尔道:“有什么事吗,工务大臣阁下?”
蒙槮摩尔神色如常;仍是一般圆滑,一般带羞赧而狡猾的笑容,似乎方才所见对他来说无非是一样插曲。他有更重要的事需担忧:“我的殿下。”他行礼道:“尽管先前对我有这样多的批评,我需得——显得有些厚颜无耻地向您辩解,许多都是误解。”厄文蹙眉看着他;她觉得十分眩晕,不得不勉力支撑。
“很多工事无法完成,完全不是我们怠工的问题——是穷苦劳工好吃懒做,甚至于,在工地混吃混喝,偷盗建材的缘故。”蒙槮摩尔感慨道:“这都是教会经济区带动的不良风气。过去,远没有这二十年来这样严重。如果人们每天工作两个小时就能靠着她们勤劳的同伴吃饱饭,谁会去劳作呢?教会安逸的生活使人们的上进心都消失了。”
“那么,您确实是排斥教会的劳工——而很大一部分的教会成员是女性。”厄文沉默片刻,哑声道。 “这个……”蒙槮摩尔垂首,眼神飘忽:“好吧。请您理解我——这是因为她们确实不胜任……”
“关于这个,我会在审核您交给财务大臣的财报后,再作评价。”厄文感到自己的精力已到极限,并且心中始终有一念头挥之不去,沾染血腥,同她见祖扎的身体缓缓沉入龙血池的身影交汇一处。她侧身对蒙槮摩尔的面容,同他辞别:“那么我先行一步,蒙槮摩尔大人。”
厄文转身离去。门口,与她同来的三个女龙子已在马上等待,见她来了,各自行礼。“我们回堡垒,公主?”狄泊兰同她道。她注意到她面上的忧郁,笑而安慰道:“噢,是不是蒙槮摩尔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又狡辩了?不必为此生气——我们有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知道的丝毫不比蒙槮摩尔少,并且,远要公正。”
“简鸣。”她推荐道。厄文抬头望她:“简鸣还很年轻。”狄泊兰闻言大笑:“这几个月让你太成熟了,公主!别忘了你比她还小呢!”她伸手向她挥了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岂可错过!”厄文沉默片刻,调转马头。
“你去哪儿,殿下?”丰能昂莎询问。 “我要去看看这女孩受害的地方,”她在马上回头,仍有些疲惫:“我要感受那儿的氛围,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还有多少类似的事件。”
“这件事该归军务大臣管理,但,若您好奇,”苔德蒙灵随她而上:“我陪您走一趟。”厄文点头,回头向狄泊兰道:“不止是工务大臣,狄泊兰姐姐,盖特伊雷什文对各领贸易施加的压力使许多居民不堪重负。为何忽而提高海盐价格,加重关税?”她忧心道:“我们应共同努力,使人民生活幸福,不是各自为政。我不希望到需政治交涉的地步。”
“您得理解呀,”狄泊兰呵呵笑:“——战争是需要积蓄的。盖特伊雷什文不能再陪其余人玩游戏了。”她说得模棱两可,回头向前,挥手道别:“别过!”
四人分别,厄文和苔德蒙灵向城西而去。已近夏季,在城市中,燥热尤胜堡垒所在的湖区林地,厄文感晕眩。她经过岐明街,同一些认出她的熟人对话,听取她们的请求,又许诺她们尽快的解决,继续向前。阳光炫目,她在幽暗的紫黑中依稀看去,见阴影中许多眼睛,不见真意地看着她。她感心口缩紧,摇头向前,只在迫近'恺恒桥'时骤然停止。
灼风吹起她的黑发,城内运河黑暗,阳光闪烁,行人匆匆,少有抬头,眼神却汇聚。那树立在前的景象似司空见惯,又使诸多水流涌动。
她的对面,桥西河岸,树立数十长杆,上悬尸体,在夏日中炙烤。西面隐有腐臭气息,只被这深邃黑水阻挡,由此,东西相隔,截然不同。“看来昨夜又有执法,”苔德蒙灵道:“公示于众,恐是为威慑。”
“您还要过去么?”她问。厄文凝滞不动,许久,她摇了摇头,显艰涩。 “我们回去罢。”她轻声道:“辛苦了。”
“……听起来很令人难过……您觉得这女孩是受到了'兄弟会'的报复?”他道,走了一颗子。
“是的。”厄文回答。她思索片刻,抬起白马,向后一退。达米安费雪脸红了,他看出厄文是在让他。 “且,虽然我暂时不清楚'兄弟会'与这些受害者的过节——或者说,与父亲之间的历史,”她的目光微微黯淡:“实话同您说,思及这两件事的联系让我很难过。我感到她们是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遭罪。我思考了很久……”
“您,已去见过父王了吗?”达米安费雪轻声道。厄文摇头:“还没有。”她柔声说:“他没有回来,还在北部,训练军队。”
两人正下棋,等待另一位与会者到来。达米安费雪正为下一步苦恼:他不愿草草结束,使对手扫兴,自己又实在不长于此道。厄文很耐心:“不必在意,费雪。请您想象您在同我游玩。胜负并不重要。”他感激一笑,勉强动一颗子。厄文没有说话。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如她所言,她的动作始终非常平和,令达米安费雪放松。
“尽管如此……”她开口:“我从上次您给我的书里,找到了一些联系。那本关于思辨的书。”“啊……是的。”达米安费雪附和。他有些紧张。
“那本书不是完全愉快,实际上,厄文殿下, 对父王来说,那是本禁书。”达米安费雪道,面露忧愁:“于父王来说,女神教义是绝对的。他不喜欢人对其进行可能的探讨。我希望这本书没有冒犯你。”
“他那样做还是太极端了。”厄文回答:“那本书谈论了一些关于歧视和真理的问题。更直白一些,费雪,”她对他道:“它显然说了一些女神教义歧视男性的问题。我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尚且短暂,故而想要问问你,作为一个男性,你感受到了歧视吗?”
她解释:“我在那女孩脸上看见了一个用刀刻出来的伤痕。一个凸出的长形,那本书提到,许多地区认为,那是代表男性的标志……这些男性是在为他们受到的歧视报复吗,费雪?”
他露出了个痛苦的表情。“我……”他的手留在棋子上,久久不动,最后叹息:“厄文公主,如您所见,我在棋艺和智能上绝不能同您相提并论,但我并不是……一无是处。”他几嗫喏道:“我擅长……不,我喜欢作画。也许您不如我那样喜欢。但是,我小时候,尚没有龙心时,许多姐妹因为我棋艺不佳,或者欠缺口才,头脑平庸,嘲笑我。教会说,男人的头脑天生就残缺些……但……”
他叹息。他的嘴唇弹动,眼中似乎有泪光。“我不是在埋怨您,”他低声说:“您待我很好。您这么年轻,却如此沉稳。我很残酷,但,是的。我想教会是有些不公正的地方……”
厄文不曾动棋。她注视棋盘,手臂不落。她闭上了眼。
“我相信,那句话原文写的是……男人的心有残缺,费雪。”厄文平静,柔和地说:“不是头脑或能力。”
“……心?”他喃喃。 “是的,”厄文说:“以古梅伊森语所写就——”
“心。写得很好,不是吗?将人置于道德而非能力的陷阱中,并混淆二者,可以长时间令他身陷囫囵,”门口传来声音。厄文和达米安费雪一齐抬头,便见此人直起身,向内走来:“但是——”
这客人——必然是柯云森走到二人身前,面带微笑,目视厄文,道:“请注意,厄文王女,这样做是存在隐患的。”
他翩然坐下,正在那棋局之前,和厄文对望着:“第一,它使人心生怨恨。第二——它将人投入以能力定高下的粗暴野蛮中——后来它会被演变成战争。”柯云森朝她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我深知我的兄弟费雪不擅棋艺。也许我能为他代行这剩下的棋局。”他的笑容毫无破绽:“他给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开局——我不喜欢太容易的。”
“自然可以。”厄文冷静道;但内心深处,她有些不舒适之感。她转头看向房间深处的窗前,那台上放着一顶黑王冠。拉斯提库斯在离开前留下这顶王冠,为显示她的权力同他并无差别。她曾经试图劝阻过他,不需要这样做,但这瞬间,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它。
“对于您说的前两句,我认同……”她低声说,回过头。柯云森尚未出棋。他垂头,手指微动,显然在计算。 “啊,那么您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仍闭着眼,轻松道:“如此,您也会同意我的下一句:教会用了可怖的暴力手段来施行这一切,无数男人因此而死……并无罪孽。”
“这一切都是因为名不副实的信仰啊,厄文殿下。”他抬起头,骤然睁开眼。他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眸,不过和她所熟悉的那双是如此不同;跟她自己的,也天差地别。柯云森对她微笑,具有攻击性,她不由蹙眉。但厄文知道这般时刻,她不能显出不满——这是她在孛林观察到的规律,因此她不动声色,交叠双手。
“因此,我们呼唤——真实。”柯云森走出一子。
厄文注视棋局:显然,柯云森的棋艺远胜过达米安费雪。先前在与达米安费雪游玩时,厄文不需花费太多精力,她可想象棋手出手了六步以内的所有可能,达米安费雪几乎无一例外选的是最显而易见的一种。柯云森,很特别,不易推测。她认为,她不必紧张——但她的身体并非这样说。
她感到脊背上的寒意。“到您了,厄文殿下。”柯云森微笑:“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见到您。确实如传闻所说,皎洁如月,国色天香,如您美丽的祖母,'迦林'女王一般。”厄文握棋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柯云森,只见他笑容丝毫未变:“最难得的是,智力出众的同时,品德高尚,遵奉正义……”
我不能显出恐惧,她对自己说:不在这里。这里的人不能接受恐惧。因此她忍耐,没有显出任何动摇,而举起手中的棋。蛇前。
“……柯云森殿下,您也希望正义吗?”她看棋盘,低声询问。柯云森没有犹豫,走出下一步。这一步她已经预料,但是六步之后?再六步?她的手心出了汗,头脑发昏,此前从未有过。她送出'藤',欲打乱柯云森的布局——但他显然看出这一点,改变了阵形。
“当然,”他笑道:“哪一个有良知的人不希望呢?”
厄文回忆起了最后在'迷宫山'的一日,当她在漆黑的山谷中奔跑,周遭充斥捕食者时。不是奔跑的速度令她心惊,而是那结果。被吞噬,痛苦,黑暗,恐惧。她用手指,轻轻掐了掐手腕,闭上眼。 “柯云森!”达米安费雪出声道:“请你!不要这样对厄文公主。她今天已经很累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呀,费雪兄弟,”他微笑道:“只是在玩棋而已。”在厄文走出下一步后,他迅速跟上,像他早就算好每一步。厄文勉强计算。她开始觉得这场棋干涩而无趣;她最欣赏的部分已荡然无存。
“……您同意,不义的行为,就会被报复么?当然,我自己认为,这也没有必要。人类群众的愚蠢应该被宽恕……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报复。”柯云森说。他走出下一步,厄文跟上。她感到某种机械性的速度在此运转。
“我认为使得无辜者哭泣的,就说不上正义,柯云森殿下。”她回答。 “啊,我好奇一个人能有多无辜……当然,您纯洁无辜得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柯云森答:“但这太容易偏心了,并且,俗话说的好,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我们总是以因果界定正义,会发现它的定义被消解了,无法定性,更无法计算,因此,我想到……在我锻造材料的时候——我喜欢做这件事,我想到……”
他将'龙'棋扣在棋盘上,低声道:“锻造时总是不可避免有损耗,但是每一次锻造,都使这物件更完美。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又怎么不是如此呢?总是有牺牲的,因此,我觉得,厄文殿下,正义的定义——应该是产生最大利益的行为。”
他推动这枚棋子,吞吃了厄文的'蛇'。 “——对全体的利益,譬如,擅长脑力的人,应去做脑力工作,擅长体力的人,去做体力工作,而,擅于生产的人呢,”他微笑道:“自然是养育下一代——您怎么想?”
厄文没有进食——她自从'象院'回来后,脑海里就回荡着祖扎的面容和那些悬挂的尸体。她的肠胃绞痛,面露苦涩。 “厄文!”达米安费雪再也无法忍耐,前来扶她。
“自然,虽然世间总是真理最后获胜,但有时也可以用武力迫使真理没法在应有的地方。”柯云森的声音远远传来,厄文已无法计算。她的头脑先前就已被笼罩在一片莫大的不适,像是沉重恐怖的云。她的计算出现了纰漏,她知道,因现在她低头去看,清晰可见其结果——
“所以,人们才这么希望,自己能获得胜利……”
她已经没法赢下这一局了。厄文面露哀愁与痛心;想要获得胜利,这对她来说倒是奇怪的——但她确实感到,她不能在这儿输。一种'将'被吞吃与否的简单状态在这儿竟变得如此重要,她不由捂住自己的胸口,轻微咳嗽起来。在柯云森说起'因果报复'时,她应该动那枚'龙'的,但不知怎么,听见这个词,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没碰那枚棋子。
她摇着头。她没法赢了。柯云森很明显知道,只在等待。“您的回合,厄文殿下。”他幽幽道:“您很厉害呀。从来没有女性能和我下得这么久……”
门忽然开了;床边的帘布飞舞,掠过那顶黑色的王冠。黑暗从外头袭入,使一长影从这些龙子的背后压来。当达米安费雪抬头时,见到的便是那站在门口的影子,不戴王冠,披散黑发,冷然看着他们。
柯云森起身。“父王。”他有些意外,但未显示得很明显。
“——来跟你妹妹聊天,是吗?”拉斯提库斯道:“聊得她犯了胃痛。看来你很擅长这个,柯云森。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他走近了些,每一步都像一只巨大雄鹿的影,划过墙体。他走到这三个孩子身边,看桌上的棋盘。
“……在下棋,父王。”达米安费雪嗫喏道。 “我看出来了。”拉斯提库斯淡然道。他伸手向那棋子,拾起了那枚黑色的'龙'。
“谁赢了?”他问,轮廓坚硬。厄文喘着气,从达米安费雪怀中起身,欲开口,柯云森却先一步发言。他看着棋盘,面色如常。
“——平局。”他道:那黑龙已被国王取走,他不能将军。 “可能给厄文殿下的压力太大了些——绝无冒犯之意。”柯云森温顺道:“不知道您今晚回来,父王,不然我不会来打扰。”他略行一礼,姿态优雅,道:“夜已深,我和费雪就不打扰了。”
他将达米安费雪牵起,回身对厄文道:“晚安,厄文殿下。”
“厄文……”达米安费雪离去前,仍对她挥手。他的嘴唇颤抖:抱歉。厄文摇了摇头。她仍没什么力气,坐在椅上。
“我替你拿些东西来吃。”两人走后,拉斯提库斯对她道,厄文看着他,许久,眼中的平静终于化为众众暗色的朦胧。 “不。”她哽咽道,泛着泪光:“请你在这陪着我,好吗?”困惑,恐惧,茫然和极大的压力从她身体中倾泻而出。 “厄文!”他低低叫了一声,俯下身,将她抱在怀中。她用了仅存的力气,紧紧抱着他。
“我应该早些回来的,抱歉。”拉斯提库斯说;厄文摇头。她摸到他背上的龙鳞,便知道他是匆匆赶回来的了。
“她看起来……好可怜。”她用沙哑,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但是我什么也没法为她做……”
她断断续续地,勉强将上午的事同他说了,见到他的表情是如何步步笼为暗沉的。他显得相当愤怒,但尽数忍耐住了,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也是我的错,”他向她坦诚道:“我前些年应做的更好。”“怎样做?”厄文披散头发,在床榻上,哀伤地望着他:“……像我看见的那样,将这些凶手都吊在河边吗?”她轻轻摇着头:“不,这不是解决方法。”
他想说什么;但她既然这样说,这儿没什么他能做的。“但我还是能做得好些。”他只能这么说:“我前些年……”
他垂下头,面露无奈。厄文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安心,有他守在她床前;她有些困了,前倾身,在他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拉斯提库斯有些吃惊,但见她睡眼朦胧 ,便只是笑了。
“我……”他抚摸她渐入沉睡的面容,感心脏这脏器的钝痛,心中却很有丝温暖。他抚摸她尚有些湿润的头发,许多次,直到她的呼吸平稳,才轻声开口。我太伤心了。他坦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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