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Το θέλημα του Θεού)
行出孛林四天后,在祭林以北的山谷前,她问询他关于前行道路的意见。在马上,她单手持缰,指交叉路口的两向,叙述道:“从此往北,进入城镇,有客栈解决食宿,但从此往西,我们会经过一座我有只有依稀印象的白山山谷,植被茂密,好处是可以节省时间,坏处,显然是我不能保证你吃得愉快,睡得安稳——我打赌没有野兽会不长眼地袭击我们两个,所以你的安全,我以及我之外的事物都保证。”她微微朝他挑眉,见夜风吹拂在他的兜帽上,隐约可见其间蹙起的眉。夜幕正降,林间静谧,林叶中的影动依稀似邀请。 “——顺带一提,真高兴我们先走的是北方,否则你这一身行头在南部真是吃不消,不过也许你的血是冷的呢。”她顺口道,又折回话题:“你怎么想?”
“我们已来到这座山谷前了,你心里应有想法。”他低声道:“这回选山路——下一回住城镇。”他转头看她一眼,解释道:“两者我都需要亲身感受。”“你很贪婪嘛。”她笑道。 “这不是贪婪的问题——而关乎真知。”他回答,率先挥动马鞭如前,渐没入林间:“知晓万事和其道理,以及人在其中的状态,对于做出决定来说,至关重要——我们一定要小心。”
“难以苟同呀。”她回道,跟他上前,面露笑容,四处张望:“——很多时候决定都尽量随便,因为一来人能考察的情况极为有限,还不如依靠直觉,二来决定有时,实在不如运气重要。”她边说,边从马鞍边取出弓,轻巧地搭上了,指向林间某处:
“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塔提亚眯眼:“你很怕选错。”
不时她就将一只兔子拎着回来。克伦索恩原先欲主动承担生火和铺开简易营地的工作,事实证明这却不如理论上容易。他频繁使树枝缠作一堆至于宽度不够,高度过高;他的动作几有些手脚不平衡,弯腰屈膝时什可重心不稳摔倒。塔提亚已利落地将兔皮剥开,内脏去除,开始烧烤,回身见他仍拘束僵硬地往地上铺着睡布,不由笑了,劝解道:“别瞎忙活了,不如来吃肉。”她将调味包从行李中取出,往肉隙中各洒几许,感慨:“你爸真大方。我记得这些东西在南方本土都不便宜。和你一起旅行总是不赖的。”她将一串肉递过,克伦索恩接住。他凝视那泛着凝固血光,被香料衬托得极馥郁的肉,心情复杂。塔提亚侧头,见他在周遭草地上摸索片刻,又从水瓶中倒出些许水,将手中的草叶清洗干净,再撒到肉串上,炙烤片刻。 “想吃草?”她打趣。 “这是种草药。”他低声回答:“对脾胃有益处。尽管我有颗龙心,这不意味着我有个龙胃。”她闻言哈哈大笑,吃了一大串肉,没加入其中。月入黑天,两人吃完了,塔提亚生出困意,撑着头,朦胧问:“你身体底子真的是很不好,有了龙心也怎么改善,是不是?”“我的兄弟们时常因此嘲笑我。”他回复:“我自己并不想,这让我精力有限。但非如此不可。”她兴趣缺缺,点头道:“没事——我睡了。有什么事推我一下就行。”
她说罢躺下,很快入睡,呼吸平稳,像是她从不曾有什么烦心事。第二天清晨,她在林叶见看见一只移动的大天牛,正朝一颗巨树爬去,经过她眼前。鸟鸣回荡耳畔,她起身,略揉眼,朦胧道:“——克伦索恩?”
没人回应。这林地开阔,空气充沛异常,使她头脑中有丝晕眩之感。克伦索恩的白马留树旁,塔提亚起身,前行几步,四下搜寻,仍叫:“克伦索恩!”只有林木和几双鸟雀的眼掠过她。她骤然清醒,不再犹豫,大步上前解开马绳,翻身跃马,飞驰前行,一路搜索,在单调和寂静中掠过百米,直到天光破开林间障碍。 “止!”她大喝一声,几悬崖勒马,见克伦索恩的身影出现在山道旁。银金色长发随风舞动,他回头望她,身旁是古树。
“……一个村落?”她道。她轻轻驱马上前,就在他身后。两人站在山崖边,向下望:蓝天碧树中,一石材所搭建的村落零星分布在淡色河道边缘,中有高树,清晨时分,炊烟升起,但更有别处有烟雾。 “火堆,夏耕烧草灰?”塔提亚猜测。她偏头看,只见克伦索恩神色严峻,目视其下,一动不动。
“不,这是焚尸,”他低声道,眼中有动摇:“但不是寻常的处理——这是种类似防护的措施。”他向后走,姿势奇异,她才发觉他是赤足。 “噢,你大早上,鞋都没穿,跑了几百米,就为了看人家烧尸体——我倒承认你是挺敏锐的,不过也不必这样激动。”她驱马,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跟着,打趣道:“我先前来,几不曾之意到这村落哩——”
“不。”他回答。晨风,因在北地,尤为凉爽,吹动那长发,似心情般波动,若有些阴沉,寒冷似的,声音颤抖:“这不是单纯的死亡。她被谋害了。村民感受到她身上不寻常的腐臭,必以火烧,然而火也无法将其焚尽。”他回过头,用那琥珀色的眼,复杂而伤感地看了她一眼:“我昨夜梦见了这一切——我们下去看看。”
梦见——好吧。他既如此说,她亦无法拒绝,只认可道:“我们去看看。再次绕路。”于是她们便收拾了行李,双双上马,拨开林木,沿人迹罕至的山坡向下,石沙滚落,约莫半小时后,二人方才到底,而那处,正有一人将她们等待。起初,见此人在风中张开的红发,不似二人熟识者,俱是警惕,等近处,见那身量不高的人影双手合作圆环,神情隐有极洒脱的快乐天真,朝二人招呼:嘿——哟——嘿——方意识到,那竟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不曾绑白色的发带,显陌生了。
“哎呀,塔提亚阿姨,”叙铂见二人走近了,方小跑前来,笑眯眯地招呼:“克伦索恩哥哥。叙铂昨日开始就在追你们,却到那座山谷前就不见了人影,想着是否是没去城镇里而入了山——但晚上太黑啦!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回了营地一趟,今早才过来,就在山谷中间找到你们了。没想到这样的地方还有座小村镇!”
他向后伸手,仍满面笑容,道:“这村子别有特色和可爱之处,不是吗?”叙铂道:“屋与屋中间都种着高大的黄叶数,看起来好像一座树之村般,若非如此,叙铂以为在高空还未必注意得到它哩。现在叙铂找着了你们,看上去又完好无损,可回程向国王汇报了,只是问问,克伦索恩哥哥,你们来这是为什么呀?”
克伦索恩并未直接回答他;他越过叙铂向前,而面前,村落正口,有十几身影,零散上前,更多在之后张望。这一处的居民发色灰黑,个头不矮,较之北部,更似中部。“你们好!”克伦索恩试探性以中部官话开口,果不得回应,又尝试诺德话,无果。他举起手,姿态柔和,以示自己并无敌意。
“——你也是那天外来客的一员!”日光已升,阳光在他的白鳞上尤其闪烁:晨间心急,未曾刮去新生的龙鳞,此时闪耀如钻。克伦索恩一愣:村民所说既非在中北任一官话,而是种古怪的语言,虽不曾听过,却可辨认,因与古梅伊森语相似,而他是非常熟悉这古典语言的。
“——你们遇见龙了吗?”他停步,以古梅伊森语道,手臂前倾,声音抬高:“龙。”多米尼安——他解释:“巨大的野兽,鳞片似铁一般坚硬,可飞行。它们是由人变来的。”这方法是有效的,双方由此可交流,尽管内有模糊。 “龙。”“——龙。”村民彼此低语,瞥向克伦索恩,神色警惕。他不再动作,微抬双手,终于,为首一村民,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者向前,道:
“龙。”他的声音洪亮,用词却模糊。这语言已和原来的通用语有了差别,他的用词又是更新眼严重的一类,克伦索恩唯可努力辨认:“前几天,一只由男人变作的野兽,降落。”老者举起手:“他谋杀了她。侮辱了她。我们不相信外来者!”
“我理解——我也知道她的尸体上沾染了一种恐怖的香气。腐烂的香气。”克伦索恩回答,说得很慢,力图使村民能听清:“我能帮助你们。”他缓慢走近;他们并不相信,面露狐疑。 “他知道。”“他为何知道?”
“你为何知道?”那老者道。 “我有很特殊的眼睛,”克伦索恩回答,他仔细观察村民身上的服饰,心中有了猜测,缓慢道:“许多野兽有集群和等级,这一种野兽并不例外。我,同样也是这种野兽,”他平稳道:“且我比先前袭击你们村落的野兽更为强大,因此我可抹消他带来的影响。请你们带我去焚烧尸体的木台。”
“——这群奇装异服的鸟语人是怎么回事?”不时,塔提亚追上,同他问道。克伦索恩愁眉不展:“如果我没猜错,以他们身上服饰的风格,这些人很可能是在大牧首征服的时代搬迁到了这山谷中,甚以巨树将自身隐藏起来,迄今已一千年了,故语言更近古代通用语——现在,他们重新被发现。”他抬头望向天空,神情肃穆:“因为化龙之人越来越多,此事兴许不可避免——使我在意的是,那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使得人不得不将自己隐藏起来?”他对她道:“我要入村搜寻一番,顺便处理那被谋害女人的尸首。我们必须要尽快解决这件事——龙心——否则这般事只会越来越多。”
“噢,有趣。”叙铂在二人身后,左顾右盼道:“有趣。”“这些人很淳朴。”他同她说:“尽管先前发生了那般事,对我都没有太多敌意。”“你真的是不太明白你长得有多么温柔甜美,克伦索恩。”她回答。
“这树结果子!”叙铂快活道。他们经过巨树下, 他捡一枚洁白的果,欣喜地品尝起来。 “又甜又香噢。”他很满足,有一会,安静地品尝。克伦索恩随那领队,穿过巨大丛林,到河边,见到那焦黑的木台,木香远去后,其上诡谲的腐香弥漫开来,许多村民不愿继续靠近。他提起衣摆,踏过焦黑木土,似白风掠过黑海,忽听其下有人呼唤他。他垂头,见一少年,扯住他的衣摆。
“别上去,”他告诉他,面有惊惧:“如果你闻到太浓郁的香气,你可能变为与她一样。”他对他伸出手:“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说话。最后,你俯卧在地,像一条蛇,再不能起身。”他道:“如果你划伤了手,也是如此……几十种方法……许多人死了,只有她的尸体,还在……”
“这是个集体焚烧台。”克伦索恩道;如时他便也踩过平台上焚烧的枯骨,在他的靴下如溃烂的羊骨散开:“……他带来了疾病?”他询问。 “瘟疫。”那少年道。克伦索恩点头:“多谢告知,但不必担心我。它无法伤害我。”如此他攀上高台,看见原先那具尸首,在其面前久久沉默。这尸体,来自一年未二十的女性,似浸泡在不腐泉中般苍白,浑身赤裸。发丝已白,却显然不是先前发色;皮肤上有细密银色角质,尤以乳房,四处为盛大。她的脸上,刻着一耸立的塔形伤痕。克伦索恩矗立许久,而后伸手,轻抚这尸体表面,感其坚硬如石,因此抗火。
“慈悲。”他不幸悲叹,闭目道。他从腰间取出离别前拉斯提库斯转赠他的匕首,划开手心,使那无色透明之血流下。些许眼泪亦从他目中流出,俱是此色,微风轻拂,第一滴血碰到那尸身之时,溶解松动的皮质恍若被割裂而建在空谷上的地基,分崩离析。其溶解亦为洁白液体,仍有异味,但似被稀释驱散,更被某种强制的平淡,虚无所覆盖。尸水落下高台,居民四散而逃,克伦索恩仍站着,直到气息已淡,空气中有阵阵雾烟,他方点燃火石,重新引火台——火舌起先温吞,而后渐广,渐起,橙光舞于北地寡淡的天空下,中夹杂几许隐蓝,膨胀气流吹飞克伦索恩的长发,他向下跳落一级,不料力量不足,竟踉跄倒下,腿骨疼痛。
“哎哟,少爷。”他眼有刺痛地抬头,感双臂被抬起,见塔提亚已来他身边,对他调侃一下,继而将他扶起,一并走下高台。二人身后,那火台渐渐倒塌,熔融燃料坠入其下已无草料的焦黑土地中,火星熄灭。叙铂在不远处等待二人,手中的果实只余核。
“这个果实真的很好吃噢——有种奇妙的感觉,”他道:“使人觉得晕乎乎的,没有印象……遗忘。什么都忘了。比遗忘更甚。”
“又是'兄弟会'。”两人不曾过多理会叙铂,或者说——在先前一春的接洽里,起码克伦索恩已充分知晓叙铂不需要过多回应。他们走在巨大的明黄高树下,经行许多叙铂所提及的果实,克伦索恩向塔提亚叙述那情景:“一个塔形的长方形纹样被雕刻在她的血肉上——这是种极为亵渎的冒犯。”他眉头紧皱:“甚至不应付之言语。”“男人性器的形状,”塔提亚神态轻松,与克伦索恩相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我俩都没有,何必为此羞耻?”他的愁容更深了些:“这并非'羞耻'的问题,关乎其原因。'兄弟会'已在企图明目引起注意,而他们神出鬼没的行迹,混迹人群的习惯是最好的保护,哪怕示之于众,仍难捉真凶,且源源不断……如此憎恶,”他低声道,回头看那火堆的遗迹:“他们杀戮的手法熟练,仍难掩其下愤怒。这是兼备激情和轻蔑的谋杀,我只能依稀理解……”
“——我能切身感受——与你相反。”他猛然停止,因感到她忽垂首,在他耳边低声道:“当我是个孩子时,我会为了多吃些将我同队的男孩推下水坑;他少吃了一顿饭,却不知谁从后背推了他一把。我也会在看见威胁我必要在生子后耗尽一生的男孩的尸体时感到些许欢欣——我像宰杀畜生一样杀过许多男人——'鬣犬'的传统在我之前,已流经了千年。”塔提亚笑道:“我相信我们之间的仇恨是很深的。女人和男人。”
“这难道只是女人和男人的问题吗?”他惊愕,提高声音,风吹起他的长发:“——这样深的仇恨,我想一定和他们获得的龙心有关。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追求。也许固然是同这一千年来的统治体系有些关系,但——男人和女人,这问题——”
“你觉得这问题太小了吗?”她微笑。 “这显然是不足够的。”他回答,看着她的眼:“因为我们每个人之间都有这样大的不同。这真正应该取决于我们的心。”。
他没能说完,因为她猛然握住了他的咽喉,迫使他看进她熊熊燃烧的蓝眼之中,转变如此迅速,几难指认她是在表演,还是停止了伪装。龙鳞攀上他的颈部,如结冰霜,而对应的生长一并发生在她的手指上,红白交织,冰火相溶。她的骨头咯吱作响,而她面露狞笑:“只是这么简单。只是因为女人更瘦弱些,她们的皮肤光滑,身体柔软,呻吟如同你现在一般奄然垂危,激发人的施虐欲,如此他们选择其作为杀戮对象——我们已扭转了这一现象,近一千年,现在他们想物归原主,或以牙还牙。”
她松开手;克伦索恩剧烈喘气,咳出唾沫。“噢!不要打架。”叙铂跑过来:“叙铂会报告给国王——”
“——不必。”克伦索恩抬起手,哑声道。 “就是这么简单。”塔提亚道:“相信我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在帮助你理解。”他勉强微笑,道:“我明白。”她向他伸出手,但他拒绝了,向前走去。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企图打破你对我好不容易增进一些的信任——我不是那种多事的人。”她在他背后道。
“我从未试图真正相信你。”他回头看她一眼,神色复杂,惨笑道。 “你们的争执结束了吗?”叙铂微笑道,他点了头。
他们行至一棵最大明黄色巨树下,前有数多村民聚集,等待三人前来,为首是那老者,克伦索恩认为是某类管理者。“我为你们经历的事感到抱歉——你们同外界的交流很少,对么?”他对那老者说。
“年轻人出去。我们允许人出去,但很少有人回来。我们很少有客人,不通待客之道,但我们不是粗鲁的人,直到上一个闯入者。”那老者道。 “我明白了——我叫克伦索恩,来自南部的城市。您知道国王为何物么?”那老人点头。 “我是国王的弟弟,以他的名义,巡回全境,广为传播良善的真知。”他四处望去,审视这些男女老少的面孔,抬高声音:“我发誓我和那从天而降,为你们带来灾祸的人绝不相似。”他从他们脸上看出困惑和不信,更耐心道:“我现今四处旅行,欲告知人们龙心的危险之处,希望能劝说人,从追求它的道路中离去。”
“在你们断绝联系的外界,发生了一场千年不见的剧变,”他解释道:“人的心生出渴望,可将他们化身为龙,其为剧烈邪恶之物。这被谋害的女孩,就是龙心的牺牲。龙可上天入海,任何隔绝都不再安全。”克伦索恩四望,恳切道:“为保证此类事物不再发生,我希望你们同外界建立联络。”
窃窃低语。他并不期望这久经隔绝的山村的居民转眼便接受如此事实,但很为塔提亚忽然上前的举动吃惊。她拨开人群,拉过他的肩膀,低声道:“有什么事不对劲。”
“那头龙没有离开?”克伦索恩猜测。塔提亚摇头:“叙铂。”“叙铂?”他重复。 “是,”她只同他说:“他不能化龙了。”
“怎会?”他喃喃。叙铂同他摆手。 “不是很严重!”叙铂道:“叙铂只是有点晕……那果子好像花蜜,对不对?叙铂像喝醉了。一会就好……”
“不是现在才有。”两人回头,克伦索恩面色严峻,那老者亦显古怪,如劝说他一般,开口道:“——它一直就在那。多米尼安,如你所说。一直就在。我们没有见过活物,但我们知道它的存在。”他向他抬起手,诚恳道:“你从外边来。我知道外边有城市,有公爵,有国王。有宽敞的大路和庞大集市。但我们并不关心。我们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是神的意志。”
“神的意志?”克伦索恩喃喃。 “是的。”那老者说。他抬起头,重复这个词,阿辛-亚钦,神恩,指着头顶明黄的影。他和塔提亚一并抬头,见那树在众多光影纠纷中,显出白色的树皮。致幻。克伦索恩想到叙铂的描述,忽感背后虚浮,像忽如其来的一击,他抿住唇,看星辰旋转,仿佛自己与这树融为一体。
“阿辛-亚钦,这树的名字。”那老者说:“给予她给我们的旨意,长存一隅,生来死去,永无间断。”这句话的最末,声音清晰,但无歧义,所用的是最纯正的古梅伊森语,情理并存,却似有某种不圆满的残缺。
“……你从女神那儿得到了旨意?”克伦索恩喃喃:“不。没人见过女神……不能依赖她。”他转别过头,暗自琢磨,不顾人群熙攘,眼露考究之色:“可能是初代牧首,没人确切知道那时代发生了什么,如果初代牧神经历的是一场屠灭龙群的战争……”他推测道,而一个疑问已浮上心头:但这不是战争。什么战争可抹去人的心?
“发什么愣?”塔提亚低声道。克伦索恩稍平心情,同她简练讲了自己的猜测,希望得她更多推测——他感到她总能在无意中给他一种新的视角,也许如她所说,她是个女人,而他即使再残缺,也是个男人。
她抬起头。这树几遮住了天空。“——这树的香气,果实,可阻挡人化龙。”她眯眼,转而低头:“意味着那凶手也许未能跑远。”
她握住他的肩膀,眼中泛着激情的光彩:“他可能还在附近躲藏——无法化龙。”塔提亚微笑:“你怎么想,克伦索恩。你有没有一丝愿望,”她道:“捉住这个人?”
“——什么是神希望我做的?终日劳作,像那工蚁,像那转动的水车,记忆衰退,身体枯竭。”她读着这封信,先前不过是默读,而后渐渐出声,手指抚摸其上:“——或者生育后代,以我的老去浇灌新生。但我感觉如此辛酸,痛苦,不知这一身伤痛的意义。神使我活着,只是为了存活吗?”她翻过一页,见那笔记已凌乱,却愈发刺目,有力:“但为何,我无法满足——还想要更多?请您告诉我,这痛苦的理由究竟是为何……”
她阅读的声音渐低,这信已到末尾。她坐于桌边,久久不动,抚摸信纸,将其中一二尤其触动,或者,更直接些,使她忧心的词句重复,声音微弱,但似林间不绝的絮语重复。神所希望,她轻轻咀嚼这词语,生的痛苦。虚无,空洞,无意义。
厄文感到意识中的黑暗和刺痛。她闭上眼,稍将信放下,揉捏双眉之间。门开传来响动,门被一杆推开,一人影,有对这木门来说显拥挤的肩宽,轻盈地带扁担和木桶入内,各器具井然有序,动作似音符,有那无声的韵律。他的面上沾些汗水,唇边有微笑,只是见她的神情和拘谨姿态,才转变模样。“怎么了?”他问她:“小厄文,你哪里不舒服吗?昨天睡得不好么?”她正沉浸眩晕中,适才被他唤醒,见他已卸下农具,站在她身前,垂头看她。
“不。”她如梦初醒,不敢太仔细地看他的神情:“只是想着事情,太专心。”厄文略停顿,才抬头,对拉斯提库斯露出感激的微笑,道:“谢谢你陪我来,父亲。原本今天应该是我去做活的,结果都使您代劳了,实在过意不去。”“我不会愿见你身体虚弱时被逼着去做任何活计,我的女儿。在田间走一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但重复劳动使你身体受损则恰好相反了。再怎么说,”他四下打量一番,柔声道:“这木屋并非为确切生产的劳动所得而造,而是使你在平日的纷纷往来中有个冥想的去处,对吗?”
拉斯提库斯对她的措辞实在是十分温柔的;对于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第三者而言,其中蕴含一种至极和谐的矛盾,同时自然而笨拙。他在她身前坐下,因考虑到身上的脏污,问询道:“我听见你在朗读。你在读些什么?”
“信。”她垂下头,同他示意那封信:“我在教会设置了信箱,希望无法同我当面交谈的民众可以将她们的困惑和哀愁告诉我。这是其中一封。”她微合双目,低声道:“这封信让我感到悲伤——所以,如果您愿意,可以亲自阅读,但我无法再为您朗读一遍。”
“当然。”他接过信,浏览字迹——厄文已发现他其实不如传说中不擅阅读,只是随情绪和意愿变动极大。她见他的眉头轻轻蹙起。 “这很不幸。”拉斯提库斯认同道,重新将信递还给她,目视她,坚定道:“近二十年来,如此哀叹并不少见。”她极少见他在信仰以及有关女神的事上动摇,或同她在教会中所见的往人一般,于叹息和愤懑中哀怨——像他曾亲见女神,或时刻有她的言语在耳畔一般。最虔诚的信徒有时也不得不低言,他乃是个不通人理的狂信徒——只愿与神有过分亲近,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可怖心中。他并不知她心中的思绪纷纷,只低沉,清澈而平常道:
“女神不期望人的痛苦;她期望人的快乐。但她不会在人的生活中,给予任何帮助。”
“……她不会么?”厄文低声道。她有些惊讶, 微微向前倾去。 “不。”拉斯提库斯微笑道:“你记得么,小厄文?有一天,你曾来'圣女'教会,正好那日我来朝拜。我那天说的便是这段经文,自始至终,从未变过:'苦难众生,忘却己伤,她既爱你,你必爱她'。”他轻叠手指,同她望着,语气温柔:“人期望她实质的帮助——但她给予人的是爱。人必须为之付出且努力,且不求她的帮助,而去帮助她。”
她眨了眨眼;她已察觉到期几许危险,却不能拒绝,只依稀问:“……为何呢?”
这答案她已经知道,果然,厄文见拉斯提库斯无奈笑道:“因为她已经爱了人们而了。”他言毕起身,经她身旁,以手轻拂她的肩,半有忧心而宽和道:“……过分感受到这痛苦,或屈服,因不见她实质性的帮助由此否定她,驱使人去渴望力量。起初是食物,然后是财富,再至于智慧,最后,”她感到他的手指离开她:“……会是这颗龙心。”他进入室内,准备去沐浴,但这话触动了她,使她回身去寻他,焦心道:
“但……谁也不能说人们所忍受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不能抚平她们的悲伤,难道我应该去要去她们忍受更多?去……”她犹豫,表情纠葛,见状,他原本愿离开,却停止了,深深望着她。她闭上眼,呼吸,同他道:
“我知道这写信人是谁。她是一个老妇,住在教会——现在教区与商区兼并的呼声甚嚣尘上,使她们忧愁。她病得很重,我去看她,以龙血抚平她的痛苦,她握住我的手,问我几个问题。”厄文不眨眼地目视拉斯提库斯,不见他面上的任何动摇:“——她想让我讲出一两个女神宽恕罪人,罪行得到悔过的故事。但我不知道任何类似的;我对女神教义仍不熟悉。您知道的更多,对此,您知晓一二么?”
他摇头。“不。”拉斯提库斯回答:“没有悔罪的故事——女神不宽恕任何人的罪孽。赎罪是人自己必须去做的事,”他垂下头,身姿柔和,仍有那屈就的巍峨:“当罪孽赎还,人自然知晓。人不能从女神那儿期望任何事物,只有她的爱。”
“但她不会做任何事?”她不可置信,轻声问。她们的眼对上,都似清澈绿池。拉斯提库斯并未回答,只是微笑。
“她的爱,”许久,在他转身入内前,在黑暗包围的掠影中同她道:“于许多人来说一无是处,但他们终于会知道,她同她的爱一般,早已做过一切,无所不能。”
不去感受会是他们的丧因。他如此说,消失在室内,留她一人怅然。无怪许多民众,并不爱他,只是怕他。她垂首在指尖,对自己说到,他待我很好,但有时,尽管是我,也感觉他并不在我身边,而同他的女神在一处。她言止于此,因她知道这感触于她而言,比于众人而至奇异许多,使言语有限。室内传来水流声,厄文内心触动,走至床边,见这小屋四处景致:湖岸掩映在远林中,近处蓄水池幽暗,连月来沉思会对小屋的照料令花圃田园井井有条,春季播种的菜籽已长成莲座,阳光洒落,她感到热意,却也察觉某种渴望。屋内的水流已缓,她知道他必然开始更衣,却心中一动,外出而去,踏在泥地上,越行越远,感受土壤的气息。
她走至这林地的中央,轻抬双手,阳光如水落下指尖,似有暖火,仍然,她感到身体的虚空和疲倦。带着一丝祈愿,她抬起头,希望阳光能涤荡她身中的忧虑,却感其无力。她身后传来脚步声。
“父亲……”她睁开眼,忧愁道。她企图回头,但他已率先伸出手,似黑暗一合,将她揽入怀中。她的眼在启明时露出些许错愕,适逢她感到那阳光终于带着深入血肉的热度;这不是个轻柔掠过,如风的怀抱,他握紧了她的肩,使她不感任何龙鳞的刺痛,只有温柔的沸腾,传入她的身体,像个黑色的太阳,他靠在她身后,以静止抚慰她。
“我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使你忧心了,”他低声道:“我无意否认你的努力,女儿。我知道那胜过一切——你的努力不会化作虚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父亲。”她轻声回答,手臂垂落;她的指尖在颤抖,但她不能那样做:“我只是有时,不免感到迷茫。”“自然之至。”他苦笑道。她抬起手,有些痛苦地扶住他的手臂。 “哪怕你对人的痛苦,视若无睹,我也不会怪你。”他说。 “不。”她回答,摇着头。
林间起了风, 草叶划过脚踝,令她想起'迷宫山';她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的香气,回忆挥之不去。我不能这样做,她对自己说道,我不能这么做。
我爱你。气流若覆上她的唇瓣,她闭上眼,纠葛万分,握住他的手指,轻而又轻。 “不,”她说:“我无法忍受见到人们空茫碌碌,一日又一日,身体衰颓,精神迷蒙,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彼此争斗,为渴求龙血——让我更为不解的是,我的姐妹和兄弟,目视这一切,却只愿为一颗更强的龙心互为仇敌。我感到孤独,无人支撑——这让我感到艰难。”她轻轻挣扎,使他松开手;她转过身:“我……”
她诉说道。“我会支持你——你可以相信我,厄文。”他已开口,握住她的手,清澈且平常,垂首道:“你想亲历亲为,但不妨来寻找我的帮助。我已告知过你,我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你。”“——你的女神。”她微笑道,感苦涩。 “没有区别。”他回答。她沉默片刻,忍耐胸中涌动的情感,对他抬起头,道:
“你支持了我,”她柔声说,目光闪烁:“但没有人支持她们。世间的男男女女,我发现,许多都是独身一人。她们彼此交谈,却并无联系。孩子没有母亲的支持,妻子没有丈夫支持,旅人没有朋友支持,孑然独行,后与绝望相遇。如此堕寻力量的庇护,我无法责怪她们——我想去支持他们,如你支持我一般。孤独已去,也许救赎便来。”她悲伤一笑,看着他的面容,道:“你……你没有支持他们,相反,你惩罚了他们,对么?你曾经很愤怒。”
她合紧手指,终于握住了他的手,情意似水决石堤,没入她的音声中:“大多时候,你是个非常严厉的父亲;你的儿子害怕你,你的女儿也不爱你。但你对克伦索恩非常好,对我,更是体贴备至,我对此无以回报。”他忍俊不禁:“回报。”她摇头:“这定是因为克伦索恩大哥的母亲……你自己的母亲。”她端详他,直到他也变了表情。
“你非常爱她,”她道,不知为何,声音颤抖:“远胜言语可承。”
他闭上眼,抬起手:“我知道你不可能对此些许介怀也无,厄文,尤随入世渐深,这疑惑只会次次在你心中卷土重来,我无意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任何辩解——我曾做的事,于天于人,都莫有争辩的余地。这是我的大罪,我不怀疑,我会为此付出代价,而我乐意如此。”他又握住她的手,姿态恳切:“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不曾为无情的私欲做这件事。我对她犯了罪,我也为她犯了罪;意义类同,我为我的女神犯下罪,最后,我也会为你做同样的事,以此为终。”
“但我不曾对你有任何伪意,因为若我什少对你付诸言语,只是因为我不愿扰乱你的心。若你需我朗声说出,我可以对你说千万次,不改其意。”他顿了顿,轻轻开口:“我——”
“不。”她打断他。他的话让她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她不能承受思考更多,靠入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我爱你——让我为你说这句话罢,父亲。我爱你,同我来这堡垒的第一日对您说的一样。如您的晚辈,您的女儿,得您支持的天涯行人一般,而即使我始终不能忘怀我们是如何相逢的,我对此再清晰不过。”
她抬起头,氤氲泪光地看着他,对他抬起手;她碰到了他的面颊:“你在我身上看见了朦胧中的面影,而我也穿过梦幻,误解了你的意。”他欲开口,但她只是对他摇头:
“我不希望你犯罪——我不希望你去惩罚人们。请你,不止支持我一人,而支持所有人罢,同我一起。”她抚摸他的下颔,见他面孔,在明暗和失序中无垠穿梭,风寒风热,草野来去,她的声音依旧:“首先,我想请你原谅你的孩子,我的姐妹和兄弟们,去劝导,而不是威慑。”她忍住泪水,微笑道:“达米安里德邀请我今夜去劳兹玟官邸同他聚会,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与他真切地交谈。言语可做许多,让我们在无可挽回前起码尝试。”
她见他蹙眉,眼有波动,似将何事强烈地压抑,最后,终于微笑:“是的。你是对的。”他垂下头:“如果我不能做到原谅我自己的孩子,谈何消除龙心。但,终究,我有自己的理由,虽然这并不是你需要理解我的原因。答应我,厄文,”他扶着她的肩:“若下一次还有这样的集会,尽量使我和你同去。你对他们友善关爱,他们却不会类似待你,我希望你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会适合和他们交流,如果这是神的愿望。”他低声道,若喃喃自语。她闻言,哀伤的笑了,轻盈靠近他,令他惊讶,靠近他的颈部,将手扶在那,以嘴唇轻抚他的脸颊:
“神的意志……”她呢喃道:“您知道吗?有时,我觉得您对我而言,也像个神明一般。”她感到他的惊讶,却已陷入其中。她揽住他的肩,低语道:“如此充盈爱意,却也使人畏惧……”
“你使我不知所措。”他回答;但她搂住她的动作却可称是毫无犹豫的——她不能这么做;她闭上言,沉浸在这怀抱的安宁,永恒和坚固中,直到风从林中席卷而来,一片巨大的龙影覆盖于林地之上。
两人分开,走向林地尽头。
“你终于来了,叙铂,迟到了很久,”拉斯提库斯道:“何事耽搁了你?”
“小插曲,大王。”来人道:“有惊无险,皆大欢喜,但我有两个消息要带给您:第一是,克伦索恩在北部山谷的山村中,也遇见了'兄弟会'的杀手。”
“又是'兄弟会'?”拉斯提库斯蹙眉,厄文站于他身后,他依稀望他一眼,寒声道:“他们的胃口几是无穷无尽的。”
“我这些天听到我的新朋友们说,复仇,食色,囤积,放纵,都是无止境的。”叙铂回复:“但叙铂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不过这个杀手已被塔提亚处决了,很漂亮。此事为止,克伦索恩已北行,抱歉我不能告诉您他肚子里在想什么,但,确实还有一件事。——这个。”
他将那金白的果实递于两人面前。“这是'白河'的毒果么?”拉斯提库斯道:“我闻到上面的冷香,于这个组织而言是典型的。”“不。”叙铂回答:“据克伦索恩——哥哥——我不这么叫,您如果不乐意——当地村民叫这个,'神恩'。”他微笑:“我亲身尝试过,吃一个,你一天都难以化龙。大王,你认为神,是并不希望我们拥有龙心吗?”
国王神情微滞。他伸手,接过这果实。他触碰它有如婴儿肌肤般的皮肉。
“我知道这个。”他自语道:“这是被砍断的生命之树,来自……”他收了声音。 “从哪儿来的?”他问我。叙铂如实回答。 “立即带一队人,将那村子的村民接走,去收集这种树的种子。”“叙铂来做?”叙铂对自己道。
他回头看她。“你去吧,父亲。”厄文回答:“如果你能赶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如果你不行,我会独自前往。”
“带一两个人跟着你。”他说,临走前嘱咐:“我会尽量回来。”但他凝重的面色诉说其艰难,她没有再温情,只是微笑。
“有时叙铂真的很难明白你们两人之间在交流什么。”这孩子坦白道,看着那枚果实:“像神的念头一般。谁知道神的真意是什么?难以捉摸,但还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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