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x ans de rêveries agréables(僭主贪娴梦)
必然是梦……她感到它;意识到它,知道它……行走在这漫漫长梦中……一个女人,脊背宽阔,脊柱似界定残酷的弯刀,介乎神话和幻想间,踟蹰独行,唯有瘦马相伴;红发披散,身着蓝袍。过客所见,当作何想?空气中若弥漫凄昂弦乐般的刀音,饱满绚烂,恍若血肉燃烧的红花血叶从空中飘落,洒落她眼前。永远不会结束,她对自己想到,面容平静,她知道这不是一种绝望的发想,而是显着的应然。永远不会结束……她伸手,接住落下的火花;每一阵雨,都带来一阵火。它烧着她的发,却不伤她的身,只让她的红更显着,更璀璨。更壮美。怎会如此?见状那些被她凌虐,为她毁,因她尝尽无数恐惧的眼——这些故此才能和她分享同一场梦的枯萎泪眼默哀见到,她拨开这场红雨,半宛同其融为一体,半如同它以身对峙,骑着那红马,兀自前行。怎会?怎会?怎会?她固也能听见这肉林中人声哭泣,诉说罪孽不完的苦痛:
最可耻的罪人——卡涅琳恩!上天啊,用你炽热的天蓝色拥抱摧毁她那傲人的强壮身躯,将她投入最深的海底,使她的眼不能视物,火不能燃烧——摧毁她,一如她摧毁我们!卡涅琳恩——亡魂们见她已至红林尽头,光明似黄金,涂抹她的半身;罪人拨开漫天的红花,竟如此壮烈。乐音拨动在空中,风声哭声交织一处。为何她也不是一个完全的罪人,竟以那寂寥而拒绝的面容簇拥尊严的高贵和火焰的壮美,至于我们,仿佛是被她回眸时冷烈的一瞥磁石所言, 自甘毁灭的趋光蚊虫?
它们哭着……
永远不会结束……她想到这一点。阳光迎面而来,在最和暖的刺目中迎着她出了丛林。她轻微抬手,摘取额发上最后一片红叶。生化为金色灰烬,便在这瞬间,她凝视着,面色沉静,亦从指缝中看天阳。结局,这竟不是日升,而是日落。久望落日,回忆溶解盘旋,她最终从那下坠恒星中回眼,看向前方。
海风吹拂。卡涅琳恩回神,见这出林道路向上蜿蜒至海岸岬角。她驻马不前,见夕阳之火燃烧海线的边缘,近处,一株最高大的红树,有那最微妙的红;像一昏至落日时疑心为所抛弃的冰冷余光,婴孩张开的脆弱的唇肉,滚落案板上的剖口胸骨。令人想起,那最温柔的肌肤,情欲为此而来,至极的苦痛,身肉被野兽撕裂开。她不曾闭目,沉静,自然,仿有几分沉思似地望它,见它若海中巨大地珊瑚迎海水展开,鱼群穿梭其中,枝枝蔓蔓柔美,每一根系为光彩变棱,不曾一致。她看着。她回忆,曾在口中尝过的血肉,余昏中颓圮走丧的骑士,徘徊在城市的废墟中。情人开心破乳,躺在她的肩上,露出粉红的肉;她亲吻它,吞下它,忘记它。这红发蓝衣的骑手缓缓驱马向前,斜阳拉长身影,每一动都留下新的刀影,刻出深虑的雕塑,注视她上那古道;海风吹开她的发,她的袍,红树似琴,奏出长歌。鉴于如此,这一切如何结束?她缓缓抬起手臂,牵动缰绳,胸中无感,不介意自己是走向那注定的刑场,还是下一场战争。她的神情染着无情广阔的漠然,几使得她有山川汪洋的伟岸和庞大,这行走的恐惧,穿行的天灾,停步,因她在树下看见一个人。
那人回了头。她见一瘦弱的红发孩童,噙着泪,在那红光的沐浴下凄凉,孤苦,饱含苦痛和惊骇地看着她;只有海风送出了声音和慰藉,否则诸相无声,只有她和这孩童互相望着。孩子抱臂蹲着,浑身燃烧火光。她的蓝眼照出无限的恐惧。
“你……”她,骑在马上,高大而威武地,似国王般伸手,对她道:“……你是我吗?”
那孩子没有回答;泪水缓慢而澄澈地从她面上滑落,如此慢仿佛每一寸时间都是种伤害。她能听见心破碎,胸腔洁净的声音。只有洁净的屋宇能迎接一颗崭新的心。极慢地,在迎面海风的呼啸中,她见那孩子张开唇。
她眨眼;慢得像垂死的蝴蝶扇动羽翼。那孩子说了什么,她却没有听清。
“你……”她重复。声音为树所掩埋——海崖高树在天水中摇晃,天空中透明的鱼群扇动长尾;马匹受惊,君王下行,牵着坐骑至树下,衣袍飞舞风中,如战旗猎猎作响。她已在那粗壮无畏天灾的树下站立,马匹瑟缩感天地震动,她却傲然无声站立,手抚树干深槽。她知道这树会流血,知道它的质将同肉一般柔软,因她虽不能见终结,却知从何开始。狂风,似海啸,吹动这珊瑚巨树,空气如汪洋漂浮在她周遭,几缕红叶血肉,飘零她的发上。她的蓝眼闪烁那亘古不变的夕阳海光,耐心,平静而巍然不动地,等着风怒平息。没什么,没有任何事,曾持续许久。唯有时间的行进。轮回不息,泪换欢声,宁谧毁灭。她始终站在这里,等待不存在的终结……像是不存在的终结。她张开手,一片叶,和缓坠落其中,标志风止息,而规律的正确。她轻柔合上眼。
——卡涅琳恩。一声音道,极轻,带着笑意。
她睁开眼。风已不似先前愤懑,那树下的孩童亦消失不见。她所能见,唯有一白衣女子站在海岬边缘,长袍轻压其身,勾勒柔和曲线。珊瑚红影落在她的黑发上,那红色却沾染不得她的发,只被那光洁深黑似镜般映出。红叶拂过她的面,轻抚她的笑容。
她颤动嘴唇;沉默许久,哭声乐曲渐高,已到破碎之时,二人对视;那白衣女人柔美无匹,君王侧身相望。
“——厄德里俄斯。”她清晰道。君王放开马,向她走去,满溢威胁,双臂紧绷;她对她微笑。 “或者,你是维斯塔利亚?”君王朗声问:“告诉我,你是谁,被我谋害的女神,还是协助我的同盟?”她已走至她身边,这白衣女人却翩然转身,共舞般将她离开。君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女人却卸力将她靠近。君王微微一愣,而正在此时,这女人便轻身离去,同她转换位置,仍在一步之遥,将她注视。
“无论我是谁,”她回答她:“我失去的名字显示,我和被你谋害的所有人并无差别。”她从地,捧起一弯落叶,垂眸微笑,有如怀抱婴孩,歌唱般道:“躺在地面上……我们唯有交换彼此的哭声和伤口。没有名字,没有欢乐。”她轻轻颤动那红叶襁褓,面露恬静微笑:“因此,我需不断抚慰她们的苦痛,如同抚慰这婴儿……”
“你甚至从未有机会怀抱自己的孩子。”君王冷然打断道:“你已看不见,兴许只能由亡魂传信,我却是知道的。我那日怎样从原本应然的失败中返回塔中,见到的不过是你丈夫悲痛欲绝的丑态。 你的身体洁净,宛不曾逢伤,还是那心智软弱的屠夫,在他熟悉的尸山血海中竟看不出你身上的伤口意味何事?他不敢细想,我则,能作为胜利者,看见米涅斯蒙将你所孕育的胚胎埋进他的肉成蛇树中,由此辐射万物。那时,不曾有人敢为你凭吊,兴许还暗藏欢欣,乐意见你被埋于地底受苦,正伴着你那头生子的哭泣。然而不久,轮回不息,适逢米涅斯蒙埋骨海中,权改朝换,那曾对你漠然的行人亦沦落同你一处,在地底,化作尸骨,你却仍然将他们抚慰,怀抱——”君王猛然靠近她,如旧日般,再次质凌她的肉体:“——仍然,我向天意询问,厄德里俄斯,曾沾染你的血,是我的放纵,还是我的惩罚,当你这心智和躯体,呼唤喋血本身的时候?”
她有旧日的暴虐,另一方面,在这花树的照耀下,她却没了旧日的恐慌;唯有悲伤。“这千年之旅,使我耐受了苦痛,了解了伤悲——如今,我在这里,”她怀抱红叶,柔和看她,轻声道:“只有那时的希冀不变。我愿有爱人相伴,抱幼子在怀——克伦索恩,我可怜的宝贝,我的第一个孩子,”她见她的绿眸泛起空灵的水光,为这千年不沉的悲愿:“我多么希望将他抱在怀中,看他宁静的睡颜。”她松手,那红叶悠然坠落,一如愿望之落空,但纵然如此,她怀中静谧依旧。她转身,举头望那巨树,迈步向前;君王跟上。
“如我希望他在我身边,抱拥着我,注视着我一般——”她回头对她笑道。 “愚蠢,厄德里俄斯!为何执迷不悟?痛苦还不够吗?教训还不够吗?”君王怒斥道;然红树落叶,迷蒙她眼,而她为之失了肃穆庄严,蹙眉训斥:“即便如此——你只爱你那小家私情,何以能将曾害你伤你的尸骨尽数抚慰?知晓此事罢——若你不能做到,他们迟早将拖你毁灭!”
红叶坠落,窃窃私语。
“这一千,两千年——”红栅中,她见到她微笑的光影。她已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胸中剧痛,只能以手抚慰,奋力向前。红叶卷起,在数千年的等待后,积攒如海啸般的木浪,低沉絮语,她只能依稀辨认,她曾说何言语:“伤痛千万,不曾遗留深刻印象。如今,我在这里,卡涅琳恩,只愿告诉你,我对爱的愿望不变。”“愚蠢!”她终于咆哮,伸臂一挥,空中的琴剑化形手中;这刀刃之影宛天火一现,蓝光割裂林叶的波涛之网,使她愤怒威严的相显现其后。手握这常随其魂,生死相伴的天下圣剑,她的红血和红发滑落蓝袍上,而壮举不辜其心,终驱散迷惘。她抬头,见这白衣女人站在高坡木下,微笑哀伤,平静望她。此景现之的刹那,卡涅琳恩的瞳孔一颤,步伐踉跄,险些滑落在地。
“不——”她摇头道。
林叶漂旋,海风吹拂;她张开手臂,木叶飘零'天火'之上似血滑落,夕阳坠落林间。等啊等。这救赎的光明,直到海洋燃烧,太阳坠落,也不会来!“不!”她终于难耐劫苦,对天质问道:“等了多久——等了多久都不够!”她几绝望道:“它不会来!”卡涅琳恩拾起剑,指向那白衣女人,眼中凄苦:“为何现在你来了?”再一次,在那花树下,她又见到那孩子,浑身伤口,脏污可悲,被那白衣女人抱在怀中,宛圣母怀抱圣婴,柔光煌灿,然诸多光明,亦不及那孩童面上滑落一滴明光之泪,恰似珍珠落面,何其欢喜悲凉……
“——母亲?”她看着,面目无处不颤抖,终屈服道。 “妈妈。”那女人怀中的孩子如是抬起瘦弱双臂,含泪含笑地清脆呼唤她,抱住她的颈,一再呼唤:“妈妈。”听闻此声,面见此景,那白衣女人亦伤心落泪,夹杂木叶纷落之声,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不仅要怀抱我那心爱的幼子,不仅要珍爱我那献身的爱人——天下诸人,我将尽数抱拥,直至这伤痛的泪痕不见踪影。不管是怎样的哀叹和暴虐,纵使是最深的恶业和惩罚, 不可移开我这双眼,”她轻启唇瓣,对她道:“——自然,也包括你,卡涅琳恩。”“我——”她惊愕道,以手扶额,踉跄前行:“我!我!我——”
她空茫,眩晕地在这海崖的红树下,于最后一缕阳光中勉力向上;这山峰何其陡峭,她跌撞而踉跄着,最后至于爬行,仿翻越群山峻岭,终于力气竭倒在树下,那女人身前。她跪至她脚边,用颤抖落血的手指,去触碰她洁白的袍。“你需救赎,需原谅吗,我的孩子?”“——不。”她断然拒绝,尽管血流不止,瞳孔大睁,仍不住否认:“不。不。不!我不需要。”不曾有一滴泪涌出,唯有鲜血出她眼眶,她只感这女人轻轻屈膝,俯身她前,为此诺言:“……怀抱一切,即便是你……”
“卡涅琳恩?”那孩子落在君王怀中,伸手,触碰这滚烫的血液。她一动不动,仿痴了;而后,极重地,她将这孩子抱进怀里。 “卡涅琳恩,卡涅琳恩,卡涅琳恩……”她恐吓,低沉而惊骇地念这名字,似愿将它碎尸万端般。 “妈妈!”那孩子吓得哭起来,直到那女人降下身,将她二人并抱在怀中。 “不要怕,不要怕。”她低声劝慰道:“只要你有勇气赎罪。卡涅琳恩,我的孩子,不要厌弃你的名字!”在这株若其名绚美的红树下,她捧起她的脸,见她面上的道道血痕,看她蜷缩起的伟岸身躯,问道:“若为此粉身碎骨,你会害怕吗,孩子?”
她长久瞧着她。这是个梦,她知道。
“——粉身碎骨!”她道:“我早已被焚毁了,母亲——”
目视她的眼,海岸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时,这是她唯一的回答。
迷惘总与黑暗相随,许是暗夜中确切最为危险而伤人之磨难;然黑夜在堡垒中似永带某种不曾疑虑和改悔的沉重坚实,使克伦索恩不喜长久与其作伴,又为一丝,熟悉而隽永的陪伴感到心安。他同那些侍从和同伴匆匆赶至堡垒底层,于众人的簇拥中,率先见到浴门背后黑水中跪坐的一抹白光,而在此瞬间,同那绿眸纯净的年轻女子抬头相望,他不可避免感身震悚然,如尚且不曾苦修至得见明光的行者忽见天光。光明;同黑暗恰相反,总与启示和解悟相连。仍然,危机的预感难离他身,因这洁白的柔光昭示一种幻觉的诱惑——那尚不至终点的答案是什么? ——梦。他的脊背发寒,向前行去,深知当明光现于不适合的时机,无异于葬送而使人沉溺的幻梦。道理是简单的,何人,却可轻易抵抗,从中脱身……“厄文……”他哑声道,只被触碰他肩的手阻断。这手的触碰是一种简单而粗略,少有探知和理性,不乏烈火的探寻,此处似和他的心绪不符,却也同时带来种强烈的心安,在黑暗的跋涉中。他回头望之,见塔提亚的面孔悬在他脸侧,带刀伤般的微笑。 “借过。”她同抬手举刀,又是一柄红刀,在昏暗中散着戾气,使众人纷乱退开。
“我将来主刀。”她戏谑,又带着某种轻浮的权威宣布道,朝水池走去。 “——塔提亚!”忽然间,他一改往日的谨慎,上前拉住她的肩。他见她回头,挑眉望他;他抿住唇,不发一言,在众目所视下,牵她至旁,低声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公开地使这件原先就不可能的事失败,好羞辱她,令她威望尽失么?”“弄清楚,克伦索恩——”他一句话尚未道完,便被指尖剧痛取了力念,因她猛然袭上,将他压至于墙边的死角中,更避余人耳目。她在他耳边道:“是你父亲,不是我,主张的这件事。你相信谁?还是你只相信你自己?”她继而放开他的手,推开他,直视他的双目,瞳孔张开,瘆人道:“你想要我帮你,向我证明——奇迹存在!使龙换心,若这般奇事在我的亲手下生发,我真心诚意地帮助你,又有何妨?不是只有你才有彷徨!”她背身离去,将刀在手中一转,又面向众人,好似公开何种表演,继而矫健轻盈地跨入'黑池'中,走到厄文王女身边。塔提亚朝她跪下,于绽开的黑水中低头行礼。王女微笑回应,只有一丝微不可明的瑟缩和恐惧,目见如此,克伦索恩,感一股极少见的冲动,胜过他几许怅然的心情,使他捂住口鼻,亦快步走到池边,不顾对洁净有序的苛责,揽白袍跨入黑水中。
“大哥。”厄文抬头,对他微笑,神色中确多几分真心宽慰。 “厄文,听我说,你不必在众人前做这件事,那样便是失败了,也还有数多缓解余地。这样的手术,此前其实有许多尝试,都未成功——父亲的案例,不可复制。”在水波的荡漾中,他俯在她耳畔轻声道,两具身体躺在她们腿边。宛黑海行舟,人面模糊,人言不清,远来,'黑池'中似起了浪,他唯能所见,只有她对他坚定而虚弱地微笑。 “不,克伦索恩大哥,”厄文回答,仍握着此二人的手,似愿在这黑暗水面上拖住她们将离的魂灵,暗夜广阔,光明遥远:“我一定要在大家面前做。我且一定要成功,使她们平安无事地归来。”她清晰,柔和地说:“因只有这样,大家才会相信,不曾只有过去的一条道路。大家才会知道,她们可选另一条,只是选择,只有交换,没有致死的苦痛,也没有血腥……”他抬手,从忽起摇荡的浪花中,扶助她的肩膀,颤声道:
“那你要的是一个奇迹——”他说。她对他微微一笑,黑水以她为心,绽开涟漪:
“奇迹?不,克伦索恩大哥,”厄文回答道:“这不比龙心所含有的奇迹多,也不必它少。我只求恰如其分的偿还和交换。”此话一出,人群中若有微微骚动,厄文闭上眼;水珠从她的眼睑上滑落,光彩合着其中流动的黑暗;那元素,无论关于其中黑暗的解释为何,都显示出不曾溶于水恰如矿物一处的游离和变化,相反,它像是水中无所不在,无曾不有的一缕魂魄,始终徘徊。她在睁眼时,见此滑落她的湿发,故朗声道:“梅伊森-克黛因的水啊!我不知你为何独独不同别处,这样漆黑深沉,但请你帮助我,接纳这二人的性命,使它弥留此处不飘散,直到身心一体,再度归来。”人群中似有嗤笑,克伦索恩蹙眉看去,却也见无数人,瞳孔出神,看向此处。他的心微微一动,只听厄文说:“有劳您了,塔提亚。”
塔提亚,如她自始至终那般,心无旁骛,如有智野兽般,面带那一抹刀光似的微笑,从水中豁然起身,无犹豫也无任何怅然,她拔出刀。
她将它送入二人胸口中;人群中有呼声。他见到黑血如地底的岩浆,轰然涌上。厄文紧握二人之手,一动不动。
维格斯坦第迎草地上起飞的群鸟入大帐,巧与其中面色铁青的外出之人撞上满怀。“音戈尼殿下。”他略微吃惊道。 “总理大臣。”这明尼斯美尔本地龙子显然心情不佳,略行礼便离去,留下身后另一身影,抱臂站立。 “温霓殿下。”维格斯坦第又道——这独来独往的女性龙子自上回深往'血心会'活动受责罚后甚少公开路面,两人也有一月不见,他却,仍然,笑容娴熟:“你同音戈尼殿下一同出行,可知道您的兄长为何不快?”温霓原先在见草地各处群鸟,闻言回头,冷淡道:“——为父王不愿特许他的家族一些龙血,显然。”她伸手,撇开颊边一缕碎发,平常道:“自然,连带我也一并拒绝了——明尼斯美尔素来实力不强,父王主政以来,又税收疲软,贫弊多现,父王不许,我并不愤懑,只是——确有一事,让我颇感奇异。”温霓眯眼:“我竟他对些素来以软弱无能闻名的角色好言相待,状态竟颇似他要予那些人一颗龙心似的。”“——我相信正确的形容词是'仁慈',对吗?”维格斯坦第温和道,温霓同他强硬对视,开口道:
“过去,是你决定了以'走私'这渠道来隐秘界定何人可龙的,”她以那独特喑哑的声线逼迫道:“'血心会'同意了你的协议和参与,而转眼间你背弃同盟,轻易便让我们一无所有。无人向你追责,因你位居要职,又有父王支持,然而,从法理上,您这两面三刀,长袖善舞究竟是为何?那时你言辞整整,道'龙心乃强力之物,唯经选之人得用',众人皆服,如今你却谈起'仁慈'——你的心思想法,究竟有无根系,还是自始至终只是谎言,随处可使,好似浮萍?”“——我的意见向来随从我陛下的心意。”维格斯坦第微笑应;温霓冷笑:“那么他才是那个念头转换如火石,甚无任何戏剧性必要的人——”“有时所有的转变都发生在内部,须臾宛若永恒,温霓殿下,”对比她的恼怒,总理大臣始终平静温柔:“转变已发生,只是不曾张扬而已。”
温霓长久视他,忽面露怜悯。“不怪许多人道你只是匍匐在地面的巨型爬虫,一个没有主见的从仆。”她坦诚道:“你那如花的言语下没有任何思想的锋利——连彷徨都已放弃,才使你的谎言永远富有说服力。我明白了,父王在选择些'仁慈'的人授赐龙心——这痴狂的举动是为何,可真使人难猜他心意剧烈的转换,是不是?”这龙子残酷地笑了一下,向他抬起手,其面容的整体只可称是全无易色,凶光乍露:“——我只能假定,和前些日那厄文公主有关,是吗?让一个'仁慈'的君主,领导一只软弱的军队。一支军棋可以没有对手吗,而放眼天下,谁会是那个同黑龙王亲手选择的储君作对的愚者——而与此同时,谁又比那些被他播种而抛弃的后代更愚蠢?”“温霓殿下——”维格斯坦第方想举手,得这龙子强硬的打断:“莫急,让我先说完,总理大臣阁下。你平日已说得够多,欺瞒得够多,而尽管,我原先的工作同你不相差,我不至于欺骗我自己。”
她断言道:“——龙心不会被仁慈的人拥有,”温霓的金发被秋风吹起:“甚至父王本人,也做不到,这难道不是十分明了的……”
“关于您这观点,我发表不了什么看法。目前为止,获得龙心的人不巧都是些历战的士兵和被错误政策引导的穷凶极恶之人,我很难说我在其中是全然无错的——但,是的,它是否能被实验为相反,我们需得拭目以待,”他不曾显出半分动摇,仍笑抚摸下颔道:“但您竟然提到了棋子——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开始布阵之前,我们永远可以尝试改换棋子的颜色。*这都是由您决定的。”
“——收买我,说服我?”温霓沉声道:“那你就弄错了,维格斯坦第。父王若是尚有理智在,就该知道他这掌上明珠面临的是怎样的反对——已在世上酝酿了二十五年?不——一千年!”她向前走了一步,向维格斯坦第,眼却不再看他,而向前方,口中道:“他应该知道将这女孩,好歹交到我的姐妹的监护中,才有一两分被称之为合称战略的事物。”“那么您终于和您的姐妹站在一起了,温霓殿下——”维格斯坦第无奈道。两人擦肩而过,温霓冰冷回首,森然道:“我请求您不要错认我,维格斯坦第阁下。我始终不曾和任何人站在一起;我的棋子是无色的,您只要知道这点就好。”她露出丝嘲讽的笑容:“您甚至可以将我先前的话当作忠告,而不是任何冒犯。”
维格斯坦第回首见她走远,以一种长辈宽容晚辈的态度对自己摇头。他又在门口略等待片刻,直到侧边有人下马,而昆莉亚的面容从那处显现,他才再度面露笑容,迈步向前。“你也来见洛兰么,维里昂?”昆莉亚同他问好。 “正是,恰在排队。”他打趣道,侧身问:“你那边如何,夫人?可有发现什么令人欣喜的现象?”昆莉亚取下手套,摇头道:“很难这么说。一两个合适的,但和成山成海地仅仅为寻得一抔龙血,一颗龙心,好带回家乡的人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你呢,维里昂?”他摇头,笑道:“我一直在照看孩子。”“叙铂?”她询道。 “我猜那孩子的收获兴许比我们多。”他只是说。昆莉亚眼望内里,同他依稀微笑。
一人撩开帘子走出,正对夫妇二人。
“——阿帕多蒙阁下。”维格斯坦第笑而迎接:“陛下竟为此事使您亲自跑了一趟了么?”“我原先就要来,准备医疗和记录的事务。”这医师面上的疑虑尚未散,只勉强笑道。 “您的意见是?”维格斯坦第问,昆莉亚清澈而鼓励地望着他。阿帕多蒙闭眼,嘴唇似颤抖,最终恢复平静,低声道:“我似能理解陛下的意思……我也赞成。”他的眼光闪烁,侧身一旁,极低声音道:“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帮忙……两位大人。”他叹息,承认道:“我对龙心有恐惧。我不曾忘记二十五年前,我父亲是如何被活活烧死在那蓝火之中,我母亲何以在那金光中落了性命……我们姐弟从此只能和三姨相依为命。实际上,若不是您,昆莉亚大人,”他感激抬眼,声音苦涩:“我兴许也早不在人世。”
“我能理解。”昆莉亚回答:“请听从你的心,自由选择,阿帕多蒙。这也是陛下的心愿。”“感激不尽。”医生匆忙说,行礼后离去,进入人流熙攘的草地中。夫妇二人安静目视,而后回头。 “——洛兰。”维格斯坦第高声道:“我们能进来了么?”
“无妨,入内吧。”内里回应道。两人方撩帘入内,见帐内,拉斯提库斯坐于主座上,借光看手上一二卷轴,眉头蹙起,姿态不甚放松。 “你在看名单么?”维格斯坦第走至他身边,手撑桌边,轻声道。 “不算真的在看这名单;你知道我通常记得人的面目,而不记得名字。这名单对我来说用处不大。”“你看上去很紧张。”他注意到拉斯提库斯面上一闪而过的笑容,片刻后,他抬头道:“也许是有一些,不过更多是高兴。”“这不多见。”维格斯坦第也微笑,心中却焦躁不安。 “有什么好消息么,洛兰?”昆莉亚站在一旁,亦柔声问。
如此,国王便将先前泽莲与泽年的诸事原本叙述了一遍;听众不似他这般喜悦,而俱显惊愕,道:“何以至此?”“但,洛兰,如果公主失败了——她如何面对那二人的死亡?我们需要派一个人回去以防万一么?”“不必。克伦索恩在场,此外,”拉斯提库斯松开卷轴,面有倦色,却难得显放松,靠在椅背上,伸直手臂道:“——我相信她。厄文定能做成此事,我特意只使克伦索恩留守,便是希望她本身给民众留下印象。民众性来如此,需领袖产生的震撼,亲近,从而信赖,方能彼此契约。”谈及此处,他又面露不善,蹙眉道:“这也是这卷轴上,注定不会有我们需要人选的原因。”他抬头对二人道:“你们也看见,譬如阿帕多蒙,良善之人在如此世道中,只能明哲保身,若此处不见得以改变的保证,他们不会加入,至于其余人,多是些追名逐利之士,亡命之徒——和天真之人了。”国王苦笑一下:“天真之人。没有几分天真,怎会做这件事?这样的人,我们还得争取一二。昆莉亚,你那处情况如何?”
“仅以直觉来看,洛兰——仅以直觉,你觉得足够吗?”“我们目前只能依靠直觉。只有开始后,在后来筛选盟友时,可以看出力,表现,诚意。我相信直觉是重要的,请说。”拉斯提库斯答。 “仅以直觉看,怪异的是,阿奈尔雷什文派出的代表多对龙心本身执念不强,显示出相当的——属于军官的责任感。我不确定这种地域性的直觉是否是正确的。”昆莉亚回答,拉斯提库斯垂首思索:“阿奈尔雷什文。那片地区是有些不同……民风很淳朴,同别处都不同,尤其是劳兹玟,也许可以相信,你继续去观察一番,好么?”“得令。”昆莉亚回答。国王复而转头,同维格斯坦第道:“你那边如何,维格?”
总理大臣沉默片刻。“——你对这件事,已是极坚定了的,对吗, 洛兰?”他低声说。他说罢,已后悔,抬头,见国王直视他,目光审视。 “我很抱歉,陛下。”维格斯坦第行礼道。 “不要对我道歉,维格。我对你不能有任何所求,我知道你有多疲倦——但我确实注意到你近来的迷惘比过去更多?为何?因为你对这——事业,没有信心么,维格?”
维格斯坦第苦笑:“不是如此,洛兰。你知道,我只是生性胆怯……我不像你和昆莉亚这般勇敢。原谅我的怯场,”他抬头,不眨眼地用那冰冷的金眸饱含苦涩和隐秘感情地注视他:“但不用怀疑我对您的忠诚,我的大人。我永远在您这边……”他这样说,期许获得什么,一句夸赞,一阵抚慰?维格斯坦第闭眼。他知道他只会得到担忧,果然,他听拉斯提库斯道:“多谢你,我的孩子。你对我助力良多,但万不要勉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倒不至于如此。”维格斯坦第睁眼,已调整好心情,微笑道:“——我的情报主要分给了叙铂,那孩子……他暂时不在这。他去搜集和他同龄的,出生商农的孩子了。一会应当就会回来。”
如此他们暂且等待,直到昆莉亚见拉斯提库斯面有询问,才开口:“……也许那孩子遇见什么事了?”她起身去询问,不久后带回消息,面色严峻:
“——最后见到他们的人表示,叙铂很有可能带着这些孩子,穿过沼泽,向白山的方向去了。”她汇报她,忍不住也面有疑虑。 “他这是要做什么?”维格斯坦第质问道:“我们是否要去将他们追回来……”
二人见拉斯提库斯以手扶额,似深有感慨,但不便诉说。他叹气,最终道:“不必。”国王也同样要对某类事让步:“让他去吧。他有自己的办法。”
什么也不是……只是场梦……
“安多米……”她叫着她:“醒来……不过是个梦而已。”
梦境呼啸而逝,在其最后,安多米扬隐约记得她被迫停留在一静止状态,不可活动身体任何一部位,像熔炼的金线永久停留在器皿的表面。更早时的梦早已遗失在脑内的凹槽中,只有最末的一二视觉环境残有痕迹。红色——粘稠的红色铺满四处,当她在知觉的懵懂中颤抖四肢,她可感到那粘稠液体似蠕虫划过,其实质呼之欲出。这生命之液——何事决定它将生化为红色河流奔腾躯体四处?最终,红色,土壤之色,夕阳之色,海树之肉,同样是血液的承载,成为危险和警戒的标志。她平静地睁开眼,身体的每一寸发丝都不曾移动;她以那双标志性的家族蓝眼凝望将她唤醒之人,见黄昏之光洒落她充满无言诱惑和肃穆圣洁的眉眼。她坐在她床边,一身剪裁休闲的白裙落在她身上,露出骨相分明的肩胛锁。像管中窥豹,视线受阻,安多米扬在初醒的余晖中只见本就朦胧的上下之界随维斯塔利亚的手指接近更溶解压迫思绪,她偏头,皱眉,不喜这般不清晰的感觉。
“梦?”女人同她温柔道。安多米扬沉默片刻。她赤裸上身,可感一阵暖凉兼备的风灌入室内,抬眼望去,十窗九开,帘布浮动,海崖之外,黄昏相望。不知原因,她微直上身,与这景象久久对望,似看一本密文和密钥不相匹配,永不会告诉她答案的书。她对解谜游戏无感,如果不是厌恶,较之成就,她更多给她带来时间流失的胃危机。女人的手抚上她的黑发,重复:梦?
安多米扬点头,披衣而起。风吹起她的衬衣,使她如展披风;她系纽扣的过程蕴含某种匠人的细致和动人,微妙在于,工匠使技艺化作器物的魂魄质气,她在修炼自身。这八枚深紫的纽扣的每一枚都代表千锤百炼中的一笔关键,金光可见,她的精神落定,沉冷,直到那最后一颗,她扣上颈部,有如扣上锁甲,屋宇四处可自上至下的寒光沐浴她的面容四肢。此景非凡,去见证这冰梏火炼般的克制和残酷并显在这样年轻的肉身上,因此,当屋主,她的姨母入内时鼓掌笑叹,也是好理解的。“啊,小安多米,为何我看见你,你总似乎在为场战斗做准备?”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安多米扬抬头,见诗妲库娃身穿便服,微笑走下,抬起右手:“不仅如此。我感到,亲爱的侄女,你不仅仅是进入一场平庸的战斗,而是无时不刻准备加入场华丽的剑斗,华彩漫溢,危机强硬,然而你执意要成为胜利者,使永世将你铭记……”
“夸张,但不乏准确,诗妲库娃阁下。”安多米扬身后的女人微笑:“您不这么觉得么?有时我们不得不稍显诗意,才能准确把握其实质……现实永远要求淳朴,然而遥远看来,每一寸平庸都会变为传奇。”“我只是随口一说,维斯塔莉亚大人,”诗妲库娃让步道:“我是个不通书理的粗人,永远追不上您的才情。”“——别在意你姨母说的。”安多米扬又偏头,见阳台外复走来一人影。 “母亲。”她躬身行礼道,安提庚难掩面上的疼爱,向她走来,口中道:“她最近传奇话本看多了……”
母亲握着她的手臂,笑声从后传来;海风吹开她的黑发 ……她回头,追寻那阵笑声,那人的面容和躯体,却被夕阳的金光遮掩……不久,晚餐已就绪,她随长辈到露台用餐。她低着头,双手交叠,面布暗云而不自知,紧簇的眉头和勃发身形使侍从如履薄冰,母亲发现,低声关切:“你怎么了,我的儿呀?可是有什么不顺心?”安多米扬瞳孔大睁,转头看母亲,冰冷天蓝中刀光乍现,应说幸亏安提庚过去是军官,不曾被这目光吓破胆。然颤抖不可避;她毕竟离了这杀伐血腥太久,只有那柔情似水的母性,使她充满怜惜地将安多米扬拥抱入怀,抚摸她的脊背:“你将自己逼迫得太紧了。一点商务上的损失要什么紧?家里还有足够多的财富供你尝试——造船,那不过是你的爱好,不是吗?为什么要为爱好而揪心,难过成这样?你劳累得多么厉害……”
“——您怎么想到要在这么偏僻,无人知晓的海岸上建造一处别苑,诗妲库娃阁下?”女人道:“实在是慧眼独具。北方正值寒冬,我们却能在此,享受煦风和煦,目视天涯美景。”“您过奖了,哈哈,我不过是有些余钱时挥霍一番,为自己选个养老的好去处,这地方僻静,气候绝佳,最关键是……“
屋主抬手饮酒,松开一指,向远处,海崖之上。“——正是,” 她的客人,这白衣女子笑容动人,轻声回应:“这似火焰珊瑚一般的高树。”她双手依在下颔:“何其美景,海下水上,不甚明晰。如此高大,鲜红,美艳而绚丽,我好奇它将有多少时岁了。百年……千年……?”
“安多米?”母亲呼唤;她却僵住了。冰冷却有力地回扣母亲的脊背,她的心却不在此间。目视那高大红树,她面有痴意,久久不动。风摇枝叶,仆从寂静,那红树的叶成百成千地乘风入海,人所见,满眼便只有它缓慢若燃烧的凋零,铺满天空……她霍然起身。
“安多米?”姨母呼唤。她不理会,向前走去。 “这孩子也喜欢,是不是?”“……我不理解,好像她对一切关于'海'的事物都很热情……只是,不像常人的那样喜欢。这孩子不是一般人,是不是……”姨母低声笑,笑声中夹杂骄傲,宠爱和不可察觉的暗沉:“常人对于欢喜,笑着……她总是凝视着,像对其倒有什么仇恨似的。不过,”诗妲库娃转动酒杯,暗示道:“她也到年纪了。尽管她似乎对商务很细致,我知道内心深处她其实只对她的船有兴趣,说实话,有时我担心她像那些着魔的海员一般,被这浪涛带走,一去不返……我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您说呢!这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思绪万千,说话人只复杂而含感情地看向她——她的侄女,步步向海景走去的身影。
“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就是对龙心也没有一丝……龙心!”她喝了口酒,感慨:“就算没有渴望,也该有害怕。什么也没有——安多米,我的小安多米,”似是夜晚来临,精神放纵,或是确有醉意,她竟向她高声呵道:“告诉我,孩子,你真的对这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不为了你自己,不为我们家族,不为好奇,不为考量——一点兴趣也没有?”安多米扬不曾动,而她首先自我放弃,坐下来,靠着椅背,晃动酒杯,自语道:“我猜是没有。而且再怎么说,时间已结束了。”诗妲库娃看维斯塔利亚,微醺道:“现在'环月'的选拔该结束了罢,维斯塔利亚大人?”
“尚不。”维斯塔利亚微笑道,但实际上,已见分晓:“实际上,我今日就有一封很有趣的信件到了。”
她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那洁白的纸从她同样如玉的手指滑落。诗妲库娃带丝温和而迷醉的微笑,将它拾起。“叙——铂,”她念道:“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她眯起眼:“龙……”
这样,她回了头。她见到母亲担忧的神色,和那女人唇边美丽神秘的微笑,但最重要的是——她看见了梦。她分开唇,听见这名字;红叶铺满她身后海峡的光影,像是一猩红的羽翼凌驾她身后,荫蔽她的身,染红她的发。她眨眼,见那女人轻轻偏头,在尚能对她睁开那绿眸前,黑暗便彻底降临,梦中,她的身体在那红树下,寸寸化为粉末……
“——你来自农家,家里的农田被当地豪强侵吞了,正逢'环月'选举,故来寻求一颗同那曾威胁你之事相似的龙心……”他跳上圆木台, 摩挲那不似同龄青少年的柔和下颔,继续四顾道:“你,来自商人家庭,还有几个兄弟——啊,叙铂明白。叙铂也有——而你不想在家庭中帮工,而想来寻找龙心的奥妙,因你逐渐明白,家人最无言的恐惧,都来自这一事物……”他略微思考一下,微笑道:“这很有意思。你愿意跟着叙铂吗?”他再重复这过程,将围绕着这座临时搭建原木台的人一一点名:“你呢,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是来看一看,试试运气,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干……工作环境糟糕至极……吃不饱饭。”
他面露同情和叹惋;这对曾认识他的人来说应是相当诡异且不合称的,因这表情现实深刻的理解而非隔阂,聪慧的接纳而非抗拒。见他此面,人会认可他应当是个剔透而娴熟游走者,而非一个在悬崖上同海鸟作伴的紫色隐士。他全部的面容,都因这表情为之变化,乃至这粗陋的木台似收光之石,令周遭群集之人不可移开目光;他的身长,即便站在木台之上,也只堪堪从周遭浮现,因聚集在他身边从十五六岁,到已弱冠有余无所不至,几乎都是些男子,初有坚硬轮廓,令他似不老孩童般光辉洁净。身处其中,他有那似目盲之人的无知无畏,却又使观者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一丝难抗引力;他的音声,如在每一紧扣的音符中加深,越发剥离原先可至之印象,在奇异游说中增加理应不为其有的力度,恍如丝绸带着风雪的凌厉。——他是午间前忽然跑进西部这露天的大食堂中的,边跑边叫:
“——我有个办法使所有跟着我来的人获得一颗龙心!真正的龙心,只要你跟我来,”他道,攀上台,同全体宣布:“就在不远的日子里。这不是个承诺——这是个事实……”
他的状况和情态难道不都说明着他是一个年轻的痴儿?这些跟随他走出营帐的人自己并没有好理由,而日后回忆起来 ,全然同入魔一般,寻着那唯一的道理。“你是谁?”问题如此。 “你怎样给我们一颗龙心?”
对此,他张开手臂,宣布道:
“我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但,暂且请忘了我的名字——我给你们这颗龙心——是租借来的。你们知道租借的美妙吗?啊,你知道的——你的家里就是做租用农具的——你去运用它,但无需负担永远的处理,只有一时的责任。这就是叙铂希望将龙心租借给你们的原因。不是你们告诉我,许多情况下,你们是因为对此有恐惧,才前来一探究竟的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多么恐怖,多么疲倦,多么无休无止——你们不觉得龙心,实在是个坏东西么?啊,”他哈哈笑道:“世间是怎样充斥着痛苦,大家不这么觉得吗?”
尽管一切在这林间的荒诞,这句话却很难否定。听众面面相觑,有人犹豫地转头离开;有人继续询问,他怎样给他们一颗龙心。他在木台上踱步走动,面露思索,最后轻轻一指:“经由奇迹。”“奇迹难道能发生这样多次?”听众反对道;他笑了:“对啦。当奇迹反复发生,那就是公理了。这正是一场需要将奇迹变为公理的盛事,因为她决定,去扭转这一切,而我,决定帮助她。”“她是谁?”人们问。
“她……”他重复道,声音低沉,回答:“她是告诉了我痛苦后果的人。”他对众人说:“诚然,奇迹是最让人相信,也最让人不信的。但不必害怕——我会让你们见证奇迹不断的生发,像源源不断的果实从树上长出——而最终,这将还是背离真理的——我只会做这样的事一次,故而,我将欺骗自己,使你们相信——相信我吧,如此,我便会给你们这颗可收回的龙心——唯一所求,只有你们的信仰。你们能做到么?”
林间沉默。叶网中缝隙被涂抹至山岩的白色,榆树后,沼泽边,就是通往白山的道路,很久,至于沉默宛如同意,他再度笑了起来。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他们原先是不会有机会的……“来吧,我的兄弟们,我的同伴们,组合圆木,捆绑绳索,使动作如不断蔓延的音乐,你便会自然体会到此在和永恒的快乐。此非欲望,而是应然,促使你生出这功业……”“噢,你在说些什么?”工作者回答,在一种惊骇和净化中抬头望他,恳求道:“你的话使我感觉我在建造城市!这只是一只小木舟。”“啊,你是对的。”对此,站在树旁,他微笑道:“万事皆同此理……那些替我建起城市的灵魂,必然也从此举中感到了快乐。看啊,”他的声音似音乐在林间飞扬:“从这儿,看不见那白色的宫殿,但它诚然叶被建造得极尽虔诚,理智和规则秩序所可。我不应该要求更多——尘世的物质不可能追逐无形的星辰,如果你有期望,抬头看那天空之中,真正的无穷堡垒。那不是使你的灵魂也能免除此世的炙烤……可以吗?”追随者在汗流浃背中颤抖,寒热交加,而他自问道:“可以吗?”
叹息。他们感到这叹息似从北部传来,有如出发的号角;木筏已捆绑坚实,他查看过后,依次我这握了工人的手;现在,劳作之后,且在迷雾里,他们已很怕这身形很小且精神飘忽的孩子了。他率先推行木筏,使它进入水中,然后跨上其中,招呼其余人:“来。来啊。”他微笑道:“让我们共乘一舟,如此,我们就不得不是同伴,我将同你们分享那超越的方法……”犹豫只有最后的机会,但在彼此的相望和几乎绝望中,没有人放弃了这机会。他们踏上木舟,坐到这孩子身边。他微笑且满足地看这景象,寻了一根长木,轻轻滑着水……苔河已然将他们呼唤。 “苔……我们的朋友,引领我们在无穷的谜题中穿梭……” 他唱道。这是种古老的语言,这是种古老的歌。当他们已离那简陋的码头,不见来处,他回过头,向这些男人开口道:“现在我可以同你们分享这方法。”
他面带微笑,使他的面容显得超乎寻常地洁白而光滑。宛目视一种神妙的跨越年龄和岁月的变容,他们惶恐地仰望他,见他抬起行舟的手,指像林木之中——眨眼之间,白山浮现,庞然闪光似镜。这些男人被此景更深地震慑,蜷缩在小舟上,听他道:
“第一个秘诀是想象。现在,请你们同我想象——你们不是陌生人,而生来便是兄弟,住在这洁白的山中,在溪水边,木屋里……日升日落的景象,生老病死的奥秘,机械血肉转动的奇异,常伴左右,”他低声道,拨动木桨:“宛如亘古不变一般——无事值得恐惧,哪怕是黑暗和死亡。你们在河岸边收集骨石,同样,也在日复日中,化作那一部分——”他眯起眼,那些男人惊叫起来,俯卧在地:“我们会想象的!我们是兄弟——”他们微弱地恳求道:“——但你是谁?”
'白山'的冰封麓风呼啸来临,透明气流似改人眼之所视。想象确实奏效;心想事成,变天换日。他们宛在一场雪暴中等待止息;木屋的气味,摇晃的风铃,窗外的白光,一切应声而至。嘴唇尝到那古老而崭新的雪花欣喜而发烫,他们的头脑融化变型,放入座座冰雕。众人行舟时光之中,跪倒其上,痴情难掩,见这执桨的男子身形:他正在盛年的体态中,姿态似白山丝丝缕缕的天玉。
银发飘落,金眼似耀阳,他们见他露出微笑。
“——米涅斯蒙。”他回答道,伸出一只手:“我们已到。请你们抓住我的手,”他道:“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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