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不换
“反正她也不会是天命之王…”
声音道,模糊遥远,昆莉亚无法辨别其真伪,感那极有可能是她在睡梦间被搅拌重组的现实。时间已是傍晚,在这个节点悠悠转醒不免有丝昼夜颠倒的朦胧感。她抬起头,见到窗外广阔的日暮夕阳,神恩枝条带血色,略垂至她眼前,令她微笑,尽显疲惫。两年来,这树在堡垒的空洞和任何有余地的缝隙中生长,地底大空洞自被填满,上层的地板也被撬开供它攀升。但说来奇怪,如其和美之态,它升高借道的过程也轻巧自然,倒不像以力破土的粗壮树苗,只若悄无声息地融入地层,二者合一,方再从这融合中离开出行。堡垒中长出了棵树,起先莫说建筑师,连听闻的路人都疑心这树是否要在梅伊森-扎贡中大肆破坏,将居室厅堂之布局搅得天翻地覆,两年过去,人不得不交首称赞“神恩”,‘善解人意’。它似比居民更了解这堡垒的结构般,生藤扎根从未扰动砖石稳固,一二楼层甚被它支撑,更安宁,至于长在镂空处的树干,这树更极精巧地在九个楼层中都挑选了不烦扰抵碍任何旧日功能的地方,尽选那无人的广阔空间,使自个银白色的壮美枝干如秀丽不凡的装饰般树在那,至于一诺德使臣来后对这艺术品赞口不绝,将创意带回了诺德。神恩确降临穿行了一二居房,一间住民已搬走,另一间是仆从住的集体宿舍,她们相反很欢迎,道这树散发的香味使人心安,睡梦香甜。可以说,两年来,它赢得了堡垒的爱戴,至于它唯一破坏的重要地址,也和它相得益彰,乐在其中:神恩穿过了大议会厅,将两张王座包裹其中,现在那两张椅子似像从树中长出来般,神秘可爱;国王自无意见。他从此站着听大臣汇报,像他查阅军队时那样。
“神恩”温柔破开堡垒顶部颓圮的残缺是上一年秋天,她一次去巡逻时,见那断裂的顶部似长了株银色的嫩芽,像新生从黑暗的焦土上萌发,其动人不必多说,让她心生激动感慨,然这快活和安慰没能持续多久,因过了几天,她监军回来便得知,厄文公主要走了,像前一年的老王储,南下巡视。
何故如此,陛下?”昆莉亚去问国王:“神恩成熟在及,使厄文公主去这样远的地方,臣恐遭危险报复。民间对王女态度不一,流言纷纷诚难控制。”国王站立窗前,久视窗外,片刻道:“正因如此,才应在我们都安在的时候,让她四处看看。”他没回头,始终望天空开阔处,一串‘神恩’的木条,似安慰他周身的沉闷,也好奇他紧绷的身体。昆莉亚垂头沉默,思绪万千,忽听他咳嗽一声,才觉空气惊扰,无处不惊险,抬头应下。
“要不要我们派人去保护?”她问。拉斯提库斯止住咳,喉腔里却仍有血气,摇头道:“让‘君王殿’那边接应便是,这些人现在聪明了,不再打她的主意,而专心考虑往后的事,不会有大事,否则,防也防不住。”他言毕终回,唇边泛血,同她道:“今年之后,她要再在南部走动,就难了。她誓言要拯救这国家,若连全貌都没见过,便让她去拯救,是否太不公平?”昆莉亚闻言心酸,又思及种种流言,一时不答,拉斯提库斯去北部监军,近来越发频繁,似要将那军队彻底束缚在掌握之下,临走前承诺道:“明年三月前我会将她接回来。”
她略有惊讶,感其中殊胜,道:“您亲自将公主接回?”他沉默片刻,黑袍浮动,像空中暗含心事的黑河,末了道:“我陪着她回来。”
“——我已将这弩的新版改装好了,君大臣——您何时叫部队试试?安海特已试过了,跟我抱怨太轻,但我跟她说,这是您要求的——”访客推门进来,跛足,扶着自己的腰,半张脸也是歪斜的。昆莉亚回头,欢迎道:“确实是这样的要求,巡茹潘多殿下。”她走上前,将来人扶进室内,使她坐下,又接过她手上的弩,掂量一二,上下调试,摇头道:“还是太重了些,普通女子拿着跑步将累。还能不能再轻些?”巡茹潘多摇头:“再轻成本太高。”她抬起背鳞的手指,显见近来超额工作,睡眠不足,颤颤巍巍道:“我自己摸着,可不觉得重了。有龙血,差别这样大?军大臣若没有龙血,也拿着重么?”昆莉亚笑,否认道:“我从小就力气大,不能按照我来。”她又问询了几番关于这弩箭射程,连发和材料的问题,显满意,谢过巡茹潘多:“近来有劳了,倘不能再轻,那便只好加紧训练。往来千年,修军都用龙血,这还是第一遭组建无血的军队,万事都要小心。”巡茹潘多眼珠转动,赔笑道:“还仰赖军大臣了。”她见昆莉亚心情甚好,又左顾右盼,道:“我寻了几日父王,都见他不在,是又去了北部?”昆莉亚闻言摇头,道:“非是去了北部,而是向南,去接厄文公主了。”巡茹潘多鼓掌,笑道:“王女殿下要回都了!可是大喜事,五福临门,顾盼生辉,堡垒寂寞好几月了。”她算道:“她现在启程,回时大约三月,再三月,‘神恩’就要成熟,那时候——”
她眼珠一转,昆莉亚忽感眩晕,听她道:“父王真要自尽——龙心,就此消失?”
反正她也不是天命之王……
天命之王……
“要我说,龙心不止是暴力,高效,在脑力活动方面,也是真方便。若想今后不得这般彻夜思考,有觉得睡,不活动要僵死,真叫我伤心。失了龙心,我这病体好不好不知,唯一的挂念已失了一半,如风中残烛般,叫人心酸。”她暗扶桌角,一边,巡茹潘多浑然不觉,天马行空道:“——军大臣,虽然现在可能有些晚了,不过我还是得谈一谈——您说,如果只是将那两颗无比擅长暴力的龙心封存了,而留下白龙心——有助于我们思考,平静,生活,难道不会变得好一些……”
昆莉亚已平复那阵忽如其来的诡异感触,重新站直身子,高大,挺拔,温和且坚定。“不,巡茹潘多殿下。”她笑了笑:“没有龙心只予不求,而以经验来看,白龙心要得从来不少,且难以捉摸。您既然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
她没有否认,站起身,费力地对她挥了挥手。“我懂。”她有些丧气畏惧地说道:“我只是有点——有点奇怪,军大臣。您晓得,我们这些人每天都见面,但彼此盘算着几个月后要么大开杀戒,要么握手言谈,真是古怪。现在看来,打仗的可能性还要大。我对这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这事发生了,将图纸交给您,我就会跑回阿奈尔雷什文,躲进我的地下室里。”这其中有一词触动了昆莉亚,令她微笑。
“您自然可以这样做。”她轻声道,两人告别。
她走后,在一段短暂的清净中她重新坐会那张椅子上,将手置于胸口,闭目养神;她处在种奇异的冷静中,知道曾经忽然而来的心已缓慢到了要离去的时候,像是她也要从个漂浮的魂云中,经过近三十年的恍惚后,走回自己的身体里。她暂不确定那会有什么意外,却一如既往,神思坚定;这也可能是因为她智识平平,对未来的想象通常是谨慎可期的。她不想象从天而降的狂火或淹没山川的洪水;她想象坚韧的汗水,热量和可能的伤口。一场无止境而在咫尺之遥的跋涉。
……天命之王……
她放开胸口,重新扶住额头。声音像孛林阴云下幽绿树上的新虫在头脑中钻行,来龙去脉皆是模糊。她在哪儿听见过这声音?也许是街道上,或者是午间休息士兵的口里,人言纷纷,她太多时候来不及捋清便让它流走。……不是她,天命之王,仍然在……
敲门声响起时昆莉亚霍然起身。她手撑窗栏向下望,听见夜空里飘荡来的欢笑声,银枝的树干照亮她的半边面孔,酒水香气弥散空中,何人在堡垒的餐厅举办宴会。她皱起眉,因不曾听过有此安排,最关键的是,这忽然其来的乱象提醒了她,她似乎有三两天没见到维里昂了。不在堡垒,不在家中。二人时间错开虽是平常,但至三天以上使她警惕。门口,那人不倦怠地敲门,她只得收了心思,朗声道:“请进。”
门再度开了,不似先前的巡茹潘多,纤瘦而跛足,这两个阿奈尔雷什文龙子形态迥异:唐默泰普入内的模样使人想到一尊巨大且融化的糖山。他高大,肥胖,势不可挡,虽然如他般壮硕的人也应当有,但少有似他这般因龙血浇灌而从每一寸绷紧的皮肤中都透露出晶莹的流动感的人。他的肤色像是蜜糖黄金,散发富饶而厚实的暖香。他的家族极其富有,因此民间传言,‘龙心给阿奈尔雷什文带来了残疾,也给它带来了富饶’。这是场成功的豪赌。他进了屋,从自个的宽腰下寻找座椅,屡屡错过,昆莉亚不得不主动上前,为他拉过椅子,让他得舒服落座,面露享受。
“你一路上来,唐默泰普殿下,”他已坐稳,昆莉亚礼貌开口:“有注意到下面的喧哗声是为何吗?”
“喧哗?噢。是的。”他哼哼了两下:“我还进去讨了几口吃的。他们在里头寻欢作乐,由兰嘉斯提陪着。她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任谁见了都得走不动路。”他掀开浑浊而狡黠的蓝色眼睛,沉重地眨着:“——这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军大臣。在预想中,当一个美女,不知从哪冒出来,是敌人的可能性远比是个投怀送抱的无私者更大时,每个有头脑的男人都会对自己说:‘这是要我命的。这是个间谍。’然后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所有人都忙不迭地丢掉自己的脑袋争着她的笑容和陪伴。连我那个冷脸兄弟,最看不清男欢女爱的音戈尼——不,最严重的就是这冤家,都见到她就合不拢嘴了。哼!”他得意地笑了笑:“我告诉过您,我的主意很不错——我知道我这些兄弟,大半都是蠢货,只有一个聪明人……”
昆莉亚面色忧愁;她心想她有时间应去看望兰嘉斯提,这事对她来说并不简单,甚至,在她预想中,任务过于沉重。她整理了心情,抬头问道:“……哪一位呢,唐默泰普阁下?”
他伸出那粗壮的指头,摇晃,吐出这名字:“费雪。”他拍手:“当然,只有他一个。但他的毛病是懦弱,因此只能让他那少根筋的老哥当头儿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犹豫过要不要和他们站一边……”
他正说着,忽停了那欢快而热情的嘀咕,自语,冰冷地抬头,见她若有索斯地审视他。二人对视,他继而又呲牙而笑,道:“您依旧在审核,考验,怀疑我的忠诚,对不对,军大臣?”他显理解,摇了摇头:“这也是自然——这场战争很混乱。虽是场龙心之战,又免不了是场男女之战,因为我们这两个群体实在差别太大,存活下来又不得不互相发生关系,而不是女人将男人榨干到最后一丝价值也没有了,就是男人踩在女人的身体上吃喝玩乐。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能说,我没渴望过后者,”他对她——这个高大而庄严,始终平静的女人笑了笑:“但当然,我不会从您身上想象。你是这么强大,我想象不到您没有龙心的样子,话又说回来,我们很快就能看见了——我不会背叛的。”
他忽然收了笑容,冷静地解释道,胸口起伏:“首先,虽然我是个男人,但我是个胖男人。我丑陋,畸形,我的兄弟们彼此爱护,但可从来没接受过我。我在他们中间没有多开心过,也想象不到离开会有多悲伤——第二,我充分认识到,我是个富有的男人。富得流油,富得我永远不用担心未来——我可不考虑什么家业传承,若说今生的欢乐,我已享受够啦。”他又微微一笑,那胖脸上竟有几分雍容华贵:“我的财富来自阿奈尔雷什文富裕的地皮,庄园连绵,金银珠宝,宝马香车,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比起争点什么富裕和权力,有趣,更吸引我,所以您能想象,当您提出,你们想以达弥斯提弗的花城为中心,建立一座人间不曾存在的理想国,里边人人平等,彼此爱护,再用几十,几百年的时间,慢慢地将影响力拓展到全水原,最后,全天下的人都是亲朋好友,这斗争,这暴虐,这恐惧……荡然无存!”
他鼓掌大笑,浑身肥肉抖动,道:“实在太有趣啦!”
他用那肥大手指抹去眼泪,颤抖道:“几千年来,阿奈尔雷什文从来不是水原的中心,现在,你们竟然要依靠那几座大山,在里面相亲相爱,建立一支娘子军,啊,我很感兴趣。我欢迎你们,军大臣阁下,带着这些貌美如花的姑娘,翻越迷宫山,来到阿奈尔雷什文,在里边安居乐业——龙心已不存在了,我相信阿奈尔雷什文的男士和劳兹玟不一样,会乐意尽职地帮助她们,守护她们——包括我。那时龙心已不在,我应该也瘦下来了,您说呢——他们都说我这样是龙血的问题。唔,我寻思父王这样英俊,我大概模样也不差……总之,”他笑笑,抚着肚子:“我和你们是一边儿的,军大臣。”
“我对把这些姑娘变成服服帖帖的奴隶可没什么兴趣……我对我兄弟们的国王游戏也没什么兴趣……我只想在我的庄园里住着……看着这一切。”他有点疲倦了,轻声道。
“——对于这样大的决定来说,这就是您的所有理由,唐默泰普阁下?”她听完,沉默片刻,平静问:“一旦同盟结成,未来的三十,四十,甚至百年,我们都会是盟友。任何冲突的代价都是我们的性命,同样,您的财富在战争和封闭中,也没有任何保障——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是反古千年以前,分裂水原。”“我知道,我知道。”他连连点头,倦怠点头,眼珠一转。他在他的耳朵边点了一下,示意昆莉亚上前。她眯眼,照做。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兰嘉斯提已找到了情报了。他比划:柯云森下个月就会从苔河开始转移他的武器。
一种……发射器?不是发射箭,他道:而是光。可以射穿龙鳞。
“等到下个月,您再看看我的忠诚,军大臣,但说实话,你们选了阿奈尔雷什文,已确定了我一半的忠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捧着肚子,向门口走:“土地,姑娘,乐趣——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些呢?”他慵懒道,用那双蓝眼瞧着她:“什么都比不上,千金不换呐。”
她无言以对,只能苦笑。“您被我刺激到了。”唐默泰普看她,微笑道:“我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个人而已,您呢。——您当了太久龙啦,这通神的台阶,彻底地融了进去。我不是什么怪事,您才是哩……我告辞了。”他要出门,昆莉亚垂目,忽开口阻止。
“请留步。”她低声道:“您的消息很灵通,唐默泰普殿下——我想问您一件事——您有听过,‘天命之王’,这件事的传闻吗?”昆莉亚抬手,眼中龙纹浮现,使人畏惧,只是己所不知罢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见唐默泰普的眼神暗了暗。
“这很难说,军大臣阁下,”他微妙道:“您既然知道了,我便跟您说吧——选择站在厄文公主这边,同这个预言,有那么一些关系……”
她从没能听完过这故事;她们迷了路,且讲述者,最好的情况看来,因某种原因神志不清。跑到半山腰,他已在前像惊慌夺路的猎物般拨开层林,企图寻条逃出生天的道路,任她在后背几许不宁所以地追,见他如个疯先知般抬头向天,顶上绘着朵虚假的云。也不知是怎么画出来的。她心想,龙还能画画么?
跑了不知多久,维格斯坦第终于停了,她缓缓从后背走上去,见他衣带已散,疲倦地站着,看天上那朵极逼真,细节华美的云图。她站在他身边,从侧面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出神。她心想但愿他只是一时间精神错乱,而不是永久地疯了——那样她可不能保证自己出得去。她同时也在想他后来,发疯时饿了,见到她,便变出那龙身将她一口吞下去地可能性,不禁恶寒,这时,她身边的这人恍然间将那白袖抬起,正似树林中的蛇微笑从叶中降落,她警备甚重,登时跳起,叫道:“啊呀!”
“干嘛呢?”她怒道。他摇头,抬头,指向那云,道:“——就是那朵云。”
“哪朵?”她放下防守架势,挑眉。“那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向来无龙的兰德克黛因上,出现了三朵云。”他痴痴道:“这是在北方的那一朵。”
“噢。”她似懂非懂道。他又开始走,速度仍是那样快,她唯有跟上,一路踉跄,道:“等等!”她叫:“然后呢?”
他结实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在地上,所幸用手扶住了,才能继续前进。她从他身上看出种不似伪装的草木皆兵:他的眼神左顾右盼,但对周遭的蛇视而不见,倒像见到了什么别的东西。什么在追它的东西。
“然后……”他颤抖道:“看啊。都写在那儿了。写在壁画,碑文上。”“我看不懂。”她回。这话令他如梦初醒,回头惊愕地看她一眼,嘴唇哆嗦,之后,转眼间——没命地向前跑了起来。
她惊呆了,愣了几秒,已让他飞奔出去了,拔腿就追。
“维格斯坦第!”她吼道。
“——龙来了!”他尖叫道:“快跑——快跑!”他仍回头看她,但怪异的是已没见着她。她在他惊恐的瞳孔里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个巨大的影子。
“跑!他不是我们的哺育者了!”他惊悚道,嘶声力竭,然后转眼间竟提起那平日文弱优雅的身体没命地,令人印象深刻,滑稽而极快地狂奔起来:“这东西吃人!我看见了!跑——快藏起来!”
他依言跑了,塔提亚追;追得没那么轻松,上气不接下气。她先前已耗费了太多体力。
“什么玩意……”她断断续续道:“哪儿来的……”
“那朵云里!”远远地,维格斯坦第回应道,遥远飘忽。她满面疲倦,咬紧牙关,吼:
“那那朵云——”她咆哮,挥舞手臂:“云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没有回应,声音在空谷里回荡。足音踏过林木,她停下,擦拭额头,不一会就确定:她把维格斯坦第追丢了。塔提亚站起身,用力吸鼻子,这回终于在空气中捉到了那股很淡的香味。血香。她气喘吁吁地休息了会,重新拖起身子,在这山林中穿行。她蹲到森林中的溪边舀起一捧水,用鼻子闻,只有苦味,便知道是‘黑池’的水,非是那血香的来源,继续寻找。话虽如此,她心中其实暂且没个明确目标:维格斯坦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失心疯了,她要考虑的却其实既不是他入魔的原因,也不是怎么将他唤醒。他是只龙,十天不吃饭也没什么事,反过来对她可就没这好事了。饶是她这钢般的身体也开始虚弱,当务之急是怎么找到路上去。走原路自然是没指望的,她只剩一小瓶龙血了——她只能找找有没有别的路出去,或者,找个地方藏藏,找点东西吃,等着人来救她。
她认为,昆莉亚作为维格斯坦第的妻子,发现丈夫以及——她的好友失踪了,必然会问道克伦索恩——然后她就会问到这地方。她之后就会神兵天降来救助她,所以一切都基本在掌握之中——不过她也说不准。只是希望,尤其是在这么一个神秘诡异的地下山林,头上悬的是明石太阳,旁边环绕的是尸山血海,仍是非常重要的。她拔出红刀在手,用那猩红的刀光回赠对她微笑的蛇群,小心谨慎地在丛林中循着水流走,直到破开最后一道屏障。那血香在这过程中越发浓烈,她捂住口鼻,以防自己同维格斯坦第般发了疯。这肯定是白龙血,她以过往经历判断,庆幸是她毕竟和这血不太熟悉,中招没那么早。她正跟自己想来排遣寂寞,面前却忽生一道白,再一瞬,她傻了眼,口鼻皆松,那白莲般的血气灌入口鼻,登时目眩。
塔提亚走出丛林,面前是道白血所作的瀑布,从墓地的另一头飞流直下,若冰川融化,冷气满溢,下坠白湖。她们已穿过了整座地下山,自‘黑池’的水中入口到山的另一边,崖壁上已不见人形,只有土制漆黑的天然岩石夹杂粗壮树根从上而下,同这白瀑交相辉映。她站在这地下山的山顶,血瀑却仍从天坠落,其上建有一座朦胧的洁白庙宇,水来处似有卧骨,静谧如雪。她松了手,在这广阔辉煌之景前愣怔半分有余,上下打量,下视乳白色的湖水,上望那高不可攀的岩壁,心中忽然一动,知道了她的位置。
这地下昼夜不分,她也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只觉得全身虚脱,如今明白:这是因为她们已穿过了半个南岸湖面,走到‘泪谷’了!这树根的样子,土壤的颜色,无不昭示如今地上正是孛林的入口山谷,她心念一动:万一能从这地方上去?
正在此时她背后地动山摇。她猛回头,只见一白色石柱从林间缓缓生气,飘摇高大,恍惚如梦。她再定睛一看,傻了眼:那不是维格斯坦第的龙身吗?看来他是恢复了神智,想用龙身赶路,追上她了?
她犹豫,那白龙也不动,仰望虚伪的天空,若有所思。四周宁谧,她见他情绪如常,抬起手,正欲招呼,忽见那白龙回头,金眼寒冷,瞥向她这一处。
准确来说,瞥向她。不管两人先前怎样交情,但这一眼让她浑身战栗:龙瞳但无丝毫温情,唯有彻骨冷漠。她见白龙仰天嚎叫一声,继而巨蛇般飞快俯身,树林纷落,游走向她这方向。
它们吃人。 电光火石间,她忽想到他先前那句话,紧绷不已,而又在此时,龙身未至,林木间已是阵阵喧哗。她低头,见林间无数白蛇皆从木叶中钻出,微笑看她。
蛇人对视数秒,下一刻群蛇爆发,海啸般向她袭来。“见鬼!”塔提亚怒吼,飞奔向后,蛇群紧追不舍声响似寒水,她不多时心中焦急:面前便是悬崖。跳?不跳?谁知道下面有什么?
她已不能再犹豫,忽听脑海嗡鸣,面露痛苦,而那声音犹如天上降落,传入她心中,道:
跳下去,塔提亚。 她听他道:白龙心就在水下。
“臭小子终于来了!”她骂道:“差点被你害死!”
她心中大喜,飞身起跳,坠落空中,身后蛇群跟随一并弹出,却被迎面来的一阵璀璨柔光登时震碎。她又是惊讶,赶忙闭眼,那最后一刻,仍能见到那深水中迸出光明的源泉,似一座莲花。龙心她见过——但光明如此耀目的,诚是第一回。那光明似铺面这片湖面,而就在这刹那她明白:那确实是米涅斯蒙的龙心,三王心之一的白龙心,属于梵恩-赫米尔,石之主,光之王。
“一个预言,昆莉亚阁下,”唐默泰普告知她:“说在这一年出现的王者,会用她生命中的火焰,烧却天下的不义之事。这事在民间早传开啦——只是过去没人真放心上罢了。直到现在——不,也许,人们放心上,却也没有方向,语言飘渺,无从定型,现在,相反,一切都明了。热火朝天,剑拔弩张,虎视眈眈……”
“——很多人相信这预言?”昆莉亚蹙眉。她此前对此确实少有耳闻,仿佛蒙眼修行,睁眼瞬间才见这飞花落叶已满城皆是。他微点那硕大头颅,哼唧道:“就我所知,人数实不算少。我的兄弟们里不信者寥寥,且,就算不信这个——也注定信那个。”他眨了眨眼:“您明白我的意思岸吧?”
“他们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天命之王。”昆莉亚道。唐默泰普抬起粗大的手指:“准确来说,他们相信这个天命之王在他们中间,总之,是个男人——因为,根据我兄弟们的理论,加上先前真史等等,遭受了不义的显然是个男人……但对此我要说了,正义不是个难题。这不是个经验或者技能上的问题,实际上,这问题简单的很,只有睁开眼,去看,而闭上眼,不看,的区别……”
他张开手:“人睁开眼就能看见——问题在于相信与否。我不是个特别正义的人,要我说实话,但若问我,我的兄弟和厄文殿下哪个更正义……这很简单,我因此做出判断,若我不站在厄文公主这边,搞不好会被火生生烧死,而种种机缘巧合,顺水推舟,更加使我相信了——但,再怎么说,这也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大体来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样说您能信服吗?”
“多谢。”昆莉亚行礼:“您解释得很详尽,不耽误您了。”他客客气气地晃动了一下腰,款款向门外走去,最末回了次头,道:“还有一件事,军大臣——我那两个劳兹玟的姐妹正在准备迁产的事,璐德温那边很顺利,泽年已帮忙转手了大部分地产,另一个,可以想象,有些复杂——简鸣是劳兹玟大公的后裔,要使她放弃自个的头衔和家族是困难的。我话就说到这儿了,”他笑了笑:“剩下的要看她自己。”
他眯起眼:“说真的,到时候战争爆发,我不用上战场吧?”
她摇了摇头。他拍了拍胸口,像在说谢天谢地,之后他走了,不染尘埃。她送他离开,之后走回桌边,拿起桌上的几份文件端详。这些文件有谈军队数量稳定问题的,有谈论武器粮草价格问题,更有谈摇摆不定的诸多贵族态度,面见这些手写笔记她不禁生出些感觉,仿佛战争正在足下,近在眼前,尽管窗外夜色温柔。她静默沉思,翻到最后一份,神色深沉:这份报告是盖特伊雷什文的近况总结,字迹可爱工整,她认出是叙铂所写。海境墙已基本被修复,我帮忙运送了石料。 他写:民众夸奖叙铂是好龙。气氛平和。
她闭眼,深呼吸,从这简短的叙述中感到何种沉重:那墙体上可怖的大裂缝已在两年日以继夜的修复中基本复原,十五年来第一回,如今世上诸事无不像时钟在回流,企图到倒回先前的状态,而她仿觉她的手就在那发条上,握着那弹簧的螺旋,心生犹豫。她目光幽暗,显出龙瞳的深邃,终于放手,转身出门。门阖上时发出轻扣,仿发条开旋,时间飞速流逝。
“我恨战争……它会夺走我的一切。它已经在夺走了。”
当她走至四层那香云仍在的大门前,感门缝中烛火溢出。宴会已散了,门扉重新闭合,有为保密之举,然她平推双手将其开启自是轻松。昆莉亚走入门内,吊灯烛火之光从厅室内部找来,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而黑暗。夜深,风终于有些冷了,帘布飞舞,正将她的来影也笼罩其中。她大步上前,见那帘布下方坐着三个人影,环坐相对,似在交谈。
“——军大臣。”有一人首先发觉她前来,微笑相迎,面若桃李,灰发如云;她幼时便以美貌出名,如今身段初成,更光彩照人。兰嘉斯提的低调个性一旦变作女主人的风度便显神秘魅力,举手投足无不引人沉迷,这成了她近年来的良好外交手段。她低头,看她面上淡雅妆容,唇上泛些彩光,整张面容骨若雕成, 眉目似画——这孩子跟从前有些不同了,她由此想到,深视兰嘉斯提眼眸深处快活的光彩,几生些不安愁绪。昆莉亚知道女龙子如今分工明确,给兰嘉斯提之任务,大多以她的个人魅力为中心;她疑心这会给她本人带来怎样的负担,尽管她现下显得似有些快乐。“昆莉亚大人。”又是一声呼唤从她身下来,她垂头,见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的大公女坐在对窗背门的位置,回头望她,姿态如往常怡然。她亦是个年轻女人,堪堪脱离少年,本该处活力充足心气过剩的年纪,却无时不刻透出那富于考量理性,游刃有余的深沉。昆莉亚再抬头,便见正对她的窗前,另一个年轻龙子几许颓唐地坐着,手中握着酒杯。酒水沿斜倾下,雨落地上。她不到二十岁,面容有些稚气,甚至,有些意气,众姊妹中,当数她的容貌和身段显最不成熟,在生命的这个年岁中与早先差别甚少,适其睁眼,其中的怨恨倒像属幼童的了。智力上,相反,简鸣.劳兹玟是不容小觑的,她眼中存一汪澄澈深邃的营造之湖,且她很少分心在其余何事里。
她见这龙子似心情紊乱,情绪不佳,又有些醉意,故询其余二人道:“宴已结束,三位留此,是探讨何事?”她略抬手:“简鸣殿下似有烦恼,可是先前宴上有何冲突?”裴佩雷蒂笑而摇头,不发一语,留兰嘉斯提开口,轻盈道:“没什么。只是简鸣在为要变卖家族地产,移至别处而难过忧心罢了。我相信她过后就能平复心情——绝不会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什么影响……”
“事业!”她言语温柔,不想简鸣怒而摔杯泄愤,引昆莉亚也吃惊,因先前不见她这样激愤过:“你的事业就是事业,我的事业对你来说就全不要紧了。”她似和兰嘉斯提争锋相对,后者听了,较之平静,轻声道:“简鸣妹妹莫要生气。我岂是这意思?我们的事业,是未来要在南北两地悉心助厄文公主建造一理想的国度,如此便可期有朝一日再不用这般彼此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今日担心昨日后果,明日担心后生安危了。”她拉过简鸣的手,温柔耐心道:“我知道你醉心建筑,不愿理政治斗争,国家动乱,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也是无可奈何。你在石室内偷听宴会的内容,还不知道我们的兄弟们都抱着什么想法吗?你就算长留劳兹玟,他们也会逼着你交了家产,你若没了家财,哪里有自由挥洒的余地?再多的才能,也不过是给他们的宫殿添砖加瓦。你若愿意,倒不如同我们一道去盖特伊雷什文,我们故乡地广人又疏,早年受战争横祸,正需要兴建房屋,最需你这样的人才,望你欢心。”
昆莉亚暗吃惊兰嘉斯提一番话说得温柔体贴,滴水不漏,又见简鸣闻言虽面色稍缓,仍极复杂暗沉,半晌长叹,扶住额头:“你说的道理我不是不懂,然战争爆发的一刻,我的梦想也就毁灭了——战争是狂热而愚蠢的,乃是极端丑恶,极端不理智的爆发。”她叙述道:“它就像那天空中绽开的灰云,用它的迷蒙,恐惧和狂热,将一切闪亮的智慧殿堂都遮掩。按照你们所说的,我们不得不蜗居在山墙后不知几十,几百年,为了等一个毫无依据的‘天命’,使我们重获自由,根究我们自己,要么是等待惶惶不可终日,要么就拿聪明才智同墙外的敌人比拼能力,期待我们的机械能将外边的人制服——但这和以龙心镇压他们有什么差别?且我知道难云阿留下的法式精妙之程度,与我们最好的机械师相比只好不坏,因此要我同你们走——我最好祈祷奇迹的发生,祈祷我的智力足够给我带来自由。”
她的下颔颤抖:“但这不是智慧的意义——不是这样的自由。”她说完这话闭上眼,深深吐气,和缓了些,叹道:“罢了。让你们见笑了。我实际不是想对你发脾气,是不满这未来罢了。为何我们的命运非要坠落不可?”
她言毕,疲倦地起身,同众人潦草道别,跌撞含醉地向门口走去,兰嘉斯提和裴佩雷蒂对视一眼,同昆莉亚辞别,道:“我们去送她一道。”昆莉亚面有苦笑,不事挽留,让她们三人去了。待门再关上,她四处望去,只见这黑暗厅堂内实则混乱不堪,宴会结束,尚无人打理。她垂首捡起地上那银杯子,放手中端详,思索前后诸事,不由感慨:正此时节,无论地位高低,女男老幼,心中不乱不慌的又有几个?除却那抛家弃业,天涯漂泊,刀头饮血的亡命之徒,喜爱这情景的人恐是遍世不得——遍世不得!这想法忽令她震悚,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向那窗前,那‘神恩’无言恩慈所照的微明城市街景中,意愿悲凉:无人喜爱,却无人也不在其中。梅伊森-扎贡的高窗落下那横瀑般的窗帘,将她挺拔温厚的身形包裹其中,环这有无限伟力的身躯,不下不可解答的谜团。由是有此劫难,才赋此强力,由是因果,因此坚强无力。
她闭眼叹息:军团人数编制,到这年时候,终于尘埃落定。北地军团交于叙铂和安海特管理,其龙身实力不俗,褪去后又有‘海境墙’可倚靠,想来困苦不大,只怕盖领内部又受‘白河’腐蚀,为此正事肃清;中部军团自创立来便由拉斯提库斯亲自筛选统帅,平日鲜少公开露面,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三年之果,眼见也要瓜熟蒂落,又有女龙子中最凶狠的苔德蒙灵辅助,军事力量可称是三军之首——其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盘根错节的南部势力。劳兹玟经蒂沃阿三十年的让步退缩已权力旁落,放眼玟河流域,接年来也不曾组建成功过决定性的正规军,故而思虑再三,开年在及,国王才不得不决定弃守劳兹玟,沃特林和诺德,守住阿领,盖领,以待长远而已。
至今,拉斯提库斯也未告知过她或维里昂孛林这地的所属安排。若盘踞北,中,南三处,消息安排自是全然被敌对领分割,货物往来,信息流通全然不便,不胜心力,故丰能昂莎,瞒宁文雅一派初知计划,坚决反对分裂,若不能直接攻占,则好歹要维持统一,角力斡旋,不可蜗居,但昆莉雅了解主君的意思:倘厄文公主一派退让,兴许可不战而和,实现场史无前例的‘大迁移’。政界反对她的人固多,民间却相反,那愿跟随她南去的人可自行随往,无需战火相迫。若爆发全境龙战,劳派同盟绝不吝啬将战场扩大至居民区,便是当时,才是生灵涂炭,人间地狱。
唯一的问题是——不战而和能否实现,大迁移是否能顺利。个中不确定因素太多——她正对窗思索,忽听门再开,以为是侍从,回头,却愣住了。来人铂金色长发披在肩头,正是前王储克伦索恩。她见他面色凝重,上前询问,不料他率先开口,道:“昆莉雅姨,塔提亚和维格恐是遭到了麻烦,虽夜已深,还是想拜托您去一趟。”他道:“她们现在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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