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假放到了第四天,塔提亚还没决定她应该在'女神祭'前夜的晚上去参加那拍卖会,还是去找克伦索恩。过去的四天里她哪儿都没去,对街上发生的事儿都充耳不闻,一个人留在屋子里种那株前两天一同僚送给昆莉亚的蔷薇,颜色艳俗得几超自然,使她心情更为沉闷。鸟雀来去,从无停留,虽她向来是不介怀独处的人,也在重复,机械的动作里生出些无人作陪的空虚——这倒说不上完全准确,因她抬头去看,就能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横在篱栏上,晃着腿看她。他时常在那,她却在四天内都觉得身边无人,更为确信,这孩子的头脑像动物,并且恐不怎么亲人。
“喂,小鬼。”她对他叫道:“你母父兄弟之类的,'女神祭'来不来孛林?”叙铂一笑,道:“不知道呀。”
这就是二人唯一发生过的对话。看上去这孩子已经被母父送给维斯塔利亚了。
维斯塔利亚,昆莉亚时常消失的邻居,回来的很少,行踪不定 。自那会外出跟国王幽会,她似乎住在堡垒,又或者另寻了个地方,使叙铂能自由将房子改造成他的鸟巢。他夜间外出,翻过窗户,在中央主大道的圣堂和金库间行走,一夜被巡逻官捉住送了回来,却发现他独住这么大的一个屋子,很怀疑。塔提亚听见响动,开窗道:“别管他了。他就住里头。”巡逻官抬头,是个熟面孔,见她,笑了,说:“噢。跟你一样,是吧?”
他甩着长棍走了。叙铂爬上三层,开了窗,在窗边和塔提亚对望。二人真像那被饲养的大型动物,被独自留在屋中。
到'女神祭'前夜的一早,塔提亚还是出去了,向着堡垒的反方向。她转身一刻,似能听见高起的山丘上传来风中叹息,眼珠转了转,冷太阳似地盯着她。她去看,又空无一物,太阳晴好地悬在空中,照得她脸上浮起细密汗珠。在她彻底走上人流密集的大道前,她又将那白底红墨的邀请函拿出来看了一遍,记着上面的路线图:比起保密,塔提亚更觉得这主办方是纯粹恶趣味。它未直接说地点,而写了段以城中'圣女'教会为七点的路线描述,后接一句,'前路遥遥,明光所照'。不知所言。她反复端详几遍,脑内已勾勒出了个终点,面上浮现极度的不信。
她跑出大道后居民区,到特里图恩的大露台,那喷泉后方 ,向下边看,视野开阔,孛林中城区刻板密集的线条,六道交叉在'圣女'教会处,一览无余。她的眼顺文字所描述路线,上行,左拐,右拐,上行,直行。您看到了医院,直走;您看到'齐云'酒店,右转。现在,您能看到一座'星辰女神像'。您到了。
塔提亚匪夷所思,面有惊愕,不断眨眼。她回过头,见那会场所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真的不觉得,”塔提亚端起一杯大约价值她一月工资的酒水,对她面前潇洒落座的黑发女人道:“——在'藏玉阁'里开非法拍卖会很蠢吗?”
“不。”安多米扬.美斯明简练道,挥开手中的'展品单';名义上她们是来拍卖文物,参观展品的。塔提亚见她今日全然是商业精英的打扮了,头发盘得很高,长衣剪裁合身,蓝眼冷彻带杀气,眼不看她,而抬手招呼服务员:“我带一个同伴。给她也来份午餐。”
塔提亚嘴角上扬,但忍住了。'藏玉阁'地下一层,众应邀前来的富豪贵族已聚在客座中闲聊用餐;水壁隔绝方地,明石立柱闪烁,隔些障碍物,坐在一包厢内的人能隐约看见对面人的轮廓,却听不见也见不到详细,因万事莫不在这金黄而朦胧的包裹着。四周吐着水香冷气,气温舒适,使人如在水中。
“嗯……”塔提亚等着自己免费的肉,摇了摇手中那酒杯,低头去望那升起的气泡,道:“——这里头没龙血罢?”
“没。”安多米扬仍冷声回复,摊开那印了卖品的金纸,眉头紧锁,仍不瞧她:“你若怀疑有,就别喝。”
塔提亚闻言放下了,手扣膝盖上,显顺服。安多米扬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冷笑:“这么怕?”塔提亚狂点头:“一滴他都闻得出。”安多米扬听后终于抬眼,冷然道:“你既这么怕,来这作什?”
塔提亚呲牙:“还作什。难不成来买东西吗?穷鬼赶集,图的就是热闹。”安多米扬笑。塔提亚耸肩:“我就不问你是来干嘛的了。”
还能干吗?船呗。“这回竟然正好有卖海柳的成板,可叫我遇到了。”安多米扬不否认,显志得意满:“正好取完这一单,我便回沃特林。”塔提亚抬手承让,道:“来的是好,不然我便在这不知所措,孤苦无依了。”
此言不差——说回前文。人甫一到这水原财政总中枢兼最负盛名的博物馆便看可看见门前醒目的雕花木牌,纹样繁复精致,上书:开放日。塔提亚在门口蹲了许久,后被一认识的警卫员搭话,说:“军大臣没来这里。”塔提亚白眼:“谢谢你了。”她等到八个家庭带着成群孩子入内后才拍拍屁股起来,插兜进了里头,被漫天的壁画星辰,琉璃装饰炫满了眼。她环顾四周,见接待员都笑容满面似暗怀秘密,而回廊大厅中挤满了遵纪守法的孛林市民,遂不敢出声,揣着那邀请函:论时间,她来得已不算早了,但论地点,她现在拿出来,必然是违法犯罪的。她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二层一声响指,端的是那寒冷自傲的状态。她抬头,果见这黑发蓝眼的救世主,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了。
“跟我来。”安多米扬.美斯明对她道。塔提亚便屁颠地跟她走了。
肉端上来,塔提亚已拔刀速切,训练之有素甚略使服务生侧目,因她出餐刀竟有夺鞘韵律。然而她也有职业修养,收了目光,对安多米扬道:“您留的那座位,还需要么?”安多米扬低头看怀表,皱眉道:“大约可撤了。她恐是不来。”服务生正点头,塔提亚却于狼吞虎咽中听见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响动马靴边的刀饰下,向二人行来,竟是连这水声相隔也挡不开。她愿回头看,嘴中却扯着肉,分不开,只能哼哼。她撕咬筋腱,听一沙哑女声笑道:“我不过迟到了些,你就要把我的位置都撤了么,小安多米?”
安多米扬抬头,面容冷淡,道:“哪里的事;是这次与会人数众多,座位有限,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姨母原谅。”
塔提亚上下咬合,猛地回头,跟来人对了满眼。只见:她身穿明黄红边军服,好不威风;她穿破孔蓝衬衫,膝盖上还有灰。来人皱眉:“嗯?”塔提亚皱眉:“噢哟?”来人道:“塔提亚?”塔提亚猛蹦起来,拍来人的肩膀,道:“老鬼!”
诗妲库娃.美斯明大惊,继而抡臂打在塔提亚背上,两人猛力拥抱;她笑道:“塔提亚!”她猛推开塔提亚,上下端详她的脸,疑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我俩几年没见了?”塔提亚大笑:“管它。”她拉诗妲库娃坐下,锤她的胳膊,道:“你来了正好,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今晚请我喝酒……”诗妲库娃仍有些没反应过来,嘴里却应:“自然好……”
安多米扬咳嗽一声,手抚额头,道:“你们二位愿叙战友情我不反对,只是不要太引人注目了。”侄女既说了话,诗妲库娃顿显侄女奴的本质,坐直了腰,正色道:“你说的是。”她转头看塔提亚,斥道:“都是你太夸张了。”塔提亚不干了:“你怪我呢?”诗妲库娃显理直气壮,抱臂道:“便是怪你了。”她又露出笑容,蓝眼柔和,低声道:“不过我也真是高兴见到你。”她叹道:“这样多年了。”
两人看着,起先神情倒都是难得清澈,尤其对她们这样的军官或前军官来说,然在这水色的照耀下,不时却显得有些尴尬和隐秘了。塔提亚清了清嗓子,端庄道:“我先吃完肉,一会跟你说。”至于在她的低头重咬那肉的瞬间,诗妲库娃也捂唇侧去,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是挺高兴见到你的。二人俱是想:要是不在这场合就好了。
诗妲库娃莫名,主是因为她深知塔提亚和昆莉亚的关系,也知到她长住孛林,如今已算是赋闲之身,早不参与军政斗争了,不知她为何出现此处;塔提亚尴尬,主是因为她不想诗妲库娃竟受了拉斯提库斯的优待还顶风作案,不知已深入到了什么地步,半分担忧,九点五分无言。她张口吃饭,有句话就是想说,却知不能出口:
你们真不觉得在这地方开会,有诈?
'藏玉阁'乃是王室财政枢纽——虽安多米扬可能说,拉斯提库斯是个数字白痴,平日不理财政,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维格斯坦第理啊。他就是拉斯提库斯那连塔提亚土豆条偷吃了几根,几时偷吃的,都能分门别类地列出来尽管经常不在家的贤内助;他连'藏玉阁'的厕所里都有眼线,会不知道内部被某个商会渗透在这整幺蛾子?
想到这冤家,塔提亚眼皮抽动。自从上次那一小时茫然后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他的近况,塔提亚是全不知道,但根据往日案底,她只有一想法:
维格斯坦第是故意的。
“你怎么拿到邀请函的?”诗妲库娃忽低声向她问:“我记得董事会不给……”
“是是是。”塔提亚回神,连说:“我穷。小富婆送我的。”诗妲库娃仍皱眉,道:“哪位?”塔提亚耸肩,坦诚:“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彭赛彭斯女儿。”她见眉头展开了,似了然,道:“难怪。”塔提亚看她表情,忽觉好笑,叉着肉:“彭赛彭斯是大股东罢?那女人怎么就这么执着?”
诗妲库娃含糊其辞,摩梭下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贵族,多少掺和一点,没有那样严重,只是多少得了解。”塔提亚连连点头:“是。就拉斯提库斯一家独大,谁咽的下这口气?太不厚道了。”诗妲库娃尴尬,斟酌道:“也不是这样。”她赶紧保证:“我还是很尊敬陛下的。”塔提亚笑了,挥叉道:“别紧张,我现在跟你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你不说,我也不说。”她伸手:“拉勾?”
诗妲库娃苦笑,顿了顿,也伸那戴手套的手,说:“拉勾。”两人手靠在一起,塔提亚忽小声说:“……我们那些个姐妹,这些年怎样了?”诗妲库娃一愣,似真心,道:“老样子罢?去年我问,还是不愿意回陆上,恐难改了。”塔提亚点头;她想奇瑞亚便跟诗妲库娃这边没联系了。
暂时。
安多米扬合上笔袋,皮革金扣脆响。她起身,将二人浓情蜜意,暗流涌动的战友重逢打烂,冷然道:“该入场了。”诗妲库娃点头,率先起身,颇有风度地替塔提亚开了路,长身玉立,'蓝眼王'家族优良的遗传展露无疑。塔提亚起先不觉得,一对比,真觉得今年缺乏锻炼,太瘦了,但很快压了下去,因被带进了条立满雕塑的奢华长廊,绒毯上织物如壁画,蜿蜒不见尽头。 “来过没有?”诗妲库娃问;塔提亚摇头。她笑,抬起手,指着这些雕塑,道:“我今天就给你介绍介绍。小时候我叔带我来过。”她略划过周遭石雕轮廓,道:“这都是历代著名女神像。有趣在于,无人真能描绘女神之面目,故其模样,都是仿制当时名人。”
她指一尊天王像,说:“这就是模造'蓝眼王'所造。”塔提亚看那带甲的白像,点头道:“是有点像你。”诗妲库娃笑她,但面上显然受用。三人又经过几座教士模样的高像,诗妲库娃提及不详,想来是不感兴趣,塔提亚回头,却见安多米扬忽停了脚步,对尊等身木雕出神。
那木雕似年代颇久远了,衣饰陌生,有古意,面目也略模糊,塔提亚细看后,却也不禁愣神。
“这……”她狐疑;那塑像扬起的嘴角显神秘莫测,对着观众。诗妲库娃语气平常,回忆道:“——这是初代大牧首像。”她介绍:“她将女神的教诲远播各处,统一了南部和中部。”塔提亚皱眉;安多米扬迈出一步,走近那雕塑,抬起了手,诗妲库娃忙阻止:“这可摸不得,小安多米。”
她的手停住了。安多米扬如梦初醒,猛然回头,瞳孔中迸发暗光,只迅速被压了下去。“您说的是。”她低声道:“我们走。”
她们便继续向前。塔提亚没说话,只回头瞧了那一眼。这雕塑看起来极面熟,一个名字几呼之欲出,只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压抑。三人已到这塑像林的最后一座,她看了,不禁乐了,想:这不奉承吗。
最后一尊雕塑被了面纱,姿态丰满柔美,与前所有凛然长身都有所不同。诗妲库娃沉默了会,道:“这是无面女神像,最新的藏品,由陛下亲自雕刻。”塔提亚弯腰打量它,乐道:“这你不用介绍了,我卧室里就有一座。”她虽觉得这是维格斯坦第的偏心,却在见了众多名家之作后不得不感慨,拉斯提库斯这外行所出之作竟毫不逊色,尤其是那若隐若现的面纱,更是神来之笔。人觉得能瞥见面容,终是片洁白的虚无,而那纱薄如蝉翼,使人久久凝望。不必诗妲库娃提及,她也知道这塑像的模特是谁。
她眯起眼;那雕塑上浮现往日的面孔,对她微笑。
'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她一时出神,不知自己已微抬起头,注视这雕塑面容太久。
塔提亚瞳孔放大:她忽然见到了张面孔,同样笑容满面,却截然不同,缓缓和先前她所见的那初代牧首像重合……她皱眉,如见魔鬼。她知道那雕塑像谁了!
维斯塔利亚!
塔提亚张口,一时茫然惊愕,话不能出。她转头,不见诗妲库娃的脸,却见一天青水烟色的巨大玉环,内雕无数细密图案,为光点亮,在她面前。一响亮声音道:“诸君暂未见决定性证据,或见了,视而不见,我将其原谅。这是你们看不懂这玉盘的理由。”她皱眉,听这声音,这铿锵快速的语气,觉熟悉,缓步上前,只见那玉盘后,站着个三十来岁,身穿学士服装的女人,红发,仰起头,同她身前的人争论着。她听这声音,便似烟气般飘来,使塔提亚深思涣散,被卷入时间的水流,直到那水刚褪去,生命初开的年代……她朦胧想:撞熟人窝了。这么多熟人。她还是跑了好。但她尚未动,被这水色所笼罩,听那女人说:“——这玉盘记载的,就是兰德克黛因的真史。”她顿了顿:“一个天下皆龙,血腥残酷的年代。男为床,女为食……漫长黑暗的一千年……”
她如遭雷劈。塔提亚又听见早晨那声音,睁着金色的眼,在她耳边喃喃:别去。来我这。让一切结束罢。别让它再开始一次……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都是我们父亲的孩子……
塔提亚扯住胸前的衬衣,脑海中红河飞逝,那红发如火的俊美之人对她微笑,告诉她她所吃的肉如何而来……玟河溢满血火,飞逝山崖,海洋被其染红……她胸前那龙鳞滚烫炽热。她忍不住痛叫出声,便将这说话的女人打断了。她抬眼,也是惊讶,道:“塔提亚?”
'鲸院'著名的史学家,'文院'的首席克留珊多向她走来。塔提亚知道:现在或永不。她需要离开这。但已太晚,她回头,只见回廊尽头那大门豁然而开,光透玉盘而来,使那水色迸发光芒,模糊其中字画,岁月之河洗刷她的脑海,使她怔在原地,而天地为此倒转,时间再不逆流。她被困在如今,遥望过去,以见而不明的惩罚, 见那大门敞开,人群满座,拍卖会已然开始。
“裴佩雷蒂,兰嘉斯提,唐默泰普,温霓……”昆莉亚站在堡垒上方的观景台边,全副武装,手扶剑柄,看维里昂从她身后走来,嘴中念道,面上温和,只似有些长辈样的无奈。二人并肩而立,风吹长发,衣袍涌动,视线前方,孛林城市,一览无余,她面色凝重,同他也显着对比,然在此苍天的默然下,终于,两人心意相通。
“这些孩子也真是不听话。”维里昂轻声道:“洛兰只愿选个女性继承人,如今过半的女儿,似都和'血心会'有染。”
昆莉亚沉默片刻。维里昂转头,又问:“夫人见过诸位龙子了,可有什么想法?”她面露难色,思索道:“我尚未见过全部,但以我的粗浅感受,大约不怎乐观。”维里昂苦笑,道:“夫人言语温柔。”他话锋一转,道:“简鸣这孩子怎样?”
昆莉亚略回忆,颔首道:“她心尚纯粹,但我恐她对权位并无兴趣,使她作储君,可算太勉强。”维里昂同意,却似欲言又止,终保留了意见,只问:“我看夫人似和一龙子颇投缘?”
昆莉亚微笑。“是。我觉得苔德蒙灵和苔德蒙斯兄妹不错。”维里昂打趣:“兄妹共治,也不失一法。”昆莉亚摇头:“我不是说储君的事,维里昂。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同洛兰所说,培养这两个孩子。她们龙心强健,心地又淳朴。储君之事……”她声音渐低。维里昂轻笑,道:“就按夫人说的做。”他宽慰她:“储君之事,说到底还是洛兰做主,我们无需太在意。若实在没有合适的,使无心之人担任,又有何不可?若实是无可奈何,他会不惜代价,平定纷乱。”昆莉亚不言。她能想象这代价有多大。
“不过看克伦索恩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有意倾覆天下,还是个君王之才。”维里昂抬头望天空,叹道:“这么多日了,一句话都未说过,我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他苦笑:“我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以为了解,却实则看了空白。”昆莉亚低头,望自己的剑柄,犹豫片刻,才道:“其实我觉得那孩子的心思,未必想的那么复杂。”
维里昂转头;她闭上眼,终于说出口:“你记得那日洛兰失踪的消息传来,他哭得昏了过去?我不认为他是装的。克伦索恩自小就依赖洛兰,他实则爱他,各种原因虽复杂,我想他其实是心有不舍。那孩子在伤心啊,维里昂。”她皱眉,如于心不忍,轻声道:“我还是希望洛兰亲自去看看他,不要再拖了。”维里昂垂头思索,片刻,低声道:“也是。我会跟他说。”昆莉亚点头。
她抬眼,神色已被上层铁砂。昆莉亚扶稳剑柄,露出浅淡微笑,似了却心事,对他道:“这样便好——我也要出发了。”维里昂凝视她,目光涌动,终也微笑。他靠近,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祝你武运昌隆,夫人。”这话温柔,只在结束后,急转直下:“不必伤他们性命,也不需逮捕。吓唬吓唬这些贵族,让他们害怕,就好了。”
他握住她的手;总理大臣微笑道:“结束后,还能顺带押送他们去湖边,看洛兰跳舞。位置可不错。”昆莉亚也笑,说:“洛兰今年还是表演么?”
维里昂点头,道:“毕竟民众又喜欢,又节省开支。”他呵呵笑道:“这方面,洛兰还是很体贴的。”他略低头,神色变了变,最末道:“不过,我今日还没见过他呢……”
卖到一半,安多米扬已和个'鲸院'教授大杀七回合,以接受凯旋洗礼的态度收牌落座,将那海柳木材遣人速收了去,生怕别人偷了她的。她旗开得胜,心情大好,先前那冷面被种丰满的血光洗去,又连斩三人,拿了几张工图,志得意满,转头抱臂——便睡了。塔提亚转头看诗妲库娃,睡朝右边,又看安多米扬,睡朝左边。她似一朵花心一样被两人夹在中间,只听主持人宣布中场休息,众多侍从,俊男靓女,鱼贯而出,为宾客端上酒水。塔提亚神色大骇:若说先前那酒有血无血不分明,现在这饮品里若跟她说没有血,那她早年喝的那一罐罐的龙血可说是泡脚去了。
她赶紧捏住鼻子;胸口那龙鳞钻心地蠕动。她右边,诗妲库娃缓缓转醒,睡眼惺忪,看台上地帷幕,咂嘴道:“噢。过半了,快开始了吧?”塔提亚仍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买啊?”诗妲库娃摇头:“不买。我来了这么多次就没买过。”塔提亚纳闷:“那你来干嘛?”诗妲库娃抿嘴,吐出两个字:“观察。”
观察潮流。二人正想 ,大幕已拉开,塔提亚面前一片血火,先前那华贵的明石之光已被取而代之,令她如感窒息,而凌空,一经过地下扩音回响后的粗粝之声,语调却柔软,高声道:“欢迎各位!新朋友们,荣幸与您第一次相见,老朋友们,这回匿文一定让您不虚此行! ”塔提亚只听场上爆发出阵阵欢呼,叫道:匿文!匿文!匿文!这些贵族富豪和马戏团内见了杂耍演员的孩子样疯狂。
“匿文?”塔提亚问。 “这个主持的名字。”诗妲库娃抬肩:“她是负责同龙血龙心贩卖的总负责人,在'血心会'内很有名。”塔提亚呲牙:“听你对这些违法犯罪组织如数家珍真让我寒心,朋友。”诗妲库娃哭笑不得:“你是什么良民么,塔提亚?”
“惯常而言,一年的大会通常有十件藏品——今年却只有五件。”上头,那叫匿文,带了面具的主持笑道。她大展双臂,对观众席洒下花瓣,空气中滤过龙血的血香;她挥鞭一扫,优雅旋转,后仰,倒对观众,夸张道:“——因为今年这五件,无一不是千金不换的珍宝。请各位准备为之一战罢!”她挥手大笑道:“这是诸位冒险来到女神都之下勇气的奖品!”
匿文拉下帷幕:“第一件!”
塔提亚倒吸一口凉气:这血爹的组织真是疯了。
拜美斯明家族优越的社会地位所赐,她能坐在前排,清晰看见那不过人手掌长的拍卖品:一瓶血。色如黑夜,无波无光。场上一时茫然,直到私语纷起。塔提亚脚趾抠地:有些人就算看不出,她怎会看不出呢?
匿文张手,仍是夸张道:“这是我们今日的第一件。一份开胃菜,却绝不平淡!二十年来,'血心会'一共只拍卖过三次这数量极少的活血。”她翘起腿,鼓掌道:“一瓶'黑龙王'的龙血!”
满场哗然。
塔提亚皱眉:'血心会'确实保有数量很少的拉斯提库斯之血,来自二十五年前的继位者战争,自她还跟她们有工作往来时就如此,也未必一定是假货。但就她所知,这商会早年为资本积累,早将存货卖了干净,恐是许多年都不沾了,怎么忽然弄出这么大(虽然其实就两口。但就稀缺程度来说,够大了!)一瓶?
她显然不是唯一持疑惑者。只见匿文沙哑一笑,显可预料,飞身旋转,停步时,手中赫然是枚血色龙鳞。塔提亚又眼皮狂跳;匿文将那龙鳞放在台上,又拾起那黑血瓶,旋开瓶塞,姿态精准地倒出了极细一线。
鳞灰骨损,烟气弥漫,似为火所烧。“五十万!”她还没关盖,第一排就有人举牌了,撕心裂肺:“别倒了!”
“五十万一次!”匿文笑道,重新举起手:“我的朋友们!怀疑不是你们的错,但若明珠不识,定会损失美器!竞价开始!”
“七十万!”“七十五万!”“九十万! ”“一百一十万!”“一百一十七万!”
“一百二十万两次!”匿文道。 “一百四十万!”有人叫。
塔提亚头皮发麻。老拉叔何必要当国王呢?她看他卖血也能过的很好呀!
“一百五十万一次,一百五十万两次……一百五十万三次!”匿文一锤定音,她微笑:“恭喜——提米里斯先生,年轻有为啊!泰斯提克大人没跟您一起来么?”
泰斯提克?塔提亚几木了。今日真有这么多熟人?她看那红毛小儿似脱力般坐下,这瓶黑血便被端了下去。塔提亚手开衬衣,满头大汗:别说这花了一百五十万买了两口血的小孩了。她听着都觉得心跳紊乱,要脑溢血似的。
“请别移开眼噢?”塔提亚抬头,见鬼似地看那主持人竟在对她抛媚眼。匿文柔声道:“接下来的展品,亦不会让您失望——这乃是继承者战争的遗物……”
“——三百万。”她尚且没拉开红幕,一冷彻,低沉的女声就想起来。塔提亚浑身悚然,循声望去,只见二楼的站台处,一披红斗篷的身影,豁然举牌。
她的蓝眼睁大。
“噢,这位买家非常懂行噢,竟已猜出来了。是的,请看,这天下无二的珍宝——血龙心的持有者,南大都虽败犹荣的主人, 卡涅琳恩公主的遗骨!”
“塔提亚。”诗妲库娃也有瞬间愕然,但迅速反应过来,转身压住塔提亚。她浑身颤抖,面目狰狞,终于闭了眼,咬牙叹气:“挨千刀的盗墓贼。”她又嗤笑道:“也是活该。造孽。”
诗妲库娃无言。
这呈在台上的是具被染成血色的人骨,无头无腿,只有那心状的肋骨,上架肩骨颈环。红的像鸽子的嘴。红的像心头的血。塔提亚深呼吸,听下边有人报价,却显畏惧:“三百五十万。”
“——六百万。”顶上的女人翻倍加价,场上一时无声。远端,传来声:“七百万。”二层的女人冷笑,道:“一千万。”再无声音。
“一千万一次,一千万两次,一千万……”
“不必了。”二层的女人又说,在众人惊呼中翻身跳下围栏,落到一层,姿态凶猛轻盈。她大步向前走去,红袍飞舞,掠过塔提亚身边;她听见她笑了一下。
佩提娅。
塔提亚暗想。那红袍女人踏上台,一撩袍子,对匿文道:“我现在就拿着东西走。叫你的人跟我去验货交钱。”匿文被她影压一头,却全然显不慌不忙,笑道:“哎呀!您真是好身手!”她偏头观察,道:“——女士您是'鬣犬'罢?”
窃窃私语海潮般传来;那女人冷笑,继而朗声道:“是,又如何?”匿文显兴高采烈:“啊!真是太好了!太帅气了,女士!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她那沙哑低沉的声音竟藏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女人,实则令人惊奇。她道:“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鬣犬'。”她同这女人握手道:“欢迎您,女士!我们乐意归还公主的遗骨给您……”
“收起你的惺惺作态罢。”'鬣犬'冷笑道:“你们盗窃了我主君的遗骨谋钱财,这仇怨,'鬣犬'不会忘记。来日方长。”她挥袍离去:“告辞。”
塔提亚捂住脸:这帮海岛居民说话是越来越直白粗暴了,眼看就和社会化再无关系。她这下可算知道奇瑞亚等人为何倾巢出动,原是为了卡涅琳恩的骨头。
血龙心已被拉斯提库斯以身镇压,如今有活血之处,不过卡涅琳恩的骨头。然她的尸体早被拉斯提库斯埋在喀城深处 ,以黑血化肉,唯剩浸血之骨。塔提亚也曾去盗墓一两次,差点折命在那儿,再不愿提,不想二十五年后,真有人将它挖了出来!
她百感交集;诗妲库娃拍她肩膀。两个前'鬣犬'军官坐在席间,一时百感交集。下一展品,不出意料是米涅斯蒙的毒牙粉末,又是一百万成交。她又尴尬,又想笑,看着这三人轮流上拍卖台。数风流人物,一个一个来!
“呼。”匿文扯开衣襟,捻起手指,复对众人笑道,甜美音调和粗粝音色形成极致感官体验:“三王心所属,固使人心潮澎湃——然凤毛麟角,总满足不了人的胃口。接下来这两件展品,才是本次拍卖会的主角——它的光彩在于,完整,而新鲜。”
“你俩快跟我来。”塔提亚猛起身。 “干嘛?”诗妲库娃纳闷。 “厕所。”塔提亚说。 “你上厕所,还需要我们帮忙不成,塔提亚?”安多米扬冷声说。塔提亚赶紧跟她打眼色,做口型:
要出事了!
“锵锵锵锵——”匿文展臂道:“两颗完整的龙心,来自前些日去世的'环月团'中部团长,别耶茨,和他可怜的儿子!”
塔提亚赶紧压低声音:“这会有问题!别耶茨的心怎么可能流出来?这就是维格斯坦第用来钓鱼的!那黑血,卡涅琳恩的龙骨,都是他拿出来的。”她挤眉弄眼,大汗淋漓:“再不跑就要被端了!”
诗妲库娃神色骤变;军官的直觉使她理解了塔提亚的话,甚至盖过了惯性。
“等……我的工图……”安多米扬喃喃。塔提亚哭笑不得,也管不了那么多,带着她便往门口冲。
右边。塔提亚忽听耳畔有声音,微弱,气虚,带那透明的血香。你现在看到了吗?这会多么混乱?
他道:来找我吧。把我的心还给我父亲。
像你不也,从来没能真正选择过,你父亲的心?
她听到门外那军队踏步之声。来不及思考,塔提亚扯着安多米扬,引着诗妲库娃飞身向右,躲进了二层垂下的帷幕中。“一千万!”有人喊;门开了。一道黑影,刺破血光,平静,但无杀气地站在那。
塔提亚听她的声音,同平日一般温和,道:
“我是孛林的军务大臣,昆莉亚,奉国王之命,前来肃正法度。”她环顾四周,朗声道,仍平和:“诸位违法了王国关于走私,禁血和集会的律法,请不要试图逃窜。”
军务大臣拔剑而出,影照墙体上:“诸位请保持冷静,以女神的名义,我向诸位保证,不会有任何生命和财务上的损伤。”人群骚动,她的声音却盖过那嘈杂,如来空洞;龙心涌血,暗影袭上。
“这是国王送给诸位的'女神祭'之礼。”她宁谧道:“以说明,从此之后,'血心会'这般组织,将再无用武之地——此番惊吓,只是一个教训。请诸位随我们来。”
随此一眼,她身后的军官鱼贯而出,如驯羊般将与会者围住。塔提亚缩回那红布内,见诗妲库娃跟她比了个大拇指。她叹气,用自己的大拇指印了上去,唯有安多米扬神情恍惚。
“图纸。”她说;唯一的安慰是那海柳已被取走了。塔提亚感脱力,忽听昆莉亚的声音再响起,越过会场,触前,道:“——温霓殿下。”她平静道:“请您将面具取下来。国王陛下希望您提交一份详细的证词。”
塔提亚已不能出去过;她唯听见一硬物落地声,轻砸在地面上,如破开水面,进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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