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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腐朽为神奇)
1
适逢他看着那年轻女孩从这条宽阔的驿道上跑来,背后是开阔的天空原野,云层明亮如南部画家严重恒久不变之物时,何人能想见孛林的冬天就要来了呢?她心情的复杂是不用言说的,只不可闻地叹息,站在他身后,看北方天空中缓慢聚集的浅色冰晶,飘渺而清蓝。无边无际,随物时而动,只待在冬季时呼来灭生,春回时悄然离去,这样的生活是快活而轻松的了,但想必,她对自己笑笑,这随梦而生,随风而去的物象之灵,不能体会她心中因苦痛而生,至极的甜蜜。
相反——宛其如蜜的危险和香甜化作真形,他似完全不若她,有些心情上的纠葛。有时他真也是个糟透了的男人,她考虑,对这样的场景竟也能面不改色,甚至有些乐在其中——至于那千恩万谢如此奇异恩典的程度了!她不知道那个天真,无知——由此可怜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只听她背后这男人柔和而不失稳重地开口,又叫了一遍那名字:厄文,似乎是某种信号。
那女孩停了脚步,奇异而古怪地看着他;起初,世间万物并无姓名,且随时都可是错误的,不过事到如今,改变称呼,就意味重大的谬误或纠正了。风吹起她泛黄衬衣的下摆;她的额上沾着水渠中的清水,凉飕飕的。她没有说话,于是他说了,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厄文犹豫了一下,但她没有回答那问题,而胆怯,细声问道,依稀看向他背后,看着她。
她叹息。“……她是……”那女孩道:“她就是维斯塔利亚夫人,”维斯塔利亚闭上眼:“你的情人,对吗?”
只有厄文那远远观望而啧啧称奇的同伴在背后发出感慨:哪个有眼色的人会靠近这三个人呢?诚然面目算是高贵的,但绝不是那优美使人趋之若鹜,高洁令人自惭形秽的类型。便是在这个距离,那眉眼之下蕴藏的浓郁魔性也清晰可感。这是那源泉——龙心的魔力么?还是恰恰相反,这魔力,生出了龙心?在表层的每一纹理,颗粒和描绘整体下都藏有相反的图纹,不断对抗,推翻,静默,吼叫着,藏在她们沉默而变动的面容上。谁知道那忧伤下有什么熔岩埋下种子,微笑中隐藏几多忧心——那沉稳的微笑中饱含多少欲望?
他对她微笑。“是的。”他说。他走近一步,靠近那女孩,握住了她的手,以一种恰如其分而极有破坏性的温厚方式,使她抬头看他。他顿了顿,对她解释道:“这其中有些误会,”他低声道:“我的女儿……”
当达米安费雪醒来时,再一次,他感到了那金眼在望着他。他不敢起身,蜷缩在床上,只听到一声叹息,从侧边响起。他面露惊讶,而这时,一双手已抚上了他的额头,柔声道:“怎么,小费雪……”她柔声道:“你又做了噩梦……”
“——妈妈!”恐是出于梦魇后无明的惊恐,忘记了时间,达米安费雪喜出望外,如幼时那般无节制地唤她。他兴许想扑进她的怀中,只在见到她的瞬间消了笑容,也瑟缩了想法。 “母亲。”达米安费雪的手停在半空,嗫嚅道,不敢细看这妇人的脸。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什么呢?为何母亲那少女般娇小的身材如海绵般膨大了,脸上飞速显出岁月的纹理?人不禁怀疑,这是某种先见的惩罚,在其事务将要发生前,已降临在一个具有代表性人物的身上。往往是个女性——因女性,为这不可明说的原因,总是诞生那尽管逻辑上与其不相联之物。他感到蒂沃阿的龙心奏出那衰弱而沉闷的乐章,因此,他如此就明白了——龙心实在是不能带来长寿的。它就像走那马戏团的钢丝,细若蚕丝的平衡木,手中时常捧着尖锐多刺的冰和火,一朝不慎,就此坠落。他看着她,百感交集,蒂沃阿微笑,一言不发。
“……我怎么,我怎么在床上,母亲……”他只能喃喃问。 “啊,是的,怎么在床上。你小子昨天阻止阿岚科和苔德蒙斯去找泽莲索命,两拳被干倒了。”一声音回答,口中粉碎果肉:“你说:'这样不好罢,向泽莲小姐要点血,不好么?'他们说:'留着她就是个隐患。我们少了一颗龙心,她们就会多一颗。'你说:'但…… '他们说:'达米安费雪,你究竟站在哪一边?'你说:'但…… '他们说,让开。你上去挡,看上去义愤填膺,我以为你有勇有谋,没想到阿岚科抬手三拳,正中你心口,你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唐默泰普一口气说完,达米安费雪面露尴尬。
“但……”他又说。唐默泰普哈哈大笑;他不知所措,却被抱住了。
“母亲……”达米安费雪喃喃道;她将他紧紧抱着,饱含爱意,骤然,他想落泪。他知道母亲一定进退两难,像这么多年来在劳兹玟一样,爸爸用人脉威胁她,生父偏袒却不解决她真正的问题。她真正的问题就是她的儿子们呀!为什么母亲还是爱他呢?
就像一种诅咒一般。达米安费雪抬手抱住她,伤心不已。
“费雪,”他听她说:“别和你哥哥较劲,但若你不支持他们,就离开罢。”他听母亲道,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终于,传来隐隐哭腔:“但妈妈……”
他的身体,原先在她的怀抱中是放松而安然的,就像曾在她子宫中舒适漂浮般,但骤然,听到这话,他睁开眼,似完全诞生,被从子宫中剖出,血淋淋地展现在世界面前……他听着……
“但妈妈恐怕你无处可去呀!”
“妈妈……”达米安费雪哀求道。但蒂沃阿说完,抹泪便离开了,背影无情。他抬手对她,换来匆匆的影和唐默泰普的嘲笑:“别跟小宝宝似的了。”他过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别管这些有的没的,哥带你去玩……”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因城内号角骤响。“就回来了?”唐默泰普皱眉;达米安费雪背有寒意。来龙,但是苔德蒙斯和阿岚科吗?眼中说着,不。他们看见的是两只色泽洁白的飞龙——'环月',从空中显形。
“什么玩意?”唐默泰普道。达米安费雪眼神四望;那眼睛在看着他。
他们互相追赶着,同留下了的年轻龙子们一起出了'成业寺'的大门,见两'环月'军官降落在门前广场上,手拿卷轴。达米安费雪闪身留在屋内,果见大哥阔步而出,面色不善。
“何事?”达米安里德朗声道;语气却不至于太失礼,因来的竟是'环月'中部的代团长,伊卑和安伊南。
“传旨而已,大王子。”那性情更温和的安伊南说,递来卷轴。达米安里德横卷而开,眉头紧蹙,抬眼道:“邀请我们今晚便去孛林?”他将卷轴以极大力道和响声合上,面露寒冷微笑,道:“父王的旨意?”
达米安费雪睁眼;猛然间,他才彻底看清了那一直注视他眼眸的真面目:那竟是只蛇瞳!金黄璀璨,镶嵌在一巨大,洁白而半腐蛇身上,从空中睁眼。他仰头看天,默然不动,只听伊卑冷淡开口,道:“不。”
他听见这名字:“是孛林王储,克伦索恩的召集令。”
“不见了?”泽莲咆哮:“什么时候不见的?”“其实今天早上就没见到人……只是因为去做工了,就没找了……”“今天早上就不见了现在告诉我?!”她吼得纱布都撕裂开来,内里,宛夏咳嗽呻吟。
“让那只猪闭嘴。”她嘶吼,不一会自己也开始咳嗽。她挥手:“赶紧找人……谁都行,昆莉亚,管事的修女……”宁塔赶紧出去了。泽莲觉心口闷痛,瘫在床上。不一会,找的人进来了,她看了一眼,更郁闷,险些昏厥,道:“怎么是你?”
塔提亚漠然抠耳,道:“这说明我们较之你更专业些。”她昨夜同那班人干到天明,累得睡在林间,醒时昆莉亚已回堡垒上班,那女孩也不见了,四周唯群若宿醉的女人,躺倒林间。她拉开椅子,坐泽莲身旁,沉默会,忽失了损她的兴致,道:“我早上就通知了奇瑞亚,让她留心。人已找到了。”
泽莲的心在空中七上八下,抬下巴,静默一会,才道:“就找到了?”塔提亚点头:“她上午出了林子后就沿着'恺恒桥'西去,十时到了城门口,现在应该出城在郊外驿道了。”她道:“派了个小姑娘跟着。”
她忽地嗤笑一声,道:“那女孩,天生就招事。不问,我还不知道,她刚来孛林就差点被人谋杀了,亏是奇瑞亚派了个探子跟着。真是棋高一着,唯快不破啊!”塔提亚转头臭泽莲:“你还在这打心思呢,命都给打丢了。”她很中肯地评价道:“我瞧着你就像个草包样,还在这臭屁。”泽莲被抓了现行,身体又痛,也没话说,只能躺下。
内里,宛夏呻吟;塔提亚说:“我认识的将领,水平像你这样臭的,也就诗妲库娃一……”一个。她正埋汰她的老战友,眼光忽然瞥到门口,一戴斗篷的身影。
宁塔背对那人站着。塔提亚皱眉:“这个是你的……”
你的人?话音未落,塔提亚猛然暴起,抬手开刃,划出道抵抗之弧。“宁塔!”泽莲大吼;为时已晚,无人回应,唯有血流从心口喷涌而出,那年轻女孩的身体应声倒下,眼光无神,仍向上看。
泽莲姐……
“你竟未有龙心么?”那手持红心的来犯者喃喃道:“失礼了。”
“你他爹!”泽莲怒吼,眼旁冒出黑鳞:“我杀了你——”
塔提亚双手用力,心脏猛跳,几因这出力之疯狂而过速晕厥——来犯者不止一个。这站在门边的更弱,守外,现在扛着把刀在她头上的才是主心骨!她说不出话,只感挥刀者再度发力,简直要用蛮力将她生生辗死在地,令她忆起二十五年前,她以那几近化龙的身体,挡下了拉斯提库斯的'慈悲'。
她的膝盖弯曲,几要跪下,铁剑上裂痕四现,便要在那龙骨刀下化作废铁。塔提亚抬起头,可见此人斗篷下快活而年轻的脸,面上黑鳞深重。
龙子。那鳞的饱满和充实都说着这一点,此人凝视她,注视她步步后退,浑身骨骼发出苦痛的挣扎声,宛迫不及待见她粉身碎骨。“塔提亚!”泽莲呼唤——她想来帮她,然而半身受'白河'毒化,不得化形,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塔提亚深吸一口气。
“——待着别动!“她大吼,猛然收刀,任由那刀下落掠过她脸颊,砍下一缕红发。那龙子转动竖长龙瞳,目光随她动作而变。她身已落地,却抬腿勾住此人手臂,整个人倒挂而起,借力欲将他摔向地面。
*爹的!*塔提亚心道;比石头还重!她这一击不可谓不强力,然那龙子只有斗篷被甩了起来,露出其下那目光阴森,年纪却显极稚嫩的脸。南方人面孔,她似见过,却不知名字。她只见此人飞速伸手欲抓住她的腿,赶忙绞腿换身,反方向落地,既而抓起身旁的剑,飞速后退。
她推开三步,皱眉看向前方;战局似暂停,四人对望,直到这年轻龙子缓缓转身,重新对她。
门口的同伙——塔提亚差不多明白了:这俩恐怕都是龙子,替泽莲的传说兄弟泽年来取心的。她浑身汗如雨下,面有血色,架剑防御,气喘吁吁。门口那人不动,而这长有娃娃脸的龙子,转身看她,并不看床上的泽莲。
“你走吧。”塔提亚听泽莲虚弱道:“他们冲我来的。你打不过。”
塔提亚目光不动;门口那龙子始终沉默,而她面前这龙子却微笑了:染血的微笑,她颇熟悉。“我倒对你没什么义气可讲……”她不瞧她,嘴中却回道。
——但这小变态恐怕是不会放过她了;他打上了头。
“阿岚科。”门口,那龙子叹息道:“让她走吧。她是昆莉亚的朋友。”
“别犯傻,蒙斯。”此人笑笑,眼睛亦紧盯着塔提亚:“留了活口,你以为你还有几天可活?我不是替你来背黑锅的。”他面露寒光:“况且——”
塔提亚一愣,听他抬手笑道:“她有龙心,杀了她,并不犯罪罢,蒙斯?”
她面露错愕。龙心?胸前龙鳞冰冷,只是心脏劳累。然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她竟感惘然,收了眼,抬手去抚自己的面颊:干净如斯,何有——
龙心?“塔提亚!”泽莲拍床大叫,塔提亚适才反应过来,已经太迟。她举剑格挡,看那铁剑被那加速挥剑之冲力轰成碎屑,钢块四溅,割破她的手臂。她忍不住痛呼,因被几可碾碎她五脏的力气贯在墙上,这石墙都在颤抖。塔提亚瞳孔猛睁,竟连呻吟也发不出;那痛苦过于强烈。
“塔提亚……”泽莲喃喃,赫然已是对已死之人的语气,难以置信。塔提亚恍然低头,只见胸前,献血涌出,一只手没入其中。她的红发飘零血上。
“骗你的。”阿岚科以手握住她的心脏,感她苦痛颤抖,语气欢快:“不过,就给你相应的死法好了。”他笑笑:“我喜欢有龙心的女人,非常好玩——”
他喜欢有龙心的女人——但她讨厌被人抵住的感觉。她不好说这是为什么;她讨厌被关在这么一个角落里。她讨厌被人触碰。她其实讨厌这红色;讨厌她的头发,她的血——
她的心。
“阿岚科!”他身后,同伴亦呼唤,然他抬头,也是错愕,盖自这天蓝色的瞳孔中看出猛烈而冷漠的仇恨。他抽手,却无法动弹,因深深没入胸中,而外结着钢一般的血痂——龙鳞。阿岚科神情骤变,忽发出尖叫,宛被火烧。 “你真有龙心?”他吼道:“好烫!放开我——好烫!”
那心却不放开他;在他眼中,他只看见龙鳞从面前女人的眼角破出,愕然呆滞,因他从不曾见如此颜色的鳞,也不曾握如此炽热痛苦的心。她双手发力,血从眼下,只听他口中尖叫越高,却又气若游丝,似被火吞没。他的手腕变形,灼黑,瘫软,直到刹那断裂;阿岚科尖叫倒地,紧握断手,抬眼看她,汗水淋面。“你——”他抬起另一只手。
他的断手被从上扔下,落到一旁。塔提亚手捂面孔,浑身高热。“你——”阿岚科喃喃,他冷静了些,只感惊奇:“你的鳞……”
他是对的。三人所见,红鳞从她面上涌出,红如玫瑰红如火。“血龙心?”阿岚科道,勉强爬起,朝门口奔去:“快走,蒙斯。”他语气凝重:“若是这样,国王顾不上我们了!”
他们转眼便消失;她感到头晕目眩,如堕火狱,听那话:他会先来杀她!这是哪儿?她缓缓下跪,迎着泽莲茫然的目光,宛燃烧在澄蓝火焰中,口中喃喃。黑色,黑色来了?黑色又要将她撕碎?她摇头。她不要——她不要再一次——
“塔塔!”
黑色来了。她抬起头,眼泪滑下,转瞬便被蒸干。她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中,内心不禁笑骂:她现在要一个冰冷的。
她的手抬了起来。“楛珠。”她呢喃。
2
“……兰?”她说,见他目光微滞。 “怎么了?”她看见,他身边那女人也上前,握住他的手臂,目光自始至终不不曾看她,也许有些敌意罢。她心中苦涩,却不免更关切眼前的状况。
国王回过头。“血龙心。”他皱眉:“城里出事了。”应言,城市上空滑行过一庞大黑龙,厄文记起前两天她曾见过,似乎正是那军务大臣。他又转身,语气骤变,柔声对她说:“厄文,我和维斯塔先前不在城里。你曾看到什么异样么?”
她想了想,于是将她先前看见的事告诉了他:“我们在河边的时候,看见两头龙,从南边飞了过来……”
“南边……”国王道。 “肯定是劳兹玟那群人。”维斯塔利亚笑道,那笑容却冰冷。她的眼光转向厄文,显然使她感到恐惧。 “我们之后再处理他们……现在,你先不要吓她。”他抬起头,将厄文牵到自己的左手边来,回头看她。天空再度宁静了,他对她微笑,显出脸上的纹理,宛如先前无事发生般:
“已经过去了,你看。”他低沉,温柔地说,恰似哄孩子一般,思及先前种种,实在是不可思议。她忽然不知怎么对待他,只觉得无不似幻梦不可相信,半晌不动。
“我要留些空间给你们么?”维斯塔利亚婉转道。
“那是再好不过的。”国王回头道:“剩下的事,我们堡垒再说,好么?”
她笑了笑。“不好。”他听着,见她悠然转头,轻盈道:“我今晚就会离开孛林,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亲爱的。”她以侧脸对着他,似在微笑,又透露感伤:“让我们看看,你会成功,还是一败涂地罢。”
她的声音留下,人影已远去:“你觉得为什么我会阻止你……”
对此,厄文见他面色凝重,只最终笑了笑,回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他同她道别:“一路小心。”
如此,等她们背过身,似乎这条明亮的驿道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湖山遥远,土地泛着暖气。他那白衣和缓温暖;现在她们穿得这样相似,倒真像有些亲缘了。她们走着,许久,一言不发,只是牵着手,如在散步般,缓缓走向孛林城,而最奇怪的,对她而言,是她发现,尽管发生了这么多,只要跟他在一块,她就是没理由,没有限度地感到宁静和安心,这让她微妙地觉得悲伤,思及种种谎言……
她将手松开了,轻轻移开了一步。国王回过头。
“那么……”
“你和维斯塔夫人……”
两人同时开口,国王低头,道:“你先。”厄文伤感道:“你先吧,兰……你要说什么呢?”
他瞧着她,仍旧微笑;他看着她的时候,几乎从未严厉过,一直都是这样温和的。“首先——厄文,你可能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了,这样在外边有些奇怪。”他向她解释:“你得叫我……”
“父亲?”她喃喃道,觉得怪异又陌生。 “是的。”他认可道,叹了口气,将手伸给她:“挽着我的手罢,这样我们可一起走。”她犹豫不决,许久,低头看地面。
她说:“但既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能叫了,如何能挽着你的手呢?”他面露难色,道:“这倒是允许的。”她摇头:“你其他的孩子……其他的女儿也这样挽着你的手吗?”她的声音高了些:“我听说你根本不怎么管她们,你的孩子们。”他沉默片刻,摇头道:“不。”
她抬起头,眼中有泪光:“但是维斯塔夫人挽着你的手,我想……”他叹气,声音更柔和了,如在讨好她一般:“这是不一样的,厄文,你……”
她转过头。“请你不要再对我说谎了。”她颤声道:“你对我说,你爱我,抱着我,吻我的嘴唇,都是因为我和维斯塔夫人长得很像么?维斯塔夫人是我的母亲吗?”他彻底地沉默了,手悬在她肩膀上方,不敢落下去。
“让我为你解释——你可以不用原谅我,厄文。但是请你听我解释。”他柔声道,在她的侧边,缓缓讲述:“我的真名是拉斯提库斯——洛兰是我的教名,现在,我是孛林的国王,但四十年前并非如此。”他说:“我直到二十二岁,都生活在薇萨维亚斯的贫民区,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同商队工作。”
她听了这话,转过头,忧伤地望着他。“这样么?”她好像将什么事忘了,同情地看着他。 “我听说你的母亲是……”
他面露微笑,柔情而哀伤,奇怪竟如此鲜活,像是其中有何希望般,他深深看着她。“'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她是个高洁,富有美德的女人,厄文。”说起这件事,他显得很高兴:“在古梅伊森语里,她的名字的意思,就是'月光','领导者'。作为她的儿子,我名字的古意是'黑暗','服侍者',我对此感到无比庆幸。”
他对她说:“我爱她。能为她付出尽心,是我命中的善事,然而……”
她挽住了他的手;真像个不着痕迹的魔术。他真如他所说那般淳朴而愚笨么?为何她总是不知不觉就越陷越深?他的声音几似有魔力般,进入她心中,像把那感情灌了进去。她无法呼吸。
“她是最善良的女王——她的臣民却不善良对她。”他叹息道:“在我三十四岁的时候,继承者战争爆发,我母亲的三个孩子,我,我的妹妹卡涅琳恩,和我的弟弟米涅斯蒙,各获得了一种奇异的液体——后来,人们发现,那就是现在所说的'龙血'。”厄文见他回忆道,目光遥远:“这三种龙血,各有效用,但无不邪恶,那时却不显着。人为其神通,千方百计求之,但我的母亲不愿将它开放使用,卡涅琳恩却对此追捧。万不得已,她只好打破先例,将王位传给了我这个私生的儿子。”
她们互相看着;她的嘴唇张开。他微笑,继续道:“——而这让卡涅琳恩怒不可遏。由我的无能,和她的残酷,我母亲殒命其中,最终,王位仍归属我,如同这个名字一般,然而,邪恶仍不同我母亲所愿,释放世间,便是这……”
他抬起她的手。她颤抖,犹豫地,将手落在他的胸前;她闭上眼,碰到那血肉中的雷鸣。
“龙心。”拉斯提库斯道。厄文收回手,目光闪烁。 “这就是那鸟。”她叹息。 “是的。”他无奈道:“而它非常邪恶。一颗强大的龙心可翻天覆地,释放人的欲望,转换世间常理。为取得它,人不惜零落生产,践踏生命,视自己为天下无双的高大之物,蔑视矮小生灵。你已看见,厄文,这世间暂且的安稳和繁荣实则匍匐在黑云之下,女男老少,若能得之,无不愿意舍生一试,极少有例外,只因获得龙心,可永远脱离生死繁忙,伤病束缚,金钱徒劳——像我的那些孩子。”
他闭上眼,微摇头颅:“我所有的孩子,都不免渴望我的这颗心。我有世上最强大的龙心,却也不免承受世上最大的罪孽——我所有的孩子,都是这罪孽的具现。我化出的龙身招来四处的天灾,为平息天灾,或渴求龙心,贵族同我产下子嗣,我也盘算,希望半世之后,这些孩子燃烧的性命,可平稳落下龙心的传承——无需辩解,”他对她低下头:“我那时深陷绝望,辜负了我母亲的愿望,不再期望事情有任何转机,直到……”
他想了想。她抬起头,犹豫道:“……父亲?”如此,他似骤然惊醒,先前自然的神色破碎显出真实,但转瞬便复原,对她微笑。 “是了,准确来说是,不久前……”
他不再向前,而使她这般,在一块树荫下的石上坐下了。“快到城里了,”他轻声解释:“不方便说。”这儿倒算是凉爽的,他半跪在地上,就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她想说:*他又不遵守规矩,这样看着她了…… *但她没有说,只是回望。
“十五年前——当我攻打盖特伊雷什文的时候,一个当地贵族告诉我,她有一办法为我带来绝罚。我起初并不在意,多年来,太多人这样诅咒我,但如何使我受到绝罚?厄文,我同你真实地说,自从这龙心诞生,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惩罚。我母亲死前的面容,从不离开我的脑海,我很难想象会有更深的惩罚。”他笑了笑,继续道:“很快,她来见我,对我说,她要同我生下的这个孩子,会是我命运的转折和终点——我对此并不好奇,但满足了她的要求,实际上……”
她面色骤变。“ 实际上有十个女人。”他说。她低下头。 “我的母亲们。” 她低声道。他握住她的手,低沉道,似丝毫不觉得其中有何怪异:“但我已将这件事忘了,若不是我坠入了'迷宫山'……赫慈霍恩,你的一个母亲告诉我,我的最后一个女儿,将是天命之王,她会是我生命的终点,也将重启这个被我摧残枯朽的世界。”
她抬起头,很多年后,想起他这瞬间的目光,都让她感到悲哀,复杂,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对她说:“当我知道这是你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厄文,我的女儿——我坠落到你的小屋中,神智不甚清明,你救了我,我却对你多有冒犯,请你原谅我。”
他握住她的手:“如今你来了孛林,深深关切着人心的情况,不惜亲身去历练,无不印证这个预言,你—— ”
“不……”她忽然出声,摇头:“不……”
“正是那天命……”
他错愕地停了声音,见她抬手掩面哭泣,声音不稳:“你,你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喃喃道:“你从来不骗我的,兰……”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引得他将先前那些流畅的表演和恰当的距离全都扔到一旁,赶紧起身来抱住她。什么谎言——什么计谋在此被识破了?他自己也一头雾水,但她一说,他不由也忧心忡忡且愧疚起来……但哪儿错了?
她一边推搡他,一边抽泣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来孛林的——我确实希望人们都过得好一些,但我——”她哆嗦了一下,满溢泪水地看着他,没有说出口。她看见他眼中的闪烁,禁不住停了抵抗,抱住他的肩膀,不住颤抖。
“所以你都是骗我的吗?那都是因为——把我和其余人弄混了吗?哪一个才是你的'迦林'?”
她哭泣道,不明白自己怎会这么伤心。他的手张开,眼神怅然,最后狠心闭上眼,才将手臂合上了,对她说:“我只有一个'迦林'。”她抬起头,她们互相看着,他说得很郑重,颇小心翼翼:“我爱……”
她甩开他的手。“厄文!”他在后面叫。
她飞快向前跑去,他见状,傻了眼,原想赶紧追上去,又怕太唐突,更将她吓着了。这事态的发展是他所不能预料的,于是颓唐站在树下,看着她跑远,才悄声追了上去。
空中传来叹息声。
“太诡异了,”他们狂奔时,他可听见阿岚科咬牙切齿之声:“那女人怎么会有红鳞?血龙心尚在拉斯提库斯身上——”
“我不知道。”他沉痛低头:“抱歉,阿岚科,我们就在这化龙罢。必须离开孛林了。”
尽管心有不忿,阿岚科却不是因气让权的冲动之人。两人交换眼色,苔德蒙斯只在最后一刻,见到阿岚科脸色骤变。“阿岚科?”他询问道,只见他猛然上前,抬起断手,将他护在身后——阿岚科的人身战斗能力远要强于他,故即使伤了主动手也上前——如此可见当是他无法招架的大敌了。苔德蒙斯但见扬起的尘沙,林间光照昏暗,面前刀光骤现,阿岚科一言不发。他伸手阻挡余波,面露困惑,而后转为那深重,复杂的无望。
“——哥哥。”他听她说;苔德蒙斯面色惨白。苔德蒙灵举剑不动,那剑架在阿岚科用左手抬起的龙骨刀上,使他颤抖不已,她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只朝身后,落在苔德蒙斯脸上。她抬手收剑,又反向一挥,将阿岚科打退数步,重新拾起剑锋,对着苔德蒙斯。他面色苍白,却并不躲闪,直迎下了她这一眼。
“我从未想到你会背叛我,哥哥,”她平淡道,仍有些探求意味:“我们几乎像有同一颗心一般。”她放下剑,眼旁浮现龙鳞,长久看他:“我原本想,你会解答我,关于为何她们斗争不休的疑惑。”
“蒙灵,相信我,我没有想要背叛你——我什至没有想杀泽莲——我只是想将她带到劳兹玟,商量对策——”她不为所动,那黑云已在天空徘徊,苔德蒙斯知道无可挽回,只能闭眼,道:“你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是蒙灵——”
声音飘散在空中。阿岚科神色严峻,倒卧在地,眼见苔德蒙斯和苔德蒙灵兄妹升天化龙,显厌烦,摇头叹息:岂有这么麻烦?这是人的天性,只剩传言悠悠回荡:
这却不是这斗争的终点……
天空中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主人从床上勉强爬起来,'回忆宫'中夕阳辉煌,夹于白昼和黑夜之间,时间是会前进还是后退?答案似是显着的。他闭上眼,瞳孔似为火所烧,咬牙坚持,终不能再进一步。他见到血色红鳞从女人脸上迸出,面露苦笑。 “你父亲的心,还是选择了你。她是爱你的吗?”他轻声道:“塔提亚?”他看见两个人影在月色下交谈,说道:“封印它的条件是……”
克伦索恩发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他跪倒在地,不断吐出无色的血,直到那血染上红色。'回忆宫'的拒绝是强烈而惨痛的,他因此无奈地感到一种必要,去否认他。他想告诉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龙心会一次又一次地更换主人,直到它彻底地失败——他们可以失去它,却无法否认它!仍然,他知道,他会继续的……
他将目光投向另一处,在最后灼烧的视线里,看向城市的西边,一个女孩进入城市。
3
这事情不对的地方是——这不是她的天命。她感到,虽然模糊,她的天命在别处——而最关键的是——她并不想看到他“生命的终结”。是了……她朦胧想,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她就是不想——虽然她现在好像有点不明白他是谁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活着,笑着,在阳光下……
爱……
她感怆然——那才是她的天命。但……
“为什么我每次见到这姑娘,她都这么手足无措?”佩提娅道,抱臂见厄文走近,对身边的领队说;奇瑞亚正低头读书,闻言笑笑。她关上书,声音柔和,宣布道:“——因为她缺少正确的指引。”
她说罢像一片河中的暗影划入人流,又如水中的暗流,拖住了那女孩。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就溺于其中,被奇瑞亚擒着,向路边那木门来。她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依依看向身后。“噢,她后面跟着什么人么?”佩提娅说。 “那不重要。”奇瑞亚平静道:“当她听完我们要说的话,她永远不会伤害我们。”她在厄文耳边说:“对不对,我们的天命之王……”
*厄德里俄斯…… *她听见有人叫她,始终试图拥抱她,在冷水中,不使她的温度流逝,从这死亡中…… 厄德里俄斯!
他呼唤道,眼泪滴落在她脸上。拉斯提库斯。她企图回应,但不知为何,在醒来前,就已饱尝泪雨了。*它的前奏听起来很糟糕,亲爱的。*她企图告诉他,真的很糟糕。有如那被玷污春天的风,仍以过去的回忆和遗憾,企图唤醒她。尽管如此……
他抱着她;像取暖的鹿,在草原上,依偎在一起。她不禁面露微笑,而梦境和想象为此而来。那第一个春天……永远的春天……
于是,当她再度得以呼吸,像从一场短暂死亡中醒来,神色茫然,企图握住什么,面前就是这几十个沧桑,高大的女人,坐在这黑暗而拥挤的空间中。为首的那个,显得最年轻干净,对她微笑道:
“欢迎来到我们的'鼠居',厄文公主。”她介绍道:“我是'鬣犬'的首领,奇瑞亚。您现在可能对我们有些陌生,但很快就不会如此了——我相信我们其中有一个,你已经认识了,不是么?”
“嗨。”厄文抬头,惊见那帮助过她,先前尚在河边相逢的女孩,对她笑道。她既苦涩又欣慰。我叫澜娅。她说。
“那么,厄文公主,”奇瑞亚道:“我想请你听听我们的故事。”
她则是从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中醒来的;血红,无止无休的战争和杀戮,当她在一座山峰上向下望,或看着更高山峰上手舞足蹈的观战人士时,不由觉得连做畜生都比这好了。她举着战旗,不再想前进,索性就一屁股在山丘上坐下来,长久等待,和那血红的夕阳比拼耐力,等夜晚的来临。但那太阳不下山——呀!她等呀等,等到手臂变成骨头,头缝中长出了鲜花,太阳还在天上,而一声音就说:这行不通的。你要动起来。
用这具骷髅头?她从钙化的牙齿里笑道:太晚啦。时间已被浪费了,这就是骗局……行动起来!
这也可能是一无所获的骗局。
“噢,塔塔。”她抱着她,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一点点将她的鳞片抠掉了,而在她睁眼的瞬间,就是她那面孔,黏着眼泪和鼻涕,丑陋地缩在一起,对她哭道:“太好了……太好了,塔提亚。”她靠在她尚且发热的头上,让她无力的手指跌到地上,重复道:“太好了,你没有化龙,塔塔。你做到了。”
她的嘴角抽搐。你对我真好。她想到:巴不得我死,楛珠……
“我出幻觉了……”她勉力,大着舌头说,指着房间的角落:“我看见奇瑞亚在那……还跟那小姑娘坐一起……”
“那不是幻觉。那真的是奇牙——还有厄文殿下。她们都很担心你。真是太好了,对不对,塔提亚?”
昆莉亚说;她闻言差点昏过去。我跟你说了没什么能劝说昆莉亚,奇牙。我和你说过了。“我太高兴了,今天有太多好事。”她感动道;没有纠葛,伤痕,二十年的往事如风。日日如新,活着真好。活着万岁。这就是楛珠。
“塔提亚女士……”她勉强抬起几乎像断了一般的脖子,看向那女孩,见她俯下身,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保护了泽莲。”
“听见她活着真是挺不错的,我不想白忙乎一场。”塔提亚说;夜色中这女孩的脸几乎是朦胧的。她气息微弱,也握住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勉强露出个微笑,道:“怎么,厄文——公主,你怎么和这群罪犯,无业游民混在一起了——”
她拍了拍她的手臂,似生命垂危:“你父亲不会高兴的,殿下。”
她看着她。塔提亚见到久久思索,露出微笑。“我觉得不一定,塔提亚女士。”
她睁大眼。很多年来她已不曾有这种感觉了,从那白花凋零的夜晚开始……
——在纳希塔尼舍……在劳兹玟……在盖特伊雷什文……在沃特林……在……
于是,她们对她讲起她们自己的成长历程,全无编造,光怪陆离,听到一半,她的眼泪又出来了;眼已肿胀,世间何以如此多眼泪?哪里都是这样?这样的生活?被催着长大,催着工作,病了没有人照顾,濒死没有人关照……逼着生育,逼着生活……不知道这些词的意思,吃不饱饭,没有地方睡觉……每一天每一夜。
——哪里都是这样的,厄文公主。
——你父亲对你说过继承者战争的故事吗?
是的。
——那他说过,我们这些战败者的故事吗,公主……他一定说我们是一些利欲熏心的怪物,为了龙心不惜一切。您觉得我们像是怪物吗?
……不。你们……
——好吧,也许我们是怪物——但我们不是天生如此。如果您在我们的境况中,会怎样选择?
我不知道。她说:对不起,我无法……
她打了个寒战。
——没关系。您不需要想象。我只是想告诉您,厄文公主——我们如此做,是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她听着。她看见她手上的龙鳞;她没有说话。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说……
“于是,我问了她们,她们想要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世界?”厄文说:“对不起,这问题可能太过为难了……怎么能一次说这么多呢?”
什么问题!塔提亚简直哈哈大笑;这是一个最好的问题,只要她们回答,她就会知道,她们就是怪物。天生的怪物,如果不是,她们已经死了。她们选择踩着其余人的尸体上来,选择了戴上镣铐的刺激和自由,选择了半生便止的安稳和哺育……她们说她们没有选择。她们有。
“于是,澜娅回答我……”
澜娅?塔提亚想:真他爹狡猾,用了一个孩子……
——什么样的世界……我不知道,厄文。你想要什么样的世界……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想和你的恋人生活在一起罢?刚刚那就是你的恋人吗?长得确实帅,不怪你这么喜欢……不过,他好像比你大了不少啊?
她脸红了。“那是厄文公主的父亲,”奇瑞亚轻松道:“拉斯提库斯,澜娅,不要弄错了。”
她咂舌,对她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继续开口:
——我没什么想法,现在就挺好的,只要我不有时候需要沉默不语,附和暴力,偷抢食物,说谎,就挺好……唉,厄文,你知道, 我当时要是不是被那个男的救了,可能就死在那儿了。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
她面露感动,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她的目光真挚,千言万语无从诉说,谢谢你……
——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只是……我只有一条命,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啊!如果可以,厄文……
她说:
——我想要一个我不需要做错事的世界……我不需要冷漠,虚假,伪装,偷盗,暴力,逢迎,我只想……
她站在那座山顶,太阳终日不落——她朝那座小屋走去,敲响了门。
“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内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她永远见不到。那已经过去了。她面带微笑,却不乏泪水地等待着,等待他出现在她面前,手上已长满了黑鳞,但就在那眨眼转变的瞬间,她们的眼神相交,刹那的春天透彻如水,照亮了这两千年如堕地狱的岁月。 没有回报,美德和结局,她们只是互相看着。
她张开唇。
我只想爱你……
“厄文……?”塔提亚面露疑惑,见厄文猛然站起身,向前冲去。 “公主!”奇瑞亚从旁起身,但还是晚了一步,就连昆莉亚也因怀抱塔提亚而无法动作,这满屋军官竟只有这女孩能冲上前,拦住了从侧边冲出的,扑向在床上的泽莲的身影——正是那被她保住一命的宛夏。
“抱歉……”刺客哭泣道。 “留着你的忏悔去地狱罢,软弱之辈!”奇瑞亚神色骤变,终显'鬣犬'首领的狂烈,一刀便将她的心脏剜出,反手接住厄文的身体。
“我真的……我真的服了……”泽莲欲哭无泪:“她有没有事?”
奇瑞亚神色凝重,转头向昆莉亚,语气复杂:“这是'白河'的毒——给我些你的血,”她低声道:“昆莉亚姐。”
“这……”塔提亚差点窒息:“'白河'的毒……她是不是已经死了……也许人不该有那么大的志向?一个美好的世界?”她瘫倒在地,任由黑血落在脸上:“这没有可能……”
有可能。她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尖叫,听脑海里声音响起:克伦索恩?
将她带到堡垒来。她听这声音说:快点。
“克伦索恩?”塔提亚嘶声说:“克伦索恩?”
再无回应,只有门被撞开了。
“把她给我。”她们回头,见那男人站在屋外;汗水浸没额发,但最显着的是那香气。那像是他全身都滴着血。他又说了一遍:“给我,我的……”
“厄德里俄斯。”梦里,他不断呼唤,俯在水潭前,满怀幽怨和绝望,直到水面破开,她像个嬉戏的孩子从其中钻出,舀起那清水,泼溅了他满身,他才停止,转而去防御,哀伤地笑道:“厄德里俄斯!”
他捋起那沾湿满血的长发,跪在岸边看着她。“你还好吗?”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吗,是不是太勉强你了?”
她微笑望着他,显得年轻,健康,像个新生的神女。“我其实挺好的——尽管一切是如此,你瞧,”她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说:“我什至已经有了一座木屋了。”
她久久凝视他,目光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轻声问:“你愿意进来坐坐吗?”他没有回答。她对他温柔地摇着头:“拉斯提库斯,没有什么事,会阻止我爱你……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在水面上,她轻轻环着他的肩,对他说:“我觉得这次我们在一起——我们可以创造一些新的东西。我们会让它……”
重生。他用力点头,紧紧抱着她,什么也没说;她能感到他的眼泪落在她肩上,最终他却笑了;她也对他微笑。
“——一个平静的世界,比一个只有我和你的世界好,迦林。”他对她说。
“——我也这样觉得,因为,等到下一次,我们就能好好地过上最平淡,最无需言语的一生——我会和你一起变成老人——当我们把世界变成允许如此的模样,然后下一次。”她微笑道:
“可能有点久。”
他对她笑了笑;平凡而美丽的笑容。她想要它很久了。他靠近她,将唇瓣落在她的唇上:
我可以等……他说:永远……
没有永远……
那就比永远少一点。他笑了;一个像是笑容的吻,散发着爱神的芳香。
4
而如此,等堡垒的号角鸣响,长久不息而使居民恐慌,城南缠斗的两只巨龙被天空升起的黑云击落,一道黑影,带着那怪诞似油画的队伍冲上堡垒,而大门在内里已等待数十龙子的目光中开启时,他站在那,形销骨立,仍颇带威严地看着,像是宣布某种挑衅的信号,对着每一个生有龙心的后嗣——试图挑战是无用的。继承者的眼中浮现金纹,在这种纹路中,他看着他的父亲,抱着那具身体,走上来,半跪在那。
克伦索恩俯下身。他看向她年轻,苍白的脸,企图从中看出岁月的痕迹或暗示,只有一二极苍白的幻影流逝,诉说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得到和重温,前世也转瞬即逝的感触。妈妈。他对自己说,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像是被剥离的子宫血肉,他们——这个世界的后代暴露在时间中,孤独无依。那放弃了他们的母亲,已在夜色中,同一个放弃了自己命运的暴徒离去,向南部的天地,背向月亮,她的心思无人可知;在地面,心思各异的后代对彼此漠然而视。兄妹浴血登台,笑容暗藏玄机,同胞团结又分离,喋血的目的永在变化之中。
毁灭将新生捧至他的面前。“克伦索恩,”他父亲颤声道:“救救她——救救你的——”
他说不出那个词。克伦索恩看着:他知道他会犯错的。他凝视他,张开了口。
“——我的妹妹。”他说,滴下一滴龙血,在她张开的口中。在她半睁的眼中,克伦索恩见到了那承诺的春天。但那会是——虚幻么?腐朽永不复还?
他无法思考。他看着她,一无言语。那就太残忍了——他后来想到,他们永远无法想象残忍的极限是如何。
他缓缓对她俯下身,握住她的手。
“欢迎来到'黑池堡垒',厄文公主。”他对她说:“我是克伦索恩,陛下的继承人,孛林的王储。”
父亲抱着她。她缓缓抬起头;在他最后的记忆中,他依然无法忘记,她是怎样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好像又能听到她对他说,你好,宝宝……但这已经是新生了。他没有流泪;过去的已经过去。新的命运,新的轮回,新的斗争……
她伸出手。“你好,”厄文虚弱说,拉斯提库斯显得欣慰:“克伦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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