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爱神
'黑龙王'的四十二个龙子中,有且仅有十二个是女儿,坊间广传的'龙血'眷男不眷女,便自十五年前就受其有力佐证,至今不熄,恐只愈演愈烈了,时常传闻在乘新而出的黑云中。这年盛夏,女神之圆月迫近孛林,而如前文所述,国王之储君尚在水牢中避不见人而龙子云集来朝时,龙子中的最后一个,远来自纳希塔尼舍的苔德蒙灵也到了孛林,款款合上了往日之铁幕。
她乃是独自前来,属众人异类,因先前正在兰德克黛因广泛旅行,已有三月在大峡谷之中独居沉思,对先前所发生诸事一概不知,只是判月宫相位,感'女神祭'将至,才动身西行,准备去孛林寻找她的同胞兄弟,苔德蒙斯。由是当夹在众多车流船队中,到了孛林南岸的码头,才听众声如音,谣言纷乱似花,略知前文。苔德蒙灵身背行囊,自人群中探出一头,见四处纷乱,卸货交应,妇孺穿行,然河面仍旧宽阔,令她心神畅快。她正盘算如何入内,忽见一艘船上走下一白发, 面熟人影。苔德蒙灵喜出望外,抬手叫道:“阿帕多蒙阁下!”她挥舞粗壮手臂,高兴竟在船队中见到自己往日的老师。苔德蒙灵缓而走近,伸手与他相握,感老师神色忧虑,故问:“老师近来还好?”她见他略回神,恍然道:“啊,蒙灵。高兴见到您——您的兄长如何?我很好。”苔德蒙灵一笑,坦诚道:“兄长如何,我也不知,已半年没联系过了。克留珊多阁下和圣蒂莱特阁下如何了?”阿帕多蒙略微点头,神色显温柔:“上次来信时,似乎不错。”苔德蒙灵还要问——然阿帕多蒙已牵过她的手腕,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不便细说。近来孛林有诸多事生,你且随我来。”苔德蒙灵应了。
她前行,只见阿帕多蒙仍在人流中频频回望,似在寻找什么。她问起,便听他叹息,说:“我在寻我回程时一个旅伴。下船时人流颇多,恐是走失了。”她闻言,正色道:“那要不要寻回来?”阿帕多蒙苦笑:“——注定之事,如何寻回。”他抚摸腕上的'命运之轮'水石,飘忽道:“我看是再一次,命运在勃动之前,让我看一眼它的轮廓。”他不再多说,向前走,苔德蒙灵仍关切,道:“您且同我说一说那旅伴的样子,年纪,我也可以帮您照看。您知道我喜欢在城市内走动。”阿帕多蒙摇头,笑抬手臂,道:
“如何可能?”他言语平静:“她无处不在。”苔德蒙灵随他所指处抬眼,见那码头中心处矗立的石白女神像,头戴面纱,但无面相。她略微思索,因听闻这渡口之像,乃是由她的生父,'黑池大君'拉斯提库斯所刻。生父在她命中遥远也无伤,但他的刀工如此自然天成,倒让她有了几分好奇。阿帕多蒙见她思绪已远,也乐意如此,只寻了马,二人并骑上陆桥,往城门所去。
苔德蒙灵回神时,只见身后有一白影掠过。她回头去寻,见是只白鸟,沿瀑布水汽飞掠而下,翱翔其下漆黑水面。黑湖如眼望她,而她收目一刻,看到张年轻宁谧的面孔,只来得及烙印下瞬间的印象。她心中一动,记起她行走大地所见万象美景,感其面目不生不灭,恒久长存。
“好的,节后见。节后见。快乐假期。”塔提亚百无聊赖地点过学生的人头,送这些多事的祖宗个个出门。她站校门边缘,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坐在其上围栏上等她,昏昏欲睡,也自得其乐。她见人流已少,正准备卸任,只听阵欢乐尖锐的爆鸣声从一房屋后,惊得叙铂也恍然梦起,眯眼微笑,看那声音来处。塔提亚转眼珠叹气,果见不久后一群自发扈从,拥着她们的新女王走出来了。塔提亚斜靠门上,打量来人:这小小学校,短时间竟来了四位龙子,也是卧虎藏龙,有些器量不足了。
一段蓝绸滑落那木制的小轿上,到塔提亚面前,柔顺似水,她抬头,则见张人人叹服的美面,头戴花环,羞赧地欲遏制四周的女学生,叫她'女王陛下'。
“老师。”兰嘉斯提,盖特伊雷什文的第二位龙子轻声向她问好;就塔提亚的观察,这害羞劲不是惺惺作态,而发自内心。她初来此地第一日,因孛林话有些北地口音,介绍时都扭捏许久,然众学生已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便是连塔提亚这样将人的容貌时常看成随时腐烂皮相的粗鄙之士,也不得不承认她实乃长得惊为天人,恐也因如此原因,被这不似凡常的皮相禁锢了灵魂。兰嘉斯提全然继承了其父的身长,但高又不壮,手臂优美,但无确切力气;起舞之时,百鸟惭疚。她有灰发似淡云,像母父混合。裴佩雷蒂显大度,不介意表面抢了风头,兰嘉斯提又更依赖她。
“塔提亚老师。”她正想,忽看裴佩雷蒂已穿便服,走到她身边。塔提亚有气无力地点头,道:“你好你好。节日快乐。”盖特伊雷什文大公之女翩然一笑,倾身向她,香气袭上,令塔提亚皱眉。她低头,只见袖口中,赫然是张卡片。
她抬眼,瞪视裴佩雷蒂。女孩笑道:“邀请函。烦请光临。”她说完,不等塔提亚回应,随那轿子,也喝彩表妹,一道出了门;'黑池'东岸的静谧被这些女学生惊扰得似蹙起深眉。塔提亚亦愁眉不展,她翻过请柬,面色剧变,又不动声色地纳入怀中。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她上方,将一切尽收眼底,然闭目养神,似猫打着呼噜,默不作声。她又等了会,见夕阳渐昏黄,而人流确少了,准备离开,才见最后一个学生,手持画板从内出来。
“额……”塔提亚琢磨她的名字,见她抬起沙色的脑袋,同她对视,面容年幼,眼神却沉静。她记起来:“简鸣殿下。”
简鸣.劳兹玟向她点头,手中背着与人持平的画板,龙血的优势显露无疑,同一地所出,飞扬跋扈的无血缘老大哥达米安里德截然不同。达米安里德素来爱对外宣称他乃是劳兹玟的大公子,然简鸣,出身劳兹玟大公家庭,前朝名臣羯伦耶特的孙辈,才是真正的大公后裔。这家庭对在龙心之争中生还显低调感恩,故命名法更改后,就为这龙子,取'简鸣'明志,也始终不在意那封地巨龙张扬的作风。
起码,面上是这样。塔提亚见这女孩不曾多说什么,只行礼,然后扛着那画板走了。叙铂醒来,吃吃笑道:“她画得不错哟。”他对塔提亚道:“她喜欢画房子。”塔提亚兴趣缺缺,说:“噢,什么房子?”叙铂笑:“什么都画,比如——”他抬起手,在天上画了个圆柱:“那个。”塔提亚回头,见'黑池堡垒'的圆顶,庞大地映在渐黑的天上。叙铂笑:“呵呵。她想建房子。建一座——这么大的房子。”他翻了个身,从墙上落下来,双手张开,跳着圈子,嘴里唱道:“但她,做不到。但她,做不到。”叙铂扯起塔提亚的袖子,全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像七八岁:“人是,做不到——”
“别唱了。”塔提亚猛伸手,捂住他的嘴。叙铂嘴唇冰冷,塔提亚不知为何,听这曲子,打了个寒战。两人向丛林外走,见往日静谧无人的环山道,隆隆驶来车马,绵延许久,向已封闭的'圣母'教会去。塔提亚正觉奇怪,却瞥见'圣母'教会的门竟开了。她正想哪个胆大的竟敢端拉斯提库斯的圣殿,好大的勇气!忽见那门口,有城内治安队黑色的制服。
“噢?”她挑眉:“不想竟回归了老本行,用来乐善好施了。莫非……”
什么事儿要变了。当然,不算'圣母'教会的重新开张,什么事要变了,很显然。她这学校已收了六个龙子,全是女儿,而男学生,似自柳彻尼无声消失后,就在悄然转出,孛林各处都在填满涌来的血裔,乘着她们那暂不发声的老爹没有明令禁止。什么事在发生,她知道——昆莉亚忙得近半个月没沾床。
会是什么事儿呢?她想,坐在屋内,双腿分开,将那卡片翻面,眉头紧蹙,不曾舒展:那卡上画了颗带刺的血心,她认得的,是'血心会'的标志,早年她还在'鬣犬'那儿打游击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要跟这个地下龙血商会打交道。她们吃的罐头,需的药,维持身体的龙血,大多从这来。里边什么都有:性交易, 奴隶贩卖,期货转手,文物鉴定,买凶杀人,无奇不有。为赚钱,她接过不少单,但这张邀请函,她却从没收到过,原因无它——因为穷。
这是拍卖会的请柬。
塔提亚眯眼。她先前已知道这拍卖会据说只在大都召开,然实在没想到竟会在拉斯提库斯的眼皮下堂而皇之进行——若她去举报,恐旦日半水原的富豪都会被血洗。但,她自己呢?拉斯提库斯会原谅她颇有污点的关系网,留她一命么?悬。最关键是,她的老同僚。
奇瑞亚。她默念这名字,还是很感陌生。在她心里,这小孩一直是那个跟在她和昆莉亚后边的爱哭鬼,她自'燃湖'之战后一年出现在南部群岛的海上,那之后,她对她的记忆,都是模糊。她看不透奇瑞亚是如何活下来的,也再不能从那张伤痕遍布的脸上望出曾经的样子。
唉。塔提亚感烦躁:她虽不掺和这事了,也不望着她们死,密告一事,恐终于不成。罢了。她原先不是也说不掺和了么?就随它去罢。
她仰面躺在床上,已疏导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却终于难散。塔提亚闭眼,面前只一片漆黑,许久,白色浮现,她见那不像男人的年轻男人,又口吐鲜血地坐她面前。她皱眉:真是孽债。小时候掐死这孩子就好了。
她终于没说出口,只静静想着。一边是热火朝天的拍卖会(她打赌卖的有柳彻尼的一份),一边是计划着在众目睽睽下化龙伏罪的儿子,拉斯提库斯这个'女神祭',恐是要忙得分身乏术了。她极愿意一觉睡去,全把克伦索恩那事儿忘个精光,然眼前白色不去,似某一日飞扬的白布。她紧皱眉头,愿压力能使黑色重临,有些效果,却显温柔。此并非纯粹的黑色,而隐隐有些明光,靠近她的面颊,带潮湿热气。
塔塔?她叫她。
“楛珠。”塔提亚喃喃,语气因朦胧,竟温柔了,只在睁眼瞬间变粗犷。她差点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手指去戳坐在她床边那女人的脸。
“哎哟老妹啊——”塔提亚大呼小叫:“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昆莉亚面带微笑, 侧身望她,道:“你太专注的缘故。”她面容关切,靠她近了些,道:“怎么样,近来累么?”塔提亚摇头:“肯定不如你。”昆莉亚似那类忽然被顽童关心的母亲,很欣慰。然出乎塔提亚意料,她竟忽倾身而上,轻轻靠在她身上。
塔提亚面露极诡秘的尴尬:虽二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经常勾肩搭背,这般轻柔地倚靠在一起可算少见,她一时不知道手往哪放。她听昆莉亚于耳畔叹息,身体放松,环着她的背,塔提亚心下一咯噔:莫非拉斯提库斯已知道了什么,下了最后通牒,老妹儿无法抗旨,要挥泪斩她,才如此柔情倍至?如此想,她越发僵硬,朝昆莉亚努嘴:“额,老妹儿,脏,汗多。不臭么?”昆莉亚鼻音,一下竟已困得昏了,呢喃道:“也没有?”她笑笑:“你晒了许多太阳罢,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塔提亚自是云里雾里。
“昆莉亚?”她皱眉。无人应答,她挑眉,看她身体柔和起伏,竟是睡了。塔提亚先前内心风起云涌,一时归于来人累得头脑云昏,尚且不能落地,只木着将她这老姐妹放在床上,她自己跪在床边,略看她,嘟哝:“不是生了病罢?”
房间里那用于显她已悔过的无面女神像在壁橱上望她;她不将她回应,她也无趣,忽久久望她面颊,看她忽放松的脸颊上出现的些许纹路,又移到眼角的龙鳞。每增一道深伤,便多一处龙鳞,她睡着发散,环着额穴,竟俱是密布纹理。
她抿唇不言。
夕阳缓落,月上树梢时,昆莉亚醒了,起先几分迷离,后忽睁眼,两人对视,她脸上飞了些红晕,慌忙起身,咳嗽道:“抱歉了。”塔提亚也未笑她,只说:“困昏了罢?”昆莉亚点头,低声道:“是。”她看是困醉了。既已过去,塔提亚也不知为何,不想再深究方才种种,只帮昆莉亚取了靴子来。她穿靴子,她便在旁看她,手撑大腿,懒散道:“你们放不放假?”昆莉亚笑笑:“民众放假,我们便最忙了。”塔提亚不否认,却调侃:“你是龙群的军务官,跟那些人有何关系。”昆莉亚总是认真的,说:“不要算得这么清。'女神祭'时,孛林开放,人员来往颇多,走私尤其严重,最不可松懈。”她穿好了靴子,转而整理上衣,眉头微皱,道:“且,传闻说今年,'血心会' 的总会,竟是在孛林召开,更要注意。这组织出现之处,治安总是混乱。”
塔提亚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万马奔腾,嘴角抽动,道:“噢,哈哈。是嘛,到孛林开会,胆子够大。”她闭眼,垂头,抑制了手中欲挠头的动作,道:“所以——嗯——你们有什么想法么?”她挥手: “一网打尽?”
昆莉亚仍带微笑,回头看她一眼;她不懂这眼神,却看出几分安抚,说,二人只见虽不免有秘密,她却不用提防她。“不。”她闭上眼,柔声说,讳莫如深:“没有必要了。”
塔提亚摸不着头脑,但显然昆莉亚不愿多说,她也只能换了话题。“今晚出去吃饭?”她搓手。 “又想吃肉了?”昆莉亚哭笑不得,道:“今晚不行,你若想,自己去也可以。”她道歉:“我今晚有布局会议。”塔提亚摇头叹息:“大忙人,大忙人。”她行礼送客:“不耽误您了。”昆莉亚连连摆手。
“说起来,今天我见到了个有趣的……龙子。”昆莉亚走时,忽跟她说;她觉得奇怪,昆莉亚可少用'有趣'形容人,她看她眼中,赫然是有些欣赏。她解释:“是纳希塔尼舍排行第二的龙子,苔德蒙灵。她龙身大小不俗,却不喜化龙,我看她有些像你,都不喜欢规矩。”塔提亚挑挑眉,回:“噢,我们老乡真是人才济济,是不是?”昆莉亚'请辞',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
昆莉亚离去后,自然不知道塔提亚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在出行和睡觉只见反复挣扎,最后走出两步却因月亮太刺眼,不喜,回去睡了。她重新走回堡垒,内里的纠结不安一点也不比她少,只是方向不同。二人原本就一个性子像火,一个性子如水;她的心思,往往极致地向下环游,近年来越发如此。她迎月而上,风动黑袍,心中萦绕种种纠葛之事,和塔提亚不谋而合,然而二人坦诚相待,过去没有,将来,恐也是少。她不知道,这不言之事却平添她的惆怅。
“军大臣。”她甫一入堡垒空旷大门,则见那层层白纱下站个蓝色淡影,昆莉亚微笑,上前相迎,道:“兰嘉斯提殿下。”她见这年轻女孩有些犹豫和胆怯地望她,脸色越温和。昆莉亚抬眼,见大殿四处,零散坐着些龙子。彭赛彭斯的女儿在与更年长些的兄弟攀谈,至于羯伦耶特的孙女,她瞧见她摆着画架,正绘堡垒内图像。她心中有疑惑,问:“诸位都在这,是为何呢?我有何可以帮忙的么?”
兰嘉斯提神色羞怯,无人不怜惜,昆莉亚却忽生极坏预感,余光掠去,见众人都见她的方向,了然:这女孩乃因为她外表的柔美,被选出来,作代表,探听情况。她无奈摇头:她岂会因为人选不同而改变态度!
“诸位请回罢。”她抬高些声音,道:“陛下暂不会客,来日他已有定夺,有事相告,自会召见诸位。”
“请军大臣莫替父王开口。”一男性对她喊道:“我们在这等了数日,都不见陛下身影。我们无需同他交谈,但见一面就可以。请问父王何在?”
昆莉亚面有无奈,道:“陛下有公务,恕我不能相告。”她抬手,不再多说,大步离开,内心叹息,最后回首,道:“陛下前日召见了诸位的母亲,若有详细,还请询问尊母。”她点头:“告辞。”
“且慢。”她正欲走,又是一声音响起。她细看,见不是个龙子,而是个白发的中年妇人,冷然立着,平静看她。
“赫慈霍恩女士。”昆莉亚愕然。她认识她——盖特伊雷什文的侯爵,仅此大公的大贵族。她眼皮一跳,不仅因为此,更因为一事。
厄文。她又听这词语。昆莉亚稳住表情,只听她开口:“我希望尽快与陛下见一面。”她听赫慈霍恩不动声色地开口:“他一定会想见我,此事十万火急。”她不多做解释,声音不高,所有人却都能听见。
她冷然道:“你只告诉他,跟厄文有关。”
她说完,转身离开,留满殿寂静。昆莉亚抬手遏制爆发的喃喃细语,只无果。她闭眼,知无可奈何,便上行离开。开阔走廊在前,她向东望去,满山丛林,黑湖广阔;昆莉亚见东岸绵延而来的车队,都是些外地无住所的朝圣者,向那占地广大的教会去。她停留片刻,只见那人群忽停下来,继而齐齐跪了下去。她定睛一看 ,见栈道上,一个黑色人影,朝东岸走去。
是了。她记起来:国王今日要去慰问东岸来的朝圣者。她叹息,靠在墙上,那座山中的景象和幻觉,萦绕的困惑,始终缠绕她。
赫慈霍恩是'十女'的一员,其中唯一的贵族。
厄文。她张开嘴唇,轻念这个名字。风动湖面,她转头望去,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白色。她眨眼,那白色便消失,像听见她呼唤,片刻停留的鸟。
她在入孛林城的路上睡着了。
医生只离开与船主交流一会的工夫,厄文已连同那几个孩子一道被挤上了辆大车。众人都挤着上来,祖扎和祖满虽意识到她们被带走,然耐不住迎面来的人流。“厄文,厄文!”两个孩子扯着她求助,她却正看着陆桥下的大湖出神。
医生说,她来了孛林才会知道何为水,这话自然是不会错的。她眼见的水面已非'渡月河'那隐约可见对岸的流水可比。这陆桥漫长广大,其下水面几无尽向四周山崖蔓延,使一空所隔的那城市显渺小。厄文入了神,却不是因为她的神秘和美丽,只是见黑色深沉,隐有痛心之感,难说原因。而在这时间漫长的短暂时间里,车已开动,使那群孩子很气恼:她们知道医生应是富裕有地位的人,而白失了个靠山。厄文回神时,只见她们叹气。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她不知情,如梦初醒,问道;许多车并驾上,声音隆隆,陆桥却仍稳固。祖扎显气馁,闷声道:“不知道。”她们也确实无能为力:孛林官话,她们许能听懂一些,但很有限。
她却'宾至如归'了;她那白皙的皮肤,深黑的发和碧绿的眼都使周遭的中部人有认同之意。她的孛林话清晰标准,声音柔和而有力,使众人有问必答。驾车人指向城东,一处使城高的地势直转为湖边低地的断崖,道:“您看到那降低的山势了,女士!”他挥舞马鞭:“就去那儿,国王前些日刚颁布新令,今年来的朝圣者,可住在'圣母'教会,由城理事所分发物资,安排住处。”她不回答,也无必要,因许多人争相翻译给同伴,一片欢腾,齐声道:“感谢女神,感谢国王!黑龙王万岁!”
她打了个寒战。
“求您快些罢。求您快些。”厄文转头,看离她不远处,躺着个腹部高耸的女人,她眨了眨眼,一时痴了。那女人满头大汗,呻吟道:“请您务必在今夜前到啊,我可不能在这儿生产。”她喃喃:“圣母保佑。”她周围坐了个男人,紧握她的手。厄文垂首,到祖扎耳边,小声问:“她怎么了?生病了吗?那样大的肚子。”祖扎诧异地看她,犹豫半晌,才说:“她怀孕了。”厄文忽一惊,双手交握,嘴唇颤抖,连说:“啊!这就是怀孕。”她低声道:“这就是怀孕……”
陆桥漫长。她们清晨便到了码头,上午才出泪谷,而下陆桥,几是傍晚了。夕阳渐沉,厄文蜷缩身体,在昏沉夏气中入睡,似没有全入睡,身边嘈杂的音声仍入耳,她却知道入睡不是个选项,她被拖入其中,似陷入深水,又似乎像那腹部胀大的女人,躺在地上,难以坐起,而仰头望天,看见那黑色穹窿……
水声潺潺。瀑布飞逝,这湖却太深,太广大,不见波澜。
她转过头,见到黑色;从他的发梢,流到她的发尾;她们的发缠在一起。她哀愁,平静而又入迷地看着他熟睡的面容。他睡得那样轻,像落在叶缘的露水,随时都能坠入死亡的深渊,鳞片似夜,缀在眼角,她轻柔倾身,揽住他的肩膀,亲吻他的鳞片,又像惴惴细语。他的手环过她的腰——她听到窗外静谧,环绕的水流声,让这如海深池,千年不腐,成云至雨;马车向前——她的眼神微澜,感到腹部的颤动。
请您快些;请您快些。那孕妇呻吟。女神!士兵叫道,扑到她面前,他泪如雨下:您不能这么对她……好歹,好歹……
生命的胎动。清晨澄澈的白光照在她身上,令她忽起寒意,他仍在梦中,不曾醒来,却似感觉到了,将她拥在怀中。在那样大的迷茫和无尽的彷徨中,她于是终感些许暖意,面带微笑,靠在他肩上,脸颊贴着他的手臂。两千年来……她无法忘记,那如燃花落血般的龙香……
女神。士兵哽咽道:不要放弃。再撑一会。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对他微笑,汗水满面。她低头,见血色绵延,滴在那洁白的地面上。她的腹中空荡,连血也已流尽,唯有眼泪,还从眼中滴落。
就是这儿了。就是这儿了。白龙喃喃:这生命的宫殿,不息的源泉。最末的时刻,她顺坠落的月光抬头,见到那血肉所成的肉囊,极苦涩地鼓动在空气中,兴许只有一刻,她不感到那是她的孩子,而将它认成了块零落的血肉。剧痛撕裂她的心智,然假设她尚在她最洁净,冷彻而孤单的岁月里,独居这塔中,千年,万年,她又怎会知道何为生生不息。她在塔中穿梭,注视被她所创造的天地,直到她转身时,眼前已是片黑色。
那女孩说:她怀孕了。她在梦中挣扎;他用那绿色的眼睛,忧愁,温和地看着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白龙说,她已奄奄一息,所有理智都已落尽,残存一丝余气,最后一刻,她抬手,对着那不见月光的夜空,开了口。白龙说:您带来这世界不竭的奥秘。
不;她坠入黑暗,想到:我知道。她知道得很清楚。
“——拉斯提库斯。”她猛然睁眼,冷汗滴落。厄文抱住自己的肩膀,视线蒙上墨色,不知身在何处,己为何身,只有泫然欲泣的悲痛和孤独,落入一片浑浊迷茫。
她知道。这世上本没有开始和结束——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上了他。
这是她永远的罪孽,却也终于,是她最大的幸福……
“拉斯提库斯!”厄文抬起头,先前她应被问罪的不敬之脱勋行为如今被淹没在一片狂热的海洋中,她从那痛苦,受撕裂的血色梦境中回神,黑夜中那月亮冷目望人境,她周围的人群振臂高呼,传响这落入深渊的名字:拉斯提库斯!她低头,见祖扎满面红热,跳起来,挥舞手上的布条,叫:“拉斯提库斯!拉斯提库斯陛下!”
祖满没有动 ;他紧皱眉头。厄文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儿?”他仍不快地道:“我们已到'圣母'教会了。”这男孩瞧周围狂热人群,嗤之以鼻:“至于这群蠢货?”他冷哼:“国王来了!”
国王来了。他道。随这一声,她仿佛失了魂了般抬头,越过熙攘的人群,草地的水泽;月光带着她的眼去水上,见到了那如浪碎般风散的长发和衣袍。她的嘴唇张开,记起那天坠落的月亮 ,她在初尝死亡前念的最后一个名字,像她给死亡的践礼。她的爱。
拉斯提库斯。她张唇,没发出任何声音。那男孩轻蔑地看着她,忘了她给予他的果实:“呵,你也如此么?真够下贱的。”她没有回应,兴许根本没有听见。国王已下了栈道,众人如草倒下,她慢了一步,却也被推搡跪下,微有一瞬,她在无障碍的视野中看见他头顶所戴的黑王冠,感其如此尖锐,却又熟悉。
我会为你打造一顶王冠,她道:你戴上一定合适。
她闭上眼,头痛难忍,身边众人却也同她相似,为激动,恐惧,崇敬而颤抖。有人侧倒在邻人身上,口吐白沫,为空气越发浓烈的香气。厄文起先以为那是花香,却恍惚记起来,她在何处曾闻过,残留在她清晨的枕上。 她正想,人群忽地被破开,四处起惊呼,因见一男人,迅速狂乱地朝国王奔过去。“刺客呀!”有老人的声音叫,四周又笑。
“谁能刺杀他呢?”年轻人道。
厄文认出那男人正是先前那怀孕女人的男伴。他奔至国王面前,跪倒他身下,哭到:“陛下,陛下,请您……请您发发慈悲。我妻子在里头……生产……”他哭得哽咽:“难产了。请您救她……请您给她……”
他不敢说出来;有人发出轻笑声。他何德何能呢?
向国王求一滴血?真龙之血!
男人嚎哭。风吹起国王的袍子,月光照亮他的面孔,半明半暗。有人见了,觉异样……瞧啊。他们喃喃:他的脸……
“请你放心。”国王俯身,扶住这男人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道:“带我去你妻子那,劳驾。”他声音低沉,对男人保证:“我既然在这里,绝不会让她有事。”
人群沸腾了,似被月明暗两面吸引的鱼群,跟着国王和那男人走;他们自动交换着位置,汇成两股,在他的暗面和明面。厄文正愣神,却又被人群裹挟向前,涌进教会敞开的门中。那生产的女人躺在长椅上,几无力气,忽见人群涌来,吓得尖叫。国王的黑冠之影落在她胸脯上,忽使她无言了;她后来会告诉丈夫她在国王脸上看见了什么,并不存在她生命中:一个疼爱她的父亲。他将她抱起来,用自己的袍子遮住她的身体,血流洒在地上。他抱着这孕妇,大步走向祭坛。
他将这孕妇放在祭坛上。
国王伸腕,食指划过皮肤,快速而深重;他拿起祭祀用的银杯,接住落下的血。顿时,这人满为患的大堂中竟只有孕妇的喘息,血流滑落,众生寂静,见到其中人言不解之含义。
“喝吧。”国王道,扶起孕妇的颈,使她饮下他的血。他又唤来丈夫,使他坐在妻子身边,自己则走到孕妇身前。这么个陌生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前,即使如此状况,仍让她感恐怖,国王对她微笑。 “您别怕。”他柔声对她说:“相信我。”
他取来盛圣水的盆,再开伤口,血如泉涌,他面色如常。国王展开那洁白的布,盖在孕妇身上。他将这血浸过孕妇全身,那夜来芬芳似冷火燃烧,满过教堂,他的手伸入布匹下,按揉孕妇的髋部。她朦胧地看着他,不解而惶恐,带着那难以启齿,只有这二人只见才知道的羞赧。国王微笑;她闭上了眼。
白布为血所黑。国王的手臂轻柔运动。孕妇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她感羞耻,因在众人面前,然很快,她面上的表情似说着,她已不在此地,而在个转瞬即逝的天堂内。她的嘴唇张开,漏出的呻吟不再为痛苦,而为欢愉。
她捂住自己的唇。四周寂静。厄文看着。她缓缓地向教堂前方 ,国王和孕妇所在的位置去。众人都痴在了原地,那谴责和谣传的声音尚不及这亘古不变的永恒之处,直到第一声啼哭响起,黑海梦碎,那孕妇睁眼,面色潮红,抱住丈夫的肩。她看不见他面上复杂的表情,只感到那逝去的充盈和惆怅,见到她面前那柔和的绿目。
“夫人。”她面前,这男人捧着她的孩子,双手滴血,却宁谧似幻梦,到她面前,说:“您的孩子。”
国王笑道:“是个女孩,恭喜您。”她不眨眼地望他,一时痴了,直到那孩子落到她手中,她才张口,惊道:“陛下!陛下!”她向他行礼:“谢谢您……”她哭道:“谢谢您……”
黑血落在她身上;她哭着,不解地看着。“非常感谢您破例为我妻子用了龙血,陛下。”男人颤声说:“无以回报……”
“不必。”国王仍笑,抬起手,声音忽变坚硬而低沉,对众人道:“欢迎诸位远道而来,朝拜我们永远的母亲,水原的大女神。在她的注视下,朕向诸位姊妹,诸位兄弟宣布这消息:孛林的血井将向公众开放,用以治疗疾病,助产镇痛,方才朕所作的,不是特权,将来将被众人所用。”他顿了顿,却不明显,面带笑容,却越显遥远威严:“诸位若有愿来试血验心的意愿,也可在今年暂留孛林。到九月,'环月'将广施选拔,查看那可龙之心。”
他言尽于此,手中伤口仍渗血,落石面上。那站在月暗中的人,伸长脖子,眼冒血丝,去瞥那漆黑的血。厄文站在月亮一边;众人看他的样子,不敢动,而忽有人说了一句:“血!”她见月暗之处,一男人跪下,俯在地面,用舌头去舔地面那血,嘴中含糊道:“能喝血了!能喝血了!”都在眨眼间,更多人落下,跪下,被压下,争先去喝地上的血。
厄文见到祖满也俯在地上,伸长舌头,面孔扭曲,要喝到一滴血。月光朗照,国王的那一面却不见光明;尚看他的众人可见他微笑,继而缓步走下。
他举着一盏烛台。
“孩子,孩子。”他悠然叹道,声音却越发低沉,轻摇头颅,明暗交替,众目所见,他那两面,一面如爱柔和,一面似死肃杀。俯卧之人听见地底的雷声,终于抬起头,看黑云翩来。
“孩子。”国王道,对着那第一个跪下的人:“我母亲的孩子。”
那人抬起头,继而被一绝大轻盈之力举起,在空中扑腾。国王扼住他的下颔,使他张嘴,烛台燃火,靠近他的唇舌。夜间响起如细语般的火焰声,盖着他的嚎叫,蜡作血滴落;厄文捂住耳,声音仍不绝。那男人坠落在地,不住翻滚。
国王举手,沾满黑血,烛台起光。他对众人道:“他饮下的一滴黑血,可保住他的唇舌,然不可免他所受的折磨。我母亲的孩子们,请你们记住,饮下这血,只为必要,否则便如此,乃不死的折磨。”他转身,似夜风旋转,使人感冰凉疏离,口中道:“记住,记住啊。我母亲的孩子们。”
他显几分疲惫了。月的亮面中 ,有人伸手,面带恐惧和泪水,他见了,伸手握住,道:“各位请休息。我很快就将使人来分发食物用具。”他一双双将手握住,道:“敬神慈威。”敬神慈威。
泪,不明原因,亦从厄文面上滑落。她站在前边,被后背之人推搡;人潮如要吞没她,但她不动,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等着那人走近。她已能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说:敬神慈威。她抬起眼,在月光下,看他站到了她面前。
他有两张脸;人道。在黑暗中,人见到死亡;在光明中,连美都凌驾,唯有爱,但终于,那是人的心所想。愿见到爱的人见到爱;愿见到死的人见到死,而一刻,极奇幻神妙的,人终于可可见,在这晚首次,那见死之人见他全被黑暗吞没,而在她面前,则只有那温柔的白光,将她俩完全吞没其中。她握住他的手,唤起他手心的温度。她握住他黑色的,环绕了整座湖,整片土壤的仇恨与哀怨。
他的血染湿了她的手。她说不出任何话,只看着他。她见他面上的微笑被错愕真实取代。“迦林?”他极低地呢喃,但在他用力,挽留她的前一刻,她终于松开手,被人流推搡,取代,像在他面前被噬入漩涡。
“迦林!”他叫道。她转了身,如场幻觉;像在天地第一场错误中,她投入他怀中;她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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