Überlegene Blumen lieben nur die Dunkelheit der Nacht
(名花唯爱夜深)
1
——我在猜你醒来的第一句话,会不会是……
“……迦林。”他吐息道,感有具柔软温热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手臂扣着他的肩膀,头轻垂着,靠在他胸膛上,黑发沾湿,锁骨随起身动作可见,皮肤洁白,面孔在这深黑环绕下, 如月丽中天,皎洁明目。她撑起上身,贴他驱干滑动,缓慢环上他的颈脖。四目相对,他抬起手,黑鳞闪光,她既不显畏惧,也不躲闪,只弯唇笑着,对他开口,吐出如兰的香气。
“我猜对了。”维斯塔利亚笑道。拉斯提库斯的手靠近她的面孔,最终竟不将她推开,而托起她的面颊。她放松力道,垂头,若慵懒而温顺的猫般置身于他手中。堡垒九层,夜已深极,夜灯幽暗,床头放一沓文书;白纸一张仍悠悠留在他右手边的被褥中。她眼波流转,离了他的手,去取那张纸,捉到眼前,轻声念道:“关于贵族龙血许可的报告书……”
“你饶了我。”他轻声同她道,伸手来握这纸,她翻身一转,到他身前,右手扣着他的右手,左手伸长,去取床头上的文书,不时还将他阻拦的手臂挤回去,发出轻快柔美的笑声,一张张念:“劳兹玟新宫建造的财务倡议……北海水道,峡湾分流治理方案……'惠院'药物种植竞标汇总……'环月'南部军团中期汇报书……”
那纸张同雪一般纷落;她的身体也如雪震的皑皑白山般颤抖,因笑得不能自已,双手抓着他的胳膊,道:“哎呀,太为难你了……”她仰起头看他:“你就这样看得睡着了……”他摇头,道:“原本应该上午看的,有事去了。”她转过身,靠在他怀里,道:“什么事?”他没回答。她笑着支起身,道:“要不要我帮你看?”
她见他撑着后颅,露出半截胸膛,困倦道:“不用。”他闭上了眼:“其实看不看,差别也不大。”他道:“都是一回事,一样的需求,一样判断。”她笑得更厉害,用手去刮他的鼻梁,他也没有躲闪,任由她摆弄,听她道:“你这国王还越当越得心应手了,还是你干脆放弃了?”
他不回话,只叹息。她的手柔软无鳞,从眼窝移到眉骨,勾勒他面孔的轮廓,令他生出迷醉般的睡意;越如此,他越不敢睡,睁眼去看她的样子,从那似笑非笑的唇到暗含寒光的眼,他忍下去抚摸她的冲动,只瞧着她。她的样子实在是无双的秀丽和美,然最致命的是,他每见到她,不是见到她的美丽,而从这无暇危险的外貌中看出深重的损伤。他见了她,感情固然复杂, 却总不免,想抚慰,摩挲这受损的面孔……她早已破碎的,如他一般罪孽满身的灵魂……
她凑近他,眯起眼,靠近他的唇瓣。这二十五年间,大抵有些瞬间,他也想过,或许他们这样才更相配些……就这样日日任由人向深渊中推搡,夜夜同她缠绵拥抱,直到结束,他几乎不是幸福的么?
“……你既然要我留在孛林,”她柔声说:“要不要终于立一位王后了,拉斯提库斯?”
他别开脸。
声音戛然而止,她眼神错愕。夜灯摇曳,她凝视他,终于缓缓直起身,将垂落的衣物重撩回肩膀和胸前,黑发滑落床榻上。许久,她不说话,只用那幽暗的绿眼瞧着他。
他也起身,背对她坐着,令她甚至有几分好笑。
她此时仍平静,逗弄似开口道:“前几天你是忙……我也有事,没来问你了。上次那事,你竟是认真的么?”
“我是认真的。”他平稳,沉静地回道;使她心中更有胜券在握的游刃有余,由是她很了解他,他这么做,因为这是他唯一稳妥对待她的方式,否则就要被牵着鼻子走了。这不是政治,会堂,法院,任何他有了漠然无感进步的地方;卧室,是爱和欲望的领地,她了解让他俯首称臣的方法,或者,他就愿意如此。她从背后靠近他,贴着他的背,果不其然,感他背部起伏,叹道:“我们分手,不再以情人的身份来往了……”
“你果然是找了新情人?”她皱眉,手上用了些力。
“没有。”他叹气。
“我不相信。”她开口,声音古怪,比自己能意识到更快,孩子般地去掰他的脸,尽管她修长而高挑:“看着我的眼睛……”
“维斯塔。”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恳请,示好和哀求了;曾几何时她知道得很清楚,如她时常听他这样低声下气,无助而悲惨地开口,但不知怎么,她心中不是滋味,仿佛这不是她想要的,然而她一时无法开口,而只能听他说,占了先机:“你的身份,爵位,官级,我对你的政治保护,包括我给你的龙血,都不会变。什么都不会变,你不用担心。”他按她所说,抬眼看她,眼中起先仍有几分犹豫,挣扎,后来却显坚定了,流露耐心,垂首对她道:“你不是经常说,我应该离你远些么?我先前太软弱,做不到,现在能尝试,你难道不是该为我感到些欣慰,我一向意志不坚,你看不起我这样……”
“我看不起你这样?!”她低呼道,何物彻底破碎,令两人都惊愕。她伸手捂住唇瓣,眼神躲闪,道:“你难道认为我跟你……是因为你坐着这个位置……”
她不再说了,抬头,见他确实疲倦,但格外宽容地看着她;她不由颤抖,在任何别处都不见,不出于外在的恐惧,而自心底来。
“不然是为什么呢,维斯塔?你不爱我,我也……”他低声道,长久停顿,说:我也不爱你。 ”他同她道:“假设我不是国王,我没赢下继位者战争,你会做我的敌人,还是做我的情人? ”
夜灯燃在二人身后,照出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她的眼前朦胧了,不知原因,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一滴,名花落下冰冷的石珠,透彻地显示在二人面前。她瞧见他的轮廓,见到他眼神一动,嘴唇颤抖,干脆将眼别了过去,说:
“譬如,假设,我不是国王,只在山中有个小屋,你会同我一起生活么?你能忍受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么,维斯塔?”他呢喃道,嘴角竟带上了几分笑容:“但我这样就满足了。能跟你在一块,我会每天为你做饭,耕作,劈柴……”
那轻盈的幻想在她听来竟如此沉重,仿她有世来也从不接受的谴责:不。你大约会跟我一起来做罢?我们工作时便聊聊天,偶尔去城镇里,同人交往。
他仍在说,做那荒凉,可笑的美梦。她垂下头,头痛欲裂。他没等到回答,唯等来一阵咳嗽,低头,笑容消失,瞳孔睁大,见她双目紧闭,捂着心,手紧攥衣物。 “维斯塔?”他低声道,伸出手臂,她晕眩不已,向侧倾倒,倒在他臂弯里,面容苦痛,胸脯起伏。他见状,情感中不可抑制透露怜惜的神色——须知世上没有两个人长了全然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
“血,来点血,是不是……”他哄着她一样道,指尖鳞片细长如鸟嘴,正要在腕上拉开伤口,她却摇头,眼开一线,对他动唇,握着他更柔和的手指,邀请——也恳求他了:吻我罢。她不知道先前她有没有这样做过——不止在这一具身体中,还有更多身体。她从没求他做过什么,脸上蒙上层星沙似的朦胧,超凡的渴望和欲求。他终显犹豫,但将眼闭上了,流出回避的坚定和软弱。
她的心,颓唐无力,嘲笑似地冲击胸腔;维斯塔利亚睁眼,同他说:“——她回来了,是不是?”她用全身痛苦的气力攥住他的腕,挣扎道:“我瞧出你的神色了,那不是害怕,犹豫。你许久没显出这样坚定的忠诚,不愿背叛的忠贞了……二十五年……”她呢喃道:“这样快?”
“维斯塔……”他低声道:“不是你想的这样。别多想,你累了,休息罢……”
他不会说谎。“你……!”她忽感愤怒——这么一个狂热的夜晚,她有一千年中都没有剧烈起伏。血从伤口上滑落,她却看也没看,挣扎起身,凝视他,许久。他的面孔,轮廓坚硬而深邃,清晰映在夜灯中,就像具神妙的雕塑般,显肃穆稳重;他当然是很英俊的,虽然她时常嘲弄她,如她第一回见到他那样——长得十分奇怪,让人不忍不看。那说的恐是她的心声,从那时开始,她就想避开他了。他对她来说太危险;唯有爱欲带来这般奇异。
她的面颊颤抖,那美丽的样貌笼罩在泪水边缘的阴怨沉怒中,像空中积聚的浅色层云;身体疼痛,即便此刻,她也只愿他改变脸上的神色,向她屈服,将她揽在怀中,用他的重量来镇压那酸涩。两人僵持不动……他皱了皱眉……
她抬手,扇了他一掌,打在面颊上;他全无躲闪,但显然放弃了,任由她捶打,推搡他,一言不发,不作解释,但也再无反驳。
“你……这个软弱,丑陋的男人!”她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和圆滑,以使她自己惊讶,反感,然愈发不能控制的歇斯底里地咒骂道:“她要是一点影子都没有,你就绝望了——到我身边了,从无要改变的想法……相反,她就算只是一颗种子,一株苗,你倒重振旗鼓,什么也不顾,做些必然失败的蠢事……”
她将他压到床上,锤他的肩膀,嘴中道:“你这个懦夫……拉斯提库斯,你这蠢货……蠢男人……”
他任由她骂着;她的眼泪,成串落下,坠到他脸上。他抬头,面上惊愕而感伤,终于伸手去接她的泪水。
“你原来不是情愿这样做的么?”他颤声道:“哭得这样伤心,我的女神,你受了多少苦。”他极怜惜地叹道,掌中传来无限柔情:“即便是你想向着谁复仇,你愿隔岸观火的时候……”
看看他说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她摇头,闭上眼;那龙心气息不接地割裂她的胸膛,她再无力气支撑,靠在他手中。他抬起腕上的伤口,将她放在榻上,柔声道:“来,喝些。”她有气无力,仍挣扎转过头,怨恨道:“除非你吻我,否则我一口都不喝。”他沉默不语,让开了身,令她闭眼,心生颓唐的寒冷,不想下一刻他又俯身下来,将她的头捧在手中,抚着她的发,含着口中那苦涩而香浓,粘稠的黑血吻了她。她的头向后仰去,身体却放松了,听他低声,模糊道:“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然而那辗转的动作,轻微的呢喃,乃至她心中对自己的嘲笑和极快,平淡而寒冷的接受,不似说着,'不好'?他不应该问她。她饮下他的血,生出力气,抱住他的肩膀,两人纠缠一处,这吻漫长而缠绵,仿佛先前并无争吵,而是些甜言蜜语。她去解他的衣服,他皱眉,艰难地放开她,赤裸的胸口相对着,她听见他呼吸沉重,感他身下的坚硬热量。她哀怨,引诱地瞧着他,见他又侧过了头。
她伸手一推。国王猝不及防,险从她身上跌下去,那粘稠热气顿被深夜寒凉的空气驱散。她生回力气,翩然起身,裹起白袍,傲然,几鄙夷地看着他。
“好吧,那就最后一次罢——你若不向我屈服,休想再碰我一次。”她仍扣着自己的肩膀,为这冷热交织的感觉发着颤,不愿他发现,而靠近他忍耐,颇苦痛的面容,道:“——我是来惩罚你的,你看来是忘记了……”
他闭着眼,莫大的情欲和罪恶感似碾压他的身体,但最后,闭目不瞧她,她见他对她笑了,显宽和而关怀,道:“你惩罚我没有关系。”她如此看着他,见他虔诚而沉重对她抬头,道:“别惩罚你自己,迦林。”
她克制自己再扇他一掌的冲动;或者她其实想伤害的不是他,是她自己。当她在夜间走出房门,只穿一件外袍,感寒冷,且可笑;他站在她身后,送她出了门,不过她并未走出多远,而就在门口掩面哭了起来。她知道他能听到,且,只是给他听的,内心恐期望他还能出来安慰她。眼泪没有意义,除了在这儿,而在眼泪无意义的地方,她就算身穿如此凄凉的衣物,也像神女一样端庄,不可侵犯。因此她将这些留在这:眼泪,她可笑的想法;她的真心。她哭着,叫着他的名字,感他一直站在那儿,而就在他要开门的瞬间,她站起身,衣袍纷飞,像白花坠落夜间,在他的注视中款款离去。
2
——塔提亚想用安多米扬来做挡箭牌,原先就是不合适的:因她昨日并不在西城。
诚然,她前几日在那,由于重工,器械,铁匠商行,大型木工,多在西城,她留孛林一日,七成便可能去那,考察监工。孛林城大,她不似塔提亚一般不惜时间,常同工人一道席地而睡,北来人工运河也先过西城,效率比城南来经陆桥关卡远要高,先年美斯明家的旧址,如今也全被她改成仓库,不作卧房。那日早,她从船工处出来,身上仍穿着是前夜沾地灰的长裤马靴,往'鲸院'去,由是她需去'藏玉阁'的交易所守榜。
安多米扬.美斯明注视交易板上的记录,眉头紧缩。
北海水道管制的王室声明还未出,这一早运河船司的股价已节节下跌,正在她考虑时,交易员又挤上前台,以金粉笔在白板上画了新数字。海平颇低。她站在前排,蹙眉后望,见数双眼闪烁讥讽地看她,周遭人群举手尖叫,围成半圆银环,简直如闹剧般。她们就是来看热闹的。 她不悦想,沦为这闹剧中的主角,被众人审视期待,因行内人都知道,她是运河船司的大股东,处境和她对面那面如菜色的老女人一般,在被迫一掷千金的窘境里。
“……女士?”
声音虚弱道。安多米扬闭上眼,深吸口气,拨开人群,沉声喝道:“借过。”计算员奋笔疾书,转眼又跌两个点。她阔肩而行,面色寒冷,到运河船司的孛林负责人前,揽过她的肩膀,道:“借一步说话。”
负责人面色铁青,然有她支持,似生出几分心气,点头同她离去。安多米扬.美斯明身上有股久晒阳光下的汗水味,她披肩有损,长裤脏污,如席地而坐,马靴落在裤中,使人忆起东部的牧牛人。
“您刚从猎场回来么?”负责人道:“辛苦您跑这么一趟了……事出突然……”
她说得也很仓促,因安多米扬拽她手臂,好避开周围人耳目,直入'藏玉阁'的包厢,这才将她放开。负责人在皮椅中安抚心悸,安多米扬侧身取下手套,端瓷壶倒茶,仰头饮下整杯,才转头道:“——从船厂回来。”
“噢。”她不知该说什么,因道:“您真的很喜欢船。”
无可否认。安多米扬略点头,撩起额上黑发,开腿坐下,将手放于膝上。真爱——不为钱,不为利,甚至也不为名做这件事;几不能解释。她未用那双格外锋利的蓝眼看负责人,因和她只见不存在谈判博弈,实际上,接下来她要说的,只会让她因为某种不动的社会公约,逐利的商业原则被破坏了而惊讶,所以她不必看她。她将眼闭上了,黑暗残存星点光明席上,直至深邃而柔软。她皱起眉,因她不爱深黑。她紧闭双目,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蓝。
她微笑:遥远,完美而纯洁。
安多米扬睁眼。“我不会抛售船司的股票——局势明显。盖特伊雷什文的公领决定竞争王储之位,正聚全领之力为那女孩造有力的后台,开海墙,放海道只是第一步,无论国王这回同不同意,她都会二三而行,船司的利润骤减不可避免,我猜下一步盖特伊雷什文就要对造船业多收税务了,未来只会更艰难。”
“您说的是对的……”负责人垂头丧气。安多米扬却并不沮丧,续道:“但我还会继续同你们合作,短期的利润受损,我会从售货方抗住,一两年之内,我可以同你们合同协议,绝无问题。”
“……这很慷慨。”负责人惊讶道:“这会是很大一笔款项,美斯明阁下。”她朝向她:“这样长的一段时间,您家族的财富会——烧。”
火的比喻可能不适合美斯明家族:她们发自明尼斯美尔洁净的荒原,但鉴于目前主要成员都在沃特林,面上不免带阳光酷热之吻使然的光斑,又显合称了。“显然。”她见出款人扬起下巴,面上有层过分,对于金钱来说,都过分的冷酷:自然而然地,只有这般超越了商业逻辑的残酷和决心,才能让她真的对迫近的损失不是那么在意,更显无动于衷。
这姑娘是有些奇怪的。负责人揣摩,显恭谦,公正:“……您的条件。”
她见这个姑娘:她大约二十五岁,年轻 。年轻气盛是常见的,但并不适用于她。她的气——不旺盛。旺盛形容一团有形,有界的事物,像美丽的火。她的气势庞大,如果她不介意显露出来,那会像座燃烧的山,人的视线难以承载。将这么一样东西带在身上,她见她对她露出微笑,赞许她的契约原则,并说:“——我希望船司借技术人员和船厂给我,我要开发一种特殊的船。”
“我也许听您说过……”负责人温顺道;记忆的闪现却不那么温顺。她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在想起这愿望的瞬间。
“不燃的船,我要带着它驶过喀琅-那托以南的五百海里,前往'海渊'对面。”安多米扬笑容锋利,道:“到时候,说不定船司不仅不在运河上渡船,还在大洋上行船,辽阔远胜这狭小的港湾和海岸!”她抬起手,那神情令负责人不敢拒绝。她听她道:“您意下如何?”
她沉默一会。
“啊,”负责人感到她没有其余能说的,声音干涩:“看来我们两方都非烧不可了。”她好心提示道:“您可能还会觉得更热一些……”
其中自然含些谎言:比如,她对所谓更广的贸易范围并不感兴趣。她也不喜爱这比喻。燃烧。
谈完这笔生意,安多米扬取下披肩,露出两只健壮手臂就出了'藏玉阁',不理会众人侧目。她站在特里图恩大街石檐的阴影里,抬头视天阳,略眯起那蓝眼,考虑是继续回西城的船厂,还是去酒店午休。汗水凝在她的手臂上,她从那纷乱的船身,水线和种种力矩的数据中回神,意识到正在明日'鲸院'有一校友会,需她去参加,而既船厂的开发和试验在材料欠缺的问题上都停滞不前,她决定今日便不在西城,而去酒店休息半日,补充精力,明日去鲸院,看是否有什么看用资源,后日再整合状况,函书给姨母和南部负责人……
转眼她在孛林竟业停了两月,远超过初来预期。
特里图恩的酒店没有挑选的余地,几尽数被北方商行霸占,安多米扬选最近一家,开房时嘱咐少用香料,冷气也切忌太足;她不爱那北地冷香扑在身上的感觉,也不喜其气味。幼时访问全境,她除不爱孛林,最不喜的乃薇萨维亚斯,前者为氛围,后者便为那气味和温度,初入人世,原先心无所爱,一次游历归来,反倒对在南部金黄山野中策马奔驰,心生纯粹爱恋了。她爱那自由的感觉。
安多米扬做了嘱咐,入房时仍忍不住皱眉,通风半晌,才进浴室冲凉。她勉强用了块无香的白皂,洗净了身体头发,感一身清凉,方才披着浴袍出来,坐在窗边,看室外阳光:情景说不上很完美,因她手臂上还残着些泥垢。去'鲸院'前的一场清洗到底是必要的,她自己虽无所谓,这般场合需容光焕发,仪表堂堂;她已在西城待了三天,满身热汗,从未沐浴。沾灰的马裤上衣散落地面,尽日不眠的疲倦忽袭上脑海,她感觉古怪,昏沉,又极舒适,手不由,甚至在木椅上打着节拍,如幼时她忽对骑马遨游这事生出极庞大的眷恋般,她偶尔,但鲜明地,会从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睡一觉,在阳光下吃顿午饭,这类事中,获得极大的满足。
像是她已很久不被允许这么做过了。
多久?
她垂下头。这样自由闲散地生活一会……噢。十几年?
五十年?
一千年。声音回答,轻笑着。她睡得昏沉,黑发散落。
——两千年了罢,卡涅琳恩?
“——哈!”安多米扬骤然惊醒,左手捂上胸口,右手碰向腰间,那处却并无长剑,只是她觉得应该存在。她睁开那蓝得深邃,澄澈,残留着几分困惑,挫败和困顿的眼,看向白雾弥漫的空中,见那墙上花瓶后摆的兰德克黛因地图,面色阴沉。安多米扬起身向桌台,取出冰壶中的酒,挑开瓶盖,金黄酒水琮琮入杯,她大口饮下,喉舌凉爽,心中却越不平静。这是个老毛病,她幼时开始,浅睡便容易心悸,母亲难将她哄好,几年都不得安歇,后有一回,家中来了客人,她睡到那客人身边,才勉强治愈,从此安睡。
她记得那感觉:像是种罪孽,终被谅解了。
暂时。
她的蓝眼闭上;窗外的鸟都为之心舒。她的蓝眼,是姨母的骄傲,却使人不喜看。
“——好一对杀人眸,啊哈,安多米扬?”
次日'鲸院'的同学会,她正装赴会后,果然又听这绰号,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她耳边响起了。安多米扬心中厌烦,面上不免一一应酬,听对方道:“听说昨日船司股价大跌,你这么精明,想来是最早跑的罢?”安多米扬笑而不语,只说:“今年夏季雨多,沃特林果业收成不好,也是要付货的季节,你的酒产还周转得开?”对方面色骤变,安多米扬又挑眉,不冷不热道:“我在阿奈尔雷什文有熟人。你现在找她下单,还来得及初酿。”这调侃乃止。
安多米扬实际是既不爱同'鲸院'的学生交往,也不爱各类学术求真活动的。若要问,她恐对冒险,探索类的活动,有丝微妙热情,但绝谈不上强烈。自少年出业求学,免不了在一环又一环的问题中,确认何为'我':愿望几何?兴趣于哪?特长是什?她全无确切回答,可叹世间有一物,恰如其分地解了她的难,虽不正确,却让其余人知道如何对待,认识她。
她爱钱,如此便好了。她财运不俗,行商以来,已有名气。人都道从她这,没有赚钱的份,只有她取别人的钱。幼时去占卜,卜者道她是大富贵之命,姨母很高兴。她却始终有不解。或许直到那日,那客人来了……
“啊,'杀人者'来咯。”
一声音优柔道。安多米扬回头,见到来人,不由皱眉,一双蓝眼真似其描述,如带血光。她挺直腰身,虽独自一人,也显气势不凡,如王人群之中。
安多米扬是不喜这绰号的:她从未杀过人,也不起杀人之心,何以受此污蔑?自然,对于给她者绰号的起名者,也并无好感。若二人不出现,她大约直接将其忘了,而如今现身,她则记起来,冷目而视。
“丰能昂莎殿下,”安多米扬行礼,又转头:“瞒宁文雅殿下。”
龙子出行,永远是醒目的,二人又更加修饰,露出手臂上两片黑鳞。安多米扬别目不看:人对龙鳞,常有真实追捧,而对她龙心,却有真实无感,在那追名逐利人群中,可称是独树一帜。她孜孜不倦经营财富,却实则不好财,若问她爱什么……
“——'沃特林阳光',您来一杯,安多米?”
她转头,见丰能昂莎托举一橙黄液体,酒香和果香交杂一处,杯中冰块剔透清爽。“上次在大公子的摄政宴上,我也见到了您。您看了很久都没回过沃特林了,必然想念罢?”
她竟是对的。安多米扬接过酒水,那沉默的鲜橙唤起的非是那南部丰饶的果园,而再远,再远些。“不要辜负姐姐的好意了,安多米扬。”瞒宁文雅道:“我们特意为你取的……”
以表诚意。她们道。但她已不在这里。她抬头,感自个站在一棵树下;那树淡红若珊瑚,她见阳光,从金到橙,终为血一般的鲜红。她的蓝眼丝毫不见这两个龙子,而看远处,见那一线海天,若隐若现,直化为一人的面容;她被与这自由阻拦,为这美丽而冰冷的神貌。
“——维斯塔。”她踏出一步,拨开那二龙子,入人群中。她们的邀请,讲述,尚未出口,安多米扬已离开,朝那站在窗边,郁郁不乐的女人去。
3
“啊。”她轻叹道,打开门,见丈夫站在门口,捧着束花。昆莉亚接过那束漆黑如夜的花,微笑:“你今天回来的很早;我正要出门。”
她将花放在柜旁的花瓶中。连日,军大臣夜间召军官商议军团招募,打击走私团体之事,总理大臣日时协理各地常务,两人时间总错开。维里昂笑笑,缓步入内,道:“夫人今日不用去了;洛兰遣散了堡垒官员,夜务暂停。”昆莉亚显惊愕,道:“这是何故?”维里昂摇头,道:“暂不知原因,但我猜是因为他要招待赫慈霍恩女士……”他经她身边,白发飘起,注一股奇异之感,似皮肤起冰棱,到她血管中。
他入内,却见昆莉亚不动,仍站原处,长袍垂落于地。“夫人?”他轻声道,复走到她身边,见她双目紧闭。
“我觉得,维里昂……”她挣扎道,许久不见下一句话。
他耐心等待,方见她眉头紧皱,显痛苦,道:“我觉得赫慈霍恩女士同洛兰,应有个孩子……我不知为何我会这么想,但也许理由已充足了。那天赫慈霍恩女士曾对我说,她要跟洛兰谈谈关于,'厄文'的事。我忘了同他说。”
她转头看向他。“'厄文'。”他轻声重复;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只是浅笑,安慰她:“夫人不必紧张。赫慈霍恩的家族掌握盖特伊雷什文北部峡湾,对打击诺德走私至为关键。定是为了这件事。”他抚摸她的肩膀:“怎么,你是觉得她谈起'十',是要强调她'十女'的身份,说她其实藏有一个龙子?”维里昂琢磨:“并非完全不可能,但甚少用处。你知道洛兰对大部分龙子的态度。说到这个,你和苔德蒙灵,相处怎样?”
她闭着眼;维里昂的声音太轻盈。她已经了解这其中藏有古怪:他说得比他知道的少;他装作比他领会得更少。他朝她点头,牵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写了个数字。
'八'。
“……他也请了'十女'中的其余八个么?”昆莉亚胆寒道。 '十女'中有一个已去世;维里昂笑而点头,二人入内,他仍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但,这也没有关系。再多一个龙子,也无妨。”
她仍抿唇不言;他读着她的想法,不声张。昆莉亚脱下朝服,露其下的衬衣,两人进入厨房,取来两个砧板,四个瓷盆。“塔提亚今日回来么?”他平常问;昆莉亚摇头,转头向他:“她和我说今日要去寻安多米扬。”
维格斯坦第望她片刻,继而低头开寻两个番茄,以水洗污渍。“她说了谎,夫人。”他的声音被阻隔水中,不甚清晰:“安多米扬今夜见不了她——今夜是'鲸院'的校友会。”
她手持包丁,姿态高大,引人敬畏,声音却柔软,道:“也不见得罢,维里昂。”她提议:“你不也没去?”他笑笑,并未反驳,将那圆润而饱满的果实放在手中看示:“我只在其中进修过,没有毕业,不算校友。”
昆莉亚低头切肉;她处理好了肉末,才记起确认海盐还有没有剩余。两人很少在家下厨,调味料不记更换是常事;结婚已十五年了。最初十年,当二人不住一起时,有时休息,也到彼此家中下厨用餐,如今想来,那倒是最接近'情人','恋人'的体验;最温情的回忆,但也和现在的感触和岁月一般无二。她有种魔力,维里昂有时说,保持时间的不变。
“维里昂,”她道:“芹叶没有了。你能去后院里取些来么?”
他正要开口,就这样停住了。
“噢,你先说……”她显抱歉。他摇头。
“我去去就回。”维里昂道。她看着他出去,百感交集。
昆莉亚出生农家,闲暇时还能看护后院一小块黑土;维里昂对此知之甚少,最初,他分辨不出'七香'和孛林水芹。 ——但现在已很好了。她切着番茄碎块,纠葛万分。维里昂要同她说什么?她要将'迷宫山'那些事告诉他么?还有蒂沃的异样……她已回劳兹玟了。她抬头,望向已昏黑的屋顶,心念沉重。
有什么事要变了。
门开时,她决定要将这些事告诉维里昂。他的主意不错:她们应该共同面对这一切,从年轻时,她们就是这样做的。为何现在改变?她闭目思索着,直到回头,见门口有两个影子。
“……洛兰。”昆莉亚道,显惊讶。她手中番茄的汁液清香,浓郁,如浅色而美好的血滴落。她用湿布擦干它,依稀在最末的光中,可见维里昂的笑容勉强。
“抱歉这么唐突地来打扰你,昆莉亚。”国王道。 “这没事……我们在……”
“准备肉酱面。你要来点吗?”维里昂说。 “不了,谢谢你们。”国王回答;他坐在桌边,如也疲倦,道:“我吃不了肉。”
但。她说——是的,他就要看着我们吃了。别在意。维里昂同她笑笑:我小时候他经常这样。
当她们将两盘面放上餐桌时,天已黑了,但时间过得不算很久。国王环视家中,道:“塔提亚不在么?”她于是原本重复了一遍同维里昂的说辞,国王笑容讽刺而苦涩,道:“你要注意她,昆莉亚。血永远不放弃心;她会追求她父亲的那颗心,无论她怎样显出放弃。最安全的方法是乘此机会,捉拿孛林的'鬣犬',或使她们主动放弃,撤出孛林,但这不长久。”昆莉亚神色紧绷,点头道:“是。”国王叹惋,同情地望她。
“你一定很累了。”他轻声道。 “不会比您更累,陛下。”昆莉亚低声道;维里昂已平静,自若,干净地开始吃他的晚餐,她却做不到,只能同国王闲谈:“你这样快就结束了和赫慈霍恩阁下的会面,洛兰?”
“是的。”他手放于桌上,解释道:“因为她们要对我说的,我已知道了。”
他停了片刻,同她道:“你一定有疑问,那一个半月我去了那,昆莉亚。我听到了你来找我,但我醒不来,那个梦很长,又很短。但它很深。你觉得我们过去的二十五年,过得如何?”
她看着他绿色,忽似坦然,释怀的眼睛。“我们努力恢复了秩序,陛下——从'来龙'十年的天灾人祸中。”她客观公正地说:“过去的十五年算是安宁的,人们的生活,虽有龙血走私的困扰,已经在变得富足……尽管……”
她犹豫了。他对她笑笑,鼓励,也请求她,继续说:“尽管;请你说罢,昆莉亚。”
她闭上眼。“——尽管她们的心中饱含恐惧,渴望和欲念。这不是我们,也不是您能消除的……”
“因为它来自我们本身。”维里昂抬头,笑道:“对么,夫人?”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龙心上。她见他转向国王,声音轻快:“如你的阴影徘徊不去,洛兰,恐惧常存。它不像一样发明,一种律法,能被正常化,逐渐接受。日深年长,恐惧却加剧了。”
国王闭上眼。“你们说的都是对的。”他回忆道,手掌轻握在一处:“那极力不愿它降临,尽管连它究竟为何物都不明白的岁月已久远了。徒劳无功,至于此境,人心唤来它,无法驱散它……”他放开手,撑着桌面,道:“无论我做什么,我散布它,散布,又驱动其互相毁灭,都不改其结果,像是万事必有其结束。”他同二人承认:“每次,当我化龙,我能感到地面塌陷——地下的水在企图上涨。长此以往,多少年后,这土地就会被水吞没?这是它注定的结局,只是变得如此快……”
他叹息:“从那第一天开始。'开始',文字如此称呼它,但或许,那应该叫做'结束'。这是个漫长的结束。”
沉默弥漫此间;她应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心却明白了。她无法描述,她的心却看见一切;他所描述的那安静的开始,纷乱的年岁……她能感到她的死亡,诞生,死亡,重复……
“……也许,还能改变呢?”
她脱口而出;两个男人都看着她。国王对她笑笑。“你是个好孩子,昆莉亚。”某些情况下,这话可能像句嘲弄,但显然,此处是真心的夸赞。她见他面上忽生出种活力:那垂死之人,希望已尽的人最后且奇迹般的勇气。
他坐直了身子,久久凝视她们,绿眼中透着感伤和怜惜,低声道:“……你们是我最早的士兵,却不是我最早的孩子。那些被我养,也被我所杀的孩子,永受龙心诱惑,却不可得到它。我的龙心因此灭绝而诞生,但它不会因此结束。曾经,我愿意它,为爱而终,完成我的宿命,但,终究……”
她瞧他的眼睛,感他在看很远的地方;那些翠绿,苍白的岁月,漂浮在三人周围。他的眼神落回她们身上;那眼神如此悲伤而欣慰。
“但,看看你们。我的孩子……你们这么善良……这么……渴望生命。”他的声音使她感到几分战栗,因如他在考虑那生死之事,将飘荡入全人之首,如此轻如此重,像一念之间所有都将开始,或眨眼间结束。她看着他,见他合上那绿色的眼珠,睫毛上似沾着水雾。
那思虑和挣扎结束了;压力离开她的身体。她听他道:“所以我想,终究,爱不该是结束。它应该开始,不是么?”
“那倒很贴心,洛兰……”维里昂笑道:“为何忽然说这样的事?”
昆莉亚却明白了。她又回到'迷宫山'的那个下午,她在木屋前见到了个年轻的影子。
“你失踪的那一个半月,是和你的一个女儿在一起,对吗?”她轻声说;维里昂抬起头,笑容渐失。她如入神,恍惚道:“她的样子就像……”
国王微笑看她;她欢迎她说出这句话,说出一个开始——重新开始。
“像'迦林'女王。”她颤抖,带着微笑和泪光,不明原因地欢喜道。这巨大的预兆甚至不善恶。
“女儿?”维里昂喃喃:“赫慈霍恩的女儿么?”
“不。”他转头看他,声音从未这样迅速,充沛:“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儿——也不会是我的女儿。但若这是困难的身份,那也是注定要发生。”他起身,牵起维里昂的手,柔声道:“赫慈霍恩已告诉了我,当她出生,月亮如何迫近地面。十女所生,那过程比黑血孕育的诞生更温柔……她们生出了自己的母亲……回归比任何一次都快。”
她看出维里昂的恐惧;他面前那张脸孔是坚定,陶醉的。雷鸣自那龙心中传来,非人心决定,其意志之梦幻,坚决。
“我母亲的孩子们……”他呼唤她们:“她已经决定再原谅你们一次,因此我请你们,也会帮助你们,协助她,让这世界再诞生一次……”他转过身,衣袍同黑海浪起。她们只能追着他——他的影子追着光明。
“她就在这。”昆莉亚抬头,见国王在月光下对她微笑。他的面容显遥远陌生。我带你们去见她。他道。
4
她记得,那是个沃特林初夏的午后,她仍如幼时的每一日般,沉浸在司空见惯,不为大事却不可安生的入睡中。对一个人来说,倘使入眠这样的小事也需多费心思,生活可说是必然有丝不去的重压了;那也是她的感觉。当她睡在唐图斯河谷那张藤椅上,紧蹙双眉,她能感到空中的压力,如那烟气似铁山,落在她身上。为此缘故,她时常长久留在地下书室,仍在儿童狭小的目光中漫无目的投入无果的工作,只因入睡的痛苦更胜徒劳辛苦。母亲,生下她的时候,自己兴许也只是个孩子,用那军官有的严厉,认为自己定是不懂孩子的心,让她的女儿品尝了忧郁。
那不是对的。安多米扬——不知道忧郁,然而从这浅淡的不眠之罚中,她已经,如熟稔般,知道了痛苦,那越是挣扎,抗争越是壮烈,越发深邃的苦难。
因此,当那客人来时,站在客室中,于阳台的藤花下凝视这孩子的面容,便确切看出了她不屈的钢铁之心。河谷熏风柔开初夏澄黄,晕染开使人心声留恋的暖色,只勾勒出她冰晶样的轮廓,僵硬,奋力地同苦痛角逐。尚是总角之年,她眉头上竟有了不显眼的皱纹,她的手紧扣扶栏,一如鹰隼之爪深扣海中浮木里。一俯如此之强,之烈,使这有无可匹敌神速的天空之王与自己的命运玉石俱焚,天涯横舟,再不得返,也终无一获。
那客人柔和,冰冷,至于曼妙的白落在她身上。她的手轻抚这孩子的额头,短生是其唯一所知的永恒,如此时间中,睡眠的真实,它的安宁,终第一次降临。手指断罪使她不得站立,也终于令她安眠无梦。夏风吟唱中,她最后听见的,是她口中默念的诗,流年经过,过去暂且消逝:
“她的惩罚:发号施令,旨意飘零,唯我独尊。她是,不被允许坠落的太阳……”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RlszSTv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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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涅琳恩。声音呼唤她——适逢她睁眼,她便看见满月当空,注视她。这月亮似在瞬间存在于正午的天空中,如一场——幻觉。那说着,过去已消逝的幻觉。过去永不消失,像是这满月……
——始终在黑夜里。
“维斯塔?”安多米扬拨开会场人群,几粗鲁少礼仪地从背后靠近这身着白衣的女人,在见她回头的瞬间不由面露错愕。
她眼带泪珠,有丝真实,难以掩盖的哀怨。
“小安多米?”维斯塔利亚对她笑笑,其姿态已难说是失败的掩饰,还是疲倦不堪的客套。她为她让出身边的位置,人群离二人又有五步远,宛看照这巨龙的颜面。在维斯塔利亚身边做扈从数年,安多米扬略知她的脾性,更了解她看似八面玲珑,其实极不喜欢处人群中的好恶。而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维斯塔利亚,无论多疲惫,绝不在人前显出。
镜中映出那如月和美的面容,倦容毕现。安多米扬皱眉。
“……你看起来很累。”她低声道,略靠近了些:“没休息好么?”
“累。是吗?”她淡然答道,心不在焉,手臂抬起。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修身长裙,光色似银河流动。常道,人幼时常以为身边便是世界,以中人为美,凡物为奇——然在维斯塔利亚身上,安多米扬常暗惊奇于那天性的神通。自河谷一目,她醒时惊奇于面前女人的样貌,她心中对'人之美'的定性就再难动摇,而如今,已二十有五,她南北往来数十载,此时见维斯塔利亚移步经过人群,在那打扮华丽的女女男男中仍秀美不似凡人,高挑自有傲然威力,其动作之风貌,又无比柔和,宛有魔力。她见过貌美之人,以此自怜,为锐器,自是不少,无一能和维斯塔利亚相比。
好恶永远难解;大抵她生性坚硬,便从那类柔软之物中,看出无垠的神秘,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也许我只是不想来应酬——我已经毕业三十,四十年了?竟也要来当校友。”她回头将手伸向她;安多米扬上前握住,使她能以另一只手扶胸叹息:“这龙心也真是神奇。我当年的同学,都已满头白发,作古之人也为数不少。”安多米扬听着,心中却怪异。维斯塔利亚的身体确无气力,不是作态。她同她念过往:“缇薇桑狄'燃湖'时便陨,伊兰兹和雷佩恩,二十五年前也相机死于继位者战争,十年,盖特伊雷什文,又送了阿宁雅,如今在'鲸院'的,都是些闭门不出的书袋。我来了,也真没意思,是罢,小安多米?”
她拂着香气到她面上;她手中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还好有你来陪我了。”她低声道。
安多米扬虽知维斯塔利亚不过是投她所好,也无可奈何。她感头脑略昏沉,如饮酒,但恰到好处,正不伤神。她内心量着,生意既已经谈完,剩下的时间也是随意,不如同维斯塔利亚在一处。
这机会原先就难得。安多米扬偏头,见维斯塔利亚又别开眼,看远处:她当她的扈从虽略有十年,实际同她这样独处,也不多见。她有那古怪的感觉,像是满月总在夜深时,维斯塔利亚,也实际偏爱寂静的黑夜。她通常是不愿真正的陪伴的,大约,除了……
安多米扬眉头忽皱。
“啊,那边是克留姗多的文物展,我们去看看?”维斯塔利亚笑:“我听过那姑娘的演讲,挺有意思的。她对千年前的教会扩展史,有些特别有趣的见解……”
她要她略等片刻,但维斯塔利亚岂会听?她若可以,就相当任性,便是国王,在她面前也毫无办法。
她的眉头蹙得越深,因想起维斯塔利亚的情人。她不知道她为何不甚喜欢这交际颇少的人:因他占有龙心,而使这怪物多受追捧,世风诡谲阴沉?因他身处王位,又未有奇观政绩?她知道君主所能,其实不多。她便是知道。“看看这玉像,多么精妙,千年历史,绘于一圆盘。”她听她声音道,而二人抬头,前些日她已见过的那水色玉盘,照耀而下,落她面上。她依稀看见,两片如龙的图腾,隔河相望,虽无细节,其中敌意却清晰可见。
“……龙?”安多米扬忽感寒意。 “啊,是的。”维斯塔利亚柔声道:“你知道,小安多米,这姑娘说,'龙',不是现在才出现的。两千年前,它们就存在了。”
“怎可能?”安多米扬蹙眉:“若两千年前存在,史上怎会全无记载?”
她那绿色的明眸幽暗地望着她,声音若穿她脑髓。
“因为……”她呢喃:“一千年前,它们消失了。”她轻轻牵起她的手;她的手极冰。
“而所有的前史,都是初任大牧首编写的。”维斯塔利亚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她编造了前史?”安多米扬声音严厉。
“啊,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克留姗多的理论,她把这个叫做,'真史'。有意思,对不对?”她飘然转身,裙摆如月海波涛,又回首一寸,面容若隐若现:“她还说,初任大牧首,很可能有一颗龙心,一颗善于欺骗的龙心,如此,她才用一代的时间,洗净了不堪的往事。”
“……我们的历史?”安多米扬重复;不堪的往事。
她的血管发烫。室内气温太高,尽管已近黄昏。“真热啊。”她听她呢喃,声音妩媚,仿佛她面前另有一天个人似的:“像火在烧一样,对不对,亲爱的……”
“维斯塔?”安多米扬感警觉,上前捉她,但她闪身便离去,绕到那玉盘后,侧身对她。
“我听说,那是段很血腥的历史。”她凝视她的侧脸,听她道;那面容和语气都平静,一串白鳞闪烁其上:“所有人都能转化为龙,然而龙的能力和力量却大有不同。如动物般,人们互相统治,却更要复杂。暴力欺骗付诸言语,战争无血而始,以血作结,最深的痛苦甚至不来自死亡,而发自日复一日的虚度。像燃料一般,生命日夜生长,最终只交付火中,换来一次前进。”
这话像是虚构的玩笑,但说出来的人是她,她便不由多想了一瞬间。“和现在,也似乎没什么不同。”
安多米扬道。女人笑了:“是的,是的。没什么不同,只有一件事。”她转头看她:“在那时代,女人的地位十分低,因为她们的龙身孱弱无力。”她向她走近,语气温和冰冷:“女人们时而是男人们觊觎的玩物,时而是他们地位华美的点缀,时而是他们忠实的仆人,为他们打理家业,照顾孩子……她们地位低下,如尘土一般,永远低人一等。”
她不知她在说什么:从她出生开始,之前漫长的时间,女人在这片土地上的尊贵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们的历史中虽有阴霾,却无绝对的苦难。在南方她有强力,北方她有智慧,在中部,她更有无可置疑的权威。神的威严,给予她生和再生的自由。
她走到她身前,轻抚她的衣领,声音零落:“大牧首,改变了这一切;她欺骗了所有人,我们的历史才开始了,而,被她掩盖的历史,就成了'真史'。”
“用一颗龙心。”她微笑。
维斯塔利亚抬眼看她。故事已讲完,她抬眼,用更明亮的声音和清晰的疲倦看她:“你觉得怎样?有可能么?”
安多米扬久久不言,抬头看那雕塑。任何判断必要基于长期的经验和夯实的逻辑;她这样同她提起,近乎某种智慧底下的虚妄,然而为何她无法开口反驳,甚至斟酌?她的眼只是锁在那玉像上,浑身寒冷。维斯塔利亚见状,溺爱般笑道:“瞧你吓的。”
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的地位坚不可摧。”她低声同她道:“不会重复第二次。”
她如此说,但这低声之上,人群远处,文物的所有人,安多米扬看见'鲸院'的克留姗多正站在高台上,对其下听众宣讲何事,奇怪隔得这样远,她竟听清了她的话:
“这只是一种猜测,但是,我的朋友们……我们不能忽略其中的'警示'……这种可能性。龙子的出生比例可能是无稽之谈,纯粹的巧合,但也可能是相反……统计显示,民间私化之龙的数目,男性远超过女性。这样的龙,并不聪明……却毫无疑问,是破坏性的力量……”
“龙子的政治。”维斯塔利亚对她笑笑,抚摸她的脸:“别在意。你不是对这个不感兴趣么?”
你的船如何了?她柔声问道;安多米扬摇头。她是对的。她对这东西不感兴趣。龙心。那么为何,她的心神无法宁静?忽然,她面前浮现一坚硬,与她有类似特质而又相当不同的面孔,漆黑又苍白,属于水原的国王,维斯塔利亚的情人,拉斯提库斯。是的,她和他,终于都心智太强硬,故而同性相斥。她记起他那阴郁而沉默的面孔,自她结识维斯塔利亚,她始终同他有联系。
安多米扬闭上眼。“那么,初代大牧首,是为了女人的地位,才编造了历史?”安多米扬皱眉,抚着额头:“任何事都是有物质基础的。编造的基础是物质条件,否则如何成功?”
“你说得很对。”维斯塔利亚道。她邀她进庭院中,身姿优美轻柔,声音传来:“关于女人的创生能力,毋庸置疑,是她们应居统治地位的理由之一,仅仅因为,男人不愿意识到罢了。”她轻轻抬手,放在肩上:“欺骗就足够。女人切实,周全,更仁慈的考虑能力,她们务实的精神,只要放大些就好,这都是简单的。问题在于,暴力。她解决了,你不记得我告诉你的故事,继位者战争真正的原因?”
“——'黑血'。”安多米扬寒声道。 “是的,'黑血'。她们说,她挖掘出了它……不。”她笑笑,声音飘渺:“她原本就知道它在哪……那是份礼物。本来就为她流的血。”
她叹息。安多米扬见她走入庭院,张开双臂,姿态恍如女神。
“一千年来,女人们通过这'黑血',统治着兰德克黛因。平静,偶有纷争,但最重要的是,冰冷的岁月。你记得,初代大牧首,有个丈夫么?”
“是的。”安多米扬低声道:“他自杀了,似乎是为了将财产留给她……”
“自杀。也许罢——但,财产,不是的。”晚风吹拂,她的手指落下;令安多米扬惊奇,夜幕为此降临,极快覆盖天界。她看见她侧脸上的龙鳞,沾着一串眼泪。
“他留了更多——他留给她的是,一滴血,以及,”她缓慢道:“一颗心。”
安多米扬愕然。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见她在晚风中回头,像黑夜中盛开的白花,面若生寒光,长发徐徐展开。
“她的丈夫是只龙。”她微笑道,吐出这句子,极轻:“——一只黑龙。”
她眨着眼。她伸手,邀请她来她身边。她向前,一步一行,草野倒下,在黑夜中如有焦黑。她握住她的手,靠在她肩膀上,双目闭上。
“我喜欢这故事——嗯,你可能会惊讶,小安多米,因为我喜欢大牧首对她丈夫的……感情。”她说。
“我原本会。”安多米扬勉强道:“但自从上次你对我提起你确实喜欢那男人,现在我没有那么惊讶。”
她不愿意承认;但安多米扬不喜欢反对事实。维斯塔利亚笑笑。“他跟我分手了。”她轻声说。
她转头。
“谁?”她低声道:“拉斯提库斯跟你分手了?”
“拉斯提库斯。”她叹气,将这名字在舌尖上缱绻地缠着,再吐息:“是的。他和我分手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时机,但安多米扬忍不住面露微笑;她压了下去。夜色已覆盖了整个天界,呈现蓝紫色。她被这女人牵着向前走,她白色的长裙逶迤于地。
“我觉得她在最后的几十年里,一定很寂寞。她后悔了。”她自语道。她很肯定她不是在对她说话,因为她声音模糊而朦胧,且如想象般。她决定不打扰她,因为她觉得这是好事。安多米扬从来不觉得因为龙心超越人理的能力而去和自己的侄子交往是什么值得推崇的事。
“因为我记得……”她呢喃道:“这一千年,我过得多么……无趣。我带来了片无味的白色,但我……”
她抬头看向夜空。“我其实喜欢黑色,你知道么?”她对她说。 “你从不穿黑色。”安多米扬说。
她笑起来,显得很美,甚至温柔,极少见。“因为我穿白色更好看些。”她低声说:“他喜欢看我穿白色。”
她当然——不觉得她是可悲的。维斯塔利亚是个美丽,极聪慧的女人,任何事都得心应手,但,不可避免,她自己也不愿如此,她的心中,有时会生出股暴烈,寒冷的愤怒,令安多米扬想握住她那美好的颈部。这欲望令她身体颤抖。不可避免地——她认为,当她说起这唯一一个人的时候,她这女神般的样貌,看起来如此可悲。
她不用忍耐;她已走了,走向花园中,仍看夜空,自语,沉浸幻想之中。“所以我在想,别再纠正它,让它变得正确,你就跟我一起来,跟我一起走罢?我们最后,好歹做一个美梦。但你为什么总是,总是念着它呢?”
她低下头,俯身花中,如爱着它,同它低语,怜惜且爱心:“……我们那个错误的梦?”
5
滑行过夜空的速度因迅捷至此,介乎飞行和狂奔之前,人不免生出种错觉,感到自己必然是某种幻影。昆莉亚凝视孛林的街道,随身前的人影一跃而起,跳至一处坚固屋顶,继而飞速前行,向孛林中部的某处城中山丘。她回头看维里昂,发觉他竟仍能跟上,不由惊讶,只见他确实气喘吁吁,不假思索,向他伸手。他对她微笑,握住她的手,而霎时人世喧哗已止,她们手掌相接,站在这高草覆盖的山坡上,如往昔一般。身前脚步也停,似军队扎营。
“到了。”他——她们的将军的声音,确实快乐且柔和的。她们抬头,见他那高大却谦和的身形轻柔越过草坡,经过一株木兰树。他伸手拂开那花树之叶,白花洒落,拂过黑发。
他向她们抬手,宛幼时,抱着她们,看夜空中的星象,而那奇妙之夜,群星消光……
月光骤现。
昆莉亚张口。她和维里昂牵着手,像朝圣的孩童,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月亮啊,哥哥。”他说。你说我们还会再次,过上从前那样的日子吗?
她的眼眶湿润,泪水无声滑落面孔,瞳孔为黑色浸染,然身形巍然不动,似坚墙一般。她身侧,维里昂亦是嘴唇颤动。
“啊,会的。让我们向前走罢,走过这片草地,去一个没有人吃人,没有斗争的地方。我们会长大,建造起自己的房子,到时候,我们再一起作曲,唱歌罢。”他于是回答他。所有的孩子,手牵手,倒下,死亡,仍剩下的,依依相望,走过草地,见到远处那座黑色的山峰。
千年已过,河换山平。当她们向前踏出一步,她们中有些人不再是男人;不再是孩子。她们长大了,非自己所期望,童年的血河雷鸣,雨雾龙影飘散不去,仍如那日黑暗山峰的绝壁之影照耀那无能为力,已无所想的幼小身躯。
她们向前走,到那黑色的影子身边去;心相倒映地面,天见龙影展开,龙骨长久不腐朽,龙心轰鸣夜中。
拉斯提库斯的手指落下,木兰花瓣飘落地面。昆莉亚见到,在她们目光所下,一间院子中,一个年轻女孩坐在灯光中央,牵着孩子的手,同她们歌唱。
“……奇迹。”维里昂喃喃:“奇迹,洛兰。恍若生时。我们应该……”
“——我会支持你——大人。我的宗主。”她已开口,声音沉稳而富有深邃感情。她走到拉斯提库斯身边,握住他的手臂;他垂下头,温和,赞叹地看着她。
她按着自己的心——那颗黑色的龙心。她的眼中溢满眼泪。 “这会很难,我知道。人们不会相信,人们不会接受,但我会帮助她——我会帮助你。”她哽咽道:“这一次,我们一定要……”
他握住她的手,像那遥远的过去,最初的童年。他接住了她们的身体,握住了她们空无一物的手。
“我也答应你,昆莉亚。”他低声道,心跳如雷鸣:“让它复归原位,世界重获新生——我会将这世界还给她,还给你们。”
于是,她知道,对他来说,她们永远是孩子。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却能看到维里昂并未前来。他没有发下誓言,相反,她看见他掩面,难以抑制地无声哭泣。
“维里昂?”她眨眼:“你不高兴么?她回来了?”
“啊……昆莉亚。”他抽泣道。他们回头看她。他身形摇晃,眼望二人,无限地惋惜,担忧和恐惧。
“那只是洛兰的一个女儿,不是真的,是的,她看起来……很像厄德里俄斯女王,但……你们决定做什么?”
他向前一步,看着拉斯提库斯。“你改变主意了,要再一次,再一次对抗这东西——你的这颗心?”他泫然欲泣,又看昆莉亚:“你也要么,昆莉亚?”
她站在原地,二人之间不过隔一寸草沟,她却从未觉得有如此之远。“维里昂,这不是……”
她止住不动,因发觉无法说服他。她甚至无法说出她为何这样认为。骤然,看着丈夫悲痛的金眼,她脑内那压倒性的迷雾若要消散,而身体忍不住颤抖,但一双手扶上她的肩膀,撑住了她。她抬眼,见国王低头对她微笑,而不似她出于猛烈的情感爆发所作种种动作,她注意到,他竟是完全冷静的,胜过许多时候。
“洛兰,我知道你很伤心。从前开始,但不要冲动行事——你是不是想立你这个女儿为储君,只是因为她的长相像'迦林'女王?”维里昂同国王争执道:“这样行事,这女孩恐要和全境势力为敌,你真的想这样做么?”
风吹开国王的黑长袍,昆莉亚听他冷静道:“不论我想不想,她都会成为女王。我了解迦林,一旦她来了,她看见了,就不会放任这些人不管。”
“洛兰!”维里昂竟嘶吼出声,打断了他:“——别再——感情用事了。也别耽溺幻想中。'迦林'女王已经死了。”他颓唐道,眼神生出哀求:“想想你的儿子,想想你的人民——你不想当国王,但你已经在这儿了。你要做的是平稳地让龙心的制度稳定下来……”
“我难道不会想想你么,维格?”他回答。
他不说了,抬头看他。昆莉亚心生同情:维里昂多么劳累,只是为了他。她知道的,维里昂……
他瞧见国王向他走近一步,扶住他的肩膀。“那是你从小的梦想啊,维格。你忘记你是怎么跟你的弟弟说,怎么跟我说——睡在我怀里,有一天,这龙心消失了,我们的生活会像从前那样。”他捧起他的脸;她看见维里昂的眼几破碎了。
“你说,那时候,你会带我去你的故乡,看水里最美的石头。我一直记得,我的孩子……”他对他说。
她永远不会知道,维里昂的眼中那瞬间出现了什么;她想那是晕开的,无垠的黑色。她只能感到他处于一种钻心的痛苦中,乃至于他终于俯身,钻到国王的怀里,无声,痛苦,剧烈地,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国王紧紧抱着他。“我答应你,维格。我答应你们所有人,我要为了你们,为了她,将这颗心,从这世上彻底剔除。”
昆莉亚回过头。这誓言是如此沉重而飘渺:显得不可能。她看着山底那公馆中拍着手的女孩;她的面容在极度的平凡和非凡的魔力中交替,而这时,那饱含威力和恐怖的声音从影中传来,光暗交织,她为这,因爱而生的言语,而颤抖:“——像它从未在世上出现过。”
这声音唤醒了她的念想。若它从未存在过……这些血……这些心……她们会在哪里?
她看见她的脸,对她残忍,无情地笑着。你会像这样么?
她想着,脚步已动。她们高大,饱含恐怖的身影,随着领头的人沉默向下,夜风吹开黑袍,她低头,见地上一束白花仰头望她。她心神一动,从中见到无限,此时无存的景象。她和维里昂并排走着,那公馆的庭院已看不见,在二人犹豫而疲乏的脚步中,昆莉亚头一回觉得,国王那时常只因恐怖震慑人的龙心,生出无比坚定的心力。他向下走,脊背宽阔而自然。维里昂走得很慢,他因此回头,等待她们,而昆莉亚想,如果她们同意,他可能会伸出手,愿牵着她们。
她见他露出微笑,全为安抚。她也对他微笑,像对一个水中幻影。她愿意让他牵着她,只是她们已长大了。时间已过,夜晚仍漫长。她们走回堡垒,深夜中如荒原上孑然的旅者,不知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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