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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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哼起了歌。
诚然,他本人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么做,这可能大多是出于那些替他擦拭伤口侍从惊愕的眼神,才使他明白那阵风声是自何处来。他耳中弥漫着一阵悠久绵长的曲调,像从古老的山坡上直吹到如今,令他在晕厥和剧痛中看到过往无数春冬。茅草似雪吹动,树荫落下光图,不知多少年过去,那似永不褪色的记忆已模糊,诉说轻声的弃绝。
……他再也不期望回去了。
“——陛下的身体很不稳定,如您所见,”医师道:“他的心脉全乱,时奔时闭,故闭时如此骤然倒地也可能,开时浑身龙鳞爆出,割身伤体也可能。三十年来,学界对龙心的了解仍有限,但这般情况,莫说人,便是龙也死了不知多少次。我如今自身也化龙,方对此了解一二,龙心虽日更新人肉体经脉,却也吞其精气,由是外貌年轻强壮,内里可能油灯枯竭,此故而为陛下之状况。”
他躺在床上听身边三人说着,由是乏力,动也不能动一下,只困倦地又沉入梦中。梦时缓时快,一会,他梦见克伦索恩哭着跑到他面前,问他,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他答不上来,手也无力,就这样高站着,见孩子的面容从悲痛到绝望,最后,他哭累了,越过他,跑走了。他想回头叫他,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想和他待在一块,将他背在肩上,带着他漫山遍野地玩……和他的孩子在一起。
他和她的孩子。
冬日的阳光洒在他面上。昆莉亚听医师说话,维格斯坦第却分了神,看向床帷内。他凝望着,依稀走近,见病人手指颤抖,黑鳞破肉,绽开万朵莲花。肉身腐蚀,一冬之内,拉斯提库斯不知衰老多少。
他打了个哆嗦。“医生。”他唤阿帕多蒙:“您觉得,陛下在‘神恩’成熟之前便御崩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帕多蒙沉默片刻;维格斯坦第沿床坐下,手指伸出,几次犹豫,终于未有触到拉斯提库斯的手。他回身掩住面色,昆莉亚走到他身边,抬手宽慰,对阿帕多蒙道:“您但说无妨,我们也好对未来有所评估。”她言语温和,阿帕多蒙苦笑相应,也上前,端详国王面容,轻声道:
“……我已化龙两年,不似过去对局势全无了解。两年以来,纵使王室全力阻止,真史传播依然势不可挡,即便在这堡垒之内,知识仍以无数秘密的形式传递——家姊哪怕在幽闭之中仍能将破译而出的新密文不断外投,情形可谓清晰。”他略顿一番,垂眸道:“可以说,在现在的形势下,‘白河’,‘血心会’和民间众多反王室,反女神教传统的组织还未联合‘环月’军团,各地流浪龙和龙子团暴动,唯一原因就是忌惮陛下尚未去心。”他说得简短而直白,由是两位大臣俱是沉默,知其真实,心中思索,忽闻阿帕多蒙轻笑,道:
“——而陛下本人知道得必然比我清楚。”他抬手对二人道:“我们都有龙心,两位大人,深知这事物虽被肉脏之名,却实为精神之物。意志之强劲在龙心存续中关乎枢纽。”
他与二人对视,微有些触动道:“陛下对此意志坚决,我莫敢怀疑。故而,”他摇头:“我相信他不会在‘神恩’成熟之前出事。”
昆莉亚听闻此言,似对他刮目相看。“您说得对,阿帕多蒙阁下。”她苦笑:“我们不应该在开战前就动乱军心。还有半年,任何事都有可能,唯有矢志不渝而已。”
她的丈夫什么也没说。他看向国王——龙心的持有者,他不是吗?意志太常见。痛苦太长久。事情已变得模糊。总理大臣微微向前倾身,感床榻因病人浑身的剧痛痉挛微弱颤抖,他看见病人额上渗出的肉血,看见他面上的纹理。
国王开了口。“洛兰!”他惊呼道,前倾身,去听他要说什么,有何希望……
他听见……
“迦林。”她告诉他:“私下里,你可以叫我迦林。我该怎么称呼你?”
梦变得很快,他还是动弹不得;但这水流在动。他低头,见自己没身一丛涡流之中,水雾朦胧,不见其底部,唯有波浪环流,绕身向下。人影从他身后匆匆经过,带起阵阵芳香,他刹那僵住了,要去捉她,然烟雾飘散,他似从水中下坠,周遭夏季野花纷落,泼他面上。他勉力挣扎,不过在这花堆中直起身,瞧见山坡下坐着个人影;也许是两个。
但他只看见了她。他将这一天记起来了——最长的一天。这他曾说他绝不会忘的一天,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空洞中,什么是不能忘的?死亡临近,记忆模糊,六叶白花遮不住黑暗的天空,他企图睁开眼,筋疲力尽。
她抬起了头。白色是他最爱的颜色,他眨了眨眼,看到那白色,他的心跳得这样快……
“洛兰。”高空的风很凉,感到这名字陌生。她闻言微笑,拨开面上的发,将手交到他手中。她的手很冰,情态却放松温柔,如对某种春日到来必然的期许。梦中神情僵冷依旧,方是现实中他却泪沾眼眶,羞愧难当。
“洛兰。”她柔声道:“那我可叫你,兰,吗?”
他是如何辜负了她的期待。他不敢多加回忆,梦却依依道:已是时候。没有即刻的代价,没有暴怒的失控,没有泄欲的冲动,没有绝望的挥霍,只望过去,清晰所见,缅怀这交错而终究孑然的来路。“……孩子?”“……兰……”“拉斯蒂加。”“拉斯提库斯!”“……爱……”“我的孩子。”这样多年,这样多命运荒诞而残忍的安排,其中血雾似花浮起,起落间谈笑晏晏,光影并行追逐,他不由精疲力竭地瘫倒在了那山坡上,阳光耀目柔和,草野明亮似融。他再低头,见那草地上的白衣女子抬起头,面露错愕。他转头去看——一道白影飞掠他身边。克伦索恩!他惊愕,伸手去接。
那滚落白色身影,带着山坡上飞扬的雏菊,像种纯净而快乐的鸟,坠入时间黑色的深渊中,万事在这年岁中皆在不断地死去,他气喘吁吁,神色惨然,见那白衣女子起身,身边跟着个影子,两人笑着,向前,将那年轻男人接住了。“孩子!”她笑道。
“你们两个……”那孩子错愕地看着她们:你们从早上就在这儿了吗?
——他说不任何话。他,现在这个被僵硬的心血困在山坡上,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景而奄奄一息的男人面露错愕。他从没能看见过自己在过去的光影,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这瞬间的表情是多么痛苦而惋惜——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曾在过去这短暂的一天中笑得这样开心。他不知道他的脸是这模样,不知道他笑起来脸上会浮现多少皱纹。血泪淌下他没有任何痕迹,唯有那鳞片之伤口的面容,甚至比那真心灿烂的欢乐时刻更为英俊隽永,因他以这命运将一种无上,无望,不可改变的痛苦永久刻在了土地之石上。忽然间,当他抬头,天空中不落的骄阳已覆盖黑云,风云呼唤,雨水呢喃,战争的舞台来了,血夜的幻梦跟随,他这近乎瘫痪的四肢竟在种莫大的爆发下挣扎而起。他挣开那缠着他的藤蔓,向那白色的影子,她身边的那男孩,飞奔而去。云中风暴交织,五色十光,云雾缭绕,天雷猩红,似露出傲慢微笑,要将灭绝砸落在地。“不!”他咆哮道;梦交织变换,飞速逝去,声光交杂,受之难耐。“如果你不能加入我们,好歹不要阻止我们。”“所有成人都会死……在这龙心之灾里。”“大的吃小的,原本就是天经地义……”“一个更小的人,很脆弱。我觉得她会告诉我们一些秘密……”“为何你们要投入战争之中,孩子?”“如果你选他做多米尼安……我会让你后悔莫及。”“这是无可奈何的。将她交给我,我的朋友……我会让我们都重获新生。”
“慈悲……”囚犯跪下了:“慈悲……”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让我们互相毁灭,”他面对卡涅琳恩,在西境海岸之前,面带微笑:“这是否让你高兴?”
她冷眼相对;不。他那时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人。何等悲伤讽刺。
“这会让我高兴,拉斯提库斯,但不是你。”她冰冷道:“因为我已长久将它等待,远超你可想象。而你有无法割舍,永远舍不得毁灭的事物,不是吗?”
平原从未看起来如此广大不可企及,像这云暴的辽阔灰蓝将它变成了一个无垠的舞台,他无法越过的天堑;他的心像要撕裂身体般勃动,然而那受诅咒,无穷的龙身仍没有出现。他已看见她在风暴中央无措地将那孩子护在身后,却莫能相助。狂风吹拂若某深刻的诱惑:
你想要这龙心吗?
永远?
伸手来,它就是你的。张开胸膛,这力量永不会离你而去。
他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天空中那片云;这黑云似长久以来是他的标志,而就在这转瞬之间他忽明白:他从不知道这是什么。这云是什么——这折磨了他,她们,这片土地两千年的事物究竟从何而来,这是个谁也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问的问题,因永恒的深渊在此将她们凝视。但这一刻它离他如此近,而他深陷梦中,满腔怒火,不由仰天怒吼: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风吹开他的黑发,怨怒庄严喷涌而出:“为何你要这么做?”
但无回应,也无笑声,似只有阵深刻的思索。他见那风暴暂息,也顾不得思考,赶忙继续狂奔,向他的爱人和孩子去。他的愤怒和质问似让那片云有了些思绪致使分割原野的狂风偃旗息鼓,在飘摇的灰草中,他终于能看见她们的脸近在眼前。
“厄德里俄斯——”他高兴极了,伸手去寻她,见她回头,面容刹那清晰,似蒙尘镜像被水洗净。
他愣住了。她的面上有如此多的悲哀,痛苦和感伤。她对他摇了摇头。
不……
众雨之深
他骤然停身,因以她三人为中心草野横风骤起,哀歌的旋律若天雷响动,伴龙心轰鸣,震荡四野。这乐曲宛如天然之音,情似山川战歌,同这天空中的无望地抗争着。在这瞬间他似乎已没有任何可做,任何可想,只看向天空,伸手去接那苦泪般的雨点,见手上黑鳞破出;在他醒时的身体中颤抖已清晰可见,鳞血倾泻,空中顿生暗云,风吹开床帷。“洛兰?”维格斯坦第道。国王手臂晃动。
那云没有回答。“迦林?”他茫然道,但她已不见踪影,四野只留他一人,恍惚间,他又站在盖特伊雷什文的海岸,在那决战之时,面对卡涅琳恩。
她对他露出锋利而惨淡的微笑;海风带那无垠的悲歌而来……一支永不结束的哀歌……
“你的真爱。”她轻松道。
众爱之极
在这如泣如诉的弦歌和鼓点中,他再度化身为龙;国王从梦中醒来,双眼无神,血泪滑落。连她也知道——连她也能诉说。因他的爱就像他的歌一样明显,上天可见。因其无止无休,故伤……故美……那连云也听闻的哀歌。
“我将离开去喀朗闵尼斯,”当他回神,国王对众人说:“我要护送厄文公主回都。”他的面色平静:时间到了。
声音在她耳边提醒:已跳入水中,切忌晃动手臂。 她在空中便收缩身体旋转数周,以个震荡颇小的动态入水,被血香浸了五脏六腑,这三王之龙血吐气如欢笑泡沫,绕身似和缓冰棱。她咬紧牙关,感自个似是赤身裸体地行在白山的高峰山林中,呼吸几次确认心脏不曾因这低温停跳,方才睁眼。可谓是:明光澹烂,照千石水底,千沟万壑百代须臾,尽付眼前。这龙血虽冻人骨髓,奇怪倒对明目广视有极良性的作用,血碰到她的眼珠,塔提亚便生出种她兴许几天几夜也不用闭眼的充沛感,脑中血光丰沛,冷彻而明亮地跳动,渴望将万事万物不眠不休地尽揽眼底。这感觉中伴随着种极淡却如影随形的永眠的醉意,诚可理解:若一滴血有如此效果,一万丛奔腾不息的血河在主人脑海中穿行,结局或让这肉体凡胎眷恋最终的休憩。如此便是这些明石之主的拥有者同他们对天之王相反相似的至极矛盾,此时正反射在那条垂落至水下月白色龙尾上,诉说其骨若石,心若神,终将腐朽。何以将通神之能予原先无法通神之人?倘说这是种惩罚,人许是也无法反驳。她紧握刀柄,收紧手臂,听她耳内的声音继续悠悠道:你周围那些水莲花的花蕾中皆是鳞粉,一旦惊扰整片水体都会为天火燃烧,我爱莫能助,千万小心。
红发在水中散开,倒像已着火了;她闭气,在这光明开阔的池底轻轻蹬腿以便尽量保持直立的姿势少触周围,而由此耶能从上到下将至宽百来米的大池深处看尽。池水很深,却相较别处,尤其是‘黑池’的暗无天日,或者自然所至的浑浊无光,可称光明磊落。她首先看到的仍是那条从悬崖壁上吹落下来的龙骨,之后就在水下意识到那白色悬垂之外的簇簇须状物不止是开裂的骨刺和某些龙身带有的尾刀。那是树根。兰德克黛因似是不缺,也不多这样庞大的事物,考虑到她们扑朔迷离的历史和神秘的化身,但若谈到植物,只有一样让她在目视此场景时感到亲缘。
神恩。 她面露痛苦——龙血效果不能久持——尤其因为这血来自拉斯提库斯,闭气时间已到。她交替摆动双腿缓慢浮上水面,破水一刻大口呼吸,不远处,在她水雾朦胧的眼里,一片祥和宁谧的白莲绽放水瀑的涟漪余波中,只对她有礼地收起了花心,它们似雪丝般的根系漂浮水中,动着清澈冰冷的血池。奇怪这危机近在咫尺却也无丝毫恐怖诡厄,而在她的足下,深几十米处,人骨龙沿石坡滑落而卧,故真乃‘尸山血海’,而人在其中,却不禁冷热渐无感,连痛楚也渐麻痹,只有丝淡然安详的困倦,使她疑心哪怕现在蓝火腾空而起,人是否也会无痛无感地沉沦其中,唯其绚丽。莲池摇荡,她紧蹙眉头,抬手极快地甩了自己一掌,抬头看她跳下来的悬崖边,见蛇群已不见,再要上也断然无法,故垂头思索,没个定数。
潜下去,塔提亚。 她脑海中的声音又道:沿着那条龙尾——白龙心就在其旁树根处。
她眯眼,痛快回绝道:“这我潜不下去。实不相瞒我现在已快失温了,还指望着你给我找条路出来。”
那声音似摇头。你还有一瓶龙血,喝了便能下潜。 “那可不行。”她皱眉道:“这龙血是我保命用的,喝了我怎么上来?”他显无奈,回道:我让昆莉亚姨接你们上来,你放心下去便是,我不会害你。那龙心已近在眼前。
这话不算错,以她来时的遥遥路程说起,这几十米开外,几十米的深的水柱确是一步之遥,面前莲丛俯身相迎。她呼出口气,手臂冻得发僵,道:“那就听你的,反正,受人功劳,替人办事。当我欠你的,小子——那下边有没有什么机关?”
没有。 他轻声且不知为何几许苦涩道。她用冻结的手臂将那最后一瓶龙血,深黑粘稠,从衣袋里拿出来,以大拇指撬开了瓶塞。他谈了些南北墓地的差异,而她正在想:奇怪龙血能腐蚀草木,但对玻璃石头没什么效果,好像它愿将这血迹似某种徽章般永远留在上头。
“我知道你去过‘君王殿’地下。那里是历代血龙王的墓地,多有机关,但这些机关也不为防止盗墓。过去,在那被真史掩盖的一千年中,人们从不将除骨头和血肉外的东西放进墓地中,即使有,也绝非宝物。血龙王的机关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他只是想杀戮。白龙王,相反,自有待客之道。”
她仰头喝下那血:这是最浓,最烈的一瓶,苦气催肝胆,她吐气,也感觉是片黑色的云雾。拉斯提库斯肯定有口臭。
“我父亲没有。”她感做儿子的反驳,笑了声:“所以什么在等着我,少爷?”
他沉默片刻,她已没身而下。龙血未让这血池的寒意消退反化作一阵黑色的阴森凉气穿行四肢百骸,但她不觉得困乏难耐,相反,像用手拍雪,直拍得手僵死通红,背反地生出那冰冷刺骨的热情。此正是她如今的情况,不经任何稀释的黑龙血一入身便迸发出种深而怨恨的蛮力(以她来讲,就像拉斯提库斯本人),跟她过去喝过的血龙龙血火热难耐截然不同,硬要说,这便是外冷内热,闷骚。若现在那黑池中的大鱼迎面袭来,她恐也能一拳上去将它打得弃鳞而逃,可惜这乳水池底唯一的凶险,那据说持火的白莲也只笑望她向下,水底干净清澈,绝无丝毫动物繁衍存活痕迹,唯有骨殖散落,人骨龙骨,皆若珍珠之美,使她略感惊奇的是此地也有动物骨骸,形似河豚,或陆上大猫猛犬也略有一二,其中被她望见一具,甚至被人之白骨抱在怀中,令观者疑心是宠物随葬。她一边鱼似地畅通无阻地向下滑游,免不得嘴角带笑,忆起那叫温霓的龙子两年前跟她说起的真史详细,讲得那样恐怖,不照样还是要死了的人要抱着自己的猫狗一起否则睡不安心?不过反想来,人死了,宠物也活不得,那时代的恐怖,似也没法反驳。
也不知那一队支持奇瑞亚的龙子究竟现在在作何。她正奇怪,觉耳畔血沫欢笑,体内黑血幽暗,而脑海中,声音浮起,一时如悬空中——两年来,也没见到她们什么动作,似真认清时局,觉大抵不得不和厄文公主同盟了……真的么?
“记忆。”她忽听她脑海内那声音叹道:“那下边,记忆在等着你。”
她尚不自知这是什么意思,便拨开那看似厚重实轻如柳絮的树根,往里面看了——记忆,这词语在古梅伊森语里几同‘明石’无异,而这亮堂的水底原先正因四壁为水所环才如此清晰,而现在,就在这水下柳林的梦深,她见那枝条中石作的莲心,琥珀血凝生肉骨,她分分明明,不假差错地看一颗全然被明石极薄极精妙地全然封入其中的龙心,躺在神恩白如藕臂的根系中央。这和先前维格斯坦第所说的,没有事物能被封进明石中自又是相反,但她不及想,便由着心中好奇和那饮血所来的强烈怨念,鲢鱼般摆尾上前,转念便已袭上树根,红发展开,如云似覆盖其上,一双蓝眼尖锐将其凝视。
……记忆……
声音道。她不明所以,唯伸出手,捧住了那石心,而转瞬之间她明白维格斯坦第所言不虚:那洁白的石心于此在她手中融化,而如那石头凝结的并非其血肉,而是其光彩——那先前闪耀一瞬替她驱散了群蛇璀璨辉光迸发而出,似水如雪将她淹没,漫长柔韧,无言辉煌,为其冠此龙心为百心之王,不枯不朽。皤然如此,她顿生雪盲之感,甚觉这白光将她的头发都洗退了色。像白毫一笔抹去了她的色彩,涂平了她的面貌,她的心声,自我,喜怒哀乐,怨恨嗔怒,似都归湮于无,脑海中声音空洞,留那星空似的洞察无声,只在抬头瞬间,见明光化形,纷纷飘落。
她愣住了。这情形她见过。在‘黑池堡垒’地底的入口,那水下大道的尽头,就有这么一株别处不见的巨大木兰树,倘时节恰好,冬季也花开无误,然这刻在她面前非是那一株木兰,而是十树,百树的丛林中,燃花落血,满溢光明,那洁白花瓣宛若无暇不及的纯净,坠落眼前。
“……米涅斯蒙。”她闻言回头,见那女人从花木深处行来,黑发垂肩,白袍委地,面带微笑;绮貌婉约,殁身难忘。她蹙眉,捧着那心脏,拼命想这是何人,记忆却空洞无言,唯见她在花海中步步走近。“母亲。”她听她手上这颗心道,身体却向前,白发飘零身后,前伸的手上白鳞似瓷,笑声冰冷温柔。
塔提亚欲动,动不得,预言,不可发声。她眼不能眨,只见这女人抬起头,木兰花影温柔隽永,无尽长恨却已倒映在她眼中。
“这么说,您真的已经怀孕了。”他微笑道,垂首看她的腹部:“……我想一定是您和大哥的孩子,对吗?没有其余可能了。”
她不发一言,只略点头。
“我已读了你的信,知道你的恳求,孩子——你想要我的孩子和这孕育生命的宫殿,以造从死到生的轮回。你阐述了你的理由,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她不免微有失神,颤抖道:“我想知道你的真意,米涅斯蒙。”
他显平和:“这自是合理的,母亲——我向您要求的,是您的生命和您的权力——假使您为此驱使他将我毁灭,我也绝无怨言。二十年来,自来龙之灾起,死亡和虚无一日不停环绕我们。雨流的生命循环业已停止不现,万般法用莫能相复,而您出现在我们面前,显示新的生命道理:结合相生……”
他伸出手,握住一片花瓣;那心脏中传来丝淡然而失常的旋律,鸣响也许这主人也不知的哀恸心绪。
“……而这是种残忍的方法,母亲。”他垂头,悲哀道:“二十年来,我们尝尽了化身为兽的空虚痛苦,强强相争,去弱留强,适者生存。我们享用着同类的血肉,吞噬同类的时间;恐惧,痛苦,暴虐,被层层推压向下。强大的向弱的发泄,弱的向更弱的发泄……渴求存活的自由和喜乐。孩子在其中是什么?”
这是个问题,但她没有回答;她别开了眼,肩膀轻颤,答案呼之欲出,在木兰飘落的林间。
塔提亚站着;她抬起头,像天空中有面镜子。
孩子是什么?
胜利者的奖品?
谋略者的铁链?
征服者的遗产?
失败者的安慰?
无能者的工作?
残忍者的工具……
——她不知为何,在这空洞的记忆中流下了眼泪。孩子…… 它呼唤道:孩子……
一种诅咒……
“……而没有转机了吗?”她抬起头,听那女人说,语带哭腔。“您知道没有。”他苦笑:“起码,没有时间了。……母亲,您知道……”
他抬起手,或超他自己意料,用手捉住了她的一缕发丝,那坚冰般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容上展露丝怅然悲痛,仿佛他那久来冰封的心中竟也有喜怒哀乐:“——问遍天下智者,莫有人能将我回答……为何您,我们的创造者,我们未来的赋予者,竟无论如何,注定比我们柔弱,又如此摄人心魄,竟引兽欲狂乱,残忍无处不及?我已能见未来情形——孕育生命将摧残您的肉体,众人催促将毁灭您的灵魂。您生下的男孩,会背叛您,您生下的女孩,会分享您的命运,如此,千年万年,无穷无尽。斗争,杀戮,战乱,奸淫,湮灭……”
他闭上眼,一串眼泪从他目中滑落,梵恩-赫米尔面露笑容,落泪成石:
“我当初向您问了一个问题,也因此,使您知晓了恐惧——我没有资格祈求原谅,还请相信,我会为对您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但我仍然,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我们的母亲……”
他张开手,木兰纷纷落下,天空为此遮蔽。他睁开那金色的琥珀眼,天问长叹:“我们童年那宁谧温柔去了何处?上天啊,为何要将如此事物,降临在兰德克黛因?”
塔提亚眨了眨眼;她失了眼前的踪影,因木兰花海顿起飞旋,风暴裹挟花瓣将她淹没,这龙心中迸发出莫大悲鸣,震动梦境涤荡水流。她浑身剧痛,不由捂住双耳,声音却无孔不入:
“……还有机会……人的心可以自己选择……善良……”
“没有时间了,母亲,且我深刻怀疑我们是否会……但您不用担心。这不是强迫——我想卡涅琳恩一定也来找过您。选择权永远在您手上,您无需恐惧……假使您什么也不做……他也会为您带来安宁……”
“毁灭我们……也毁灭自己。”
“我不希望这样。我绝不希望这样——米涅斯蒙,我的孩子,不要绝望!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你既然心存善念,仍有生机!这龙心不是不可抵抗的,不是吗?我会跟他谈谈,不要……”
“没有时间了……”这声音重复。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像一种逼迫,一个谜团,一种命运:“他回来了,我同您告辞,母亲——您可以在任何时候呼唤我,我会由水而来——任何时候,只要我尚在人间。”
他微笑:“别了,母亲。你是个善良的人——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安慰。”
那花的漩涡终于散去。塔提亚低头,见片片花瓣褪了先前洁白凋零,如已耗尽生命。她俯身捡起一片,再抬头,心已不在她手中,而面前隔一道林树,只有那女人仍依稀看着她。木兰在她脚下凋零破碎,每一刻都清晰可感,忽然间她不愿这女人将她注视,默默回头,而这举动就让她知道——兴许女人并没有在看她,因究其根本她感到她不属于这,尚且不存在,故她是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东西。她回过头,一动不动,久久地夹在这两人中间,看着这对无言哀愁的绿眸长久对视。
“兰。”女人说。拉斯提库斯,不知怎么,塔提亚觉得好像自己认得这人似的,但又想不起究竟是谁,只听她说:“你回来得晚了点。木兰花已谢了,今年开得很美……得等明年了。”他闻言微笑,不动无声地看着她,时间就此凝固,在他眼中,直到永远。
塔提亚?
花瓣飘零,香气渐弱,她听脑海中的声音又响起,难忍这钻心之感,缓步向前。她感她似走在一漆黑甬道中,外有水落,似在下雨,手上沉重。她低头,便见她拿着柄极大的剑,匆忙,焦心地在一人身后跟着。
……洛兰……
她觉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只是带着些哭腔。
洛兰……你要干什么?放弃吧……你一个人……你已经老啦……你敌不过他们了……
……洛兰……
这声音让她头疼,然声音的主人锲而不舍地持续着而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意识都在天旋地转中上升,水压逼迫耳内,声音更显朦胧。滴答。滴答。水声持续,这雨绵延不断,春潮袭上,万物生芽。他抬起头等待着。
“在这儿等着吧,孩子。”她身前跟着的人说,对她伸出了手——她看见他手上的鳞。
“再见,”她听他说,抚着她银白色的头发:“维格。”
塔提亚! 她脑海内那阵声音焦心地呼唤,然为时已晚,无论是理解,醒悟还是奔逃都不可企及,她被一双手掐住颈脖生生摇醒,手中龙心跌落水底。她暗叫不好欲逃下去寻,只见面前银发似月下水藻似在水中散开,露出张错愕伤神,鬼魅般的恐怖面孔。
“维……里……昂……”她咒道:“搞什么鬼……放……开……”
他紧紧地掐着她,无论她如何踹他锤他都拒不放手,尽管面露痛苦。口中话语似泡沫向上漂浮,金眼在炼狱中融化:
“洛兰……洛兰……”她错愕不已,见他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在水下嚎啕大哭,声似水鬼般,样子滑稽可笑,难改心急如焚:那龙心已掉到根深处了:“为什么你非要杀了他?你不是说好了不会伤害他吗……还给我……”
“我要妈妈!”他大哭道:“我要妈妈!”
“我……去你的!”她内心怒骂,恶从心头起,抬头便狠砸上他头部,水下阻力大,但她用尽龙血之力连撞三下不止直到自己也头晕眼花,而正是时恐是她手背上的黑色血管忽到他眼前,维格斯坦第愣住了,她才飞来一掌砸在他后颈,力道之大,生生将他劈晕了过去。她不及跟他纠缠,任由他身体倒下,飞下取那龙心,在它要坠入深根大洞前的一刻将那心横臂捞住,终舒了口气。
辛苦了。 她听他也叹息,似退了出去,也不及贫嘴,赶紧上浮,经过维格斯坦第仰倒的水鬼样旁,仍怒气难消用脚连蹬数下,方揣着那龙心在怀拽着这高瘦男子,向水面浮去。
破水之时冷水凉气相碰,周遭莲池震动,她大口喘息,将维格斯坦第架在一旁,听他咳嗽呛水,继而睁眼,眼神清澈朦胧。
她没好气,道:“现在清醒了?”他不说话,双眼无神,头靠在她肩上。他看四处莲花,气息虚弱。
“大人。”他微弱道,抬手将她抱住了。这让她震惊不已,手不知往哪儿放,大约是时那人影从悬崖上俯身,看见的就是两人情深意切地在莲池中拥抱,浑身沾水,但塔提亚那时可不在意什么亲密问题,她只是惊讶。
他满足,安心地抱着她。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可以这样信任,依赖另一个人的。
……因此,他静静地想着这歌曲的旋律,在洁白滩涂的银线外,看她绾起裤脚在海中漫步。不可避免这些日子中他频繁地感到疲倦,但也为显而易见的原因,他不愿表露在外。他愿撩开衣袍坐在古海石阶上,但最终只是随深夜越柔和深沉的海风,哼唱这首关乎往生来世的歌。
哀歌。 这歌是如何寻到他的,他并不知道;他不是个平素善拨琴弦,通音律,晓文章的人。像水中的石头,他存在这水雾弥漫的中,阳光风雨吹拂;他生活在音乐和规律中,却绝不是使用它的人。但也许日子太久了。石头浸没在水中太久了,在数万年聆听风和水的吟唱后,这首歌找到了他,恰好是他,且只有他;这空海之弦将这歌吹拂到他躺卧在地上的身体中,像轻轻抚着他的胸膛,而在这悉心的教导中,他又见到她在晨曦中朦胧的面孔,不禁微笑。在这最为温柔的渗透中,他的全身全灵都记住这歌。
我对你的爱虽永是哀歌
“……拉斯提库斯。”水柔声说,风抚着他的面颊,歌曲如此道:
我的心却不知其余欢乐
海月前,那漫步的年轻女人回头,用依稀的眼神诉说孤独,唤他上前。他回应以温厚的响应,从未有谴责她的脆弱或嘲笑她的依恋;两颗如此相合的心永不知这般感情。只有一缕酸涩的苦楚,犹如晒干的葛草,一抹微妙的柔软,像阳光下的雏菊,暮夜风雨随黑袍拨动暗道心中忧虑,翠绿不离的藤蔓交缠二人手臂,说着:当我们在一起时感到温暖平静,而有朝一日天涯各散,那感觉将多么离奇。像燃烧在火中的香叶,云雾馥郁哭此寒心,如海上的日月,遥遥相望,誓不相离,却隔黑夜广大的时空割据。那歌声充斥了海岸的每一缕风沙,若填满二人之间的距离,他感他胸中的疼痛,渗入骨血,撕裂经脉,吟唱这命运之响。
这便是为何是他写出了哀歌;这是属于他的歌……
这海风极其柔和广阔,吹起湖畔居民着身的黑发, 宛夜中绽开比夜更深的思绪,而当这含情绿眸四目相对,绸光黑发交缠一处时,谁也能责怪命运使她们的血脉相连呢?命星同轴相转,灵魂相傍相依,兴许世理便认如此深爱定然为血。他内心苦涩,几到她身前,虽然先前已远处凝望关照许久,在此月光下一目而见,尤其是,这被注视之人的眼睛再也不顾盼别处,用那哀伤而忧虑的眼睛沉湎在世事纷杂,而正对他浮现那一缕纠葛柔软的情愫时,他实难忍面上动容。他久来知道所爱之人的悲伤催人肝胆,却逐渐在潮落的低沉中知晓心中的爱慕亦灼人骨髓。她确实爱他,不是吗?谁能在这眼睛面前装聋作哑,假装看不见她眼中不去的泪光,心中压抑的渴望?他面露伤神,忍耐,平缓地伸出手,她抬起手,二人十指交汇。
“父亲。”她柔声道,一刻内便化那颤抖的唇边为微笑,两方都是真实。她仰头看他,他看见他前生今世无从所见之物:她在成熟前介乎丰腴和活泼间的修长柔美,她闪烁着古老智慧和青春颤抖活力的明亮眼眸。她对最陌生残酷的人来说已是很美的;她的美于他,是场在沉沦和痛苦间的修行。他对她微笑,令她放松而好奇。她看见他眼中的沉默,如感到深海黑暗的呼吸,沉重,不容掩饰。她张开唇,踟蹰在这句子上,久久望他。
“你来了。”她最终轻声说:“时间到了吗?”
他说,是。“是时候返程了,女儿。”他道:“我来接你。你在沃特林过得还好吗?”
她苦涩,但不乏俏皮地望了他一眼。“沃特林。”她轻笑道,沙哑地同他低吟,挽着他的手臂:“这地方的人很固执,充满好胜心,且没有安全感。”他踏入海中,同她并行,无奈偏头,鼻音道:“我很难说这是错的。”她轻轻晃着头,显比平时格外的活泼,拨开一丛海水,碎发漫眼,遮住星光,唇瓣抬起, 唯微笑而已。
“所以……”她极轻道:“我知道这一程是徒劳的。但来一趟,真正见到这人的人,这儿的文化,闻到养育出这繁华的海风,体会过其中的阳光,最能理解缘由。”她同他对视,含笑而无奈道:“她们永远不会放弃龙心——同样,还有她们的支持者。你早就知道,所以才为我准备了三支军队,第三支,你让安多米扬来率领,是待神恩成熟之时,趁龙战时守军无暇顾及,将平民护送至达弥斯提弗,是吗?”
他沉默片刻,思绪万千,垂眸望她。“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不应擅自决定了。”他犹豫道。“这很好。”她回道,几许惆怅:“我不懂军队战事。你帮我打点了一切,我应该感谢你。但是,呵……”她轻笑,抬眸感慨,再而转头,轻盈而沉重地望他。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那时在‘迷宫山’,你劝我留在里头,我们不要见面了。”她的眼笑出两弯月牙,看得他心神颤抖,伸手来扶她。她摇头:“真奇怪,对吗?我竟然花了这么久才终于明白了,人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征服,臣服,破坏和欢乐。”她简短说着,而便是如此,也诚难以继续,需要缓声思索,方再开口。
“我有时犹豫——是否也许因为我无法从内心深处理解她们,他们的感受,我便也无法纠正,治愈他们?”她眨眼,海风湿润入眼:“这并不容易。如何来看,都不容易……有,或者没有龙心……”
“——现在还来得及。”他忽然说。她回神望他。二人已走出很远,从荒芜无人的海岸,直到市区的墙体后,在她转头时,她见到一树淡紫色的云雾,恍然面前,照亮她的眼。她张开唇,为此失神。
他抬起手,靠上,却未碰到她的脸,同她望着。迦林,这名字呼之欲出, 只在最末终于止住,化轻声呢喃,落在环月潮水拍岸的沙上。
“厄文,我的女儿——这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你非承担不可的命运。”月下潮水涌动,似时间和世事在莫不可改的规律中离去不返,约莫这艰难恒久的刹那,对那天上的环月而言,也与某种既定结局前荒芜零落的大千瞬间之一莫有不同,然在她迟疑出神之刻,时空似为之凝固,海月停潮,光结为霜,天将不亮,亦未有暗,他似感此悠长迟滞,略有颤抖,低声道:“你仍然可以离开,将这一切,这些罪恶和痛苦,抛之脑后。”他柔声解释:“因其原本就与你无关 。”
她看了他许久,漫长最末,她伸出手,向他的面前;那飘落而来的丁香便在他的发间,像亲吻他的面颊,而转瞬她似和这株丁香融为一处,为这淡紫色光环笼罩,亦抱拥他的身影,轻触他的面颊。她的神智恍惚了,在飘散的柔花和月下的女子间转换,声音朦胧:
“那接下来会怎样呢?”
潮水使她摇晃,他拉住她,回答:“像它应该那样。”水波破碎,规律而单调,音声在此种复原为最基础的波浪,颗粒,尘埃,欢笑如此,悲声亦然,既无分别,亦无痛苦,尽归于寂寥,单调;她骤然感受到这情景,因寒冷颤抖,握他手指,依依摇头,他的声仍道:
“我的心将被胜出的孩子占据。孩子的孩子亦复将其渴求,为传安然后代家业……既成血系,若求荣华富贵,声名骄傲,则为血心,所求机巧忘我,逍遥自在,则为白心。生命在渴求中逝去,直至结束……”
他的声音,如她所知,一向低沉而温柔,然这传达的音声同海洋吐息夹杂一处,则产生出那她从未感受过的荒凉和深邃,刻骨铭心,深入骨髓,拨动心弦,直至五感被纳入那大洋深处的起始之物,仿她能看见那一幕幕耀目喧哗的情景,琳琅满目的殿堂造物,而在这之下,在人之后,土壤奔流似水,不舍昼夜,侵吞这繁华人间,直到那海洋发出声喟叹,其上再无一物,唯有明月当空,下视万物,终归寂静。
她艰涩地转头,乌发拂过眼前。她看那幻境深处,月海所在之处。
“而结束,多久会来……?”
他的嘴唇颤动,瞬间漫长。
“……很快。”他道:“但这没有关系。最终,痛苦都会消失,同某些情况相较——”
他想说,同某些情况相较——可能的艰苦,背叛,分裂,失败,那些在他的身体已无力维持相见的岁月中的残酷,这样可以预想,几乎是毫无疑问的结束也许是更好的。在一些年,大约是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对世界终结的悲惨绝望兴许无处不在,但后来,某天清晨开始,这翻涌的生的渴望和返回兴许就停止了。人停在海岸前,注视结束的到来,面容平静,沉默似梦,归于来处。他可能说了,或者她在他眼中看见,而刹那,二人俱是落泪。
“不。”她说,抱住了他:“不。”传说道:没有比母亲见其子毁灭更悲痛的瞬间,非是一个母亲在此孤独的瞬间不可体会。她的感情更要复杂,但难以言喻,唯有泪流,大抵第一回,她感他也哭得难以自持,尽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自然许多时候有无法摆脱的悲伤,但在这木兰花将尽,丁香飘零的时刻,一阵莫大的苦楚,撕裂般的纠葛彻底困住了他。她感他的龙心剧烈而疯狂地跳动着,担忧而悲戚。
“我有时真的宁愿你说,好。”他哽咽道:“我知道你不会,但对你来说,实在太艰难。”
“不。”她抬起头,对他说:“永远不会。”她承诺,愿用她眼中的景色替换他瞳孔中的寂静,但终究,不知如何,也感一丝苦楚了。她的眼中有一处小庭院,她站在其中,抬起头,同身旁的人交谈着,面带永恒的微笑。但那已做不成了,所以这庭院中下起雨。她眼中的泪水被一次又一次的鼓劲和宽慰压过,企图用几句微笑的话抚慰:当春回大地,万事平息时,你就回到我身边罢?但你会回来吗?你能回来吗?
泪水冲刷着那乐观的光影,而在那决堤的一刻,他终于将她揽进怀里,因此她再也不用忍耐了。她闭上眼,在他怀中轻声啜泣着,海风吹拂,掩埋一切声音,唯一的安慰是长夜无尽:在黎明来临前,她都能这样拥抱着,为她无法实现的微小愿景,落下刚强的温暖无法缓解的悲痛。爱的悲痛,水体轻吟,月亮低语,于是,她就听见了,在这雕塑似的永恒怀抱中,那阵在他心中的旋律。那旋律变了声音,进入她心中,被她抚慰,观察,雕琢着,用那花海和月宫创世的温柔明亮……同一首歌变得不同……
当湖归海
她闭上眼,轻轻哼唱起来。时月回天…… 这没什么奇怪的……这毕竟是她们俩共同的命运……共同的歌……他垂下头,怀着她,用声音将她的歌托起,旋律容为一处,海风静聆,寂夜描摹,柔情使她终感安全和美,刹那永恒,在这序曲初现,唯爱留存的歌曲中;在这长恨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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