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 Besucher kennen den Weg zurück nicht
(来客不知归途)
1
九月第一个休息日的清晨,天空静如水洗,孛林城自外到内,依环而醒,黑湖潺潺无波,不通亦不死,仍镜映白天,群鸟感黑荔波斯以北无疆起冬之风南来,在城内闹市广场,僻市脏污中搜食歇息,其中一队大抵选'恺恒桥'东方,岐明街的教会公馆门前,做小憩之所,使那干净的神前所满布这天空使者的印记和欢声,她也在呼铃的传荡中自睡梦中醒来,洗漱完毕,手捧汤碗,来石墙外,企图看看和她相距遥远的路上行人,而即使双方的心灵终究也无法相同,仍企图从外相中一窥内里,带着慈爱而忐忑的珍重。她便是在这时,于群鸟中,看见这红发女人背对她而坐的身影。
厄文见,那女人身材高挑瘦削,红发似红,却黯淡脏污,手握一只粗粮面包,似百无聊赖,苍劲有力的手指磨碎谷粮,不断,如那磨坊中抬起落下的舀般机动不住地挥洒壤般碎屑,饲喂那停留的旅客。街道无人,只二人独处茫茫鸟群中,恰似雪中偶遇的旅客,依照她柔软相依的天性,原是该上前与那女人搭话闲聊,一并同她对街上,世上所有行人般,企图微笑且细心地触碰她的内心,将这问题:这是怎样一个世界?你心中如何想,有何愿望,幸福么?你的苦痛,有何解法?询问。然而看她的那些瞬间,厄文忽踟蹰不前,因她在这女人身上察觉出深重无言的苍凉,而忽如其来,她想起了他,那个令她来到这城市的男人,他如何看着她,对她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又似乎暗中认为,已无诉说之必要,只由最后一丝爱火,对她凄凉而柔情地微笑;这女人的身型精壮有力,却沉闷颓唐,那手指健壮修长,却因机械气力而动,不见其心之所向。她感到她若问了她,或见她对她抬起那颜色不明的眼睛,空洞寒冷地诉说她对世界的绝望。这眼睛可是任何颜色:绿色,蓝色,金色,灰色,黑色,棕色,白色……结局却万色归一,皆已失去斑斓的欢欣。她对她当是无话可说的。
她久久看着她,不发一言。那红发女人未曾发现厄文,而厄文转身离去,终究彼此轨迹不相交,因前所述原因,这女人恐是个无言的颓唐之人,询问只徒增伤心,但,还有一事,厄文内心的寒意,她心跳的鼓动,都在无言诉说;她不知为何在见到这女人背影的时候泛起些恐惧。所有寂静的音符,都含有最末,最烈,纵无望也无以熄声的未尽之言,对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来说,那是不能圆满的爱,她只感到苦涩,然而这个她见到的女人,她似能见到她尚未知色彩中的不明话语,饱含寒冷,愤怒和渴望,对一种厄文无可亲身体会之物。她见到那女人,在九月这一日,像座被水封冰压,匍匐在地的火山,每一掊熔岩都嘶吼着不甘。
这不免令她胆寒。因此尽管她心中对她那孤独而颓废的背影含着莫大的同情,还是在上工集合的铃声中转身离去,不曾同她说话。两人相交而去,那红发女人闻钟响回头,只看见她轻盈离去的背影。
那是见了鬼了,塔提亚认为:她不觉得那像个梦幻般神秘的话中人应该在一个猛回头间出现在她眼前,手中还疑似抓了个抹布样的黑面包;自她认识她,她生时如女神尊贵,如今吃得比她还垂危。她一时神色痴了,只见那穿件发灰白衬衫,及膝裤和双棕色小布鞋的女孩小跑进草坪上的女工队伍里,石台上,修女开始点名,宁塔,眠娅,黁门……古怪地,她坐门廊上,被一尊女神像俯视,忆起模糊的少年岁月。往昔在'鬣犬'中服役,尚未得名时,众人都是这般随手拈来的名字,'羽毛','石头','铜矿',像是肉身已灭,这名字倒随物质世界的长久循环,或再生或永恒。 '鬣犬'的教官不比修女,点名集合若有差池,轻则加训扣饭,重则打至伤残,尽管有少量'黑血'辅助,也可始七日下不来床。那年代,这群半大孩子最渴望的就是那一滴'黑血'——尚不知其真实,也不知为何称之为血,其实质和那渴望,却坚若真理。岂止今日会憎恨,复杂到这般地步!她抿唇笑笑,只见庭院内那老修女,眯眼瞧名单上的名字,又记起众士兵在礼堂中作弄修女,修改祷词。也是今非昔比:作弄军法,不得饶恕,然卡涅琳恩向来不喜宗教。她更愿整座教堂都从训练场中搬出去,自然对训练兵亵渎不敬放任自由,只有修女们对这群年轻,冲动,压抑满身生命欲望的顽劣军人头痛不已,向顶上那一尊女神像求助:敬神慈威,您赐我容忍万事的慈悲和超脱。
“……厄文。”
她听那修女念道。“在的。”塔提亚目光一滞,瞧一只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手中面包屑尽数掉下,激起身边群鸟。依稀,她还能从岁月朦胧中,见到第一日'泪谷'的森林中,那女人如何向她二人伸出手,又或者在灼若血雾中,她俯视她瘫软无力,染血的胸脯。但她从未比她矮这样多,也从未这样年轻。手臂修长,但无柔美丰腴,虽已依稀有盛放之美的前兆,但身姿同少年轻盈。
丰满。她自己的声音,如重锤在脑海回荡:丰满。你父亲就好这一口。
她抹了把嘴,将张开的口合上了,眼神漂浮,大抵是近年来头一遭。回忆,这般虚幻的事,而不是现实,彻底占据了她,她若此时低头,兴许能看见地上的血和头颅,手上的粘稠红河。死者不能苏生——死者也并无价值和恩怨。那死了的,就是输了的。无可伸张。
返老还童?
厄文。她的大脑倒在忠实地企图拯救她,说:厄文,是不是?取了个名字,纪念母亲……拉斯提库斯是始终如一的。始终如一地……险峻。她不知为何有种极可怖的预感,像是鬣犬在一片荒野上见到了幼狮,然后觉着母狮就在这附近。
拉斯提库斯的女儿?
她思考。见鬼了。她正要起身,忽看一阴影从她侧边来,鸟群纷纷起飞,塔提亚下意识护住额,却见是个修女。
“你是什么人?”来人问。塔提亚赶紧起身,点头如捣蒜:“小的是刚来孛林的难民,想看看能不能入内工作。”那修女狐疑看她一眼:教会公区,为治安考虑,常谢绝外人入内,故其中是个封闭,袖珍而静止的小经济社区,最拒绝的就是她这般面上凶恶,锁骨有伤,抹胸也不穿便敞开胸脯的流氓。她前有经验,果见这修女挥手,不耐道:“教会欢迎众人,但请您来之前先去总务处登记,确认并无违律记录,或已赎清罪孽,再前去报名。”她弯唇笑笑:罪孽这物,如何赎得清?
这修女继续送客:“请你先快走罢。军务大臣就在那墙后面,你在这,我不好同她交代。”
楛珠?这话一出,塔提亚才面色骤变,千恩万谢道:“这我赶快走了,免得叨扰军大臣的眼!”她双手一挥,拔腿向街角后墙,'恺恒桥'的方向跑,闪身便溜进去,那修女也惊讶。
她闭目喘气,心中混乱,十秒后,才从街角回头,看十九公馆正门之景色。她见:街道远端,那岐明街和月数街的交接处,一黑袍身影浮现。她嘴角略动,一言不发,又见公馆内工人走出。
她目光凝固。她等了许久,看工人各自分流去自己的工坊,也不见那女孩的出现。塔提亚心想难道是逃了么?却抬头瞬间,见那黑袍人影也停了脚步,抬头而望。她和昆莉亚隔这街道,举首相望,却不看彼此,只看那队尾的女孩,左顾右盼,眼神泛好奇之色。二人嘴唇张口,因无可避免曾被这面孔扰动命运。
修女上前,眼神瞥向塔提亚的方向,同昆莉亚说了什么。她知道她必定是先遣开她而后向军大臣报告先前的可疑人物了:教会的保安势力,因和'环月'不和,极度缺乏,平日倚靠的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拉斯提库斯的威信,对这类事极为敏感。她潜入公区街道喂鸟想来不妥,但也未想到昆莉亚会在同一日来!
她内心暗骂:她早上说有事,原来是这事!其余人可能不知道这可疑人物会是谁,但昆莉亚——她这老妹儿,怎么可能不知道?
事已至此,塔提亚只能认栽,背身轻步,隐入教区树林中,背后感有目光灼灼,似昆莉亚那栗色的眼,在复杂,温和而长久地注视她。
“一个叫厄文的女孩?”她瞧着那坐在砖墙上的女人摇着一对大脚对她道:“听过。”塔提亚见她一笑,继而抱臂道:“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嘴角狂抽。正午,这座石房的建筑班底大多胸口敞开,睡得七仰八叉,身旁是黑水白粥;教区女男分别管理,给随地午睡带来数多便利。余热未消,虽再有两日,就要换上长衣,这日正午阳光仍热烈,似乎从弥漫的空气中洒下一阵粘稠汗雨,虽让她感到“亲切”,也不由同她面前这满脸奸笑的女人一起加重她某种出师不利的感想。
她摇头,从衣袋里取出三四枚银币,向上抛;那女人伸手接住,把玩后品味道:“又臭又旧,你也是个穷鬼罢?”塔提亚狞笑:“你管这么多。要还是不要?”那女人哈哈笑,手一收,道:“要。天上掉的钱,再少也要,不然怎么积少成多。”塔提亚被这猥琐神情气笑了,道:“那真是挺有纳希塔尼舍风格。”
她抬头,对着阳光,眯眼道:“'蓝龙'泽莲?”那女人略点头,塔提亚踏出一步,指自己道:“奇瑞亚叫我来。我叫塔提亚。”她抬起下巴,道:“你知道我么?”
泽莲捧起自己那白粥,吃了几口,如将塔提亚的话用来下饭似,边吃边笑,说:“——知道。'血龙王的女儿'。”塔提亚皱眉,果见她语气调侃而轻蔑:“二十六年前在'海境墙'前被打得七零八落,半年后'燃湖'之战又弃军而逃,你这短暂的军旅生涯可真是光辉灿烂。”她哧哧笑道:“我若是你,改名换姓还来不及, 绝不至于还骄傲地问别人知不知道。”泽莲居高临下,对她嬉笑:“你这名号,别人听起来可能威风,在我看来,那是比你给我的银币还不如,一文不值。”
“你知道个屁,奇瑞亚怎么跟你这自命不凡的小毛孩搞在一起的,脑子坏了吗?”跟青少年相处了十五年,她这回是第一次被冲到口不择言,配上一头红发,颇有些怒发冲冠之感。按理她不至于和她计较,但瞥见泽莲手臂上涌出的龙鳞,不由恶向胆边生:这女人是故意炫耀给她看的!
“你跟拉斯提库斯打!我看你连他的一根指甲都没碰到过在这大放厥词,来了孛林,不照样缩在这长工监狱里怕被他照到一眼?”塔提亚烦躁道:“我奉劝你别因为化了龙就沾沾自喜,在他治下,你这颗龙心有的受的,何况你还是个不明所以,闻风而来,自以为能平步青云的傻子,好好担心你的脑袋罢!”
“我是龙,所以,只担心心脏。”她仍笑眯眯地回答,手撑下巴,悠哉游哉,大方道:“是。我是瞧见他的龙身一眼就逃了,但有何可耻?我瞧着,你和你那曾经的公主,包括奇瑞亚,都是没眼力见的自大之人,赔了性命,还赔了自由。既然黑龙王有你说的这么强,何必反对他?乖乖替他做事,吃香喝辣,不好?”
塔提亚狠命盯着她,末了,闭眼,咬牙道:“这'蓝龙'的'蓝',代表的难道是得过且过,苟且偷生?”她手指不由合拢,只想一走了之,只念在跑一趟辛苦,仍勉力道:“罢了,你想干什么与我无关,我只替奇瑞亚问一句,你这儿有多少这姑娘的情报,愿意分享多少?”
“我知道不少,但什么也不分享。”泽莲仍笑:“分享土地,种出来的东西可能变多,分享忠诚,换来的可能是遗忘。” 塔提亚气得跳脚,大骂道:“你小子可真是纳希塔尼舍之女啊,这爱财如命,扭曲变态的心理全学来了!”她关节作响,压低声音,阴森道:“那你先前缘何跟奇瑞亚说这事?”
“嗐,那时我只随口一说。人哪有不爱说话的?没想到之后变得这么金贵。”塔提亚见泽莲表情也一变,那嬉笑神色变为肃穆,道:“——我实话同你说吧,塔提亚。我不讨厌奇瑞亚,但你们这事业,我看注定不能成功,不愿和你们合作。”她说罢跃身而下,走过塔提亚身旁,挥手送客:“你就别再重蹈你二十年前的错误了,塔提亚阿姨?”她笑容轻微:“既然你这么怕黑龙王,干嘛不乖乖呆着?”
她的手要碰到塔提亚的肩膀,不想被神速甩开。泽莲神色微变:这般反应速度,实非常人。她又低头,只见那双蓝眼,如燃血火般看着她。她皱眉后退,塔提亚的手却飞速袭上,握住她的咽喉,力道之大使龙鳞破体护主。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这儿化龙,你就完蛋了。钟声会敲响,你就知道拉斯提库斯的厉害。你觉得我怕他,是因为我软弱?”她攥住她的喉咙,呼吸灼热:“我会留到你死前才知道这道理。别拿你那软弱的龙心来丢人现眼了,姑娘,也别挑战我的耐心。奇瑞亚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举报?”
她手指用力,心中涌着她自己都感厌恶的激情:“我跟军务大臣昆莉亚住在一起。她会听我说话的,我向你保证,你就暂时玩你的独角戏,不和其余人合作罢,看看能笑到几时。”
“我瞧出来了……”泽莲起先面色阴沉,后来反笑了:“你这人,不害怕跟人同归于尽啊,脑袋不正常。”她的手指如此才猛地用力,和塔提亚交织一处,赞道:“不错,你是唯一一个我见过人身能和龙心持有者角力的,看来不是浪得虚名。
“我想在孛林,和我的姐妹们安居乐业,跟你们这种危险人物撇清关系,不是很正常的么?”泽莲微笑:“今天冒犯你了,不过你也别在意。今后奇瑞亚要是不继续那活动了,大家还一起喝酒啊,不好么?”
塔提亚浑身发颤;泽莲这龙心的气力比她想象中还大,远胜柳彻尼。难道那传说的故事是真的,这女人真是个龙子?
“……你想安居乐业……我能帮你跟昆莉亚说话……”她勉力道:“她官可大了,你懂吧……”
她的脸已泛红。泽莲笑笑,神色平常。
“那倒不必,”她发力,天平倾斜:“我自有渠道。”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如棉花般被打落,轻盈如梦。她抬头,见这龙心持有者脸上有丝神秘的理解和同情;她胸口的龙鳞如火烧般痛苦,令她咬紧牙关。
“下午也要开工了,”她听她轻松道:“我就不送客了,'血龙王的女儿'。”
逐渐地,她发现她最大的问题变成了工作,和她探求过程中的不调和。她在印刷厂工作了三四日后,黁门给她的工作量越来越大,其余人也纷纷发现她手指的灵巧和耐心。要务如雪飘落,她勉强做完,但去森林里的工作不免就耽误了,她还要担心不被巡回所发现。一日,她瞥见教区门外的流浪汉,醉酒,企图冲入门内,几个修女去阻拦都无果,场面混乱,最后等来了建筑队伍的工人,挥舞铁铲,终将他击晕,送了出去。她望着,理解宵禁的理由,却仍感到惆怅。
“处理这种人,很麻烦的。”黁门同她说,又递来一张纸:“上报'环月',不一定响应,趁国王每月一次来礼拜直接上报给他,那男人就死了。值得么,这么小一件事……国王没时间断案。他的决断就是……生,或者……死……嗯?”
她抬起头,见厄文面有犹豫。“怎么?”黁门道。
“抱歉。”她没有接住这张纸,而摇头道:“我今天可能不再做你给的工作了,很抱歉。”她要解释,黁门却脸色一变,起初甚至令厄文害怕,后来才笑了,但很勉强,道:“啊,累到你了吧?”她过来扶她,道:“别客气。你想要多些时薪,我正打算给你加……”
厄文摇头。“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去……”“去?”黁门挑眉:“你觉得在这儿挣得不够多么?嗐,我给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印刷精装书是教区最挣钱的生意之一,其余教会的抽成都太大。染料,化妆品,有钱挣,但不健康啊。”她手撑着桌:“工人把那毒物筛出来了,大人们才有的用。”
“——去看看。”厄文为难着解释,道:“——我没有什么不满,黁门,谢谢你。做这个很有趣,但成天在这工作,连晚上也占满了,我就没时间去看看这周围了。”她问她想看什么。 “你想在孛林旅游吗?还是想去别的地方?旅游的钱是不够的。你得攒一攒。”
“不是旅行。”厄文窘迫了:“——就是,看一看。看看这世上的人们,是怎样想的……”
“人们是怎样想的?”黁门哈哈笑:“都是一样的。赚点钱,受人尊重,过好日子。没什么有趣的,听我的罢!”
但她还是走了。厄文感到一日工作八,九,十个小时,不断将那些插画,文字,描绘出来,让嗅觉失去了颜色。她去森林后,成日无法找到需要的木材,只是举着斧子在其中游荡。那叫'叙铂'的孩子陪着她,但她们并不真正交流。睡前,尽管时间紧迫,她还是忍不住睁眼,无法入睡。她变得很想念他——'兰',想和他说说话,尽管她白日不停地在和别人说话,但她的头脑昏沉,而心灵干枯。
第七天,她企图去别的工坊,做点活。她更熟悉街道一些,所以不似第一日,跟着圣蒂莱特,这回她一个人出行。厄文向工头和负责人询问她能否一起加入工作,有些直截了当地拒绝:比如她实际需要的建筑工地。“让她留下罢!”那个叫做'泽莲',那天她偶然认识的女人为她说话,包工仍拒绝。泽莲向她眨眼,表示爱莫能助,厄文却不知该作何回应。她感到这女人身上有许多秘密,而丝毫不知其余人觉得她身上,也一样多。她去了厨房,木材,家具,染料,铁匠的工坊。不接受她的,只一眼,就瞧出她的不称职:那灵魂活泼的游离让她注定不胜任这类工作。
“如果你再这样轻浮地四处转悠,我就会向教长报告你了。”染坊的管理者警告。她倒是接受了她一日,但迅速察觉她的特性。她的心中没有内化的规则,没有干劲,没有需求,只有好奇,使她飘忽不定。无论使人成为好工人的特性是什么,她都未曾拥有,除了那灵巧的手和眼。
“她们从来没有教学徒,为什么这要做,而教会学徒如何做。然后,学徒就重复,不断重复,消耗全部时间……”
她琢磨道。中午要上工了,尽管她昨夜睡得很少,而上午又受了监工责怪,她仍鼓起勇气前往染坊。“人们这样会快乐吗?她们又能得到什么?她们生产了这些家具,布匹,铁镐,书本……”她对自己说:“那已不错了。”
她皱着眉:但还有什么没被生产?那些不能生产的东西?
她走到教区正门附近,染坊所在的位置。厄文忽听一声倾向,转过头去,又见到这日上午的红发女人。她如豹一跃,跳上墙体,红发如火。厄文看着,见那女人低下头,两人对视。
她感到惊讶。清晨那颓唐的气息燃烧清新,她从她天蓝色的眼中,看出挣扎,苦痛的灵魂。啊。她猛然想,露出微笑,而那红发女人一见,显惘然而仇恨。她想:灵魂不可被创造。那就是问题。
红发女人一跃而下,厄文虽遗憾,不曾跟她说上一两句话,但感到鼓舞。她感到她在人间的行走和观察多了一丝方向:她想看看人们的灵魂。当她走近染坊,众人的身躯被白雾掩埋,或映在猩红,碧绿的水中,她的目标看上去是遥远的。
仍然,她感到高兴,因此那下午卖力地工作,心灵稍微休息了会,而在回头的间隙,厄文的额头上落下沉重汗珠,她似可见周遭经过女工身体中的空洞。她们的灵魂。在哪儿呢?她好奇,衣服被汗水浸湿。她好奇,疲惫,朦胧中想到他。她想念他,想跟他分享这一切,却隐约觉得,他不会乐观地肯定她。他那疏远而绝望的拒绝令她心生同情和恐怖,仍然,她必须看。
这也就是原因了:她如此认真看着染坊内的工人,因此丝毫未注意到工厂门口,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伫立在那,望着她。如果她也看这黑色的影子,当看见她的灵魂是柔和,纯洁的。昆莉亚站在染坊门口,平和,安详,长久地注视她,直到她回头,她才转身离去。她的灵魂泛着乳白色的光,在那黑暗中徘徊。二十五年前,她的魂魄被献给了心。而,或许,许多年前,所有的魂魄,都已被献给了龙。
2
“你觉得,陛下这样忌惮,处罚化龙者,若非他们放弃一切私有的财富和公民的权力,才稍作歇息,是合理的么,”他的老朋友唤他:“维里昂?”
他没有真正在思考他的问题。他们在孛林北部,那处二十五年前开始就用于招待北地人的昂贵酒楼中用餐。整个包厢,只有两个人。“看来你现在确实阔绰了不少。”说话人摘下白色兜帽,拾起木桌上白盘上的果实,深蓝如夜。安葡。他将它放入口中,回味那醇厚芬芳的滋味。一果实如同美酒一杯。
他转过头。
“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索乌。”维格斯坦第双手交叠,靠在下颔,平静道:“我难道不是还在特里图恩有座房子,请得起你吃这大宴么?”遥想当年,我们如何在闲暇时间逗趣这些物资的遥不可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其色洁白,放在唇边,细细抿着,身体却无法放松。
“夸张。真的么,维里昂?”他提及的那男人,卸下斗篷,如今微笑看他:“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有一本书,是写了你的名字的么,或者哪一条美丽的规律和真理是被你所发现?你有自己和谐的家庭,或者属于你的后嗣么——尽管你不在意。你梦想中的音乐是否仍只在你的头脑里?维里昂,你如此聪慧——如果不是你有了颗错误的心,你原本会创造,而不是服从命令。”他叹息:“无谓的命令。”
菜色已齐了,冷盘居多,北地风味,维格斯坦第没有动;他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冒犯的恼怒。他没有必要,不像有些人——巨龙他既已是,他可平和,睁那金色的龙瞳看任何人,任何事倾诉他们的想法。那些事,同他想必,没有力量。旧日好友——他们真的是么?这事儿对他来说并不必要。从他的侧面看过去,他的面孔似冰雕样完美而透彻,悬挂的金丝宛命悬一线的威胁。这就是龙。一念之间,万事都可改变,生化如奇,其心想事成的魅力皆在于此。
“——你在试着化龙?”他低头,切了块鱼,随口道。
“啊,是的。我进展很快——白龙心已认主,若顺利,今年年内我就会获得最后一次授血,尝试化龙。”索乌回答。他也吃了那鱼;十金一份,肉质鲜美,如牛乳化于口中。他面有享受。
“告诉我,维里昂,”他轻转手中的餐具:“白龙心所选,真的是大公子?”
“我若说,无稽之谈,或,确有此事,都是一样的结果,索乌。我前来赴约已经说明一切,想必你们已很清楚。'白河'的消息最为灵通,远胜'血心会'。”维格斯坦第细腻撕裂那肉身,剔出条完整晶莹的骨,在灯下若琉璃闪耀,使人赞叹:“那集团中充斥为权迷眼的凡俗之辈,不足为惧,相反,'白河'的目的温和许多,也让你们更危险。”
他抬眼看索乌:“我猜你们现在最好奇的,就是为何克伦索恩迟迟未化龙,是罢?”
索乌微笑。“如前所说……从最开始。”他声音轻盈,向他伸手:“从陛下的态度说起。他这样恨化龙者,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儿子。”二人对视,此问题,索乌是有话语权的:二十五年前,他同样在那为救回这被扣为人质王子的军队中,深知其代价。他从未饮下黑血。
“他不会改变么,维里昂?”他轻声道:“你知道'白河'不爱战争,若陛下态度松动,真正欢迎龙心的持有者,任何冲突都可以避免。”他道:“他一定是因为不忍心杀死儿子而制止他化龙了,制止那个心向真实儿子的自由。那孩子是明智的,维里昂。人人都道他身有残缺而不幸,但有高洁的心智,何其幸运。”
维格斯坦第态度轻松,面无异色。他去取贝类。这些食物何其难以保存,从北地运来,深水寒冰以维持不腐不坏。“你们可以这样认为。”
“那么有隐情?”索乌微笑。 “我什么也没说。”维格斯坦第回答。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维里昂。我也知道你内心始终对我们有认同。我们只是想要生命的美好和幸福,而非其痛苦。”他见他不为所动,只笑而叙道:“看这安葡,我的朋友,我回来的时候曾去南部农庄,重温采摘它的感受,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年八月,都要在里面从早劳作到晚,才能换来一个冬天的饭钱,也许一次进入教会学堂听课的集会。王子来的时候,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很感谢他——如今是我的陛下了。我曾幻想,若他是我们的国王,我们的生活或许会变得更轻松。他一定会做点什么,让幸福更多……他是个善心的男人,我知道……”
维格斯坦第听着。
“但他做了什么,维里昂?”他听他呢喃。他闭上眼,知道他会开始说起这件事,既无厌烦,也不阻止,尽管早已知道。
“战争,在我的生命中,尽管只有短短三年,却如此漫长。战争使一切都索然无味。继位者战争,我跟着你们,受了苦,但时间不长。那不是噩梦,相反,战争结束后那十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学院百废待兴,破格录取我这样的男人,我在里边尽情学习,遇到赏识我的老师,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将传承他的意志,续探结构之真理。我很快乐……我跟着他一起去了盖特伊雷什文,在那住了下来……北方,是白龙心的天堂。血屡禁不止,大地里埋藏着这白色的黄金,真理的源泉,所有的事都要用到它。”他娓娓道来:“有了白龙血,我们才能在夜间工作,促膝长谈,用爆发的灵感,点亮我们荒芜,短暂,永远同时间赛跑的生命。白龙血激发灵感和统一思绪,净化心神的能力是无与伦比的,没有学者会否认它是上天的珍宝,而它的王者,不是个统治者,而当是个无与伦比的智者,描绘那脱离了杂芜欲望所绘成的理性世界,其物质繁茂,精神瑰丽。天工开物,极尽机巧。安葡,维里昂,在我们学院的土地上,所有的果实和作物都可被一种机械收割。我们就在树下读书,讨论,歌唱。我几乎已忘了采摘它是种多么沉重的折磨,直到我回到孛林。”
他对他笑笑:“我们此前没有研究这样机械的经验,毕竟,它们此前不能自己动起来,人需要协助。这一台机器用了老师五年时间,当他工作完毕,他已留下一整本机械制造的书籍,美不胜收,而他也哭了。维里昂,我的心从来没有那样痛过,因为……”
“——因为洛兰来了。”维格斯坦第接道,端起酒杯:“你的老师——不,索乌,你们整个学院都在盖特伊雷什文大公的默许下私自尝试化龙。你的老师饮下如此多白龙血,他的心也向往,乃至他成功了。你们喝下的是白龙血,那机器中烧的也是白龙血。当洛兰终于醒来,再赴战场,盖特伊雷什文的空中已弥漫那芳香冰冷的气息,宛如人间仙境一般。”他闭眼,感慨道:“那时,洛兰已近四年未化龙。全境都在怀疑他那传闻中的神力是否已消失,你们唤醒了他的龙心,呼来了自己的毁灭。”
他没有否认,仍然微笑。“一年。你们围堵了盖特伊雷什文一年,只有一年,却像一生那么漫长。成山的明石被倒进白龙血的地下河中,龙血成了致命的毒药,阻拦我们进一步饮血,也威胁用弥漫毒雾吞没城市,逼迫大公放出这些学者。她是个强硬的女人,尽管城市饥荒,河流受到污染,民怨沸腾,仍鼓励我的老师们化龙。只要化龙,就有一战之力了。”索乌赞叹:“昆莉亚实在沉得住气。她就守在白山上,派出最弱的士兵同我们战斗,让大公以为她是对的。直到整条地下河几消耗殆尽,我的老师们的身体也被腐蚀得体无完肤,那化龙之日才终于到来。我真心不想同陛下作战,维里昂。我至今感谢他……但……”
他低下头。“然后你来了。”索乌笑叹。 “百龙叛乱。”维格斯坦第轻松道,声音冰冷:“不想这一百个竟都是知性为尊的学者,而非战士。包括你的老师,难云阿在内,全境最优秀的学者几殁于一役,盖特伊雷什文的地下龙血或腐化难用,或消耗殆尽。索乌,我反复劝告过你,不要和洛兰作对。”
“当你化出龙身……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化龙升天,而在我头上,就是那漫天的黑云……”索乌不曾回答,而呢喃,温和道出结局:“血河干枯,平民死亡竟因空战被控制到最小,血雨尽日不停,'海境墙'终于倒塌,黑龙咆哮其上。我怎能忘怀呢?”
“你说你提醒了我……”他闭眼,又笑了:“你只是运气比我好而已,维里昂,爱上了一个正确的人。”
维格斯坦第低笑,摇头道:“我对洛兰的敬爱可不是你对难云阿阁下的爱,还请你别让昆莉亚伤心了,索乌。”
他抬眼看他。“你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维里昂,”索乌笑容深邃:“你对昆莉亚的感情是爱情?”维格斯坦第笑容依旧,听他道:“而你看陛下的眼神,是敬爱?”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得很清楚,维里昂,多少次我觉得你太过痛苦。你想结合的人是个不可能的人;你的眼睛在望向他的时候,总想让他的灵魂都压在你身上……”
“噢,天哪,索乌,看在女神的份上。”维格斯坦第拍手大笑,扶起眼镜,潇洒道:“我知道你很伤心。你很爱难云阿,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和你的心情从不一样——我爱昆莉亚,从来如此。我很高兴她愿意跟我携手一生;我不需要除她以外的任何权力,财富和地位……”
“——那么,维里昂,你如此支持拉斯提库斯,是因为你认为他是对的,”他忽听他说:“还是因为你爱他?”
“行动从不欺骗,维里昂,尽管你能伪装。你从来很聪明,理性,但为何你会始终帮助他,尽管你甚至不能用言语说服我?”索乌的眼忽然睁开,声音坚硬,问:“你只告诉我,不要反对他。不要和他作对,但为什么?你能说出来么,为何我们不能化身为龙,更好地创造,为何我们不能燃烧白龙心之血,让那美丽的机器工作,令我们的心灵和身体休憩?为何他能毁灭了如此多人还堂而皇之地说,是这些人有罪,尽管我们不过是在追求创造的幸福——”
“——因为你们下一步就要开始创造生命了,索乌!”维格斯坦第忽扣桌低吼,当他抬头,脸上已龙鳞毕现,空气中可见那庞大云雾般的身影,扣在他身后。这般剧烈的情感唤醒了他的龙心,索乌后退,抿紧嘴唇。维格斯坦第起身抬手,声音低沉,已失过往柔和:
“这一百个学者,三十个属于诺德的'兄弟会',声称女人不过是伟大心智的'肉桶',这个组织的成员甚至吃过人肉——女人的肉。你可以想象陛下听闻这件事如何大发雷霆——龙怒,索乌!他只看着你,你的骨头就会疼,我能感到整片土地在下沉——难云阿爱你,但他毒杀了重病的妻子,取到了她的遗产,我看过他的笔记,在那美丽的机械学讲义里,他提到女人的身体是如何不完美,不适合被模仿和创造,除了在生产孩子上——”
“我从没想过——老师只是一时兴起,他的机械是用来帮助人们的——拉斯提库斯毁了这一切,十五年来学者数量锐减大半,生产凝滞,智性颓唐——”索乌说。维格斯坦第看他。
他面露微笑:“而你老师渴望的龙血毁了他,毁了我的大人,我的宗主——”他咬牙,笑容颓唐:“毁了我的洛兰。那个养育我,抱着我,关心我的洛兰再也回不来了,只有这个将生命拖向毁灭的影子。”“你却——”
“我仍然选择他。”他的龙瞳怒视他。 “这就是他的理由?”忆起往昔,索乌潸然泪下:“因为他受了伤害,所以他要来向所有人复仇?”
眼泪滑下他的脸;他知道这些年他这老朋友一定无数次辗转反侧。“凭什么?”他轻声说。
维格斯坦第许久不言,琉璃闪光,忽然,他哈哈大笑:“你连这都没有想清楚,就来追求龙心,索乌?”我劝你回头罢,我的朋友!
“——凭这龙心选择了他!”他睁眼,凄凉笑道:“'龙心是创造的礼物'。我的朋友,龙心是一种惩罚,若你想要,就来抢罢,用你的一切。你永远不能摆脱同它的斗争,你所有的创造都会化为尘埃,直到在下一次中轮回中被请取为武器,直到永远的停止,或者最后的结束……不管是你的钢铁,你的金银,你的画作,音乐,还是你的血肉,你的后代……”
他说了这话,感到累了,满怀希望——希望他这朋友回头的愿望抬头,却感心中冰冷。他看他的眼神已被仇恨充斥,那良善理智的面孔有如恶鬼。显然,他并未听见他后段在说什么,只有那真相:“'凭这龙心选择了他'……维里昂,哪怕命运和概率都并无美德,你却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又是凭什么,龙心选择了你?”
“索乌……”他伸手,感抱歉。
“你会后悔的,维里昂。”他快速道,安葡滚落在地,像满地深色宝石。 “要毁灭他,不容易,但折磨他,实在简单。”
忽然,他迅速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的龙鳞闪烁着冰冷的光,考虑这种做法:他应该杀了他么?
“没有用的,维里昂。我明白你。你杀了我,也不改结果,我们人数众多。”索乌冷笑:“你们树敌太广。”
他闭上眼。维格斯坦第感劳累,却也终于微笑。他伸手,风轻推开门。他的声已复归柔和。
“当然,这就是龙心的精髓,我已习惯了,索乌。欢迎你也来和我玩这场游戏。”维格斯坦第道:“请吧,我就不送你了。”
3
当他回到宅邸,感到几分灼烧的虚脱感。他是个冷感的人,原本不惯这般猛烈的情感起伏,如脱水的鱼,急需冰冷水流的滋养。按常理,当他看见她那如火,灼热的红发,漂浮在门廊前,他该更疲倦。然不知怎么,这晚看见她脸上那孩子般赌气的神色,坐在门口,他竟心生柔情,似真见了自己的孩子,愿纾解她更渺小,稚嫩的痛苦,而忘却自己的忧愁。
“怎么,闷闷不乐的。”维格斯坦第上前,声音柔和,朝那坐着的人。晚风仍柔和,塔提亚坐在石阶上,鞋边是一簇白花。她手撑脸颊,闻言抬头,眼眸透亮而遥远。
“没什么。”她耸耸肩,撅起嘴:“被个仗着龙心口无遮拦的小屁孩骂了,就这样。”
“噢?”他微微一笑,同样俯身,坐到她身边,得她挪开位,使他挤进来。二人如等烟花的孩子,坐在河岸上。河水深绿,有夜晚芳香:“孛林可没有龙是我不知道的,就我所知,没有一个会对你大放厥词,塔提亚。”
“也许你不知道咯。”她挑眉:“是个流浪龙……”
“啊,'蓝龙'泽莲。”维格斯坦第抢答,眯眼:“——看来你今天偷偷去教会了,塔提亚?”
——糟。她心中暗道。方才沉浸在那赌气的心绪中,她方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祸,转头,果见维格斯坦第开口:“你去那儿做什么,塔提亚?”
她无法回答。二人对视,起初甚有秘密,然宛如云开雾散,一切纠葛竟缓慢散尽。她见他微笑,他看她放松。二人低头,看地面。
“是克伦索恩告诉你的罢。”维格斯坦第低声道:“白龙心能力出奇,我猜他也是知道的……知道他父亲失踪的理由,知道她来了孛林。”
他笑笑:“——你见到她了,她怎么样?”
塔提亚沉默片刻,扯起嘴角。
“怎么样,”她笑道:“栩栩如生啊。”
他摇头,也微笑,道:“你决定怎么样?”她啐一口:“我这虾米,还能怎么样?一个流浪龙也能骑到我头上拉屎了。”维格斯坦第摇头,沉默,又问:“你打听到她的什么消息了吗?她过往生活如何,性格怎样?”
“——不知道。”她抬头,大剌剌回答:“没怎么看见。那地方查得严。我再牵涉,怕是要被亲自审问。”她抬手:“别问我。我发誓,今后不掺和这事儿了,只要这破事不掺和我。”
她站起来。
“——她叫厄文。”她低声说,不再看他,对夜空挥手,道:“嗨,楛珠,我的女主人,欢迎回家。”维格斯坦第也起身,对妻子微笑。他见她从远处款款走来,如船行走柔软夜中,不知前路,却温柔稳重。他前去迎接她,感她仍有些恍惚,瞳孔在远方。
“——夫人?”他在她耳边说。 “我见到她了,维里昂。”她的眼看着塔提亚,唇却对他说话。
“我恐怕有很多人也已知道了她的存在。我不觉得她继续留在那是个好主意。”她低声道。他笑了笑,抱紧了她。
“别担心,就像盖特伊雷什文那样,加强警戒,让她们都来,一网打尽罢。”他闭上眼,感她托住了他。
“——我已经这么做了。”他听她回答,声音如夜中的雨。门开了,而真正的夜晚,也在开始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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