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ommerce du fer(铁火之交换)
“——'环月'选拔的原则,根性上来说只有一个,”拉斯提库斯同她二人道:“能在可能爆发冲突时保护她,站在她那一边。”维格斯坦第低着头;昆莉亚认不出他的实际想法,斟酌片刻,独自发言,显谨慎:“依您看,近期是否会爆发冲突?”拉斯提库斯摇头,扫过桌上的卷轴,道:“几时会彻底爆发冲突,演变成战争或割据,没人能说得准,因此更要作准备了。”昆莉亚见国王的眼中,严肃同细致比往日更显着些,那黑王冠所映照下的身体流露嶙峋的庞大,那绿色此时望向她:“现在,我身体尚可,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事,但来日方长,往后的把关,还尤其要交给你,昆莉亚。”她闻言,不由一愣,余光中也见维格斯坦第抬头,唇边有笑容,神色却寒冷,道:“看来你还是不听医生的指导,又胡乱消耗自己的身体了罢,洛兰?”拉斯提库斯神色如常,偏头对他道:“你莫要在这说风凉话。到了时候,厄文公主的事,你也免不了多劳。”维格斯坦第笑容如常,昆莉亚却能察觉他心中的复杂,只是那复杂的实质,她仍无法辨明,言说,心中更添忧虑,这时,维格斯坦第又开口,道:“——目前'环月'中北南近千人,你能信任多少,洛兰?”拉斯提库斯冷哼一声,道:“一个也没有。”他看向两晚辈,道:“我不信任人,我只信任心。'环月'之心,既不强,也不坚,但遇压力便会倒戈,不能仰赖,况且其心中所想粗鄙,谁人不知?我将王座交还她手中前,此事必然要有个交代。”国王言语平淡,昆莉亚却眉头紧蹙,沉默片刻,道:“您的意思,莫非是……”维格斯坦第轻笑,道:“不错,就是新人换旧马——这新生的'环月',是为有朝一日洗清旧'环月'做准备的。”
他看向拉斯提库斯,面上仍有微笑,语气却低了,道:“我看你上次态度软化,以为陛下又想怀柔处理现状,使各地慢慢斗下去,现在看来,倒是很强硬的,怕是要'雷霆手段'了?”拉斯提库斯闭眼,沉默片刻:“情况有变,不得不如此。”他顿了顿,道:“要在我状态万全的情况下,将这件事办妥了。”昆莉亚听着,感他言语平常,内心却不乏纠葛,因这话仿佛在同不可见的人呈辞,辩解,忏悔,她心中一动,也明白了这问题最关键的部分。 “——'环月'尚且好说,龙子,又如何,洛兰?”维格斯坦第问;昆莉亚抿唇,果不其然,见拉斯提库斯不得回答,良久,叹息道:“这是我的大过,若不得已,只好请那些孩子,同我共至幽冥了。”
昆莉亚猛然回头:“洛兰。”拉斯提库斯抬手制止,坐直了身,那影子洒落,其姿态便不是亲近长辈对于晚辈,而是龙王对于眷属了:“初来,是这些孩子的母亲,为平息天灾,又贪图龙心,而朕愿布散后嗣到各地,防止后日'环月'独大,侵吞民众财产,使各地能制衡自卫,才使龙子诞生。”黑龙王合上其色彩深邃的绿瞳,低声道:“而如今——地上之人共同的母亲已回来,这对于无神之地来说尚且可受的境况,于她的尊在是不符的,又有此际遇,看将这错误,尽数改正,故当竭尽所能,将其一扫。”拉斯提库斯笑了笑,又开眼,对二人道:“我知道,你二人已是最无二心的一类,然事随时变,适时发生又将心有迷茫,还未可知。到那时,恐怕你二人,都会怀疑她,背弃我这小女儿,因此我必要想你们说清楚此事的必要性,我的孩子们。”他言及此处,真如二人不曾谋面的父亲,使心中百感交集。二人只听他道:
“龙心之斗争,不似我最初所想,能被地域,民族,家庭,性格所束缚。我也许从来不信,但心有颓唐,不曾多虑——因为有何益处?已无可改变。但其实质终究难以自欺欺人:这生自天南海北的龙子们,为其心所驱使,必然会背弃她们的母亲,故乡,民众,乃至人之重要的财产,也会弃之不顾,求王心之所求。”拉斯提库斯肃然道:“或迟或早,我的这些以血相连的后嗣将结成同盟,彼此作战,使自己心中所念的那心得胜,其无非是米涅斯蒙的白,或卡涅琳恩的红,无不对她,对这人世,大有损害。故而,不仅仅为了我这女儿的出现,便是为了生来原本之正道,我也希望你们二人为之努力。你们能做到吗?”
大抵同拉斯提库斯接洽相处三十年,昆莉亚不曾听他讲言语说得如此直白干净:他是个不喜说理,言语感性的男人;那感性可是恐怖,或温和的,但少见明了或敦促。她便知道他确实是认真且恳切,依稀点了点头。“我答应你,洛兰。我虽不能说出,我究竟愿见人世如何变化,”昆莉亚道:“但为此不现过去那般混乱和悲伤,我将尽我所能,帮助厄文公主。”她合上了拳,清澈明了道:“无论其代价。”拉斯提库斯欣慰微笑。
维格斯坦第叹息。二人回头,皆是蹙眉。他睁开金眼,显无奈,道:“……我愿答应你,洛兰。”他沉默片刻,又说:“但我不能说谎。”拉斯提库斯闻言,反露笑意,听他说:“请你诚实待我——你自'迷宫山'以来,是不是就身体不佳?”国王笑道:“哪里的事。”维格斯坦第直视他眼眸,似愿从中看出虚假的痕迹,终于无果。国王道:“很好。像是过去一般,好得令我不适。”他起身,低声道:“不过现在,我确实需要它'好',很稳定才行。”他走到维格斯坦第身后,迎那几分迷茫担忧的金色目光,将手放于他的肩上,道:“不要担心我。我怎么敢叫你们出事呢?”他的语气柔和,私人了些。维格斯坦第也笑起来,如同习惯他这样般,道:“但愿如此,洛兰。再闹上次'迷宫山'那一出,我可受不住了。”拉斯提库斯摇头,道:“我先去见大牧首,你们私下再讨论也无妨。”说罢同二人道别,昆莉亚对他行礼。
国王走了,只剩那高大且黑暗的背影;于她二人来说,都像是父亲般。一时,昆莉亚确实想到那问题,父亲意味着什么——同时不免,与此同时,浮现的是:女儿意味着什么。在她时常不尖锐而朦胧的头脑中,这问题只是遥远而危险地浮现着。她仍同过去一般,不知她无意间,发下怎样壮烈血腥的誓言;她的姿势似只是惯常维持在防守和拔剑间,显刚毅挺拔,面上却透露温柔。她站在维里昂身后,低头看他,见他面上的自在轻松,终于全被阴影覆盖。她没有同他说话,只握住他的手,任他思索着,面色寸寸沦于痛苦。在这房间中,妻子朦胧地以那黑暗的心勾勒整个世界匍匐的危机,而丈夫却清晰地,注视一个尖锐的细节:龙,必须信仰一颗心——那么他,究竟信仰什么——在这信仰是如此残酷,没有余地时?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暂且不思其后果。国王已离去了。
信念,感情以及养育关系,待到妻子已走,召集军部会议,仍使维格斯坦第于意识的冰山后暗自分神。他早已过中年,但似从未意识到他跨过或忽略了逆反阶段,甚至是比他的学生,一个真正的儿子和后辈,或他曾经的两个同僚,更要无知无觉。不能说他是没有理智的,相反,在工作中,他要运用理智的部分远远多于感性,且运用得极其恰当:他组织修建了城北的新水田和渠道,在二十五年间不遗余力地翻新和构建了城市的设施,调和国王同学院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斡旋并融洽着孛林的教商分野,铸币厂,证券所和商行在他的授意下运行,他是那新来的王女和她父亲所谈论的,似奇异怪诞,使人恐惧的经济中的重要部分和积极调停者。看上去,他是个行政人员,涉及一些经济规划,这似乎说他更是那'官员'型,于理学格物上有缺陷的人,但正如那'白河'特使所说,倘不是这命运的巧合将他锁在,半分困惑,如今只变得越发显着,却也不无彻头彻尾的情愿地,他原本也可'营造'一二'法式';他会是他自己规划设施中的工匠。维格斯坦第翻阅十天内发来的工院拨款请求,无意间蹙眉,思考这个问题:他会为此感到满足么?作为一个工匠,学者——将他的智力——意志,投入石刻铁蚀中,化作根根丝线或转为静力的景观?他应该会满足的,像他那童年的愿望。
童年——不知为何——总理大臣忽然想起它。回忆已在坚硬,亦可以说僵化的思维中模糊,既无痛苦,也无眷恋,奇怪的是,那抛下学理徽章的一天,依然是清澈明晰的。他回忆起他走过庭院中金黄的北树,到他的监护人跟前。他跟现在相比,又有怎样不同呢?啊!他翻过一页,面露苦笑:他——他的监护人,面目上似有些沧桑,更坚硬了,其精神却不是个更显着,甚至活泼了么?他方才竟然对她们展现了——他的意志,而非感情。不。他想起他的面容,对自己说道:我不会满足,若将灵魂寄托在别处。因为他从前就没有,不能说服自己,为此满足,不是么?出于他微弱的意志,那使得人得以对抗生死疲劳,苦难灾厄的心之魂魄——只有那么一点,朦胧若雾,却又细细地,蔓延着某种长久,他无法说明的哀愁;他童年的苍白中,漂浮浓郁的深黑,一阵深重的哭声,徘徊在他意识深处,正如感情凌驾在他原先庞大的智能,由此,意志上。门已几被敲响了,传着细细的脚步声,维格斯坦第,有生以来,在先前回忆的面容,那黑暗王冠下英挺而坚硬的男子面容,同他回忆时轻轻牵起他手的慈爱,交叠一处里,明白了——他确实是由一位情感广大,其坚决和执着,甚至不流于意志而勃发以那天然,可怖的黑暗之情的父亲所养育;他的意志长久淹没在了这父亲的感情中,正如婴儿仰赖母亲的照料而不事自我,全然和她融为一体,他,这样一个甚受赐龙心,微笑锐利,理性似刀的男子,竟至于屈身于此有四十余年。这怎可说不诡异,仍然,在他翻开最后一卷时,他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不好……
声音熙攘。意志……他走了,他失败了……你的意志怎么办?他摇头;声音不散去:你该怎样……对抗这世界……就此沉沦么?
维格斯坦第睁眼;显然方才发生的什么事或什么想法令这位孛林总管不快了,访客看出来。工务大臣,蒙椮摩尔谨慎开口,笑容讨好,道:“怎么, 维里昂,出什么事了么?”他猜测:“'白河'?”门仍在打开途中,工务大臣,就其专业而言,是健谈的类型,于此滔滔不绝道:“我听说这次'白河'竟然掺和到了国王……那个这两天传得沸沸扬扬的厄文公主,是不是被他们……”维格斯坦第略抚额头,摇头道:“先莫谈这件事。”蒙槮摩尔点头应下,连道,好,嘴中却不停,显然是有十分兴趣了:“这公主,听说和迦林女王长得很像——我还不曾见过,是真的么?”维格斯坦第看他一眼,淡然道:“过几天,你自然有机会见到。”蒙槮摩尔不再提,若有所思,这时,有以年轻声音响起,笑道:“那我便知道那迦林女王的长相了。对我们这类无从亏得过去光影的人来说,确实是有趣的。”维格斯坦第皱眉,蒙槮摩尔起身,点头道:“哎,他来了。”不时,一人影从外部走来,在门口停了停,才进来:年轻,仍高大,灰发如云。 “柯云森。”维格斯坦第道,眉头不展:“我前几天寻您,您怎样都不愿回复我,今日竟自己来寻我了。我很惊喜。”
柯云森——拉斯提库斯的第四子,出生孛林,脚步轻柔地停在椅前,再撩袍坐下:人可见他穿的是一件工匠的袍,只是将围裙摘下了。 “请您不要生气,维格。”这龙子道,握着自己沾有金属粉末的手:那碎屑和色彩已深深浸入皮肤皲裂的缝隙中,无论怎样的水泽都无法洗去:“我前几天只是正好在调试新的锅炉——我正用它尝试新的铸铁之术。”柯云森微笑道:“我现在就向您汇报我那些兄弟们的动向——简单而言,他们又沉浸自己有限的智慧和过分的情感中了,仍然企图炼就一由这些男性身体,以及被肉体所侵蚀意识所组成的国度。他们已经对我有所怀疑了,维格,”他道:“我不幸并未能进入私密会议,只能告诉您其中出现的一些状况,首先……”
于是他便将劳兹玟那夜晚的动乱,尤其是苔德蒙灵出乎意料的来访以及受到的追捕阐述了一遍。“剩下的,想必您在孛林也清楚。苔德蒙灵重创了泽年,我这可怜的兄弟现在还在床上奄奄一息。但他怎敢寻求帮助呢?我看陛下甚至会送他一程罢?”维格斯坦第合手,道:“泽年生命垂危?”柯云森笑而点头:“正是。我认为苔德蒙斯和阿岚科应该采取了些努力,但大约是无功而返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他说完后好整以暇,耐心地看着他,剩维格斯坦第思索:世事还真是奇怪,且看这中年男子忧心忡忡犹豫不决,而他面前这年轻人倒似已开明洒脱了。 “你准不准备参加'环月'的选拔,柯云森?”维格斯坦第仍想着,问,龙子笑而摇头:“没有这想法,维格。您知道,我的爱好,一向只有冶炼。我这次来,是想您批准我在沃特林北部建座冶金厂的——”维格斯坦第笑了,道:“您的胃口还真是大。”柯云森摇头,解释道:“不会很大。我想制造的只有精品,最重要的是,我想拨出一些空间,给我自己,我的工匠,来详细探索金属之间亲和度的问题——好改进我们的冶炼方法。我认为在这方面,近年来,我们太懒惰了——”
“咳咳。”蒙槮摩尔出声了,面露尴尬——他是这孩子母系的舅舅,对维格斯坦第道:“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他转头批评侄子:“你可不能这么说。这像什么话,难道在指责国王将教务管理得不好吗?陛下够仁慈的了,嗯?”柯云森笑而不语;蒙槮摩尔又转头,话锋一转,道:“不过,维里昂,他说的倒也还是有一丝道理,是该考虑,给工坊,商铺,降点税,教会那边,就多鼓励,教育一下。近年来很多质量上的抱怨都来自教会呀。陛下的千亩封地,自己一分不要,全都分给农民,产出的余粮都养着教会居民,结果她们生产的东西品相却不好,无法服众。我看今年也是特别,你考虑考虑,处理这件事,怎么样?”维格斯坦第面带微笑,不看蒙槮摩尔,而瞧柯云森,道:“是您给您舅舅出的主意罢,殿下?”他声音平静:“您不去诺德开冶金场,而去沃特林,是不是也是知道,陛下绝对不准去诺德?”柯云森也微笑,并不感压力,道:“岂会——维格,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诺德的矿业天下闻名,却不知,这炼矿的核心,能量之源——火,却产自南部。”他声音温柔,说:“沃特林,是藏火之地。良木,煤矿,沼气,还有——”
他不说了。维格斯坦第笑笑,点头道:“我明白了。是我唐突,殿下——只是最近'环月'选拔,'鲸院'的统考,厄文公主归家,我要将这两件事妥善安置了,才能处理您二位的事,还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了。”柯云森闻言,大度道:“无妨,维格,您方便就好,但,关于这厄文公主……”维格斯坦第眯眼,听他道:“——我看,父亲或迟或早,都要将储君之位,移于她罢?”维格斯坦第回:“还无定论。您有什么想法,柯云森?”他摇头,道:“无他。我只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维格。您不知道,这两日她在'鲸院',已有了名气,比大公子的聪明,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对她的智识和天赋,都赞口不绝——这简直好如神授一般,连我也不免为之振奋。她似是个温和善心之人,又聪慧理性,我为何不支持呢?”柯云森不冷不热道,对维格斯坦第鞠躬:“——我愿见到一位君王,不因那感情和恐惧的立场,将我们这世界,建立成一个理性,和平,富有秩序的地方。”他对他微笑,那瞳孔中,龙纹最终浮现:“——您不是如此愿意么,维格?”
他没回答。柯云森领蒙槮摩尔去了,维格斯坦地端坐桌前,终于觉得心中刺痛,如被蛇咬。他闭眼,嘴唇颤抖,手指松动,如要念诵何人之名,门却忽然被打开,又透出光,照在他面上,其后,赫然是昆莉亚黑暗高大的身影,面色焦急。“怎么了?”维格斯坦第道,皱眉起身。昆莉亚摇头,深吸口气,同他说:“——索乌。跟我来,维里昂。”
他头脑一白。“……陛下?”维里昂缓缓道,闭上眼,语气平静,不想昆莉亚并不应着他默不作声的绝望,摇头道:“不是,”她低声道:“是苔德蒙灵。”
空中飞过的白鸟是能见她立在尸首上的身影的;她披了一件深紫外袍,尊贵挺拔,很合称,只是仅一月余前漫步山间的天真粗犷,已消失不见。苔德蒙灵先前在市区中已引起了一阵恐慌,由于她不吝,也丝毫没有感觉——闯入酒馆驿站将一个人连哭带叫地拽出来,有何不妥之处。她右手举着剑,左手拖上一个又一个的人,对民众高声道:“这是白河的成员。”她意愿是消除民众的恐惧,因在孛林城,'白河'确实是禁止集会的组织,不想群众却叫得更加高,还带有哭声了。她低头去看,只见不时,她拖拽的人已断了气,眼珠里冒着血,嘴边有白沫,四肢再无力。她停下来,深刻地打量他们,心中却始终有使她不快的轻浮——她甚至在众目睽睽下将那尸体再提起来,费解地摇晃——企图去感受那死亡地重量。然而没有——死是如此轻盈。前十个人,她都像一只尽责的猎狗,心中别无他想,只愿将他们找到,抓获;犯人的咒骂和尖叫都是无含义的,但那第十一个人,在对她露出狰狞的神态和龙鳞的一刻,终于使她一怔——她,苔德蒙灵意识到,她内心中有种淳朴而天真的渴望,去握住来人胸腔中的心——去感受那结束时刹那的永恒重量。孛林城的人民,于是又在这天上午见到黑龙腾空而起——这过程很短,苔德蒙灵的愿望不幸落空便是由于,这只地行龙同她的差距过大;她剜出他心脏的感觉仍是短短一瞬,仍然,某类苦痛,顺着满盈的鲜血在她口中破碎——那心被生生撕裂的一刻,仍传来,嘶声道:“黑龙——你这世界的孽障——”而后尘埃落定,再无声息。
“不要碰我,你这狂人。”第十三个人,被她捉住后,倒无挣扎,只是冷冷道:“我是总理大臣维格斯坦第的朋友——带我去见他。”苔德蒙灵握着他的咽喉,思索片刻,照做了。去梅伊森-扎贡的路上,她同这男人道:“请您告诉我,先生——你们的心中是怎样想的,为何能做出'猎龙'这样的事,尤其是,去杀一个素未谋面,不可判断无辜与否的人?”她身后这男人,尽管身材柔软,却不甘示弱,冷笑道:“好问题。女士,这和您现在对我做的有何差别?”苔德蒙灵注视树冠,并不动摇,清澈道:“那是因为你们犯了罪,我来逮捕你们。你们同我的兄弟们一样,都是不敬神,十分邪恶的人啊。”她询问:“为何你们能如此邪恶,先生?”
他静了几秒,继而哈哈大笑;堡垒已在前,他的笑声却一转为痛呼,因他被下马的苔德蒙灵摔到地上,万分痛苦。她稳重地踩住他的身,声明道:“这样可不行,先生。您分明犯了大错,却不知悔改,还这样大笑,是为什么?”这男人呕出血来,很淡,仍在间隙,断续叫道:“大错!悔改!”他痛呼:“你们这没有理性,不经思考的头脑,能知道些什么?”
苔德蒙灵在他的咽喉上用力一踩;她于时犹豫了——她感到那轻盈的重量,死,逼近。然晚了些,她的力道和速度都太快,似一瞬,那男人就没了气息。这时她才确实为难了起来,而与此同时,楼梯上方传来几个年轻,稚嫩的惊呼,她回头,便看见两个年轻身影,背后还压着几个随行者,向下来了。 “——索乌先生!”那女孩惊呼道。
事情发生时,兰嘉斯提正随两位姐姐来看望她们的新姊妹——尤其是,一个妹妹,小厄文。她很高兴,因她从来是最小的一个,现在却有了妹妹。这龙子的天性中有一种对任何社会角色都极其认真羞赧,且怀有神圣的态度,经常性被认为是种脆弱感性气质的代表,亦即她的理智受到感情的压制,而感情只是在物质的世界中,建立那吹拂可去的短暂和谐。她,简鸣,裴佩雷蒂,是在正门将厄文和克伦索恩遇见的,景象让那女孩目不暇接:简鸣显然是在打量她皮面下的头脑——去见识她是否如传闻中那般神通,聪慧。兰嘉斯提向来是不知道表姐裴佩雷蒂通常在想什么的,只能听她说:“您就是厄文殿下——不怪父王这样器重,确实是风度不凡。”表象似和言语是相反的,那女孩见状有些退缩了,后背,一沙哑声音跟进,道:“欸,欸,小心点说话。我瞧着你在吓唬她,殿下。”裴佩雷蒂笑了,道:“塔提亚老师——我还在想,您去了哪里,原来是来堡垒了么?”
那如狼的红发女人咧嘴笑了:“可不是。不做那穷酸的差事咯,我现在是王家护卫——”
兰嘉斯提,站在背后,手捧那不会腐朽的花,眼睛眨着,喃喃道:“您——”她磕绊一下,声音飘散空中,仍颤抖,真切着,道:“——真美。”众人都回头看她,她脸红了,小步走上来,将手中那花,递到那女孩手中,道:“送给你,妹妹。我叫兰嘉斯提。”她脸上的红晕只是更严重,不住道:“高兴认识你。”这两个女孩对视着,言语固然是可笑的,却不乏庄重——因那言语中的词在此尽数降临。她们的面目和形体无不是美的——后日也被广泛认为是黑龙王最美的两个女儿,王女的面容更清净似玉,尊贵恰似静水,兰嘉斯提公主柔软高挑,如那盛放的紫色鹤尾花,盛开在盖特伊雷什文的冰川湖边;那被送到厄文公主手中的纸花,无不显示出制作者柔软细腻的心思,褶皱繁复却不凌厉,只有温柔。厄文低头看去,那年幼的面孔上竟浮现一丝心痛,不为自己,而为递花之人;她的惶恐由此消失,只在抬起的那对绿眸中,盛放无尽的怜爱,对兰嘉斯提道:“谢谢你,姐姐。您的花非常美,一定同您的心一样。”怎样一句话!恰如其分——又极其不妥地——对她们,这样身负龙心之人,提起了心。大约为此,裴佩雷蒂轻声笑了一声,而外边则穿来哀嚎了。厄文一愣,竟然从这撕裂的声音中,听出了熟悉。
她奔了出去。“——厄文!”兰嘉斯提道,竟然是第二个紧紧跟随她离开的——其原因大约是,孤独。她看她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先前始终萦绕她的感觉;无论身在何处,受多少追捧爱慕,她始终是孤身一人。那纸花随着她们的奔跑,不免掉下一两朵在地上;一颗心哪,如此脆弱易折。裴佩雷蒂慢悠悠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孛林秋日的阴云中,经过那侍卫漠然的表情。堡垒上方,数双眼睛必然是冷漠地注视着了,她往下一看,不禁微笑:不是那日'白河'的特使吗?这样快又落到了苔德蒙灵手中?也许有些心和心之间,确实是非常不对付的。她漠然看着,见堡垒上方并无动作,知道这男人的实力几不值一提,被默许了。她身旁,简鸣抬头出神,她便由此才注意到,正在她们上方,堡垒四层处,她们的父亲,正宛如沉默的山峰般,带着那柄大剑,立在那。若是需要,他大约登时便能出现,斩除这危险罢——这男人的挣扎,因此,有什么意义呢?实际上,他不也已停止动弹,陷入睡眠——永久的睡眠。
“请您——请您救救他——”厄文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正对着苔德蒙灵说话:“索乌先生曾经救过我的命——他人很善良。”苔德蒙灵垂首看她,不为所动,而这时,一道黑影从裴佩雷蒂身边冲了过去,奔到了那男人身边,紧跟着是她的丈夫。裴佩雷蒂沉默,微笑着看着;顶上,拉斯提库斯已离,远远地,可见昆莉亚扶起那男人错位的喉咙,将骨位摆正,又划开手腕,喂他龙血。 “索乌!”她叫道:“索乌,醒醒!”声音回荡,林间寂静,只忽然间被那剧烈的喘息声打破。那男人,索乌,从死亡中回神,抬头,见到这两张女性的面容,宛有痛苦,又倒了下去。他神情复杂,呻吟道:“请您——思考——”他吐出那黑色的血:“思考——”
拉斯提库斯从窗外收回眼,于牧首惶恐的神色中将那黑色的巨剑轻轻放开了。国王的那柄剑代表二人之间的距离——而即使他多次强调众人都是女神之子,因此说到底是姐妹兄弟,在神前无谓身份,也没能缓解她的疏离和畏惧。如果人的眼能同她一道分享这男人,国王的模样和气质,言语的解释亦是不必要的:黑暗溢满其间,从他身体各处流露,那有龙纹的黑袍,散发挥之不去的淡淡血香,传闻说这是别人的血,却也有说法,道这是他自己的血,无尽且似怀抱吞没着余人的心血,那生灵之物唯一重要的运动源泉。无论怎样,恐惧已产生,对于何人来说不一样?但,既然牧首是个女人——甚至是,恰在育龄的女人,将一切的智慧,热情,虔诚和爱都献给了女神,在口口相传的告诫中,面对他是尤其危险的。她不得不无时不刻小心,以免被那空气中粘稠的暗香勾动了心绪,或在那眼中的黑暗里被唤起身体中所埋的外界之源,生命之宫。思及如此,这女人不由打了个颤,它的原因和暗示都是充满恐惧的。这些修士很明白,一件埋在她们身内的事物引起的恐惧是最深远的,至于脓瘤和诞妄,愤怒与哭泣,而,因此,在那圣洁钟声不至之时,信徒不由生出那想法:为何全能而慈爱的女神,要埋下这么一座溃烂的苗床,在我身体内,而她这大抵是受到宠爱的儿子,又如同那黑色的,爱欲庞大的种子,落入地下——他是神爱在人间的代言,又或者是,他是欲望乔装打扮后,可怕的以爱为名的诱惑?如前所提,孛林如今的国王对狂暴的心是简单直白的惩戒和压抑,对那脆弱的心,却是幽暗曲折的魔宫了。牧首看着他,嘴唇哆嗦,只有心能徒劳地拒绝着,那黑暗所至极其优美,馥郁而强健的力量;以男子的标准——或者,生命的标准而言,拉斯提库斯的魅力是毋庸置疑的,为此,人必须不断否认。
“不是什么大事,您可以继续说……我们正好谈到了妇产医院的事。我已接到报告,说自去年十二月开始,孛林产科的死亡率便高得惊人——开放黑血井给孕妇,毫无疑问能解决这件事,问题是,我非常担心出现过去的情况,这种血被滥用,损害了女人的健康。”国王道;牧首骤然清醒,神情变得稳重,道:“您不必担心,陛下,我们会严格控制其为外用,禁止内服。”他闻言点头;奇怪他开口说话,倒不显出幽暗,大约是孛林话仍有些口音,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措辞方式似不合那流露出的气质,宛在压抑何事——是了!压抑,她不由微笑,刹那间,感到,这男人有一件事不曾说话:她们确实是女神之子,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愿望,感情,那生命的活力。不过,这生命的活力,本质究竟是什么?来不及想,国王又开口了,将桌上的纸抽起来,盖上自己的徽章——他从来不动笔,而牧首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同传闻中那样确实不会写字。这倒是遗憾的,令他那外表的英俊显得几分可笑……
“——这是总理大臣拟的文书,您交给'环月'的团长,他会定期将血运送到教会。一次存量太大,恐会招致贼心。很快'环月'大选就要开始,新上任的女兵,我会尽快派遣来教区——您先前说工务大臣抱怨过教区的产能问题?”国王蹙眉道;牧首回神,而这一句话,正让所有外表的诱惑,内涵的缺失,任何个人的伤春悲秋和微妙消失无踪,她彻底明白了她必须同他说话的言语——某样更高,更广大的利益将她们联系在一起。有一些话她竟能跟这样一个——男人说,诚然是不可思议的,但牧首已明白,国王在这件事上是她们唯一的,最好的盟友。她开口道:
“啊,是的,陛下,请您为我们声张道理罢——教区虽然有许多壮龄未育的女子,但更多的,仍是那成群结队的孤儿,力气尚小,经验不足的少年,养育女儿的母亲,还有那亟待修养的老妪,我们能自产自足,已是竭力之成果,工务大臣却要求教区生产大量日用,乃至玻璃铁器以维持补给和津贴,怎样做得到?请您为我们评评理,陛下——工务大臣竟提出,我们若做不到,便取消教区的独立管理,使孛林全面变为女人和男人混居,好使'男工弥补女工的缺陷'——这实在是十分——”
“亵渎。”她不曾说完,国王已发出一声冷笑,低声道:“这帮妒心强烈的异端已觊觎王室分给教会的津贴很久了,我什有听说西城区有男子因觉教会占用了他们可能的'妻子'而去闹事……岂有此理。”他伸手握住牧首的手指,微笑道:“不必担心,我们母亲的圣所不容玷污,主教区仍应且必然维持为女性享有的居住场所,这是天道所注定的。我母亲那些脆弱,呻吟,丑恶的儿子,我已处决得够多,现在看来,还远远不足。您回去,稍加戒备就好——'环月'和'鲸院'的考核一旦完成,我会尽快将教师,工匠和守卫,送运到教区各处,同时,教区内部的孩子,若有志向读书或作军官,这两日也不妨送来考核……总理大臣会根据情况,酌情录用。”
“多谢,多谢,”牧首几出了眼泪,千恩万谢道:“陛下,实在不敢想象,没有您的支持,我们的前景将多么灰暗……”国王笑而不语,这时,门缓缓开了,他皱起眉,牧首才回头,如梦初醒,道:“啊,这孩子已经来了。”她解释道:“陛下,维斯塔利亚大人离开前,将这孩子托付给了我——她希望我带他来见见您——她对我说——”
她只见国王那绿色的龙瞳骤然缩紧,显出种可怖的杀气来,黑鳞溢出眼角。“陛下?”牧首道,不知此是为何:她所见那眼中只有一个年幼,脆弱,几分滑稽的身影,轻轻靠在门那;她不知国王看见了什么。他闭上眼。
“她说这孩子会成为'环月'的领袖。”牧首道;这还是有些奇怪的,不是吗?
“我见过你。”国王垂下头,皱眉道:“你是……”
那孩子笑了。“啊,我也见过你——大王!”他慢慢走上来了,不急,不怕,宛在打量什么似的:“有一会啦。上次,我见到你,是和维斯塔利亚夫人,在一块……”
“——叙铂,是不是?”国王睁开眼,复杂地俯视他;这孩子身材弱小,国王却如此高大,奇怪他才满面愁容。 “维斯塔利亚使你来的?”那孩子微笑:“是的,大王。”他称呼的方式也显荒诞不经,国王却不纠正,只是叹气,微微弯腰,好不彻底俯视,而显耐心,同这孩子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孩子?”
他眼中摇晃着这孩子发间的白色;他的面上有如映着这孩子的微笑。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女儿呼唤道:父亲,父亲!她的声音令他分心,而罕见地,有了些疲惫。为何有这样多的事要处理,厘清——这样奇怪,如同他企图修剪一棵已歪曲蔓生的树;有时烧毁再植或许是更好的。他眨了眨眼,面露忧愁,然而在她出现的一刻,他又不由笑了——告诉他,他怎么能放弃——当她这么鲜活,这么天真,像是希望本身的时候?他朝她伸出手,忍不住微笑,意愿朝她展示事情最好的一面,但有些事情是无可改变;在这瞬间,厄文捕捉到了他面上的幽暗深沉。它像是不会离去,而,就像那洁白万物中的黑点,将来似只会越扩越深。“父亲。”但她思考不了这样多,或许即使她会,她也照样会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驱散心中升腾的不安。她的心中盘旋如此冗杂的思绪,夹杂原因不明晰的恐惧,使她颤抖,而不曾注意到周遭那两人,直到国王身后,那白衣男童像只小麂般探出头,对她眨了眨眼。她正哆嗦地叙述道这些事:“我不明白,父亲,我不明白,人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钻进他的臂弯里,喃喃道:“我发现我不明白这些词的意思了——思考——理性——善良——邪恶……”而这竟只是刚开始。
国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要安慰一个看见世界面目的孩子,连爱也为之无言。这时,那孩子笑了,她泪眼朦胧地低下头,惊讶地看着他。
“……叙铂?”她道。两人只数天未见,她却觉得好长。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尽管似不能察觉常人的感情,此时也似衷心高兴,道:“你好呀,厄文。”他拍着手:“你现在有父亲啦……好玩吗?”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国王拍着她的背,轻轻将她护到身后,又转头看叙铂,神情复杂,道:“孩子,请你如实回答——为何维斯塔利亚会使你来找我,说你会当上'环月'的团长?她是想向我传达什么意思么?”叙铂摇头。拉斯提库斯皱眉,道:“那她的意思是……”叙铂笑了:“叙铂住在这。”拉斯提库斯已显无奈,声音柔和,问:“那么孩子,她为何觉得你会成为'环月'的团长?”
这问题使他思考了一会;笑容从他脸上消去,他宛在思考空气中灰尘的问题:那是客观的。
“也许因为叙铂可以罢。”他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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