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红与黑
Le cheval de Normandie(征服者天马)
这是第一件事:她是在一场狩猎竞赛中醒来的。她不知道她为何知道这是场竞赛,也不明白为何甫一睁眼,连五感都模糊,只身在片红云似的黏土尘暴中,她已知道了这是场狩猎——游戏——它们是同义词。她不知道,为何感光若灵返回身体的一刻,像那烧血而动的机器,熔浆里的火蜥,她已腾地而起,狂奔而出,不问原因。它只是这么发生了:她醒来,血液轰鸣,肌肉痉挛,身如影出,迅捷带云。
天空如那纯净之色交织的云图,反射镜光;余光中,她见到那游天使者血红的胯腹,似刀的狂蹄。地面遍布红色石林,追着她面目和形体都未知的猎物,她穿行其中;天马遨游其上,昂首嘶鸣。
是为降调,悠远诡谲,竟如长歌。热风割出盐汗,这嗡鸣号角,却似冷风降落,身处浑身沸血的狂热追捕中,她又好像奔跑在风流开阔的草地上,不为杀心,只为奔跑而奔跑了。
幻觉。石林变形,软化,腐烂,先前坚硬似矿,在她踏入一步时下陷坍缩。她险些摔倒,那草原变为流沙泥潭,她必须摈弃幻想,紧握身旁坚硬,手掌摩擦出血。血流滑落,她暂且止步,在蒸腾热气中看向前方,似那火山湖的蒸汽水池,汗水幕下她眼前,前路迷茫,只在瞬间被一袭来的风声所打破。
幻觉。塔提亚面色骤变,凶相毕露,回身肘击,跳起,转腰,旋风般的腿法和硬骨截在来者身上。她心中并无它想,许初时有些惊愕:这猎物——竟敢回击她!于是她必要让它知道,攻击猎人的后果和下场。它不应该这样做。
她面带微笑。猎物已被她击倒在地,她感到它的肉和血在她的轰击下跳动挣扎;它的血喷溅在她的面上,她那不被自己所察,弯月般的微笑边。她的心肺不为所动,肌肉不知疲倦,亘古以来的血流奔腾在她身中;她的心自由叹惋。等那猎物最后一丝声息也消,血流蔓延为湖,她才停下。热气有如随生命消逝,白气在她面前散开。她跪坐猎物身上,从它那幼小的手,到无衣蔽体的身,在那血湖之上,最后映出那张年幼,悲惨,业已变形,尚且残存最后苦痛的脸,塔提亚愣住了。
泪水,不经她本人察知,在如此高热环境中滑下,坠地前就冒出阵阵白烟气,最后落入地面血泊之中,其上,她看见一张她知晓的脸。
她自己的脸。“不。”她的唇瓣开合,粗暴吐出这个词,手指前伸,企图将这被她凌虐至四分五裂的身体扶起。 “不!”她叫道,声音确被白气吞没,那零落的尸体也恰似被地面的粘土所吸附,同化,皮肉散裂成赭红沙土,零落她指尖。由此她的尖叫更高了:“不!”
她扑到自己的血中,在地上摸索,企图将那身体重新从泥土中化形。抔抔红壤在她手中聚集落下,那湿热粘稠的红土埋没她的裤靴。最后一次,当她用尽全力,咆哮着企图从地中拉出一个硬物,浑身颤抖,她感到她手心中传来四分五裂,切骨剥皮的痛苦。她摸到的不是人的血肉,而是一个滚烫,坚硬的钢盔,吸附着她的手指。啊!她哀嚎着,忘了要找到那具属于她自己的尸体,亦忘记作为猎人的本分。她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心,自己的命运,唯一所想,不过是逃离这黏附的铁火。 “啊!”她怒吼道,拼死挣扎,皮骨断裂,手从桡骨和腕骨处被生生分离,令她痛苦万分,却一刻不敢停留。那只手被留在土中,她捂住自己迸血的手腕,踉跄向前,面目狼狈,脸上不知是汗是泪。
是时天马嘶鸣;她抬头去望,蓝眼落雨。这红色石林上的高空竟是如此飘渺而美丽!天马,这红色的生灵,宛如披甲的庄严使者,逡巡天庭,周身伴有如藏红花般的红色闪电,轻盈若梦,雷声尚远。她正思索,却迅速被拉回周身险峻中,因周遭黏土下陷,地底若有岩浆沸腾般传向气泡迸流破碎声,她吓得发疯,捂住断手要向前跑,而那滑落的红血,又似激励了地底的熔岩,使其争先涌起,地面顿变凹凸不平,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空中那飞翔的天使,悠悠撒下弧光。“救救我。”她低声祈求道,却全然被那熔岩所出淹没了;塔提亚在剧痛中低头望去,只见红壤之下,那钢铁坚硬缓缓现形,自深处带出头首诡谲而庄严的形状,此物,汇聚百兽之相,百灵之庄严,曲线弧度中无不带有刚劲纯粹的流畅曼妙。她呆滞跪坐其中,那巨物形色越发清晰,而她渺小一粟,正处在其身比例核心处,衔首合胸望尾,红土从其骨缝中筛落又填充,可见血肉顺骨生长缠绕。她看得痴了;天庭使者长鸣悠悠。
她落于其心。塔提亚咬牙挣扎,再度起身,甩脱地面红土束缚。她吼:“滚开!”不顾浑身剧痛,以钢铁意志向前走去,尽管前路飘散血红雾气,手上白骨滴落鲜血。她步步向前,而背后,那化形的伟物随她离去,宛失其源泉,炽热逐渐慢了,散了。她见有成效,斗志更旺盛,竟迈动酸痛双腿,甩开断手,向前跑去。
雾中浮现一轮廓;空气灼热,塔提亚勉力睁眼。
她看见一扇门。她的嘴张开,身体缓慢停止,正当那门廊的影洒在她头上,登头而望,那血红的正午天阳穿破云雾,恰在上方。她从不曾见如此高大的门,鲜红欲滴,朴实无华,只在这红色中蕴含着无数苦工和华丽。颤抖着,她停了脚步,感到一步也不能再近,因那红雾深处此门顶上洒落的压迫,似乎不曾准备妥当者试图穿过,便会折身于此。天马宛腾飞在空中无形的台阶中,款款向下,红影追随,塔提亚战栗抬手,瑟缩后退,欲望躲避,感身体一分为三:其一,作为动物,她并无所感,只有磅礴恐惧,欲逃离而去,其二,作为人身,她愤怒不甘,想咆哮,为何,不愿,不甘。
其三……
她捂住头颅,想要躲避耳中的雷鸣,只知晓了那雷霆之声来自她内部的每一呼吸。她屏住呼吸,这生命猩红的源泉却迫使她干呕,喘息,直到她放开双手,听这雷霆四面而起,看天马之首,浮于红门之上,蓝眼望她。她一动不动,唯有回望,心中愕然。这怎是马?
龙生百形。它的头修长,四肢有力,在天雷华丽的散溅中,她可见它的骨生鳞长,直至于浑然若天神之尊严——却无天神之实质。但极近了,唯有一丝差别。在她头脑中嗡鸣的第三种声音,宛若坚固三环中的最后一物,敦促她去明白这物象的实质:其乃恰如其分的天使,而那声音呼啸摧扼她的欲望,低声吟咏着——舍弃其二脆弱之角,选择第三天之柱,摈除那恐惧之软弱,为人之短视,拥抱其登天唯一所需的纯粹。
她跪倒在地,痛苦爬行——她已知道那代行——'纯粹',义同神使的词语是什么——她的胸口之伤令她几不欲生,只在最后,放开了头部的禁锢,去将它捂住。那领悟由此不生于智慧,而来自灵感——她已经知道它是什么——听——
龙心!
那最纯粹,可穿过神门之物。若欲跨过这神性之试炼,其必要舍弃人性,动物性;其必要舍弃肉身的冗余和心之杂念。已不知是出于肉身的苦痛还是心深的渴望,她似屈服了,在地上挣扎翻滚,做着这化形的减法:她挖出自己的肉,敲断自己的骨,泪流满面亦不停止,浑身浴血,直到口舌不能哀嚎,其苦痛哭声仍在空中久久不去。她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只躺倒在红土中,感那地下的骨身,又来寻她,将她暗中包裹其间。她不再挣扎,闭上双眼,眼泪滑落,直到那红门背后,传来歌声。
众雨之深……
众爱之极……
这歌声也若在雨中;雨从门后来,却不存在门中。“啊。”她颤抖起来,不为痛苦,却感酸楚——那苦涩更胜肉体的折磨,使她刹那间明白了何事——痛苦,给她的挣扎,已去了,这由着其余,也成了她最后一次挣扎。她起身,再度在血帘中望向红门之中,只见那红雾尽头忽生幽暗,凉气潮雨,隐隐拂面而来,如一夜之降,抹去她脸上的血痕。她俯卧在地上,久久凝望着,张开唇,不能声言。
她看见了:那门后面,还有一扇门。高天之上,这红龙对天,更有另一尊神使。
自生此间,大抵她也不能忘,那一目如春,饱含多少源流和命运,浸润千年血脉,直至天地时序,终为之所改。澄澈蓝天后,是黑暗穹宇。这对天之王止步红门前的断崖,同那幽夜而来的绝灭天使浑然一体,只有春夜带雨,淅沥似歌,隐现其下。此方,是一片红色石林,地花若血,地壤成肉,彼方,乃永恒哀歌的乐园,墓碑无字无言,遍布可及空域,林木照落绿影。
她能见,红龙和黑龙临空对望,天眼平静,内火黯烧:千年以来,这对大敌斗争难止,血战至今不休,盖为红王,其舍心之软弱和怜悯,但为成天下所唤霸业,尽管身毁灭而轮回不休;而为黑王,其舍万般恶念和贪婪,只为成物象道理不允之爱恋,尽管万物为之摧残凋零。谁是正道,谁是邪道,又或者,龙心不存之人,终于只是这道义斗争的牺牲,而无关对错?而,也许,对立,总是不显完美,而三角,才是坚固的过渡——她抬起头——譬如那群星之上,漂浮的洁白宫殿,注视这生命的黑红交错之间,自身也如星辰一般,唯听天理转换?那洁白之心,又舍弃什么,追求什么?
那歌仍在唱。我这样爱你——我不曾后悔,她眨了眨眼,惘然,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她看着,在那黑暗的尽头,见一人影,在雨中,隔悬崖和两道神性之门,同她相望。她见她身姿挺拔,高大而温和,用那不会恼怒,唯有谅解的眼,深深望着她。
这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确切为她所哭,就在这深沉,醒时即忘的梦中。那黑暗门扉之后的歌声,似已诉说一切,道着:但我们的结局,她摇了摇头,只有伤悲。
泪水划过她的唇边;她的心冷了,门扉终于不曾被越过。对岸,夜雨纷纷。她瞧着她的脸,说:楛珠。像这哀歌在那爱情的墓园中回荡,她同她,也自始至终,永隔这心和神的断崖,临在天使之下,遥遥相望。
塔提亚所见的绿暗庭院中的两个修行者——究其实质,她最在乎的,大抵还是在门廊下对她微笑的这个女人——她停留在物世中的肉身同那晚的所有人般历经混乱,就如后日千平公里之内的居民可回忆的那样:自东南角到西北隅,孛林被两圈飘渺橙黄的光环所环,那明光的边角内却满绕浓厚黑云,空中不雨而空气沉重,四方,尤以劳兹玟方向为重,浮现龙影,而空中紫电如网,龙群穿行其中,有胆小者不得不临街俯跪,余人奔走归家。之后,那空荡街道上才是一队人马,披着黑暗和零落的紫光,掠骑般奔向堡垒,而临开门时,厅中已群龙毕至了,王储,令从外赶来的国王和大臣惊讶,现身廊间,此时方才显出,他召集同胞妹弟是未经国王准许的,对于尚受怀疑戒备的重犯而言,难见合乎法度,而他的面色,却又显得庄严堂皇,尽管虚弱显着:任谁见到他白而泛青的脸色,瘀伤似毒的指臂都不会否认。情况不允许有人来追责,龙子们心怀愤懑而谨慎地一言不发,见国王手抱一人身,跪在王储面前令其滴鲜血一线,更使那神光不同的眸子中百千情绪交杂,内心狂澜骤起,四处却弥漫压抑寂静。闻闻那香气!那毫无疑问,便是使人能忘却肉体孱弱,涤荡欲念而通晓水火光电之变化奥妙,而取之存护为人所用的三王之血。梵恩-赫米尔的明石之血,最能驱动的便是那实则被裹挟入这大幕将开的血心之斗,而心思明慧的人:如温霓,诗藤诺斯,巡茹潘多,尤尼微等人。虽地域不同,阵营相异,注定也不是同志,然所念所想,都是相同:若能通晓事理,解除心中纠葛,而撕下面上那层残忍的面具,该是多好!而至于这面具,多少是血肉长出,至乎真实,又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站在各处,龙子们低头凝望国王所怀那少年躯体,心中激情振奋,冰冷敌视皆有之,而至于王储见她转醒,靠她过去,低头亲吻她的手,又无疑是种信号,惹数种形体变化,眼神交流。
塔提亚就是这时候倒了下去;国王不理众人,已上行幽暗之中,自然不曾注意到,而她先前一直精神尚佳,她身后的'鬣犬',身边的军大臣,远处那几个初来神都堡垒的流浪龙,也都不曾关照她,这一晃险些令她砸到地上,险被昆莉亚接住了。 “塔提亚!”她焦急惊呼,引上方龙子,四周人群都来看,而堕入昏沉一刻,显然是被塔提亚以意志力压抑的红花铁鳞霎时涌出,昆莉亚心道不好,旋身便将她覆上,将她的面容手臂,牢牢掩在自己怀中。 “啊呀!啊呀!”这样距离,她听见塔提亚在梦中发出哀哭,心急如焚,却无办法,只能抱着她,面前那'鬣犬'们目光灼灼,昆莉亚将眼闭上,心中悲凉,却也平静。这般纠葛的状况,是直到王储起身,对四周道:“今夜的集会便到这里,情诸位归去罢。”,才缓解。他行走迟缓,若有痛苦,仍勉励坚持,向二人走来,一并对身后'鬣犬'及流浪龙道:“几位不介意,也可在堡垒暂住一二日。”
“……不必了。”昆莉亚可见奇瑞亚极复杂地向此处望一眼,又抬头向克伦索恩:“我们有更适合的住处,殿下。”她说罢离去,自始至终,双方态度都温和平常——这弑杀女王的军队,以及女王的遗腹子,便在无雨之夜交汇在此,其言行仿佛说明前事的纠葛告一段落,以那后来被公认和'迦林'女王相似的公主入内的一天;那究竟是天神重临的谅解,还是天魔回魂的预兆,只有后日才知晓。也或许,早有预兆……
“血龙心。”人群散去后,克伦索恩方走到昆莉亚身边,蹲下查看塔提亚情况,严肃道:“昆莉亚姨,将她带到审讯室去罢。”昆莉亚面露哀愁,克伦索恩摇头道:“血龙心实为凶险,此乃杀伐霸道之心,绝不选心怀慈念之人。一旦她受选,便说明,她已做出选择,你要在她彻底化身之前,将那心脏剖出。”昆莉亚见他言语如常,心有惊愕:于她心中,他仍保存那个性柔软而孤单的孩童模样,不想他如今已这般坚硬。克伦索恩见她神情,不由苦笑,道:“昆莉亚姨是在觉得我'杀伐果决'么?”他低头看塔提亚此时已露出来的面容,其上红鳞似有生命般蠕动,道:“言语轻巧无用,最为坚忍刚强的,难道不是需亲自动手的昆莉亚姨吗?”他犹豫片刻,手抚昆莉亚的肩膀,道:“我知道昆莉亚姨和她感情甚笃,但正在这关键之时,万不能侥幸大意。若父亲和血龙王爆发龙战,后果不堪设想。”
昆莉亚自然欲问是否有办法抑制这化龙——作为一种割皮生骨的生理过程,然她自有龙心,心中怎会不知道,是心生龙,而非龙成心?至于这地步,万般无可救,除非心有极。克伦索恩便见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怀抱塔提亚,面色沉痛却不乏微笑,对他道:“塔提亚谋害了您的母亲,因此您不必为此伤怀,克伦索恩。”她思及那一夜的月亮,如石的躯体也为无法倾泻的悲伤颤抖,含泪道:“塔提亚若因此而死,也是合乎清理。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动手的人了。”
她说罢,行礼离去,怀抱塔提亚——那黑血的使者,在这一夜,一向上,一向下,各自进入幽暗中,克伦索恩长久凝望,终闭上眼,向上走去。
那类分享了同一种血和心的人,即使外在的差别再显着,上下的级别再悬殊,内心,尤其是灵魂中的感情都是相似的。相似的叹惋,相似的愤恨,相似的哀痛,是以当昆莉亚在为塔提亚和她的作为和因果叹息时,已在堡垒上方,拉斯提库斯的哀叹丝毫不比此少,因,究其根本,她们都已因这相似的理,化身为龙——是那眼中流出的泪无法宣泄和表达的伤悲,变成了血,连血也无法概述的痛,转作了恨。自己的泪不够了,连苍天都要为之落泪,心中尚且不痛快,只能久久跪在这无神的祭坛前,祈求心灵的——肉体的——其杀戮的平静,但那也永远像在正和负之间,无法长久的零和无了。他先前与维斯塔利亚讨论,显得坚定又温柔,不过是因为他爱她,因此他绝不至于使这愤恨灼伤她,但夜深人静,空无一人,唯留他这颗心,这满目狼藉,忆起往昔种种,那憎恶岂能停息?像零落的腐肉和淤泥,他徘徊在地底的石室中,鞭打和审问自己,直到白日到来——血是流不净的,只是夜结束了,像是人不曾彻悟,就已迎来无果的死亡。
死亡——这事情,他还不了解吗!自己的死亡,别人的死亡……成千上万的死亡,在那些没有光明和终点的岁月中……他抱着她,手臂颤抖,眼中含着泪水,推开一扇门,将她送进去,心中埋怨自己为何没有追上她。他从来没能保护好她,无论他怎样努力,这似乎也是说,使人死是容易的,让人生却很难了。他将她小心放在床上,跪在那儿,紧握双手,低垂头颅,好使自己不要哭出来:他哪里有资格哭呢?他的心中确实是纠葛而痛苦的,因为他心的双面在他眼中不断转换,时间每走一丝都显艰难。朦胧看着她在床上熟睡,他不免欣慰而高兴,心中念着,感谢上苍,感谢你……感谢你在如此绝望,深黑和邪恶中,再给这生命一次机会,让我在余命将息时,不是心怀绝望奔赴战场……但就在这微笑出现的同时,他久久压抑的泪水也终于滑落,滑过他的唇瓣,就像那过往的亡魂在拖拽他。他强大如斯,又怎可和这恶毒相比?这最后一滴血,也只能是眼泪,诉说他软弱的心声:这样真的好吗?他应该将她放在这儿,放在这一切的中央吗?他的心决定了,他不应该动摇,但瞧着她,他只忍不住这样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勾勒她的轮廓,眼泪不停。他除了看着她安然无恙,健康快乐以外,什么愿望也没有,但这太难了。他感到种钻心剜骨的痛苦——太难了,就像不龙登天,他无以为之呀!
“……父亲?”正在俯首于悲痛时,门开了,传来那年轻而虚弱的声音。拉斯提库斯骤然抬头,赶忙抹去泪水,不让儿子看见;克伦索恩已见到了,而那张惯常威严冷酷的脸上浮现的表情,将来他也不曾忘过。他浅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感情也压下,对拉斯提库斯道:“我能进来吗?”他父亲眨眼,喉头滚动,极重地调整了气息,才说:“进来吧。”两人相望走进,克伦索恩知道父亲还在提防他——正如拉斯提库斯在他童年时的作为,他前些日的活动也将两人间的信任完全破坏了,只是他很清楚,尽管拉斯提库斯无法信任他,他却还是纵容他,溺爱他——这便是他的性格。做儿子对此不能有任何评价,只压下种种,平静道:“她应该很快就会没事了——我想和她谈谈话,可以吗?”拉斯提库斯显疲倦,点头道:“我需要在场吗,孩子?”克伦索恩一愣,道:“您在场也可以。”他不想拉斯提库斯会主动提出离去,而只见他上前一步,久久凝视克伦索恩同他不那样相似,而更像母亲的面容,手抬起而不触碰他,柔声道:“我相信你,克伦索恩,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去跟你母亲说说话罢。”
克伦索恩,尽管身负龙心之主的使命——到最后,也显出,并不善于应付拉斯提库斯。他似能了解父亲为人,但最终也无法平静以待。他先前准备好的呈辞便无用了,只能望着他,道:“……她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母亲,父亲。”他提醒他。拉斯提库斯笑了笑,显得慈爱,道:“你说的是,孩子,就按你说的办罢。”他言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出门去,克伦索恩矗立原地,只在最后一刻,终于忍不住回头,颤声道:“——一千年,两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
他听拉斯提库斯惨笑了一声,便无下文了。“……你也许永远别知道的好。”黑龙王难掩感伤道:“永远别知道好。我知道你关心这世界,关心……正义。但我宁愿你不关心,克伦索恩……”
他便离去了,留克伦索恩独在月色明亮的屋中。他站立许久,看着床上女孩的面影:'女孩',这个词是恰如其分的。她的身体仍显瘦弱,面颊尚未长开,下颔柔软,眼窝占面目要大;但另一方面,她已足够高,而全身的轮廓都已浮现,在某种邪恶的欲望中,已是介乎成熟和未熟的珍宝;尽管这想法令克伦索恩厌恶,当他坐在床边,他不得不认为这标志了种事物中的中间态,从一种存在——到另一种之间。这一边,死气蔓延,那一边,会是生吗?他不能说,唯有等待,不发一言,月光照在他的泪骨上;她们是有些像的。
于是,当厄文睁开眼,见到的便不是拉斯提库斯,而是克伦索恩了。
她虽然不曾在睁眼后见到他——却在睁眼前的最后一瞬间,见到,想到的,还是他。梦境的智慧终于告诉厄文为何她对那条通往孛林城西的金黄驿道印象如此深刻,盖大约这寰宇中转瞬即逝的一百,两百年前,她正走在回城的路上,手中提着木篮,曾看见一队死囚在路的另旁向反方向走,而当她回头去看的一瞬,这黄金中被炙烤,无比深沉几奢华的黑色流淌在她面前。在她通往生活繁琐,他通往死亡的路上,她们偶然遇见了,在极长的数秒中,两双晶莹的绿眼彼此望着,熏风和暖,连眼都不敢眨,害怕时间过去,于是眼泪也就不落下。 “看什么看!”狱卒道,在这男人的身上抽了一下,像对一只高头大牛般,然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执意不听命运对两人的安排:在惩罚来临前,相见也不允许,而当惩罚来了,退缩已是无可想象的。由此,无乃是罚,有也是苦,人便在这神性之门下用这千年不绝的苦雨浇灌自己;那下午,她看着几个狱卒合力将他压跪在地,最终才驾上了罪人处刑之路。她篮中的茶叶散发清香,被如此香云包裹着,见他步步回头,睁着既无愤恨,也无暴虐,只有惊奇,似想和她搭话的眼看着他。据说他是因杀了人才受罚的,人群中有人道:“长官,发发好心罢,他是为救人才将那人杀了的呀!”没有回应;他自己也像是对此不在意,只是看着人群中这个背着茶篮的女人,是直到绞刑架已在面前,他似才反应过来,猛然将眼闭上了,仍对着这女人,摇着头。他闭眼,摇头,嘴唇动着,她瞧出来,他说的是:别看!
所以,她将眼睛闭上了。消光衍射华彩的黑暗里,那身体在空中,有如风铃一般飘荡着;眼泪温暖柔情,从她眼中滴落。后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睁开眼。时间转换,那悬挂的绞刑架下已是绿草白花,又在最近,新增了几具新尸。她虽不知道,但天可见,那正是他自己,在重获了自己的剑,自己的心后,横置于此,旁书:'奸淫者,施暴者'。就这样,生命与丑恶之血不断交叠,在环回绵延的流淌中,直到如今。这就是他的命运;这黑龙心的持有者,如此度过了在神性之门下的年岁。
但她呢?她不是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她闭上了眼——也是为什么,他请她闭上了眼。她未有任何必要舍弃何物,为穿过那扇神性之门;她在它的奥秘中,至于,是何物,最终会让她从中跌落,似乎是鲜明却又未知的。在梦中似带来战栗的智慧和欢乐,都会在梦醒时消逝,似乎是某种惩罚,又为了某种公平。最末,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见万事无不溶解,心中不有任何黑暗的预感,只是欢欣的:爱无以回报——大约只有爱来回应。她确实是很爱他的——至于到了将他,同她所造的万物相提并论的程度,至于他到底对这些无情无感的万物做了何事,她只能用命运来体会了。
厄文苏醒,第一反应是寻找拉斯提库斯,事到如今,这份稚嫩的意识对他产生了某种依赖,不是不好理解。初次之外,她还模糊对他有些担心和念想;她在倒下前,特别其实是在面对那些'鬣犬'的时候,尤其想着,她想为起初的冲动,和他道歉,说她愿意和他谈谈。不知为何,她认为跟他的谈话,是越早,越私密好,因为似乎唯此,她能说出自己的真心,或知道他的真心,而事莫有比这更安慰的,这就好理解,为何她醒来后,看见身边再次不见拉斯提库斯的人影,有两分失望,而见面前有个尚不熟识的人,有惊讶,却不觉得很恐怖:只见银色月光下,这女孩跟面前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男人望着,眼中浮现出无法解释的好奇,喜悦,和怪异的慈爱。宛如见了许多年前被放入水中的玻璃瓶,沧海桑田后再见,她利用这片刻寂静,好生弥补先前朦胧中无法清晰而见的面容。她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感一股莫大的柔情和酸涩,手指抬起,想去碰碰他的脸,只被他的眼神制止了。
“你还记得我吗,厄文殿下?你刚刚有些朦胧。”他再介绍自己:“我是克伦索恩……”厄文如梦初醒,放下手,道:“啊,我记得的。”她笑了笑,显和善而亲近:“你是'王子'。”克伦索恩微愣,道:“你懂得古梅伊森语?”王储名字之辉煌和气派是不难读出的,然而名字的真意还需要受过教育的人才懂得:这名字在古梅伊森语里就是'王子'的意思。厄文道她不知什么是古梅伊森语,但说她确实知道这词语的意思。克伦索恩微一思索,又道:“你出生在哪里,有没有上过什么学?”厄文摇头,如实道:“我出生在'迷宫山',据人们说,应该是在阿奈尔雷什文和劳兹玟的交界处。我在教会里听见孩子们要上学,我自己没有去过学校。”克伦索恩凝望她,沉默片刻,道:“那么,在'迷宫山',就是你,救了陛下,对么?”她犹豫,再点头,眸光一暗,克伦索恩不在意,又问:“能否请你描述,当初陛下是怎样落入了山中,为何一月半才返回孛林?”
这问题才终于使她为难了;她低下头,不由叹气。“不必勉强,你若不愿说,我不会逼迫你——只是此事是一不解谜团,若有详尽信息,对后日的利害判别很有好处。”克伦索恩道;厄文摇头,努力说:“我可以告诉你。”于是,她便详尽将她在'迷宫山'的生活,她如何在山底的沼泽见到了拉斯提库斯,如何在一只老虎的帮助下将他拖拽上来,到给他换洗衣服,擦拭身体,也态度诚恳,并未掩饰,反使克伦索恩面露异样。他那骤然显出的天真样貌使厄文不禁微笑:因如此,他强撑的稳重和坚强都一目了然了。 “他那时实在脏得太厉害了。”厄文说:“现在回忆起来,是很有趣,但,克伦索恩,我那时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事,什么也没想……”他还在恍惚,半晌,才点头,道:他知道,他知道。她笑了会,心情放松,继续说,然不时,神情低落,有口难言的就是她了。她只说,拉斯提库斯显得神智不甚清明,无法说清自己坠落其中的缘由,二人就在一起生活了一个半月,至于细节,只是含糊其辞。她不时叹气,似乎自己也没发现;只能含糊其辞。克伦索恩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那后来,他是怎样想到回来的,你又是为何离开了'迷宫山',厄文公主?”克伦索恩对她道,眼神微暗:“最关键的是,陛下有没有同你提起过,他是你的父亲?”
厄文闭眼,摇头。她手指握紧,最后深吸了口气,似乎释然了些,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洛兰是我的父亲——实在抱歉,这样说可能有些奇怪,因为当初,我问起他的名字,他同我说,他叫'洛兰',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她顿了顿,道:“他离开了'迷宫山',是因为有个年轻男人来找了他,且,他对我说,他担心你,害怕你会出事,克伦索恩——”厄文面露难色,不过也很快微笑,道:“且,他对我说……”
她沉默了。两人对望着,克伦索恩起初面色严峻,也笑了。厄文见他笑,心情平静了几分,柔声道:“我是不是和什么人长得很像,克伦索恩?”他摇头,道:“其实我不知道,厄文公主。”他看着她,诚恳道:“但您应该已经猜出来,我其实既是你的叔辈,也是你的兄辈。”他深吸口气,将这他从来没向任何人坦白的话,对她说了出来:“我是'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和她的长子,拉斯提库斯的孩子,也是她的遗腹子。我从没见过我的母亲。”他说完,闭上眼,笑了笑,道:“很古怪,混乱罢?”他等待着,不想厄文竟并未置评,而是柔声问,道:“他是不是很爱他的母亲?”她告诉他:“看起来,他是将我和'迦林'女王弄混了。他总是叫我,迦林,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有危险……原来是这个原因。”克伦索恩苦笑:“您竟然不害怕么,厄文公主?身在如此王室,众龙嗣对他都是害怕的,尤其是他荒诞不经,没有规矩的爱。我希望他没有对你做出什么——我作为他的继承人,他的弟弟,不得不是他的儿子,对你表示深深的歉意。”她摇头,对他微笑,显得很平静,道:“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谢谢你。”她停顿一下,道:“大哥。”克伦索恩恍惚,但只能接受,继续道:“……那年轻男人,厄文公主,你能否向我描述他的脸?”
她态度平和,照做了;克伦索恩点头道:“果然是达米安里德。”厄文又将后日她下山之日看见一个同他长相相似的男人事说了,克伦索恩皱眉:“达米安费雪也在其中么?”他想了想,嘱咐她道:“请你小心,厄文公主,达米安费雪接近你,一定是受了他兄长的指示。他是你的一个兄长,未来还会同你有接触,万不要相信他们。”厄文点头,并无愤怒,不安或恐惧,使见者惊奇。克伦索恩对她越发生出特别之感,沉思道:“……那么,你是为何离开'迷宫山'的,厄文公主?”
这问题使她想了想;在先前的对话中,除却那一月的细节,她含糊其辞,还是第一次显出这般需要酝酿的神色。她谈吐清晰,通常用词准确而温柔,这话却似乎颇费思考。她思索片刻,开口,从那'迷宫山'的风雨之夜开始,同他娓娓描述道这山中漂浮而来的黑暗。她的言语能力,如此可见是出众不凡,几有魔力的,他不曾目视山中,却也勾勒出一细致的一花一木,或整合的写意形貌。克伦索恩坐在她面前,望她年轻,清澈,格外良善的面容,不由惊讶:对于可能的纠纷和失望,他是有准备的,但他不曾预想他会在她面上看出如此光彩和明亮,像是暗夜中燃烧的白色火石,飞舞的热量却不灼人。他随着她一同回到'迷宫山'死亡降临的夜晚,见到展开的迷阵,那荧蓝的水牛尸首堆积潭中,走兽环城,尽数离她而去。她语气平静,恐惧已去,只剩深深叹惋。厄文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克伦索恩。我和谐的动物良伴在那一夜彻底反目,互为仇雠。我的羊群尽数死去,生息一二,我送于农家,但农家妇人告诉我,她将最终将它们杀死,而这事似乎是那时我无法改变,让我生出了疑问——这也是为何,我离开'迷宫山',跟随那条名叫'玟'的大河,一路南下,来到了,'孛林',这城市。我在教会的公馆中工作,企图找到这问题的答案:那一夜的悲伤,究竟为何而生,为何山中万物,同山下万物,这样不同——那一物件,'邪恶',何生何灭?”她言语平静,神情哀恸,克伦索恩却看出坚定。他听了她的叙述,久久不言,低头不视。
“大哥?”厄文柔和问;克伦索恩笑而摇头,道:“没什么,厄文公主,我只是……自愧不如。”他闭眼,摈除心中那柔软的伤感和深沉不安,重新整理思绪,方抬头,对她道:
“我再向您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厄文殿下——请您见谅,我想您一定会继承,'厄德里俄斯'这个名字。”他对她道:“'光明','领导者'。我是白龙心的现任持有者——尚不完全,然除我之外,这龙心未选她人,而我已准备同任何企图夺取它的人作斗争——为将这颗龙心,置于你的执掌之下。”他见她面露惊讶,仍微笑续道:“我如今是孛林的王储,但已是有罪待废之身。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接受我的相辅,承下储君之位——成为未来的兰德克黛因女王。如此,黑龙心的持有者,白龙心的持有者,都将坚定站在您的这一边。龙心超越人理,乃是通天神道——故而,请您忘记我们与您的肉亲身份,贯彻您的命运。”
他顿了顿,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宣布道:“——成为那注定,将世界从死亡中复生,展现光明和正义的天命之王。”
她从梦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收拢双脚,四肢皆盖住胸膛,紧缩一处,压向墙角黑暗,在那幽冥中,抬眼看她的监护者。约是第一次,她觉得她是那样高大,威严,又有超凡的澄澈。像座将她拒绝的城池般,她俯视她,面目模糊,唯有种胁迫的感触残留,似一庞大,有角的神牛,缓缓向她行来。塔提亚的脑海中传来阵阵刺痛,赶忙闭了眼,眉头紧锁,听昆莉亚叹气,道:“你做梦了么,塔塔?”她咬牙,不快道:“别过来!”她原先已在向她走,这么一说真的停了步,站在原处,凝望她,再缓缓俯身,真如那下跪的黑牛。当她睁开眼,就见到她哀伤,无奈,却也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那唯神或兽才知道的光彩。梦中的光影交错,塔提亚不由咧开嘴,汗水和眼泪,随浑身剧痛滑下,颤声道:“怎么,你要动手了吗,楛珠!你这大笨牛!”她笑骂道,要张开手,全身却发抖,不能做成:“你没看出来这龙心还是选了我罢!那也难怪,你连奇瑞亚一直活着都不知道!”塔提亚是想显出她不怕的——不怕死。她可不决定在这儿化龙她还有什么活路,也不愿折腾,只是不知怎么,手却不放开,心中还有阵声音,细弱游丝,但声嘶力竭道:怎能放手,怎能放手——我们求了这么久——
女儿啊!她的浑身都为这渴望而发颤——为了这颗龙心,我们求了几千年!
只为跨越不仁天意为我们设定的命运!你怎能就这样打开心扉,让她取出这颗燃烧的红心?
她蓝眼一暗——然说时迟那时快,那幽暗和暴烈转眼便化为了惊愕。她被人整个抱住,扣在怀里,在这个距离,她还能感到那人的颤抖和战栗,心碎的泪水,似于手中钢铁般的力量是不符合的,滴在她脸旁。她听她哽咽道:“塔塔,我——”但她的手,已握上了那颗心。她的心更快,还是死亡更快,或者——塔提亚转过头,同昆莉亚四目相对,见到那悲痛万分的眼眸——她到底不会化龙?这是个未解之谜,就像她不知道昆莉亚究竟会说什么一般。审讯室的门已开了。人影颀长,宽阔嶙峋,压在地面。两人抬头,只见堡垒的主人,黑龙王拉斯提库斯正在门口。
“陛下。”昆莉亚低声道。 “且慢,昆莉亚。”拉斯提库斯抬手道:“我有话要同她说。”她低头望塔提亚一眼,面露担忧,罕见表异议,道:“陛下,能否让我来——”拉斯提库斯摇头:“我暂不杀她。”此言一出,许是从事理上不应该的,塔提亚却清晰见昆莉亚嘴角有一丝笑意,只迅速被压下了。她不曾见她面上有如此多转瞬即逝的考量和深沉,只怔怔看着,见她行了一礼,走向拉斯提库斯,不曾回头。两人交过,待昆莉亚外出后,拉斯提库斯方低头,长久看着她。
塔提亚别开眼。“还倔强么?”拉斯提库斯道,走近她,对她道:“站起来,同我面对面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蜷缩在角落,怎么行?”塔提亚咬咬牙。她通常在拉斯提库斯面前就极没面子,因他不仅待她如小孩,内心也将她看作小孩,现在倒还来指责她孩子气了。她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来,衣领甚是拉开的,露出左胸上骇人的伤痕。拉斯提库斯端详过后,放柔了声音,道:“将衣服扣上罢,塔提亚。”她看也不看他,飞速将衣服扎起来,仍鼓着嘴赌气,眉头紧皱着。拉斯提库斯看了,叹气。她半晌没听见声音,一抬头,才发现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说:“我不看你。你想干什么,就尽情做了。你做完,我们再谈。”
眼泪大滴从塔提亚眼中滑落;她一边无声地哭,一边飞快用手将那眼泪抹去。她手上的鳞割开脸上的肉,割出的伤口中又爬出细密的鳞。鳞片剥落,血肉生长,如此反复,审讯室中无声,唯有鳞片掉在地面,似雨如水潭般,良久,拉斯提库斯弯腰,拾起一枚红鳞,放在掌中,细细端详,道:“卡涅琳恩的标志,是一匹鬃毛优美的骏马。马分明食草,你可知道为何她比狮子更酷烈,塔提亚?”
她压根没心思同拉斯提库斯打哑谜,随口回道:“这谁知道。马被逼急了,连狮子也吃。”拉斯提库斯笑笑,合上掌心,终于抬头,看向她,道:“正是如此,塔提亚。她不过是匹被逼迫以至战狮斗虎的骏马罢了——而如今,她的女儿,你,既然继承了她的心,也就继承了她的命运。”塔提亚心中恶寒,终于目视他,道:“那你杀了她,现在是还要杀我吗?”
拉斯提库斯摇头。
“卡涅琳恩……”
他念起这个名字;从中她听见那平静而深沉的恨意。被接二连三摧毁自己所爱,所珍重——不惜用性命去呵护的事物,固然是深刻的。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不见仇恨,对她说:“——她的罪不是那因恐惧而生的凡常小罪,亦不是迷蒙的欢愉放纵。那是个宏大的罪业,死亡无法洗清,她也会永远归来。卡涅琳恩有凌云壮志,这才炼就了这颗烈火之中的龙心,仅在我之下,却于人来说,比我更可怖。人害怕我,而拥护她。我不引诱人,她却予人以名利和斗争的罗网,因此,她这颗心,我才尤其小心,放置身内。”他看着她,缓缓道,眼中无限忧愁:“我有了她的心,却没有她的魂,所以不可能化为血龙——如今你已被这心选中,有朝一日,将它吞噬,才能成为真正的血龙。”塔提亚冷然听着,道:“这么说,你更应该杀了我了。”
拉斯提库斯苦笑:“那又有什么意义,塔提亚?还会有下一个你。”他上前一步,停在塔提亚身前;那影子让她不舒服,浑身紧绷,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瞧了她很久;最后,那是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他在其中看些什么。
“我想你来洗清你父亲的罪业,塔提亚。”拉斯提库斯轻声道:“让这份悲叹,在此结束罢。莫让另一颗心,知道她的哀伤。”缓慢地,拉斯提库斯抬起手,碰到了她的肩膀。那感触如此深邃,她似不被一人触碰,而被洪水冲刷,便在耳畔涌起无数潮声,置身宁谧之间。黑龙的叹息如夜:“帮助厄文,赎回卡涅琳恩对她所造之业障,在最后时刻,献出你这颗心。”
他会说,'父亲',实则是不同寻常的,后来才显出合称。她毕竟不是她肉身所成,只是心血相连,命运与共。
堡垒上层,“王子”和厄文所在的屋中,窗外的闪电停息,月光朗照,而忽然,便在月光彻触她的一刻,她的笑容似有松动,面露惘然。 “怎么了?”克伦索恩问。她们正准备谈起些——历史。就他所说,这是她主要需要对付的事物:来自过去的事。
“不。”她皱眉:“我只是……”
她只是有些累了。她说;克伦索恩显得理解。“你中的'白河'之毒性十分烈,又饮了几种龙血,坚持到现在,已是出色。”他微微一笑,替她盖好被子,道:“我们下次再说。”“历史?”她呢喃,意识渐昏沉。 “历史。”他说是的:“我后几日便带你去'鲸院',如何,厄文公主?了解过去,遗憾,不得不依托些符号记载……”
她点了点头,手指收紧了,仿佛要握住什么人。她的嘴唇张开,渐渐落入黑暗,却心满意足。
“今天夜晚这样明亮……”她闭上眼,轻声说:“维格,告诉他——我不怪他。我怎么会怪他呢?”克伦索恩微微一愣;她说的不是孛林话。古梅伊森语,他依稀辨认,见她嘴角的微笑,就在昏暗前的最末一刻:“只是让他来见见我。让他注意安全——都会好的。”她承诺道:“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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