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Αποπλάνηση και Επιβολή)
“你不应该现身,”克伦索恩道:“——再走一里,你就离了林地的范围。没人能寻到你,为何在我这个孱弱之人眼前放弃?”
他迈出林地,目视身前之人。月光映于原野,夜色似水透明,人心冷硬。站位于前的人,一个中年男人,回头看他,风吹克伦索恩的白袍。这男人面若磐石,略无表情:
“你不是什么孱弱之人。”唯月光似在他无波动的面上若一丝惨然微笑;他回身体向克伦索恩,静谧如前,姿态诡谲。他身着北地短衣服,四肢瘦长,衣物凸浮其上,波动却小,若有静止,盖自此人对自身肌肉骨骼精密的控制,令风紧密缠绕其身而行动似滑行。他行走在月光广阔的草野上,背对苍茫,惨亮的明月,面容被黑暗充满,眼珠透有无神,无情,无畏的洁白。他的质问者,相反,不得不因此畏缩,感到这男人目中但无他物,唯对他有一丝热忱,但他昂首站立,使身上的流线自由穿行,随风而去。四散的草灰和银发见到他忧愁的眼睛。 “你不是什么孱弱之人,”那男人复而道,每一唇形的颤动都似机械清晰,昭示某种全然的掌控力,其舒张回复似深刻而空洞的微笑:“我是为见你而来的。”
他走到他身前,始终目视他,月光海下,生命有若寂静;此人自身若石,他的目光也似愿将受观者转换为石。缓慢而凝固地,在草野中,他看这年轻男人的面孔,缓而但屈膝下跪,而随沉没,他眼中的虔诚和狂热便越高涨;年轻男人,身戴白披肩,自高处望他,看见地面上唯在天空中才可得知的荒芜。
这男人道,恭谦垂首:“我为了见你而来,我的宗主,”他以寒冷而坚石般的语气称呼他:“伟大的白龙心之王。”
他久久沉默,风将他的发和衣吹向月亮。“我不是你的宗主,更显然不是何人之王。你误会了我。”他低头同他道,原先更应残酷,如他父亲会的那样,最后却带上些许凄凉:“但,最根本的是,你一定误会了你自己。你想见我,但我无法带给你任何事物,除却你必须面对的审判。”北地夜风有凉意,又或许是内心所感,他收拢自己纷飞的外袍,抱起双臂,对此人道:“你犯下大过,践踏生命,残忍无度。你必要付出代价,”克伦索恩道,气息不平:“你会为此偿命,由我所宣布。这就是你所求。”
此人对他微笑。这回是真切而深沉的,饱含自信:“生命。她们不是生命,只是生命可能的渠道。尚不是生命,生命的高贵没有界限,然而我们也不可称呼如此低贱的存在为生命。”“你在口称亵渎,我却不会为此使你罪加一等。”克伦索恩抬高声音,已有颤抖:“我不会以比死亡更深的形式惩罚你。”“--而您也不能。我可以率先夺去您的性命,使这高贵的呼吸停止,而之后无论您父亲的怒火如何席卷世界都无济于事,生命的脆弱和矛盾便在于此。您那穿梭在丛林中寻找我的扈从,那无智慧的女子,无法阻止我,而使我不曾如此做的唯一原因,是您所持有这这颗心向世界明示的真实。一魂换一心,无事胜其能。心不会欺骗,时至今日,尽管不曾与我们并行,您仍然是我们的意愿。我们的宗主,为我们点燃明灯。”
“放肆。”他低声道,露出愤怒相,月光点亮他面上的白鳞。 “我的言语无力,如何胜过您鳞片刹那的闪光?”此人微笑道,向他举起手:“心不会欺骗,结局已经注定,我心满意足。白龙王,我将这祭品献给你,唯愿您使我们至于人智的极限,格于止境,而若你不胜心中残存的感性所扰,今日要我的龙心,我也献给你。”
“你疯了。”他喃喃道。 “疯狂的并非我。”那男人暗示。他向克伦索恩垂首,未有丝毫抵抗之意:“您可取我的性命了,我的宗主。”他颤抖;他唯有一把匕首,而它出窍与否不予丝毫变化。他知道结局不会变。克伦索恩缓慢将其取出,他的眼中所见不止是晨间那女尸的惨状和凄凉泪水;他看见千年来'回忆宫'所予他的记忆。 “你必须为你的罪付出代价。”他恐惧而凄凉地说,不似战士举起刀剑,倒似绝望之人以刀尖为慰藉。他看向圆月,嘴唇颤抖,寻求帮助。
“--我会找到你,尽管跑吧。我这样告诉你, 你显得轻蔑,但我为你考虑了。”
克伦索恩为这声音的响起感惊愕而放松。她沙哑的声音中蕴含不变的童真和力量。矫健的红影从那男人背后出现,像如约而至的死亡狼群,无声无息,直至于最后一刻。那声音说:“跑吧,跑到天涯海角,以为逍遥无忧,但我会捉住你,我能看见你,在与死亡赛跑上,你不能与我相比。你跑不掉了。”她咬住猎物的咽喉,高兴道:“我看见你了!”
她挥刀。他看见一道红色的弧线划过他的眼睫,他向后退去,踉跄倒地,见那头颅似在空中停留数久时间,身体并未抽搐,面上表情宁静。他推动双手,头颅落在他脚边,透明白血若慷慨泉水从 身中涌出。她双腿下沉,贯出手中红刀,自背后穿于克伦索恩面前,胸膛撕裂,那心在胸骨之中,隐隐散发乳白光晕,若洞窟宝藏使人追寻。这是颗石心,有坚硬破碎声。她用力一绞,将那处割出三角洞口,再伸手发力,筋脉破碎,屏障消失,那心便落在她若有透明粘浆液的手中,闪闪发亮。
“白龙血所浇灌的心,真干净。”塔提亚感慨,垂首看他:“我们还得了一颗龙心,虽然如今不值钱了,仍有价值。”他不回话,她以为他受惊,伸手来扶他,道:“结果是好的,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没事。”他摇头,扶地起身,双腿仍发颤。他走过她身边,经过那仍跪地的尸体,看远处浮动的原野线。 “那果树的效应尚未消除,是你的幸运。轻松就将一头龙拿下了--想想看,若你父亲知道这果实会多高兴,你应该让叙铂带回去给他。”
“你说的对。”他轻声说:“并且应该派人来保护这个村落。父亲会做的,只要他得到了消息。”塔提亚眯眼。
“是。”她道:“但为何你气息虚浮。恐惧这样强烈?”
他轻微点头,笑容自嘲;他没有回头。“是,又不是。多谢你的帮助,塔提亚,不然我会有危险。”他面朝明月,听她阴森一笑:“危险,是的。但最危险的不是你和那人面对面,而是你被恐惧所占据。你不能害怕。”“我怎能不?”他无奈道,回头。他向她走去:“你处理得毫不犹豫。我为此称赞你,塔提亚。”
她笑而不语。她护送他回到'神恩'树所在的村落,经数小时,他们向村民传达那杀手已死的讯息,展示了他的头颅。没有过多的称赞和激动,村民落泪,长久凝视。 “我希望他从没来过。”他们用那近乎古梅伊森语的言语同他道,克伦索恩微怔,笑容苦涩:“我也这样希望。”他们续道:“我希望再不重复。”他无法回答。村民为他展示如何用这果实榨取果汁,制作果干,暂驱他心中的纠葛,再次惊愕于自己的笨拙。
“别伤心,小少爷--大公子。你还是你父亲的宝贝,”她在一旁看着,打趣道:“别指望几小时就学会这些人一辈子的营生,大多技艺不来自文字。来自生命。你得献出你的一部分生命,活在这些人的生命中,直到你的头脑也同他们有一两分相似。这代价不小,你一定明白。”
他清洗被果汁粘连的手指,没有反驳。“我看过你的过去,”他低头,对她道:“但仍然,如我所说,我不了解你的过去。我不在那儿--你曾受过这样的教育么?”
她笑了一声。“教育。没有这种事。”“每个人都受过一些,”他说:“这是社会不可或缺,也无可逃避的一部分。”他看向她,见她转过了头,对着那高大的明树:“那一定留在了你身上。”“我明白了。训练,你的意思是。”她回答:“那是有的。有些训练你的躯干,有些训练你的四肢,有些训练你的心智。那一开始是游戏,”她的嘴唇开合,声音却深邃了:“直到它成为了你本身。”她微笑道:“为这没有止境而平常的激情,时刻做好准备……”
她们没有再对话。上午至一半,叙铂便出发,返回孛林,她们再留一会,以防那杀手的同伙,也在午后上路,继续向北。村民们送了他许多果干,他放在背包中,闻到它们的香气。
“你要寻的病人仍在昏睡之中,摄政王女,”一名护士同她说,她们站在'惠院'下辖的医疗所的大窗前,正对花园:“我需要带您去休息室吗?”她仍身穿黑衣,几是一副典型的孛林王室模样,庄严,持重,只是她的面相有不去的柔和,眉宇间的慈悲若花叶的露珠,朦胧尖锐。她摇了摇头:“没关系,请您继续自己的工作,我会在此等待。”花圃中绽放些蓝花,色泽靓丽,护士已走,厄文垂首观之,内心思索。背后人流往来,许多衣着褴褛,乃是头一回来这生灵三院的专院,惊叹建筑古朴庄严,内里冷香浮动,苦痛消散,她们抬头观望,唇瓣微开,不时惊叹,然终是被人生苦痛驱使来此,如此奇景亦无以使其长留,由此人来人往,难有一止。 “是公主!”偶有小童经过,见她垂目的微笑面影,许欢喜道:“妈妈——让我们来这儿的好摄政也来了。”“高兴见到你,愿你身体健康。”她伸手道,那孩童回手寻她,然做母亲的从浓密发网下带幽暗恐惧一望,嘴唇翕动间,只道:“厄文王女。”不事多说,神色匆匆,攥紧孩子,如此离开,余她留在原处,微笑观望。
“厄文公主。”声音再起,她回头,只见一白衣身影从楼梯上走下,佩戴'大师'之徽章。 “阿帕多蒙阁下。”她如前迎上,同来人道谢:“多谢您在百忙之中还抽身关注那女孩的健康,”她望向四周:“见如此人流纷纷,我知道您平日工作必然繁重了。”“不足挂齿——虽然自您建议每日开放一定量的免费名额给无力支付医药费的贫民以来,各级职工作业不免增多,但很值得,我愿直接和您这样说。”今晨值班的'惠院'大师,同样也是她来孛林路上首遇的伸出援手的行人同她道:“先前,尽管我们自己愿私下去帮助有需要的人,时间和财力都不充裕,此番王室直接拨款,解决个人有心无力,囊中羞涩的困扰。”阿帕多蒙领厄文上楼,诚恳道:“您的所作是很好的。您父王的权力若是一柄利剑,您便是数十年来掌握它最温和适宜的手,许多人因此得幸。”她仍带微笑,却有不去的疲倦和苦涩:“但我也不希望医护人员过分劳累——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建议,各种诸多细节,若我有不明了的地方,还望您替我修整,指证。”
她们攀上二层的木房,人流渐稀,气氛祥和,空气中有花香,然登临于此,便见阿帕多蒙面上的宽和神色略变,亦有凝重。“您请跟我来。”他带厄文至于侧翼的病房,低声道:“您带来的女孩,情况并不好。”他双手交握,抬眼看她,仍真诚,只透露出尘埃落定后的苍茫:“虽残酷,我需提前通知您,她很可能活不过今夜。她看来是近期下城区那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若您想从她口中问出一二讯息,可能得尽快。”他同她坦诚:“我已为她动用了最大剂量的龙血以缓解痛苦,延长生命,但她所中的毒太过严重,而也无化龙的迹象。”
小室门帘之后,便是'惠院'的水疗室,厄文可听见其中微弱呻吟,面露不忍,片刻,她抿唇睁眼,摇头:“不,我们不需要她提供任何情报——对她来说,再说出口一次,都是伤害。您见过她,您记得么?”她同阿帕多蒙道,见他面露惊讶,转而为错愕:“——莫非这是同您一道来孛林的那孩子?”她沉痛道:“正是。您几乎已认不出她了,对么?伤得这样严重,而如果您记得,我从我的一些姐妹那儿得知,使她落至如此境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表兄,祖满。”
“——难以置信。”阿帕多蒙道,略扶额头,眸光复杂:“对自己的亲属做出如此狠毒的事。他恐怕是向那组织——'兄弟会',献上了这女孩作为自己忠诚的证明。”他的眼中起先俱是纯洁的哀叹,然逐渐,也变得坚硬,苍老,编织纹理相似的衣锦;他直起身,看向她:
“但……兴许早也如此。”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同她感慨:“我出生于一很小的公领,地也贫瘠,不似我的同窗,自我取得'大师'的位格,我就主动申请,离开孛林,巡回问诊,方是去年开放血井,生灵三院重启对龙血的研究,我才被从偏远地召回。如此说,虽显傲慢,却也是真实——贫苦人民,淳朴有之,心灵沉昏,一旦被何事唤醒,其狠毒与残酷令我胆寒。”他坦诚道:“我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唯尽心尽力而已。我听说您正设法同'经'院合作,广传女神福音,我敬佩您,愿您成功。”
她忧愁而坚定地笑了笑。她看向小窗外的阳光,轻声道:“眼下的现状,确实使人痛心,但,一切都兴许有转机——我岁数尚小,资历不深,故,也想就此问问您,您觉得,'兄弟会'这一组织,如此凶残,究竟为何会对人民有号召力……咳。”厄文原想趁此机会,于阿帕多蒙处也打探一二消息,不想胸中忽起震荡,以手捂唇,仍咳嗽不止,那浑身沉重的黑袍若某种负担,阿帕多蒙忙上前搀扶,使她坐下。他握她手腕,又以器具观测一二,神情担忧无奈,道:
“您和大公子,虽皆为黑龙王的王储,体质却比常人更要虚弱,近来定是操劳过重,又逢南风过境孛林,身染燥热,胸肺少水。”阿帕多蒙面露了然神色,为她撰写药方:“简练而言,我会建议您多加休息,或饮些龙血——虽令我不知该作何想,龙血之药力,史上最精妙的药方也只堪堪得比,而在延续身伤方面,草木走兽,无出其左右——但,我想,您二者都不会做。”他将笔书迅捷而清晰的纸记递与厄文,见她略微失神,便知自己在此事上,难能改变,唯能说:“请您保重身体——您虽不满弱冠,来孛林半年,损伤却显着。”
她眼中浮现一丝幽暗的深绿,目视室内的一丛植株,兀自出神。“厄文公主。”阿帕多蒙低声唤她:“若您有需要,我们现在可以入内去见那女孩。”她又咳嗽一二,低声道:“等这一阵过了,好么,阿帕多蒙阁下?”他自然点头,见她眼神越深,虽手握胸前的黑布,神思却不在此处。她张唇瓣,面色平常,却在触及此话的瞬间,显出些许恍惚:
“提及此事……我注意到,阿帕多蒙阁下,您近月来时常来堡垒,替我父亲问诊,”她转头看向他,轻声询问:“他的身体是出了什么事吗?我有些担心。”
阿帕多蒙对她微笑。“噢,您多虑了,王女,”他的语气平稳而宁静:“您父亲的身体非常好。”她和他对望着,片刻无声,只有眼神中谜题交错发生,最后,她闭上眼,极轻道:“我知道了。多谢您,阿帕多蒙阁下。我想进去看看这女孩。”
她先前尚可称平静,入内,在水池边,见到那女孩后,泪水却静谧流下。“您不能碰她,王女。”阿帕多蒙同她道:“可能会伤及她已固定的皮肤——'白河'之毒的痛苦非同一般,同时,也可能危害您。您并没有一颗龙心。”厄文跪在水池边,静看那女孩泛白的嘴唇,呢喃道:“仇恨……”她摇头:“为何这样大?”阿帕多蒙未回答,许久,厄文起身,回头道:“我知道您的姐姐,克留姗多,是'文'院的著名史学家,专攻——真史。”她低声道:“我希望您可以替我转达我的邀请,希望您能安排我同她私下见面。”厄文面容诚恳而严峻:“我希望了解这问题的答案:为何这样的暴行会诞生?”
阿帕多蒙沉默片刻,眼神低暗。他最终恢复平静,对她微笑:“您还记得,您最初为何来到孛林吗,厄文公主?”
“我想知道'邪恶'这一物萌发的原因,而,现在,若可以,”她如常回答:“我愿试着消灭它,献上我这一生。”他深深望着她,许头一回,对她露出长辈怜惜晚辈的神色,又有些许冷然,知道某种注定。他垂下头,看手套中的污渍,道:“我尊重您这一决定——史上未曾有人如此尝试过,而,我猜,这是您的答案之一。而,同您坦诚,”他对她笑道:“第一回见到您,我还以为您是来寻找恋人的少女,面上那样深沉因眷恋所生的惘然。”阿帕多蒙取来药膏,以惊人的灵巧和娴熟为那女孩涂抹膏药,不曾触动她的疼痛:“现在看来,您的爱必然是您的理想。”他道。
她以忽而急促且压抑的呼吸回答他;当他抬头,可见她捂住面颊,水池中的女孩尚在沉睡,医师同自己想到:对一个将死之人用上这样多的膏药,不得不是一种浪费,但他还能做什么呢?在这阵涂抹药草的声音中,他低声道:
“——您要当心,厄文殿下,”他说:“人们,有时不止感谢。他们做更多,谣言已无处不在……”
他的声音渐低,似不曾响起。做完一切,他起身,平常地同她道,他会替她询问她姐姐的意愿。“但,同您说实话,我姐姐最近过的不是很好——她的研究,已彻底失去了经费。我有一会没有她的消息了,上次听说,她似乎是去了北部,探寻某个遗迹。”他微笑道:“您需等到她回来。”
“我会的,没有关系,阿帕多蒙阁下。”厄文回答,她再低头望一眼那女孩的面容,低声道:“今夜我会回来陪她,那么,暂且告辞,多谢您的陪伴。”为她不能多想也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两人分别时的气氛比初相遇时更凝重,尽管一层的阳光更浓郁,午后,等待的病人拥抱小憩,她走下楼梯,可见大厅内泾渭分明,富有之家多在水池边,有一圈花墙与那疲倦脏乱的穷苦人隔开。 '惠院'的草药和观赏植物如云绽开,这香气却只堪堪压住那汗水,体味,血气,厄文目视其上,而这些人,见她出现,也抬头看她。俱是无言,她看见一双又一双疲倦,麻木,冰冷的眼,喃喃不安细语,在她胸中撞出道道涟漪。她深呼一口气,告诫自己,走出大门,她知道恐惧不应居住在她心中,像一株毒花不可生长在柔嫩的花园中。
“——你就是那个人。”当他们看见他时面色不若见他之子时惊愕和慌乱,相反他们以应然而平和的态度见他从那树林中走来,白壁树皮中的那一个黑影,周遭明黄树叶纷落,轻柔深重似蔓延的时岁。他们看着他,只有一丝陌生,盖因他们虽然知道他,却不曾见过他。
“你就是拉斯提库斯。”他们以古老而密封的语言同他道。
“我正是。”他以同样的声色回答;一个年轻孩子跑在他身后。他使他同他一道在离这些人数步的地方停下,于洒满微凉树叶的坡上抬头。 “她曾留有什么讯息给我么?”他同这些居民问道。 “她留有。”居民回答,态度平常,溶解在这沙沙落叶声中:“跟我们来。”
他照做;那红发男孩跟在他身后。“你们在说什么,大王?你要做什么?”他问。
“为什么是树?”他没有回答,回应以问题。站在这树皮洁白而悠远,离世的山坡上,天空的一隅显尤为清澈。他对他回过半边侧脸,并为微笑,些许皱纹:
“——你的想法?”他问这孩子,声音深沉:“你的见解一定是最独特的。”
叙铂追上山坡,仔细思考。“因为树很大。树可以记录——你用树记录。”他对拉斯提库斯说。 “也许。”他回答。两人跟着村民。
“你的骨头被埋在那湖水边,你的肉已荡然无存,”他们续以这古老语言道,空气中弥漫果香,取标题昏沉:“但你的心被带于此地——而既然你将它放弃,你的灵魂代为埋葬。在这儿。 ”他们道。
“叙铂又困了。你怎么样,大王?”叙铂说。拉斯提库斯大步向前,回答:“我并无不同。为什么是树?”他再问。叙铂蹙眉思考,他看向它们洁白的树皮。
“阿辛-亚钦……”他喃喃这名字:“阿辛-亚钦。”神恩。他念着,似其中有秘密。众人已停,待这高大的外来者走近。他们围绕一被黄叶包围的坑洞,同他叙述,代行者如何独行北地,最后一次,将葬礼在此举行。 “'战争已结束,'她同我们道,'和平久驻,直至此心之主将它取回。将有一千年我不再归来,如是你们将最后一次见我。'”村民与他道,北风吹起黑发,他俯身,挥开地面尘土,林中私语,木潮不息。 “现在你已回来,我们会跟你离开——因战争将再度归来。千年之战,天魔回魂,而藏匿者难以幸存,此地休矣。”他露出微笑,寂静聆听。
“不,”许久,他回答道,言语古老:“她所言不实,但不为欺骗。这不是结束,我愿以我的灵魂起誓,它便停留在此,拒绝此世强加给我们的诅咒。”无人回答。他独自走下那林叶土冢,向树根中心,四下寂静,不时,唯有一清脆童真的声音追逐而上,随风漂移道:“我想到啦——我想到啦,大王——树——是女神最慈悲的礼物——”
它生得最长,最少痛苦,有时看上去永不死去,生命强壮而温柔,如此它传递直至如今。他行至林心,跪至此处,将尖锐多鳞的手刺破土层,寻其根本。风向他来,传递她的话语。你会失败。她幽深道。“不。”他温柔道,这土壤似水,他如在水中打捞过往的针。尽世之人将仇恨,阻拦我们——我们将孤独一生,死无所依,唯有心碎。你知道的。她说:接下我真正的恩惠,你不是期望如此?不如带着她,藏匿于此,生来死去…… “不。”他柔声重复,胸鼓如雷,他已抚至那坚硬而柔软的藏物。
“不要否定你自己。好歹不要阻拦你自己,迦林。”他同她道:“你的慈悲就在这。我将种下它,不似使我们的儿子痛苦的虚假恩赐,而愿其真有慈心,流淌不绝。”
“蠢货。”她在他耳边道,轻柔,缠绵,眷恋。风散了,拉斯提库斯起身,手握那深黑的果实。 “阿辛-亚钦。 ”村民道:“神的意志。”他摇了摇头,对他们说:“杜文-亚钦。”他微笑道,朝上走来,姿态放松:“这不是神的意志——只是她的爱。矢志不渝罢——她对你们的爱无可置疑。”他使这些村民跟上;他说他们的村落不久一定会被毁灭和焚烧,但这并无关系。 “我会在孛林重新种下这棵树,由此,她的爱不会断绝。你们应当随我来。”众人照做,当他们走出林间,已可见龙群盘旋在空中,而长久的隔绝和安宁随之驱散,悲喜交织。
“能受您召集,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王女阁下。 ”泽莲道,取下斗篷,挺立在她身前:“我应做些什么?”厄文对她报以关心的微笑,柔声道:“感谢你前来,泽莲。我们有一段时间不曾见了,你近来还好么?”她答:“我在努力学习您的教诲,友善同各类人交往。如果您愿意听,我可将我在街坊中习得的体会讲与你,愿成为您的一二耳目,助您工作。但,最基本,作为您木屋的管理者,我其间最大的成就是在花圃中成功培植了一批'虹种',您也许这周前往时看见了?”厄文伸手,抚摸她的手臂,点头道:“感激不尽,泽莲。我已看见。现在我还有一个讨论会要参加,此后,我希望您陪同我前往一宴会。”泽莲目光微暗,她的卷发上沾染汗水:“……一个有些冲突的宴会,我猜。不然您不会需要我,可惜塔提亚离开了——或者您本来可以选择那个脑袋有些疯癫的年轻军官。”“您是我的第一选择,您的能力足够。”厄文并无忧虑和动摇地平稳同她说:“请别担心,只请您在我身边,给我一些支持。”钟声响起,王女做出邀请的手势,示意泽莲向内的道路:“这个讨论会,如果您愿意,也可一同旁听。”泽莲面露些许考量,粗犷面容上浮现深沉,最终同她上前,同厄文道:“诚恳同您说,我已看见内里坐的都是些官员,贵族,放在过去,我是不乐意和她们同席的,但既然您督促我多加学习,我自同您往。”她撩开斗篷,稳定佩剑,走在厄文身侧,伴她前往主座。
然无论接续的宴会主题如何,她眼前这会议都是难称美好的,从第一句话开始;这是个简短的会议,故而与会者需单刀直入。“摄政阁下,”一声音,自座下传来,由一位面容瘦削而精明的中年女性:“我注意到您身边那位出生平凡的随从颇知礼数--我对您教育和感化的能力实生敬佩,但您亦需知道仅有礼数不可治国。我知道您来自穷苦人民之中,愿抒解他们生活的困难,但如此鲁莽地下放权利,实非良策。”这语气中暗含之意明了,最使泽莲不可忍受是含有对王女的敌意,故她怒目而视,展露手臂龙鳞,见状那女子笑道:
“莫在我面前比划你的獠牙,小龙。我是个'龙女',柯云森是我的儿子。尽管我儿低调谨慎,你不应挑衅他的母亲。”与会者表情复杂莫辨;坐与她一排的,神色如常,泽莲方明白应俱是龙女,而座位如后,光影黯淡处,愤懑不满,深以为耻者,比比皆是。天下苦龙子久也。她在心里同自己说,回忆起在街坊中的传闻;她需向王女传达这些事,她对自己想到,收敛表情,使那中年妇人得意。她以为她是手下败将,放过她,续而向厄文道:
“也许您不知道,前几日,深夜,一群暴民跑至于我宅邸的门口,企图砸坏我的马车和塑像。女人,男人,拉帮结派,甚至拖着自己的孩子,向花园内尖叫--如此秩序井然的庭院美景丝毫未曾触动她们--她们尖叫:”她用尖细的声音模仿道:“--'女神使你为贵族,是令你将我们照看,为我们的养母。你做了什么呢?你吃着我们供给的粮食,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建造你的豪宅,喂养你的好马。我们先前受了蒙骗,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不了!我们好王女,厄文公主已教诲我们:你不以慈爱待我们,便不配为我们的养母。'”她顿了顿,泽莲见王女面色微变,这声音却只独奏,不得回应,回荡在空旷会堂中。女子环顾四周,复道:“于是,她们便开始向我的花园中投掷石头,玻璃,甚至火条。她们杀了我的一匹马,愿他安息。我经历许多动乱,包括'燃湖'之战,此岂可与之相比?故我端坐室内不动,远观她们企图用横木撞开大门,怜惜我的损失,甚至与此同时,不能不为我什至无从得到正义,感到些许辛酸。因若这些愚者所言不虚,他们遵从的是一位智者的指示,正坐在我面前的高座上。”
她忽停顿,收敛调侃神色,幽深道:“尊敬的摄政阁下,您乐于教导,但不至于反对讨论?”
泽莲因听她言语感不快,而她不是独独一人,然无论何人所想,王女面色如常。“当然不,女士。”她道:“请您继续,我将恭听。”二人对视,这女士微笑,合手道:
“好吧,境况将变得相当糟糕,因为'环月'迟迟不来,也令颇令我惊讶;我正打算传唤卫队,幸运的是,我的儿子回来了,随夜间漂浮的黑云降落,那夜乌云颇多,他以庞大龙身迫近,使暴民尖叫四散,不过他来得毕竟快,而有些,虽愚钝,实在勇敢,站在原处不动, 同他相对。”
“'烦请告知一二诸位前来拜访的理由。为何使此地一片凌乱?你们不满意这儿的装潢吗?'”
“我儿同他们道。这些暴民是被一位还有些胆量的中年男子领导的;看见他妻子躲在他身后使我心碎。贵族和平民的气概截然不同,在我们女人身上最为明显,尽管我们统治寰海,地位低下的女子却如浮萍无知,不得不依附于人。”这女士坦然道:“幸运他算直接。”
“'我是你们家的佃户,一年的粮食二十税一,已不算低,加上需给军团的,有时至于二十税二的地步,不堪重负。'他说。'噢,那有什么。我很乐意给您减少些--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压迫民众。'我儿说,但此人并不满足。'但为何我要向你们上交粮食,你们带给了我们什么?你们曾保护我们么?你们曾我们带来安宁和富裕么?这不过是单方面的索取,所以我们来这儿,第一,为宣布从此不将粮食供给你们,第二,是为表达对你们的谴责。好王女厄文以真情待我们,你却不曾正眼瞧我们这些农民工人,只拿走我们的辛劳,没有丝毫感情和爱心。'”
“感情和爱心。噢。”这位女士笑道。王女交叠双手,面容平静:“我们的契约和接纳,我们的智慧和辛勤,被这两样事物弃之不顾,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像溺爱的母亲抚摸婴儿般对待他们。”
“'噢,当然,当然,您说的有些道理。但我必须要说您目前对我们的义务是写在法律条款里的,为了使您更好地追求个人自由,最好也等到法令更改。我确信王女阁下不会让你们久等。--到那时候,你们必然可妥善利用多出的粮食经商交换,使生活更为富裕优渥。'我儿道--时机恰好,他站在寒舍的花园前,尽管狼藉遍地,仍不失秩序美丽,远处,大宅毫发无伤。此话必然恰好提及了他们心中悲伤愤怒的真正原因--不是什么爱,感情,是贫穷。--贫穷,诸位朋友,我必须向你们承认这次对话颇有意义,引人深思。”
女士道,会场中寂静无声,一种默认,起码,无法反驳的肃穆降临。王女仍未有任何态度动摇的痕迹,但她原先便苍白的面色亦未得到任何改善,她听这位女侯爵继续说:
“数久以来,我们忙于繁琐要务,格定机械,钻研医学,活跃财政。在座的诸位或是敌,或是友--皆为良善,我们为自己的故土而战,使城市扩张,屋宇繁盛。我们很少有机会和我们世界不可或缺但实则渺小的一部分,那一个个农民和工匠对话,现在有这么一个出现在我面前,向我哭诉贫穷的痛苦,或许他还将自己的贫穷多少怪罪于我,问出这百年,千年前就定型的问题:为何是我的母亲,统治他的母亲?为何我是王侯,他却只是平民?”
“他那瞬间一定意识到,无可辩驳,即使他不交上那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五,他也不会拥有他面前这座令他贪婪的宅邸。”
“你这个厚颜无耻的蠢货,”这位女士的话终于被打断,王女侧头,看向泽莲,见她昂头怒斥,面上的蓝黑之鳞片闪烁怒火之光。她从未宣布自己是拉斯提库斯的女儿,或有窃窃私语,但这位夫人显然不畏惧;她们彼此都无先身的恐惧,而认为面对的是全然平等的事物,如果不是稍小。 “积少成多,水滴成山。你觉得那是微不足道的粮食,若群起而反对也可使你们饿死。”
“噢,可以吗?永远不。”女士微笑道:“我们的仓库里积攒的粮食和干肉超乎任何农户的想象--如果他们没有将我们化作饿殍这类粗鲁的想法,我会愿意同他们分享。我终究是她们的王侯。税收代表了我们的联结,对彼此的责任;我的花园从来不由耕种建筑,而是由智慧铸就。”
“于是,我儿--一只巨龙,如此他们失去了暴力的想法,恭敬倾听,对他们坦然道:'嫉妒只会使人痛苦,若你们对此产生渴望,为何不接受教育?这座美丽的花园是由我母亲的军工产所打造,她精于此道,一柄良器的价格可抵百石粮食,我们的财富不来自劫掠,非您所想,而是创造。愿您快乐。'言止于此,因夜已深,众人不得不散去,面色黯然,似心魂破碎。那一定是严重打击。”女士微笑,摇铃止息,以示发言完毕,她起身,对厄文行礼,朗声道:
“我想对您指出的是,王女阁下,您的善举很可能误导了这些平民——使她们以为自己与统治者的差别在于统治的权力,而非能力。上下倒置,等级不分,最险恶的是造成广泛的伤亡和暴动,后果不堪设想,幸运这次只是挥枪舞刀,未曾造成真正的伤害——暗示深远,如果我们联想到近日西城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诸位王公,诸位阁下——想必你们已听闻那行事荒诞的'兄弟会'。”场内略生哗然,这女士再摇响铃铛,整顿秩序:“这怎样不是一种规则和秩序被破坏后的可怖结果?不可忘记为确立现在和平繁荣的体系,我们耗费了多少年。近年,确实是不幸而不稳的岁月,为此,我们不可急功冒进,而更该慎重——王女,我认为您应做的是加强对民众的控制,管理和温良的教化,而非激发她们。”
女士举起手:“只有很少的平民能从自己的生活环境中脱颖而出。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无法统治自己,生活如同受本能制御的动物。放任他们自由,自生,最后陷入自暴自弃的绝望和暴怒中是不负责任的,王女。”她行礼:“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王女的反应很平静。即使是泽莲,也无法看出她面上的任何奇异变化,但她的呼吸有些许紊乱,如她细致观察所发现。“诸位阁下,还有愿跟进发言的吗?”凝滞许久,终有摇铃,来自上席。王女抬头,只见孛林龙子,诗藤诺斯,微笑开口:
“我对王女宽和爱民的方针并无异意;这毕竟也是女神对我们的教导。母亲,不可因为孩子的愚钝,便放弃对她们的慈爱——如同女神不曾放弃我们。”她声音温柔,但却无人小觑;她的龙腔广阔。她道:“但爱,当寓于教育,越是先天不明的孩子,越需要教育明智。我们此处不妨更细致确切些:经文,美德的教育,固不可或缺,但往往致命的是对智慧,智能,优美体能和克制力量的教育。我们的社会需要的是更多幸福,富裕的工匠,科学家,创造者,艺术家;强大的守护者,而不是郁郁不乐的穷苦之人。教育可改变这一切,使人们知道何为和谐巧妙,心灵得到洁净。各位大人,”她站起身:“没有必要反对厄文殿下,尽管眼下遇见诸多问题,类似工人怠工,农民的愤怒,但这仅是一时。我们可携手合作。”
她微笑:“没有必要彼此对抗。”
她的话获得许多支持,先前场上的沉闷气氛略得到清除,人们对她鼓掌称赞;第一位发言的女士亦对她微笑,然而那微笑,毋庸置疑,暗含许多秘密。泽莲心生想法。没有人是纯粹的——这是个毒蛇巢穴。她们的言语是毒液。她想;我应告诉王女。
她转过头;她见王女年轻的面容上布满愁容。此景奇幻而令人悲叹,见证如此年幼的躯体承载亘古哀愁。她像已长十岁。
王女站起身。会议已接近尾声。“我感谢二位的发言,”她清晰却需薄弱地说道:“但尽管皆是肺腑之言,颇寓情理,我感到我必须指出其中我不可赞同的部分。”她环顾四周,抿唇,最终决然道:“心中无爱,而以高下的能力,智体的差距去划分统治,定是错误。它引起诸多痛苦,即使资历浅薄如我,也在走访民间时亲见。若双方不可互相理解,统治便没有基础,而若双方彼此相爱,统治便无能存在。同样的事,我也要在'教育'上谈论一二,”王女说:“谁可否认教育的重要,诸位阁下?我见到教育对于孩童来说,像会说话的风,使她们见到色彩,或陷入迷蒙。教育应是广泛,没有定性的。教育不是为分出民众的高下,甚至不是为生产财富,我们下次可讨论'鲸院'制度对教育的影响——它的选拔,它的传承,无一不同财富和地位有显着联系,如此使教育变得残酷无情,它的光辉有限,甚至在人心中洒下黑暗。”
钟声再度响起,王女闭上双眼;她深感疲惫,以这年幼孱弱的身躯勉强抗争。“——我们将这话题留至于下次,诸位大人,我近日体力实在不佳。”她同众人道歉;在她走下高台前,最后一句话,是垂头的谦逊低语:“——我想为诸位愿同我交流,愿彼此合作帮助的意愿,而道谢。”泽莲扶着她下行,她缓缓点头,微笑道,对着每一个人:“我们应该彼此合作,彼此关爱。”
她以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智慧说道;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会是最伟大的君主之一,泽莲对自己说。厄文的爱心和能力都是超凡脱俗的,但泽莲也意识到,她似会忽略一些事;一些她们可以显着感觉到的事。黑暗。各种各样,暗淡的黑暗,无处不在。泽莲抬起头。她看见来往人群眼中冰冷,悬浮,高高在上的冷漠,嘲笑,猜忌和残忍。一种等待的残忍,像等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星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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