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chen in Verzweiflung
(黄昏天之乐园)
1
他穿着朴实,有几分刻意痕迹,不过姿态已堪称自然,因如今她见了他才发现其真面目,想起先前在酒馆,她已看过他了,就在两张酒桌外,独自坐在公区长桌上,时不时站起来搬开门边的椅给行人让路——为时已晚!真相一经揭露,方才认出那东倒西歪,怪诞光谬,天真直白的变装。她久久凝视他那紧密如毛毡而松散不贴嘴唇的胡子,包得极结实的头巾和一件白色长衫,喉头涌动,半晌不言,直到他伸手拉开头巾,一头浓郁黑瀑将白袍盖了,才猛然偏头。
塔提亚停下,大口喘气。“塔提亚?”昆莉亚回头看她,三人正在向湖岸林地里走。塔提亚瞳孔大睁,手撑膝盖,面有惊恐:“因为平时穿黑,易容就穿白?二十年没留胡子了就贴个胡子——谁教您这么变装的?”
她嘴中插科打诨,内里已寒穿五脏:隔得那么近,她又在那大喊大叫,情绪激动,她没发现他,他怎可能发现不了她?
奇瑞亚那帮人恐是要完蛋了,连带着裴佩雷蒂那小鬼。她略抬眼,斜看他,只见拉斯提库斯面无异色,亦斜睨了她一眼,冷然道:“你有什么改进的指教,塔提亚?但说无妨。”塔提亚强忍不适,鼻翼抽动,道:“没有,拉叔。变挺好的,没发现,谁都想不到,就是发现了,忍不住盯着看。容易露馅。下次可以再朴实点。”她瞧他仍神色平常,不见发怒前的肃杀,语气反温和了,道:“我也认为头巾突兀了些,但是头发露出来,太容易被发现。”塔提亚面露理解,内里却疑惑:怎还不问罪?她点了点头,没再发表意见。夜风吹拂,树林若水中之景,置于湖深处,林木动静大而柔和,拉斯提库斯的一身白袍亮若在发光。
塔提亚不敢瞧白色。“塔提亚。”她叹气。拉斯提库斯却还有话要训。 “诶,在呢。”她闷声道,昆莉亚面色担忧。他语气低沉平淡,道:“你怎么知道这儿的?”塔提亚面部肌肉跳动,道:“——随便逛来的……”“说谎!”拉斯提库斯低吼,她欲抬手捂耳,忍住了,连连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
——心里却泛嘀咕。她仔细在夜色里瞧拉斯提库斯的面孔,不敢一丝大意:这男人早不是二十五年前那一根筋的王子了,演技好得能玩死别耶茨,脾气来得同暴风雨,谁也不知道几时一道雷就劈下来,那皱纹里每沟每壑都是技术。她见他神色中确有探寻,但摸不着:他到底是在下套,还是威胁?
她痛定思痛,咬牙闭眼:奇瑞亚那群人,能不说,还是不要说。反正,供出来,她大概也得蹲大牢,万一没发现,还有一线生机!这帮人就是不服管,谎都不会说,赖死一句,龙心给我。一火拼,拉斯提库斯是打铁的,她那几个姐妹只能当火花。她心里苦:这么想不开?装也装一下啊!她嘀溜嘀溜地想:装蒜,装纯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代了……
要是她们真能接近那女孩……
“塔提亚?”拉斯提库斯道。她内心一寒,冷汗出额,被先前之念所震慑:她在想什么呢?她转头,便和他眼神对上了,拉斯提库斯闭眼叹息。
“你这双眼睛,若永远无法洗净一般。对你来说,真有如此困难?”他无奈道,微摇头颅,掠过这话,以如对某屡教不改而早已习惯的教师态度,低沉道:“——克伦索恩告诉你的,是不是?”
她眼睛一亮:还有这思路!那倒也不算说谎……确实是克伦索恩告诉她的……
万丈悬崖掉下去却长出台阶来,她忙不迭地踩了,赶紧绘声绘色,一五一十地将那月夜,她如何同克伦索恩一道,见到那终舞大潮后的虚幻般的人影,转瞬消逝,她原以为是幻觉,不想克伦索恩竟对她说,他也看见了。
“他还在叫,妈妈,妈妈呢。”塔提亚晓得拉斯提库斯对儿子心软,打亲情牌:“幻觉也没这么巧,是不是?况且他还没见过他母亲,我原先也不在意,只是他老说,我就四处找了找,就找到了——”她努嘴:“这'恺恒桥'附近。”
拉斯提库斯皱眉,绿眼照寒冷,冷然道:“——不止如此罢?”
塔提亚瞧昆莉亚眼神担忧,伤感,无奈……还有点失望?瞬间她倒来气了。凭什么对她失望?她抱臂,忽真情实感地吼了句:“就是这样!他告诉我的情报,帮他跑个腿……他能看见没去的地方,你也知道,现在来威逼我了——拉叔,就是这样,我没做错事……”
她气哼哼道,不知脸上浮现番极真实的委屈:她的心上,不为她所知,有道沉默,印象,难以察觉的阴影,使那些事不进入她心中,愧疚,愤怒,痛苦,总是来得极淡……和有些人正好相反。否则她如何是她呢,她如何能做这么多,将来还仍然不改——最终,他是对的。她这一生,也没真正改变……
他看着她,忽笑了。“你还是个孩子,塔提亚。”他直起身,摇头道:“永远是个孩子……”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确实没有追责,她的眼珠内爆发阵寒凉,疑心他是否在计划更深,更远的谋害。在她的世界里,网格,猎人和猎物总是不断转换;她的脊背绷紧,直到丛林深处传来阵柔软,悠然的声音,如一曲牧歌:
“——那边,有什么人吗?”
她一愣。她方才的声音太大了。
“我不过去了。”他轻声说,对着昆莉亚。她点点头:“我会照顾好厄文殿下。”塔提亚抬头,只见那林木深处,依稀还有十几个人影,使这寂静深夜热闹同工地一般,又四处满溢夜鸟沉默广泛的歌声,谱写唯有夜色才给予的朦胧。
“……厄文,是么?”她听拉斯提库斯喃喃道。他的眼闭上了,笑容苦涩:“也好。也是个好名字。”
他转身离去,轻盈而快速似阵夜风,眨眼不见踪影。塔提亚回头,只见幽幽夜色中出现一白色影子,她忽退后一步,喉咙干涩,直到近了,才皱眉。
“……叙铂?”塔提亚愣了。
耳畔似有人轻笑。然塔提亚回头,空无一物,只有月亮,悬挂在林冠上,寒冷望她,使她显得渺小。忽然,她眯起眼:月亮对她来说从不亲切。她转换过她,照亮过她,但从未如此幽森。那明月一轮,宛在嘲笑她。叙铂向她走来,手中握着小斧,这回她回头,远端才显出幽灵幻影,绿眼将她凝视。
“啊,”她听来人道:“你是那天,我在门口见到的那位女士……”
塔提亚听厄文说;这就是她第一回见到厄文王女了。她深望进她那纯洁,和美的绿色眸子中:最初和最后一眼,神色竟如此相似……
2
羯陀昆定尔的壮丽和工整是毋庸置疑的——但四年前开始,他就再也没在城内作过一幅画了。他觉得紧张,总止不住左顾右盼,手心冒汗,众人都已习惯。他总归是个神经紧张,过分有艺术气质的人。
但这天不一样。
达米安费雪上到'成业寺'的台阶时回头看了一眼夜空中黄黑相间,薄纱似的月云,此景诚然不在人间,虚幻飘渺,却映照得若咫尺之遥的地面景观如此粗糙,锋利而渺小:'成业寺'在城市中轴,那棋盘的活子处,往西南是尖顶的北地风格,东南是华丽端庄的南方气象,皆在此月的照映下,显混合一处,几混乱了。羯陀昆定尔若座混杂峥嵘的园林,囚禁阵阵金色华彩,然,不知怎么,他打了个寒战。达米安费雪匆匆回头,不愿错过会议,引大哥生气。 '成业寺'的木门后传来熙攘喧哗,他略跑几步,不料从暗角正冲出一人,香粉味令他面红耳赤,眉头蹙起。
“呀!”来的是一个侍女;达米安费雪浑身发颤:“这不是二公子……!”
他的目光漂浮:这侍女穿着清凉,在'听神宫'内是绝对看不见,见了就要受罚的。肯定是爸爸又找了新的侍女来,他哆嗦想,母亲该有多生气呀!不……这实在是太没礼节了,怎能这样呢……这侍女胸前丰满的乳肉掠到他眼前,轻纱一片,落在身后,勾勒出曲线,他说不出原因,但心跳得厉害,左躲右闪,但那侍女还是捉住了他,扒在他胸前,娇嗔道:“二公子,唐默泰普殿下欺负我,您可要替我做主!”她紧贴着他,达米安费雪眼前一黑,险晕过去。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气,令他想起那腺体被剖开的麝鹿,血肉糜烂腐臭。
“哈,二公子,可来了?”他尚未能说话,来人便自动现身。达米安费雪抬头,更抖若筛糠:他面前这年轻男人,同父兄弟唐默泰普,面色是多么灰暗铁青!那厚重脂粉和腮红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死气和坏血。达米安费雪尤记得那日三十个龙子聚在明尼斯美尔的荒原上,蔼深——那本地出生的怪才,毒倒了其中的近十个,而唐默泰普向来是柔软,膨胀,像个糖球似的,那会儿更是直接膨胀,发紫,若一颗果实,几溃烂了。他原本以为他今天绝不会出现的,不想直直看到,而伤口虽已长好,那皮下汹涌的紫黑色的毒痕还在血管中肆虐奔腾,每分每秒都在他脸上呈现出中僵硬的怪诞。最让达米安费雪恐慌的是,这般虚浮的唐默泰普手中还怀着两个年轻,面色红润,散着体香的姑娘,她们的光彩映照在唐默泰普脸上,使他的血管若铁锈,气息似死水,然,比之可怖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唐默泰普脸上铁黑的死气反映在这些姑娘的面上,让她们流光溢彩的青春气息若颜色鲜艳的藤条,已被连根拔起,渐枯渐去,悬在墙上,诱骗行人;他连连摇头,面色惊恐,像看见行走的,妆彩鲜艳的尸体。
“——我以为你今天休息呢,唐普泰普。”他深吸口气,颤声道。 “休息!”唐默泰普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颤抖。他伸唇去吻一个姑娘的面颊,她们的笑声令达米安费雪心灵震颤:多么可怕的鸟的鸣叫声。他的眼前是那错误,漆黑的森林。
“我要休息了,哪里有女人抱,女人亲——是不是啊,美人们?”他笑道,向达米安费雪走开,伸出大手,扣住他的手腕,眼神幽暗,道:“你也试试——哎哟!”
他的手猛然被打开了,力道极重,可见那处迅速红肿起来,几跟被铁烫了似的。达米安费雪面露错愕:他什么也没做。他回头,愣了愣,道:“音戈尼。”
“——二公子。”来人颔首。 “你逞什么英雄呢?”唐默泰普对着他大骂,先前的圆滑微笑已荡然无存,他捂着手,眼神疯狂而怨毒:“你他妈私下破事少做了,打这么狠!我就这么一双手,打坏了怎么抱女人?你们明尼斯美尔都是群变态,你,那个蔼深,蔼深他妹,温霓,尽是孬种!地方穷,力气不够,玩阴的,打不过那些力气大的就来别人身上找存在感了。我呸!你们就是些欺软怕硬的瘪三,干起女人来不如隔壁的狗还一个劲地说自己多厉害——”
“下去。”音戈尼——英俊,颀长,面容寒冷谨慎,不近人情,梳着北地才流行的短发,对那三个满脸扫兴的侍女说。她们乐意地走了,其中一个离开前还对他抛了个媚眼,音戈尼面露嫌恶。此景令达米安费雪内心止不住难过;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为何如此呢?他正要上前搀扶起唐默泰普,音戈尼已前步掠过,达米安费雪还未来得及上前,他已经抬起那靴头尖尖的鞋,踢在唐默泰普的腹部。
达米安费雪想去帮唐默泰普;但他的第一反应是捂上耳朵——多么可怕,凄惨,粗野,既可怜又可恨的尖叫。啊!妈的!妈的!你这畜生!啊!啊!啊!
“别把我和你这败类混为一谈,唐默泰普。”音戈尼动作激烈,声音却仍冷彻:“你这被低级欲望控制的劣等人,永远无法理解我。”
达米安费雪大口呼吸。他终于放下手,嘴唇喃喃:别这样。音戈尼抬起长腿,手臂发力,送腰踢击,姿态优美,唐默泰普尖叫已息,嘴中吐出血沫,手指抽搐。达米安费雪摇头,道:别这样。
音戈尼唇瓣抿紧;他露出微笑。
“——停下!”声音咆哮道。
有一会,达米安费雪没听出这阵声音是哪儿来的。他爱好色彩,虚幻和光影的眼中只看见'成业寺'的烛火剧烈摇晃,风灌入回廊,掀起夜浪。他突然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难道是被树叶割伤了么?而当他伸手,他只看见手指上滴落的黑血,照亮他的眼。
他面露惊讶;音戈尼神情复杂,眼神幽暗。唐默泰普呵呵笑了。
“我跟你说了……你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是不是……”他嘶哑道:“我们都一样,音戈尼,咱哥几个,都是男人,贱男人……”
“我……”达米安费雪磕巴了。他摆手摇头,面色惶恐,脸上龙鳞退却。那咆哮是他自己发出来的,比之任何外物都能给他深刻的震撼:这伤害来自身体内部,诉说蕴含的,他自己目不能视之物。音戈尼摇头,在他能说什么前就深深鞠躬,道:“就听二公子的。”
他转身离开,蓝袍掠起一道优美的弧;他低头对唐默泰普,声音寒冷:“记住你这条命是二公子赏给你的。”他说罢离开,消失在长廊之中。
唐默泰普仍呵呵笑;似乎身受重伤和安好享乐对他来说差别不大。达米安费雪沉痛闭眼,之后上前将他扶起;他的血洒落木板,也沾在他身上。“还是你够义气,费雪。”他呲牙咧嘴道。达米安费雪摇头,低声道:“别说了,伤口会裂开。”他转头,忧心忡忡地劝道:“音戈尼固然不对,但你也确实不能这么对女士们呀。多没礼貌。如果是你,愿意被这么对待吗?穿得这样少,画这样浓的妆……”他的脸红了:“而且我听说,女士们跟男人们睡觉,其实一点也不舒服……”
“嗐,你听那些人放屁呢。他们懂个锤子的男欢女爱,就是想标榜自己跟其他男人不一样罢了。”唐默泰普吹口哨,又痛得面目扭曲:“别说别人了,就我妈,你妈,不是被我们爹操得服服帖帖的……女人嘴硬……”
达米安费雪面露痛苦;唐默泰普却还在说:“男人……离不开女人……离开女人活不了……女人,也喜欢男人这样……”他摇头,企图记住唐默泰普是个伤员,是个需要帮助的人;他记得,小时候,他们一起玩游戏,唐默泰普又大方,又友善……他可能是一时错了罢?谁不犯错呢?达米安费雪迷茫地想。他们向前走,光又亮起来,会堂已近了,热气充足,不知为何,他却无法安心。
他还是觉得冷。他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
3
眼睛合上,天空中一颗迫近地面的明星隐光销辉;如此,他也将眼帘垂下,靠在床帷后,白纱漂浮,物形朦胧,使其中有如废船枯桅的群岛墓地,水色朦胧,水流循环。原先,他住的这一层就称不上往来热闹,如今更是冷清,但无人声,在他黑暗视线中, 唯有一只微弱,迅捷,无知无畏的生物在这白纱中出穿梭。他略伸手,感那是只圆角蜘蛛,漆黑,轻盈,坚硬不失脆弱。它在他指尖爬行,未有警惕,仿佛他乃一尊石雕,浑然同这废墟一体。
白纱起落,若银树迎风,隐约雪色中,似来了个行人一般。蜘蛛在他手指上爬行,他不曾回头,只感那行人倚靠一座村庄破旧的石墙,长久伫立将他凝望,目视那风雪深处。那么,他又是何物呢?蜘蛛爬行至他的手臂,他考虑这问题:他是这雪夜中的灰尘,或是远处的树林,抑或是其雾霾中掩埋的一座——已消失生命的庞然宫殿?
他回过头;他同来人对望着。
“——维格。”克伦索恩睁眼,朝门口之人点了点头。维格斯坦第对他弯唇微笑,弯腰入内,步履极轻,如滑行,白袍晃于踝旁,从他肩上俯视他,目光温柔,在这夜中几显不合称而别有意味。二人已近乎一月不曾对话,考虑到先前的亲近,不得不使人感到在这如师生般的信赖和如履薄冰的观察中,必然有一样是虚假的。寒气在蚕吐出的时间中穿梭,两人琥珀色的眼睛亦有此色泽,凝固时间;维格斯坦第凝望他的眼中,直到长叹一息,仍笑容不止,撩袍落座,便在他的床边。白纱落在他肩上,克伦索恩见他融入这白色之中,似旅人终在长久踟蹰后,来到那风雪圣殿之中,兴许为避一夜狂风,而或许,又不止如此。
“你在看什么?”他听维格斯坦第柔声开口。克伦索恩神情一变,双手交叠;蜘蛛的银丝在他身后,险恶不绝地摇晃。蜘蛛攀于他的脊背上,他摇头,平静道:“随便看看,没有特别目的。”他表情冷峻:“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也无事可看——便是人脸上的光彩也同我无缘,除了,这——”
克伦索恩伸出那瘦弱见骨的手臂,极慢,可见其运动中每个细节,将那蜘蛛笼在手心,以捧莲的姿态环抱过身,姿态诡谲却优美。当他开合那洁白手指,那蜘蛛若雪莲之中的新生呈现在维格斯坦第之前。
“——蜘蛛。”他的老师玩味道,伸出,捉住蜘蛛的手,将他凌空而视,镜片后的金眼流光溢彩,审视,欢快道:“你对这些事物抱有热情是好的,从前,你小的时候,对这般细小无温度之物品都甚有恐惧。”
他松开手;蜘蛛落下,多脚并行爬行离去,白纱在月光下如冰纯洁。他的声音骤然低沉,双手交叠,其上可见青筋:“包括蛇。”
他靠近他,床榻发出窸窣声。维格斯坦第实际相当高大,只是时常作为他父亲的衬托,谦逊为本,使人忽略单凭这如今目不可视之心的胁迫,其原本的身躯便已颇含胁迫。“我记得,你小时候,克伦索恩,第一次进入学院,在'灵院'遇到了一只逃走的实验蛇。你跑,跌倒,大哭,抱着我的衣服。”他们皆面无表情地互相对视;他看见维格斯坦第无血色的嘴唇颤动:“我将你带了回去;你说你再也不会靠近学院了。”他微笑道:“你那时候这么怕蛇——但你还是偷跑进去了。为什么呢?”
“——那只蛇是你放出来,为使我不再进入其中。”克伦索恩淡然回答:“我那时并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恐惧并没有用,如果我想知道真实,我绝不能害怕。”
他挑了挑眉。“你是何时知道的?”
这声音如此轻,若有弧线之推动,扫平,就像一只蛇。克伦索恩微笑:“我不记得了,维格。也许从那紧闭无从逃离的玻璃箱中,我猜测出是谁这样爱吓唬我。”他转过头,看向白纱中的夜色,声音低沉:“又或许,有一天,我无缘无故,梦见了它。”他顿了顿,维格斯坦第眉头蹙起,呼吸凝滞。克伦索恩闭上眼。
“也许我亲眼所见。”他道。维格斯坦第沉重叹息,向后靠去,手握鼻梁,夜间的风仍轻柔吹拂,他的面上却消去一层时恐怖,又轻浮的面具,显出疲惫来。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我的孩子?”他叹息:“我用命将你抱在怀中,我的血零落在蓝火盛开的莲池中——我怎会不疼爱你?”他取下眼镜,扣住额头,低声询问:“——告诉我,你方才,究竟在看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克伦索恩转头,朝向堡垒的东南方,那是座石壁,但壁垒后有他目光所在。“……自此已有十五年,学院在破译'真史'——那令我父亲大为不快的新编故事。”他平静道:“维格,她们说,'劳兹玟'这词语的真实含义,是什么?”
维格斯坦第的目光随他转向,落入石墙中。但无月光能进入其间,梅伊森-扎贡的建筑师,若存在,有如搬运整座光滑的海底山崖建造了这漆黑宫殿,每座石墙都不见凝结,锻造,堆砌的痕迹,时间也无能为之刀工,若有任何创造,只能比时间更早。他握紧手,翻转手背,看见自己宽大的手,微微一笑。
他闭上眼,说出答案:“——'嫉妒'。”
他回答这问题,也获得自己的答案。在真史中,劳兹玟意为'嫉妒'。 “为何女神会给它取这样一个名字?”克伦索恩转头,仍显平和非常,问:“你不觉得这名字十分不详,不圆满么,维格?”“我同你想法一致,克伦索恩。”他微笑回答:“但我们无法窥探女神的旨意。”下一刻却声音降低,低声问:“你看见了劳兹玟的动向?”
维格斯坦第目光严肃,戏谑玩味彻底消失不见,紧盯克伦索恩面目,道:“你看见了你的异母兄弟们?克伦索恩,告诉我——他们在盘算什么?”他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不会莫名投去目光。”那手腕瘦若无重,言语却说庄严:“龙王之心从不做无谓之事。”
他们极近地坐着,这年轻男人——半个男人,面色仍平静。 “你对我的眼睛了解多少,维格?”他问,这几乎不是问句,而是条件,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维格斯坦第无奈摇头:“不多,但我审问过'百龙叛乱'的俘虏,他们曾告诉我如此故事,如梦似幻,有如苦痛中极乐愿景,诚不可信以为真,但为何,这言语不通,散乱已无生还希望的俘虏,要用同一个谎言来欺瞒我?“他抬手道:“他们告诉我,在他们饮下龙血,恍惚漂浮,魂游天外,在最险峻之时,他们将看见一座洁白的冰殿,辽阔无际,博天通云,其中回廊和房间无尽,数多已满,更多却不满,每个房间,都指向一处时间,故而那房间内有无限,一往如内,不可脱出。”维格斯坦第略显笑容,大抵自身也不知:“他们道既要剥夺他们的龙血龙心,不如直接将他们杀死好,因此血一去,他们再不能进入此殿,而那已成他们毕生所望——这宫殿中封存所有时间,所有图像,所有知识,所有智慧。一切。死前,一人告诉我,”他声音渐低:“这宫殿叫做……”
“——'回忆宫'。”克伦索恩微笑,他将眼睛闭上。他念出它的古梅伊森语发音,手指张开。闭眼,他向维格斯坦第解释:“这即是赫鲁扎贡-拉米德的全貌,'明石千宫'不过是它留在人间不完全的倒影,远不及本体之辉煌。”他转头,向着维格斯坦第:“历代白龙王的珍宝和奥秘,皆在于此,浓缩时空,遍历古今,便是这龙心神通的极广之成。”
维格斯坦第蹙眉:“——历代白龙王?”克伦索恩点头,微笑:“莫要伪装了,维格。你会不知道么?”他略放松身体,重新伸手,那蜘蛛又攀附他手指上,他注视它移动:“龙心并非此代之事。它已存在许久,只是自某一时期,忽然消失,几如不曾存在。然'回忆宫'的影像,不会欺瞒。”克伦索恩微微咳嗽,肩膀颤抖:“我所联系的这颗龙心,已存在了几千年……米涅斯蒙,不过是它的上一任持有者。”
他的老师沉默。“你见过米涅斯蒙?”他低声道。克伦索恩苦笑,意味深沉,但不深究,道:“见过。我幼时,在梦里,几天天见他。白龙心之主身死,也可维系在'回忆宫'中,融入下一任龙心之主的神思,延续永生。”维格斯坦第低头,双手交叠,沉默许久,那手上的婚戒绞进肉内,他肩膀下沉,似略一咬牙,终于道:“那你可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和经过了?”他的手抬起,扣住那颗心,面露苦涩,道:“——这龙心的起因?”
克伦索恩摇头。“为何?”维格斯坦第问。 “'回忆宫'不会自动告诉我答案——我需要自己去寻找。十五年前,米涅斯蒙交身于蓝火之中,'回忆宫'的主人,已可算我。自然,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搜寻这'龙心'的实质和原因,历经数年,不舍昼夜……一无所获。”克伦索恩皱眉道:“一无所获,维格,'回忆宫'蕴藏无数创造之智慧,我可用其中的秘密和技巧创造无尽的财富和谋略,但没有一寸我寻找过的时间和可能,诉说这'龙心'从何而来,为何而起——自然不会提及从何而消。”他转头,神色略平静了些,道:“这一部分,倒很有可能是被隐藏了——或许,曾经有一位龙心之主,封存了这一部分记录,我所能看见的,不过是有一年,战乱四起,血流成河,天云唯余红黑交叠。那诚然是场大战,宛如末日,哀嚎是唯一的声音,直到一切戛然而止。”
他停了叙述。维格斯坦第看向他;瞬间,克伦索恩眼中有种悠远的神色,瞳孔中浮现图形,色彩;他眯眼去看——不可思议!他见到他琥珀色的眼中萌生绿意,苍蓝的天空,一抹黑色掠过天空,如座黑城。那儿有一座尖顶建筑,隔得远,显得小……那天空也小。
一座塔。克伦索恩的眼直望前方,语气空洞,如站在这情形眼前:“我最后看见的,就是这座塔轰然坍塌。”他对维格斯坦第说:“从此再无人可化龙。”
“……梅伊森-扎贡?”维格斯坦第低声道。 “梅伊森-扎贡。”克伦索恩点头:“这曾是座通天的高塔,你可看见顶楼坍塌的痕迹,恐是为龙所建。”维格斯坦第眉头紧蹙,呼吸粗重,深深思索,道:“这龙心的力量来源是这座塔?然而为何现在还可复原?”克伦索恩摇头:“我不知道。”维格斯坦第出了汗,夜间却冷。他抬头,又看克伦索恩,道:“你能不能知道,这事儿发生在什么时候?在……”
“女神历元年。”克伦索恩回答;维格斯坦第的瞳孔涣散,他续道:“正在教会创立的前一年。”
他的老师豁然低头,肩膀颤抖。“'真史'……”他呢喃道,嘴唇颤动:“克伦索恩,你知不知道……”
“你说关于女神和天使的事,维格?”他语气平静,答:“我不知道。我看不到这一部分,维格,连同龙心之成因。”他抬起手,看手上的蜘蛛:“尽管我感到,似乎是米涅斯蒙有意阻止我看这一部分。我不明白原因。”
沉默弥漫,许久,维格斯坦第低低笑了声,充满自嘲:“也是。众多学者豁出性命也为之不解的缘由,岂能就被你这在床上躺着的孩子破解了?”他伸出手,重重的抚了他的脑袋一下。克伦索恩向后倒去,维格斯坦第却起身,将他扣在怀中,紧紧拥抱。他的心跳得极快,他可感受到。
“……那里面是什么样?”他低声说。 “你会喜欢的,维格。”克伦索恩回答,长发散落:“你想写历史书——'回忆宫'中的记录再不需你依依记在脑中。其无所不在,任君采撷。”维格斯坦第苦笑:“我是说,什么模样,克伦索恩。”
他张开嘴,没发出声音。什么模样?光聚集在他眼中,可见明亮的天空。
“米涅斯蒙告诉我……”他开口:
“他告诉我,'回忆宫'中的昼夜交替极长。昼之所照,万物皆生,海洋,山川,田野,生灵万物,无不存有生命,一吐一息。'回忆宫'虽不预言未来,这过去的每一瞬间都记录其中。这是个梦幻般的天堂,却尚不是永久的乐园。”他轻声道:“这宫殿本身,是座巨大的时钟,时间流逝缓慢,却仍在前行,终有一日,'回忆宫'的白昼,亦将被夜晚代替。那死寂的夜晚,有生以来,还无人去过,世间万物,无不于其死去,所有屋宇明光堙灭,一如其中的生命,回忆和智慧。那将是生命的夜晚。”
克伦索恩抬头看维格斯坦第;这夜晚第一次,他的老师看见,他的眼中流露了恐惧和迟疑:“他告诉我,白龙心之主为万物所选,可调控那座宫殿中的时间,将它定格在一刻,宛将万世存放似洁白石林。”那蜘蛛在白纱中爬行,二人像披夜色的雕塑,说着岁月之语:“他告诉我,”克伦索恩道:“如此,方可'永世'。”
维格斯坦第面容错愕:“——这就是你反对你父亲的原因么,克伦索恩?”他不回答。维格斯坦第面色怅然,将他抱在怀中,抚摸他的脊背,目光涣散,只在乎然,瞳孔缩紧。
“我的孩子,”维格斯坦第声音颤抖:“那宫殿中,现在是什么时间?”
克伦索恩看向面前:刹那,他面前的景色变化;他的心剧烈跳动,给予他抗拒的惩罚。他的眼仿被撕裂成千万份,落在人间,被那奔驰的步伐践踏踩过。他闭上眼,眼泪不来温暖他的痛苦,他只能咬牙忍耐——往南,他听到欢笑和尖叫,往西,他听见窃窃私语。他猛然睁开眼,无色血液流下,宛如落泪,视线则停留在更近,孛林的街道中。
“维,维格……”他挣扎道。
“克伦索恩?”他低头,响应他的呼唤。克伦索恩身体痛苦,勉强挣扎,到他耳边,抱着他的肩膀。
“你一定要小心——和白龙心作对。”克伦索恩断续道。维格斯坦第苦笑:“我深知此事,我的孩子。”克伦索恩摇头。他呼吸不畅,几次开口不成;蜘蛛已爬行下了床榻。他不能看见那小东西如今去了哪儿。
“不——你不明白,同白龙心作对,”他勉强道,气息垂危,就在他要昏迷前:“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它可能已进入你心中!”克伦索恩!维格斯坦第喊道,接住他下落的身体。宫殿之影骤然从云中浮现,霞光绚烂,深夜中忽起那温柔残阳,金红相见,诸象诸生随他入眠。
维格斯坦第抬头;那残阳的光照在他面上,只此须臾,他站在那通天的阶梯前。云中的巨树悬挂巨蛇尸体,金眼焦黑,云天金夜相交,他抱着手中的这男人,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不存在他如今脑海中的记忆。
泪水从他眼中滴落;已是黄昏了。
4
达米安费雪进到那放置圆桌的大厅,门口的人就笑了起来;他抬头,便见大哥在笑,举起就被,对着他,说:“糊涂蛋来了!”达米安里德挥手,对身旁两个兄弟道——年纪尚且很小,不过十来岁,身体也没抽高:“将这帽子给他戴上,让他长点记性。”他手里拿的是顶绿色垂纱的帽子,可将达米安费雪的眼睛遮住,头上隆起很高,十分滑稽。大哥解释:“这是说舍弟眼睛不太好,跟丢了那么大一目标。”
两个孩子走到达米安费雪面前了。他瞧着他们,面孔稚嫩,手脚颤抖。他心下同情,恭敬地弯下腰,使他们能更方便地替他将这怪异,耻辱的帽子戴上。如此他抬头,面前彻底不分明了,只听到笑声此起彼伏:他能认出的,就有蔼深,音戈尼,戈斯满克,尤尼微,恒辛波。他们的声音深沉,除了蔼深,多少收敛。更年轻的兄弟,不足二十岁,笑得前仰后合,余光中,达米安费雪也能看见,那些岁数小,面孔瑟缩的,既不笑,也不说话,向着他的面孔,透露出无需目光也能辨认的恐惧。他叹息;唐默泰普已离了他,找了两人扶着走。
“这两小子穷,”他解释:“给钱什么都干。”
唐默泰普的家族富裕,母亲是阿奈尔雷什文的大商人,他继承了她丰腴的体质。实际上,除了那双绿眼睛,唐默泰普几哪儿都不像生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达米安费雪哪里又像了?他无奈想,戴着这沉重的高帽,向前走了几步,磕磕绊绊。
一年轻龙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坐在音戈尼身边,绊了他一下;达米安费雪登时险些失去平衡,半跪在地。他听见音戈尼的轻笑,伸手来扶他。达米安费雪摇头,温和道:“没关系,我自己能起来。”他勉强起身,沿着这金色圆桌,走到大哥身旁。他的手不敢碰这张桌上的花纹,因大哥不爱他碰。他觉得这样的动作太散漫,而达米安费雪缺乏英雄气概,不应触碰这昂扬,英伟的黄金色泽。他走着,低眉见大哥的鞋,温顺道:“大哥。”
达米安里德笑笑。他似已醉了,扣桌面,对他道:“怎么样,费雪,有没有将功补过,把那女人找到?”达米安费雪犹豫片刻,摇头道:“我做不到,大哥……范围太大了……”
“噢。”达米安里德笑笑:“我理解。不过你从小就特别软弱,爱偷懒,费雪——告诉我,你努力了没有?都去哪儿找过了?”达米安费雪嗫喏道:“劳兹玟,葳蒽,孛林……”“孛林找了?”达米安里德笑容不减;达米安费雪道:“找了。”他忽然一惊,抬头道:“难道她在孛林——”
四周寂静,继而爆发出阵阵大笑。蔼深笑出了眼泪,边笑边擦拭,道:“'难道她在孛林?'——拜托,费雪,自从你哥因为你转眼间把人弄丢了,拜托我们帮忙,现在连孛林城外的流氓都知道有个长相酷似'迦林'女王的女孩在岐明——”他捂住嘴,看达米安里德:“抱歉,我是不是该等他自己发现?”
大哥微笑:“无妨,告诉他便是。”蔼深舒气,续道:“——岐明街教会十九号公馆,十七号房,你还在这惊讶,她在孛林?”
“我——”达米安费雪一时语塞。他转向达米安里德:“我真的努力了,大哥。我在孛林走了十天,猜测她应是为寻找父亲,来了这儿,但一无所获——我——”他语气快了点,努力澄清:“我沿着水道找了,在空中找了,但教会里面,实在是找不着——”
“我理解,二公子。”音戈尼幽幽道,笑容锋利,举起酒杯,语气平和:“虽然我也不知道,一个白河的中级密探,连化龙资格都需要争取的人,怎么轻易就打听到了。”他向达米安里德致敬:“看来'白河',还是比'血心会'好用。这回他们除了放出消息骗取酬金,什么也没做。”
“那自然。”戈斯满克与达米安里德坐起第二位道,他身材高大,平日同劳兹玟的大公子亲近:“'白河'从不让女人负责,'血心会'中疯女人一大把,当然不靠谱。”
“那就夸张了,”音戈尼眯起眼:“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向那些德高望重的女人学习。”
“是的,是的,”达米安费雪悚然偏头,只听坐在他身边,先前将他绊倒的那孩子开口:“让她们教会我们,然后去死!坏女人。女人都坏。”
“休得无礼,玻平。”音戈尼低声道。这似乎是他弟弟。他又抬头向达米安里德,恭敬道:“言而总之,'白河'已传来确切消息,一名低级成员已潜伏在那女人身边,若希望将她带来,今夜就能动手,您意见如何,大公子?”
大哥未说话,达米安费雪不敢动,仍戴着那弄臣帽,矗立在那。他挡住了音戈尼的面容,故而达米安里德沉思时抬手,令道:“去窗边站着,费雪,别当着音戈尼殿下了。”他最末还对他笑笑:“你不是喜欢夜景么?不急,这会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放松放松。”他抬眼,看向已在床边吃甜点的唐默泰普一起:“或许跟唐默泰普殿下一块。”
“猪——”玻平道。
唐默泰普闻言,耸肩,抬手比了个中指:“穷鬼。”他坦然道。玻平要去打他,音戈尼发怒了,吼道:“玻平!”他怒气不显,面上仍平静英俊,只是声音寒冷,眼中绽放龙纹:“你若再随心所欲,七日都要坐'穿龙椅'。”玻平不说话了,愤恨地顶着唐默泰普;后者略不在意,仍在那吃着。
达米安费雪走过去;有一会,他戴着帽子,一动不敢动,听大哥说:“已错失良机了,音戈尼。现在重要的不是那女孩,而是拉斯提库斯的反应——再怎么说,我原先想要的是借由费雪,使那女孩放松警惕,再谋划长远的——因为近来,至多一年内,拉斯提库斯必定要废储。谁是那储君呢?”他嗤之以鼻:“他必定不会选儿子的,女儿里边符合他心意的也很少——苔德蒙灵原先可能,昨日一去也绝无效用了。”他心情畅快,忽露笑容,显英俊风流:“——看看泽年的惨状!她已知道了杀戮的快乐,便不可回头了。”达米安里德面露种深沉,不失远见的微光:“我已知道,拉斯提库斯所求的,是一个完美而柔软的人,任何真实都惹他不快。他还尤其软弱于情欲,由此……”他轻轻抬手:“我看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孩,最为可能。”
他站立不动,窗外夜色深沉,那阵寒意又爬上他的后背,如有人正看着他;他却看不见这个无形的人。
音戈尼考虑片刻:“若是如此……”蔼深道:“——你觉得有多大可能,拉斯提库斯会将他的心给她?”他敲着桌面:“——我们若按兵不动,熬死这老头,多大可能有把握成功?”
达米安费雪很慢地将那顶绿色的纱帽取下来,极力不引人注目。他身旁,唐默泰普抬起一根烤的金黄的鸡腿,邀他:“来一口?”达米安费雪礼貌拒绝了,并不说话:这讨论看似热闹,实则声音在'成业寺'的这间大厅中极为分散,盖这最大而宽阔的会议厅前无人,而圆桌旁,几有二十个席位,与会者不是瑟缩畏惧,就是神情呆滞;会议桌牢牢被几个年长,家室出众或行事蛮横的龙子把控,声音寂寥回荡。
“我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只考虑最后的结果,诸位兄弟们。”尤尼微,坐在达米安里德的右一位,礼貌道:“如果我们最后获得了那颗龙心——却仍然无法拥有一座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庄园和田地,标上我们名字的产业公司,挂着我们徽章的旗帜——被我们的手挖掘出来的运河,由我们的符号命名的定理,我们自己的儿子,后代——我的朋友,兄弟们,”他的声音年轻却深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都会有的,蠢材。”一声音恹恹道。达米安费雪听出是恒辛波,又是一北方龙子:“——当我们有了那颗龙心,”他慢慢坐直身体,环顾四周,眼神如蛇:“一切都会有的。那不是结果,而是原因。为什么女人一直骑在我们头上——因为她们有'鬣犬'。'鬣犬'靠的是什么?是龙血!”他喑哑道:“这还不够明显么?还要更简单么?”他锤在回忆桌上,对达米安里德道:“我向您提议,殿下,现在就组建我们的军团,我们得渗透到'环月'内部去,让那群好吃懒做的暴发户懂得,好逸恶劳,侥幸心理,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获得了那颗龙心,我们才能做自己的主人。”
他瘫回椅子上,佝偻着背,激动地呻吟:“永远不再被女人控制!”
玻平似很喜欢他的讲话,鼓起掌,但不是每个人都赞同。音戈尼眨了眨眼,斟酌而文雅地抬手,显出议论的架势:“您的意见富有指导性——但是诸位阁下,殿下。”他颔首,环顾四周,脸却始终对着达米安里德:“——这有多大用处?”他提出:“有多少次我们听过,整个'环月'的兵力合起来,也战胜不了拉斯提库斯一个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死士?如果这有夸大的成分,我们上次在孛林,亲眼见过——诸位觉得多少人合力,能战胜他?”
周遭一时寂静了;二十余个年轻的男龙子望着空中的寂静。“起码一千个。”唐默泰普吸着鸡骨头:“我觉得一千个也不行,这就他妈跟一百个小鸡巴比不过一个大的一样。”“住嘴!”达米安里德怒吼,变了容色。唐默泰普做怪相,照吃不误。在他看来,在场所有人都是穷鬼,异想天开。他坚定认为,对男人来说,鸡巴大和有钱,就是最大的正义,龙心强大与否,基本是镜花水月,糊外行的。
“我下个季度就让蔼深他家破产。”他偷偷跟达米安费雪说:“看在你的份上,就不整你哥了。”
达米安费雪不知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这从来没有定论——没人试过,音戈尼。”恒辛波阴森道,眼神怨毒:“上次我们看见了,没错,但没人觉得他会忽然回来,吓傻了,并且他忽然归来,'环月'必然倒戈,战局已定,没人尝试。我再说一遍:没什么是抢不到的。”他说:“包括拉斯提库斯的心……实际上,我怀疑,从一开始,他心之强力就被夸大了——你想想,什么人,能比世上所有人的心,加起来都强?女人吹捧廷斯芙雷德,也不会说她一人能战胜千军万马,而说她多多益善,用兵如神。这根本不合理……”
“你的意思是——”蔼深眯眼:“拉斯提库斯在虚张声势,令人不敢动作,他其实——”
“我不会知道他其实能杀多少个人。”恒辛波幽幽道:“我只知道我们需要比那个数字多一个人,或者多半个人,踩着其余人的尸体上去,将他的心挖出来。我们就胜利了。”他转向达米安里德:“我只是想说这军队不是闹着玩的——不是穿着军装来过家家,大公子,我的家族曾被廷斯芙雷德洗劫过,故事至今流传。我们要的是一支牺牲的,永垂不朽,流芳百世的军队。大部分人都得死。”
达米安里德瞧着他:“我们在赌他的心不如人们说的那样强大。”他放手于唇边,悠然道:“你知道这博弈的后果——若我们错了,恒辛波,所有人都会死。”
他转过头,对环桌的人道:“诚然拉斯提库斯可能说谎,像我对你们有所隐瞒般,”他眼中泛幽暗的光:“我只说了拉斯提库斯是个软弱的滥情之人,我却没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达米安费雪打了个寒战;达米安里德点头道:“诸位兄弟——若我们失败了,拉斯提库斯会确保我们不能重来。他会做到的;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若我们要赌他的心——”
“——我们不用赌。”
门开了。达米安费雪回头,惊见来人举拐杖,面容憔悴。“哈,”蔼深说:“这不是被妹妹掉包的苔德蒙斯……”
他没理会他的玩笑。达米安费雪惊讶,因从未见过苔德蒙斯脸上有这般恶狼般绝望的神色。只见他走到回忆桌前,对着达米安里德行了个礼。
“大公子,”他谦卑道:“我的老师是'惠院'次席,阿帕多蒙——他曾是王室的御用医师,但在一次诊断后,他就离开了孛林,远离朝政,游荡边境,救死扶伤。我很幸运,在他离去前,曾听闻他的直言半语,而知道,他离开孛林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了致命的秘密。”
他抬起头,眼窝深陷,某种歇斯底里带给他变容:“那是六年前——当他问诊归来,不知我其实醒着,同他的姐姐,圣蒂莱特交谈。他道,他恐孛林不会长久安宁——'我已为克伦索恩问诊十年',他道:'但真正需要医治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我怀疑,以这般心血的流逝速度,不过十年,他的心就会彻底衰竭'。我从不知道是否该相信—— -因为拉斯提库斯如此强大,直到今日。”
他跪在地上,落下泪来:“我看到了他的教唆能让我的亲人残忍到如何程度,大公子——泽年生命垂危,若他不能得到那'蓝龙'的心,约莫熬不过十月。我将我的所知告诉您,向您表示我的忠诚,恳请您再借我力量,将那泽莲的心带来。”
他的眼泪无人理会;话音刚落,众声纷纭,先前寂静的侧座都嗡鸣阵阵。
“若你说的是真的——拉斯提库斯根本不是我们的威胁。我们只需要躲得远远的。”蔼深皱眉,嘴边却有微笑:“——我们的敌人是那群女人。”
“十三个而已。”恒辛波显得意:“我对不对,大公子?只有抗争,才有机会。”
达米安费雪无法呼吸;他探出头,感受夜间凉风,忽听见隔壁房传来一声嘶鸣。他吓了一跳,抱紧双臂,底下,唐默泰普仍哼哧哼哧咬着骨头。
“泽年。”他说,不以为意:“走,咱俩去看看他……”
5
她在林中呆立着,看那地上已画出来的长方形的地基,四周穿梭着三两一起搬运圆木的女人。有些一眼而知拥有龙心的,单独扛着一具让她显得几渺小的粗壮木材过来,其间年轮显示出是一个多古老的生命倒下了,或者,乐观点,重获新生。右边,她甚至看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挑着一个小杠杆,将他车上的破家具滑下来。夜色充斥着木屑飞散的香气和噪声,锯子在一两个木工模样的女人手中无情快速地滑动。
“你们在这……”她神色犹豫。
主人——女主人,那年轻,个子和相貌都还很稚嫩的主人,高兴,忐忑,又站在她身边,交叠双手;她可看见她脸上的伤痕或手中裂缝,从何而起,她是很熟悉的,因年幼时,她曾在纳希塔尼舍的月下河水中清洗衣物,若生来第一次相逢,免不了添那许多到粗粝豁口。仍然,身在这热闹的建造场中,她的面目言说着某种自身不所求的理所当然,像是她们,包括她,为她工作,气喘吁吁,乃至丧失了自我和想法,容纳为天地中关于生物的运动,都是理所当然的。
“建——木屋,女士。”她听这女孩有点激动,高兴而不免也忧愁地说。有什么事,她能意识到,她却意识不到?她看出她亦想加入众人,但难以做成。她对她解释道:“我想建座小木屋,但独自一人实在不知如何做起——当年,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母亲做了多么精妙的工作。幸好这些勤奋,聪慧,能干的女士好心地帮助我……”
她略微打量她们两人,不止使她,甚至使昆莉亚都失了温和稳重的笑容。像是那轮幼时就注视你一路受难,沉沦,麻木,起落不停的月亮,终于站到了面前,注视你;在她的眼中你看见了自己。数以百万的时钟分秒中,多少沉溺在放纵和罪恶中,你是否有勇气真正望进镜子中?答案难以说出。她看出她虽抱有警觉,但被昆莉亚那闪烁泪光的眼打动了。
“女士……”这女孩说,对她伸出手。
“我们和……圣蒂莱特女士一样,是奉国王之命来保护你的。”她瞧昆莉亚的神情似比女孩更动容,更天真,那光彩和她脸上淡淡的纹理交织在一处,宛若被雨水洗净的老石像。她低下头,握住女孩的手,放在额头上,久久不动,似不碰而吻她。最后,她抬起头。
她那如巨兽而澄澈的眼望向她,说:“我是昆莉亚,孛林的军务大臣。”她握着她的手:“很高兴见到您,厄文女士。”
她们互相望着。她——这女孩,心中一定是颇困惑的,尽管在她因疑问闪烁的眼中透出慈爱的星光,而她的嘴唇在能质疑或嘲笑之前就已微笑,声音喃喃:“昆莉亚。昆莉亚。”她念这个被随意给予的名字,由她更随性无关的本名转换而来。我也高兴见到你。她的忧愁不来自面前这个高大而纯真的女人,但来自她口中的一个名字,但那名字毕竟不在这。她只是想着,而诚挚地对她微笑。
如此,她瞧见,昆莉亚便彻底跪下了,宽阔的肩不可见地颤抖。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寂静滴在夜中。她轻轻吻过这女孩的手指,如那猎犬舔舐主人冰凉的手,久久不动。那女孩好奇而怜爱地望着她;自然她也回忆起从前,她那两只死在了一个雨夜中的狗;她的动物们给了她多少爱和陪伴,而又是经由怎样一种——爱——她被牵引来了此地?
母亲。昆莉亚喃喃。女孩打了个寒战,面露怅然。她回过头,看向另一个瘦些,但同样高大矫健的女人。
“您……”她问她:“您的名字?”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塔提亚。”她说:“我叫塔提亚。”
厄文对她微笑,那先前被唤醒的哀伤徘徊不去。“您的名字听起来非常活泼,像是,嗒嗒嗒……”她领着两人向前:“像是跳舞。”
塔提亚一愣;她有些年头没听过这想法了。将近三十年。那一天纳希塔尼舍全新的黄光,被前夜的血色赏赐而来,从此昼夜交替,一身浴血才得一夜安眠。或许再也没有。她感到那些打下手的女人都在看她三人的方向,尽是被昆莉亚的头衔吸引来:军务大臣,一人之下的近臣,龙王眷属,水原仅次于拉斯提库斯的巨龙。面目从木工和夯实基底中回头,从捆绑绳索和镶嵌方角中抬身,定格此处,唯有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不理睬,仍将被切好的椽滚在地面。
“您身体不够强健——但仍有一些工作适合您做。”昆莉亚同她体贴道:“若您想要加入——一会,我替您铺好了最下层的圆木,您可用那铲子夯土。”厄文面色感动,回答:“谢谢您!我也准备去挖掘水道了,虽然我不一定做得很精确……”
“您可能是这里做的最精确的了,女士。”一帮工的女人说:“您就有干这些精密活的天赋。”
“我呢?”塔提亚嘟哝。没什么好回答的;莽撞之兽属于力气活。她撸起袖子,夜风拂过她先前曝出热汗的身体,让她觉得好了些。那些粗糙狂放的女人看着她,若见流浪狼一般不免警觉,不过她很清楚,不一会,她们就熟了。她们是同类啊!
“嗐。”她蹲下,对着个在地上锯木的人说:“你们是泽莲的手下,是吧?”
她们都回头看她。“你如何知道?”塔提亚耸肩:“物以类聚。”她摸了摸地上那圆木多节厚重的身,道:“这不轻罢?你们老大不来帮忙?”
她们对视,起先无言,最后相信了她。大抵,也无可隐瞒;她随着军务大臣昆莉亚一起来,而不是她的童年玩伴楛珠。“她在养病,过几日可能能来。”木工道:“你力气足够?”
塔提亚考虑,回答:“有点够呛。这木头要个人帮我——我妹子可以。她一人扛两条都没问题。”木工挑眉:“两个人就行?”她笑笑,跟塔提亚握手:“算你一个。”她行礼谦虚:“比不上你的老大。”
这事儿不免虚伪,但大体来说,忽然投身这般体力活反倒使她高兴了;当她全身的肌肉和力气都用起来,一些事和记忆远去,她几如海上尘埃一般洁净。她蹲下,发力,跟那木工搭把手,步步向前,脸因用力涨得通红,心里却很痛苦。她的手如同在掐着谁的咽喉一样沉重用力;冷和热的血一同流在她手上。
她身旁,她看见,昆莉亚背着两节圆木,轻松而温和地,伴着那女孩走过去。“您的力气真大!”厄文说。昆莉亚微笑:“很高兴能帮助您……”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不知从哪儿取出了自己的小茶壶,挥手道:“来喝点水罢!好喝噢!”
塔提亚扛了一面墙的木头,才转身去喝水。当她坐在林间草地中抿着那白痴泡出的花茶而看见这木屋竟忽然,极迅速地从地面树立起,只剩半面墙未有搭起,些许粘土不经填充,最后一个屋顶,她不得不忽然想:人多做事是快。这就是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人啊!不断不断地诞生,无穷尽。为了生存,人们劳动,劳动后,人们繁殖。她不知为何感恐惧,握紧那破旧的瓷杯,直到那木工走到她身边,将它夺了过去。
“——眠雅。你叫塔提亚?”木工道:“你这名字挺耳熟……”
“我是拉斯提库斯的著名手下败将的——直系属下。”她简练解释,不曾多说。这女人同她一道坐着,感慨木屋建造之快:“比想象中还快……喂,厄文女士!”她向那女孩挥手:“你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就差个屋顶了。”她比手势:“我们找到龙骨,给屋顶防水,就盖屋顶。几天就万事。”
“家具要另造了。”一女人说。 “叙铂会送厄文。”小白痴乐呵呵道。
“名字……”厄文思索。塔提亚闭目养神。她想到这屋子旁显眼的篱栏和近湖的位置,脱口而出:“——叫'耕种者',怎样?”
昆莉亚回头。
“还行。”眠雅说。 “我觉得很好。”另一女人说。 “叙铂喜欢。这是厄文的名字么?”叙铂说。她见她对她微笑。
“非常好——塔提亚,我喜欢这个名字。”昆莉亚转头对厄文说:“这个名字很适合您……”
大约她也是喜欢这名字的;塔提亚认为。不过没有太喜欢,但足够了。“我也觉得很不错。”她道谢:“谢谢你们的帮助,否则,我绝不能独自完成,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
“举手之劳。”眠雅说;显然是谎言。塔提亚敲打膝盖。夜风哼唱,她忽放松了,双唇一分,随意道:“不必——殿下,谢谢您的父亲就好,我们不过是……”
还他的情,或觊觎他的赏赐……她猛然睁眼,似梦路原野的人惊醒雨中,瞧着四处。
“父亲?”叙铂眨眼。 “塔提亚。”昆莉亚目光凝重。眠雅转头。塔提亚鼻翼抽动,她不能转过头;她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其中夜色涌动,恍如黑云遮月。
“……父亲?”她重复。厄文手中的铲子垂下,她向前一步:“父亲?”
林间夜枭鸣叫,她们抬头看去,月亮仍圆满而寒冷。
6
他仍在两片森林的交界处,他先前牧羊的地方等待;他将几片被血腐蚀的龙鳞穿在领头羊的脖子上,如此它们就自由了,生活在这森林中,只夜间偶尔同他作伴。这看上去简单轻巧,却无论如何都是特权,难以改变。那草海中露出的石块便如海上的礁石一样,他坐在上头,看月光铺满林海,摇荡在他的白袍上。
他闭上眼。有人影在他附近,诚然不能是敌人。那些死去的尸体今晨才被清理,融化,何必要现在来?起码不会是这方式。他将手扣在膝上,叹息,感到她从黑暗中走出,伴着一阵轻笑。
“为何不转头来看看我?”她走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上。 “为何我要?”他柔声回答,声音平静。
“因为我今天穿的很好看。”她娇美道,靠在他耳畔:“来吧。来吧。”
他转过头。她跪坐在他身前,那石上,二人若沧海共济的旅伴,只是这月海的狂潮或平和,只在她的一念之间。“你瞧,”她伸出手,按着他的胸口: “今晚,我跟你交换了。”那黑色,白色的布料似水滑下石碑,或又更若血,淌着生命……她抚摸他心上的鳞。
“你穿白色也很好看。”维斯塔利亚说;拉斯提库斯苦笑。 “你很美。”他回答;这样她就高兴了。她退回去,看着他。她穿着一件露出胸一寸白鳞肌肤的黑裙,浑身漆黑,只有面上和那鳞片闪着雪光。
“跟她在一起,重温那些无暇的岁月,让你高兴吗,亲爱的?”维斯塔利亚问。拉斯提库斯摇头,声音很轻:“这不是高兴的问题。”她的微笑饱含某种溺爱:“是吗?”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愿意你是高兴的。起码,你离开了我,应该更高兴些,亲爱的……”
她声似低语:“我只希望你高兴……”
他抿紧嘴唇。她们的手握着,龙鳞只存一处。“你最近身体又不好了?”他低声问。 “——你应该先担心你自己。”她微笑回答,闭着眼。
天上的云缓慢聚集,林中的人可能也发现,月光暗淡了——许是被这黑云遮蔽,又或许是她本身,转过了身,翩然如梦。她始终闭着眼,使四野光芒越发暗淡。当那黑暗将她二人也笼罩时,她前倾身,靠在他怀里。
四处是那不见底,粘稠的黑暗;人不视物,连龙也不能,似乎不是光被剥夺,而是事物被毁灭,无形了。在此之中,他闭上眼,没有移开,推开,而张开手臂,将她揽在怀里。她闭着眼,发出满足的叹息。她听着他的心跳声,而她说:
“那么,拉斯提库斯,”她叫他:“告诉我,你现在在计划,期望什么……”
她睁开眼。在这孤寂无人,甜美而苍凉的黑海白月中,她对他微笑,春天和春天对望着:“——你又想封锁这颗龙心吗,像一千年前,你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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