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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风哀雨
记忆永远比他能想象得更深。人常说,他对她的爱看上去是没有理由的,有时,疯狂;但这句话不正确。恰与,疯狂和激动,相反,他总是爱她爱得克制,让他们后日想到都觉得难过。在每一个后来里:每一次相逢后漫长的分离,须臾温柔后无尽的苦厄里。为何没能紧紧相拥,在肉身魂魄上都留下不会消逝的痕迹,好耐孤苦直至这份意识消散,像阳春的温度残存至冬深处,而不多时,下一个春天便到了;何不溶解那僵冻的口舌,在耳畔心口喃喃动人言语,纵使喧哗蘼芜,仍留旋律护佑一方净土?为何不放纵,不欢笑,不恣意,不缠绵,只是那样幽静地看着,让记忆的水流更深,更苦涩?
他该怎样回答……让他沉默罢,旧时他不善言辞,如今也不曾变。他从那丛他静待许久的白花后走出,淋洒满身湿润碎花,在这神门下的墓园中行走。风似河,雨如铃,摇动幽绿色层林,伴他柔软脚步如前,唤醒他的从前。记忆在不同时代,不同肉体中似该是混乱的,但随河路越深,那时间的软纱倒越发统一,洽然,尽归灵魂统摄,因为何处不是迷茫,痛苦,疑惑,和愤怒,何处,何种时代都不曾改变;这道黑河倒映心绪,明鉴无疏,久来变得坚硬如铁,纳在他的身中。白花庭院已尽河而去,他倏忽停步,草野抵身不倾倒,黑袍响动,却作寂静。以外见观之,怎相不威严庄重,巍然仪态,恰配大君之名,龙王座驾,只在流沙逝水的瞬间,这表象悄然卸下,如那黑水底一寸的明光。
神之门,已凌头顶,千万年来无人可进,他本性平和谦卑,本不会作此一试,却实在想见,在那门中的人,故才向上而去。天空降雨,融了他的皮肉,春风吹拂,去了他的残血,阶上尽数滑下他的皮身肉骨,长发似潭瀑布,坠落黑深,痛苦背后,越发轻盈,唯那一颗心,还藏在些许跳动。独是这颗心的重量,都让他在三万六千次跳动中方上十万级台阶,穹宇上攀无垠,言说清晰,倘他想登至极天,必要将这最后一颗心也抛弃,连带那记忆,力量和罪恶。他仰头,踌躇一瞬,便放开那心,使它坠向云层中,落向那高耸的白色宫殿,漂浮的黑色庭院,奔涌的猩红海洋;放手一瞬,六神清明空洞,只要轻迈一步,便登八天,方是伸手,就在那神门之前,仅是世事可惜,有了纯净便失了清明,如是刹那,他已忘记他来此为何。
那心脏坠落,崩裂为雨,洒满天际。满城白玉尽涂黑,绿树庭院含阵雨,红海绽漩,黑池飞旋其中,如是这属水之色,遍布全野。他隐约可闻耳畔风云雷暴,却已昏沉不可解其意义,魂光飘离,未有分毫阻碍,便进那神之门中。花园水榭苍蓝,白银迷雾散各处,他跋涉水中,见那藤花深处封藏的石棺,分明无心,却神魂震荡,步步向前,如人所言:那爱看上去,并没有理由……
从没有理由的时代开始,从语言尚不存的魂中萌发……在这花园中,水流宛如静止,只随他最本真的愿望,最纯粹的希望绽开深刻的波动,记录着一切,而于此,悲风哀雨终暂止息,还他的深处,一片寂静的寻觅……
——雷霆一响,塔提亚忽感浑身胆寒,猛然,梦见自己变作猫,坠落地面,原以为是有敌袭,左顾右盼也不见。天空如有墨,蔓延深刻云层似凝,莫有止息,因空中那龙身召来的风暴还在扩张。知道拉斯提库斯的龙身大,大到这样地步,还是始料未及。这龙身,尚不仅仅是庞大,更有凡间庞大之物不见的诡秘,轻柔迅捷更有气流风范,一降之下,也若重石。人群的尖叫唤回她心中冰冷的尖锐,塔提亚深吸口气,对沿环城大道奔来的民众组织吆喝:“圣母教堂底下已没位置了,到栈道对面的龙血井里去!”但满心都是逃难生死的人岂会理睬她的呼喊?为首骑着马来的头领,拖家带口,马背上还有要紧的家当,刹那,比起在救灾护民,她倒觉得自己像个没带盾的步兵,在做孤胆英杰,抵挡整个骑兵连的攻击,但无时间给她做更多思索,她拔枪而出,抡到那来骑之前,舞了一个气势不凡的绣花枪法,由是要顾及不伤人,险些还被一马踢翻。
“站住!”塔提亚大喝:“速速听令,领队后退,去湖对面的龙血井,那边自会有人指引你们去避难——”
是时空中又响龙吼,更是火上浇油:那龙血井正在龙战最下方,这些吓破胆的民众怎么肯奔过栈道去火坑中心?见她要拦他们入内避难,她这难得的利他之心倒赫然如威权化身,引为首几个替集体谋利的高大男子挥舞手中的铁器便要砸她。塔提亚岂是任人扇巴掌,带着满身伤痕证道的圣人?铁色飞舞瞬间她便难耐本能,长枪转空似轮,将那三人连人带物打下马,左脚踏着一人咽喉,枪尖已在另一人唇边,珠宝黄金洒落满地。那奔过来的第三人何足为惧?只要她浑身发力,这三人便接连前后,黄泉相伴!
救人?她几难耐胸上那片龙鳞的滚烫——这随口承下的活计还是远不如杀人的老行当适合她。
她已要发力,忽感气流从背后袭来,黑影庞大,土地暗震。“——诸位莫急,请回身至堡垒。”塔提亚回头,只见昆莉亚龙身降在两山之间,纷似暗夜,嶙峋身向下,龙腔沉重广大,众热血冷彻,噤若寒蝉:“陛下会保证无龙敢降身袭击,龙战将发,还望各位齐心协力,进入地下庇护,莫要生死流血无常。”那龙合上棕瞳,仿民众自保像反在帮她似的:“在此谢过了。”
此言已出,更有何说?塔提亚凝视那龙,回身收枪,看人群顿哭声,谢声,叹感纷纭,忽生齐心,随为首那马奔向栈道,转变类飓。她愣了一瞬,热血无处发泄,更觉寒冷,先时那战栗又回城,四周终无人,天色愈暗,她却顿生迷茫,只得身边一攥,几被人拉到怀中。
她回身便要打,她焦急道:“是我,塔提亚。”手便愣了,眼在疾风中对着,天暗人面。“噢,”她哆嗦道:“楛珠啊。”昆莉亚面上黑鳞带血,面容担忧,道:“你还好么,是不是累到了?”塔提亚惨笑:“哪能呢,才干多久?就是这场面……”她抬手,手指发抖:“太熟悉了。你理解,老妹儿?”惯来给她捧场,她这回却长久注视她面上,仿要贯穿她心中所想,令她分神。塔提亚正欲圆场,昆莉亚却已按她肩膀,送她入地上已无人的‘圣母’教堂内,低声道:“我知道。你也进去罢,一会外面就危险了。”“危险什么,当兵的,还怕——”
她见她面色,便噎住了。龙鳞将她面上渲染出层叠阴影,如有山峦面具,她倒像面对一头龙,而非一个人了。她正愣神,昆莉亚已将她拉近,不由分说地紧抱着,那手上的力气几让她感到威胁和痛苦,身上的气味,她却是最熟悉的,从她幼时开始,一直在她身边。那天,从海岛上离开,她仿在梦中,闻到了这股龙香,带着她向北飘去……她究竟是为什么而离开的?这问题,她永远也答不上来。
“——别死了,老妹儿。”塔提亚闭上眼,压下心中那股战栗。为什么?她这会儿还完全不知道那阵悲凉源来何处,只抬手,拍了拍昆莉亚的背:“打不赢就跑,我们这回一起逃——虽然我估摸也不会打不赢。”她自嘲而不得不惊叹地看空中开漩的黑暗,轻声道:“老叔是想将整个孛林都毁了,给他陪葬吗?”
昆莉亚叹息。她抬身,阴风吹起二人的发,缠作一处,两人望着,她摇头道:“不在孛林。孛林由我来守,洛兰要带他们向南。”塔提亚怪笑,疲倦道:“这我便懂了。劳兹玟的沙漠,今日是要变成龙冢。”正说是,空中又是龙鸣,二人并是抬头,见那黑龙终显全身,霹雳昏暗,此前不见,连梦中都难想象这末日光景,她显错愕凝重,昆莉亚只见血感慨,四周光亮全消,虽是白日,但却同午夜般。她见昆莉亚的面容寸寸湮没其中,只有那冰冷坚硬的手,尚推了她一下,使她向石院里去了。那身后退,四周漆黑,音声传来,轻而极沉,似有空洞,她便知道,这和她说话的,已是只龙了,奇怪由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却想象不出那龙的模样,只恍惚在本该无明的色彩中,见昆莉亚转身离去,声音道:“去罢。”
她踉跄转身,扶着那根枪。周遭已静,该倒下的人,该杀的敌,都已不在时,这枪就像拐杖,撑着她在漆黑的君王之怒中前行,门后,敞开的门中,女神像在黑暗中望她,看她入内,不曾开启地下室,便在神龛前颓坐,再无制约,在这时间模糊的空间中,任心中的冰冷寒意涌出,不知缘由。
自然,等她知道那瑟缩是在安提庚被焚亡的瞬间从心而起,是数日之后,而知晓她日后还要再体会这感情,又是很久。她不会知道她看见她背身离去的画面刻在她的魂魄里。之后,再之后,她不断领会它,品尝那张牌解的意义:悔恨。
这瞬间,她抬头看天时,听见孛林的大钟不断被狂风吹响,替她解牌的人正在这钟声中离去,一去北方,再不返回,仿佛言说,命运不可更改。
水面漂浮的花瓣伴他前进。本能,或这魂魄的愿望,引他去打开那石棺,然越过层层藤蔓,石棺已尽浸没水中,颇见老旧过去痕迹,封石早开,内里无人,他垂首茫然时,藤花四落,忽听何人轻笑,从水深处来,道:“这儿。”他恍然抬头,面上带着丁香色的紫云,极昏沉,朦胧向前去——怎能不如此?他先前剥下了自己所有的骨肉心血,凡间之事,何事无需些支撑?没了肉体,也就没了力量,但那肉体上镌刻的罪恶,又使他无能来这紫庭之内。他既无口舌,也无思绪,实话说,就连存在,也极为稀薄,但为何,极淡地,他意识到,他倒是像有身体,在这水中走着,去那儿……
去她身边。
(后来看,这倒没什么神秘的。这是她的庭院——她可以决定,谁能入内,也能决定,以什么模样入内。她想看他向她走来,就是这么个原因,至极简单。)
“这儿。”手拨开池水,向他送着幽暗,独属羞赧诱惑的波纹,声音也降下云端,虽仍空灵,更是沙哑甜美。他没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感他应上前。显然,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们就该在一起。所以,她说:这儿。
“‘灭绝’。”她柔声道:“这儿。”
最后一层紫帘也开,他高站,见水珠链落,照开朦胧白光在她面上。
“你在这儿。”他恍惚道,引她低笑:“我不是一直跟你说么?”她朝他伸手,他的腿,几支撑不起这身,勉强向前,眼神朦胧,见她坐在水旁,身披白袍,身段柔美。他们是,如此不同,尽管在这儿,应当属于灵魂的庭院中,这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也像是彼此呼应,吸引着。他能理解这意义么?
他宁可不——代价很高。
他的最后一丝力气,叫他跪在了她身前,溅起的水莲拂过她的长袍。她眼中的同情和爱意触动他这幻化的身,但却无力颤抖,尤是那细微的感触在空虚中回荡,层层堆叠,像海啸涌起,一声叹息也如恒久苦痛的化身。她倾身,扶住他的肩,这被魂中之水浸入的唇瓣渴望接纳和触碰,但他抬起手,拒绝了她。
“不。”他依稀重复道:“不,再也不了。”她的眼神迷离,手指合上他抗拒却不强硬的手。十指相扣,她听他唇中的颤抖。
她轻轻坠入水中,到他身前。水有些凉,但两个人的体温刚好。他垂目看她,见她长久,眷恋地凝视他,这目光令他动容,但他不记得原因,只心生关切。
“你为什么这样难过?”他喃喃问,搂住她,因感她身体冰冷。她再不企图做任何动作,像要侵占他,唤起他,只跟他拥抱,这举动的迷惑性,若和庭院中的万物融为一体——因何处不是如此?藤蔓缠绕,水拥紫莲。这样柔情,这样冷然。他无法分清二者的区别,或者他愿意,让自己不要明了。寒冷在他的昏暗中鸣响警,但在他动作前刹那,她分开唇,将气息吹拂入他身中。
“因为你离开了太久。”她揽住他的肩,靠在他身上。她靠在他胸前像她们原本就不可分割般:“——我等了你已像永远那么长。”
他的手臂发颤。她说:“我觉得好孤单。”这感触,她的抚摸和声音都渗进他身体里——他的灵魂和更深处。最深处。无止境地降落,柔软的酸涩让他想帮助她,应下她的任何话。
“你想要什么?”他沙哑道。水雾弥漫。
她仰头,笑了起来,让他眩晕。他的手,想在她身上游走,让她感那如水的欢乐缠绕全身;那会先融化她们再结合他们,贴合在一处,心不再跳了,血液也不凝固。没有皮肤和脏器阻隔,只有灵魂混合,拨动,在这神的融合中在消减为无的前夕分离。这是场对虚无的危险游戏,那叫‘生命’的明亮和叫‘灭绝’的黑暗不断敲打碰撞在虚无的星云中,去抵抗它,去炫耀,展示——这存活,完好不灭的互相接纳。这黑白不应该互相毁灭,互相憎恨,互相厌弃么?但,不。它跳动,颤抖,融化,归为两个分离因此可爱的灵魂,而岁月就在这灵肉之爱的花园下不断蔓延……如此便是兰德克黛因的命运……
本该如此。“……我想要你。”她呢喃道:“我想让你留在这。”她攀上他的身体,那魂魄滴下香雾。他弯下腰,无力抗衡,落入水中,她的声音仍传来;她贴着他的脸颊。
“我想爱你,”她轻声道:“我想你爱我。”
他闭上眼,挣扎:“不。”她坚持:“为什么?”
“……罪……”他喃喃:“……罚……别这样做,这是我们的……”
大罪。
他向水中坠落,但这座花园中的一切都会不断颠倒,回溯:这是世上最后属于她的地方了,她在内里隐藏了她的一切。她的脆弱,她的欲望,她的爱。在这花园之外,她无处不是坚定而高洁的——所以,这问题还需要被讨论吗?如果它不是罪,为何它要被隐藏?当他睁开眼,他发现他回到了石棺前,只是这时,它仍是被封上的。隐约,他听见有笑声从身后传来,似有孩童的声音,用纯粹的好奇和忧虑,讨论着什么。他回过头,见那紫藤花后,若有两个身影,远远将他看着。
他俯下身,推开了那石棺。
“为什么这是我的大罪?”不久,她从水中浮起,捋开湿发,微笑问她。
“不是你的……”他低声道,显不确定:“也许是我的……”
“你爱我吗?”她忽然问,他愣了一下,点了头。她微笑,用鼻尖碰了碰他,显高兴。
“那就是我们的大罪了。”她放低了声,水泽起雾,魂魄融合:“为什么?”
他闭上眼,颇失气,只托着她。为什么?声音吐气,倒不像他自己的,而是那水底埋藏的魂灵,在说话了。
“因为它让……生命的痛苦,得以延续……”声音说。她听后忍不住笑,许久没停:“什么奇怪的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回答不上来,自然。气泡不断涌现,一会说:“爱是软弱的。”她轻轻地合拢唇瓣,调笑道:“谁说的?我会很坚强的。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逗弄他:“你可是个男人,亲爱的——你的灵魂该是非常刚强的罢?”他的绿眸中一片迷蒙,含着极痛的泪,她刹那便显同情心软了,抚他脸颊道:“傻瓜。我怎么忍心让你难过呢?我不是为了让你痛苦,才爱你的。没事,没事,就算你受不了,我也不怪你……”这话将他也逗笑了,泪水滑落,手将她紧紧搂着。“还有什么理由呀?”她低声说,很喜爱这感觉,浸没在水流中,陪伴相依。
“还有……”他沙哑道,眼神深了些。那水底的灵魂的声音最终汇入了他自己的声音,而正是这阵让她最喜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这理由:“爱是自私的。”他同她说,二人相对,她的神情也变了变,很深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闪烁,他的嘴唇颤动,那声音中含着的怨恨让那些水底的灵魂都沉默不语,便是连花园的天,也为此暗了些。他正如她所愿,将她抱得更紧,更缠绵了,却令她露那忧虑神色。
“我听说,只有那出色的灵魂,才会爱,才会得到爱。”他寒冷地说。“谁说的?”她不满地反驳道:“你知道我的,我在创造所有的灵魂的时候,保证了它们都会爱。没有灵魂不会爱。胡说。”他微微一笑,托起她的腰,同她对着,她的脸红了,享受他的拥抱,不知怎么,水却愈发冷,愈发幽暗。
“爱让我们有了私心——我们在乎自己的爱人,胜过其余人。在乎同自己爱人的后代,胜过其余幼童。为了哺育我们的生命,我们屠杀其余生命。爱让我们快乐,因为所有的爱——都让我们更爱自己。因此,最终,爱本身就是自私的具现。一个骗局,让人的感性满足的——享乐。”
别说了。他的内里说着——这阵声音让他头痛欲裂。让他想哭,想要尖叫,将他这具身体撕个粉碎,连同他没有身体的事实。这声音甚至已浸入他的灵魂里,源源不断,不顾他反对地涌出。他仰起这张极英俊,让她喜爱的面孔,带着寒光严峻的神色,摄人心魄地说着,让她挣扎起来:“别说了!”她捂住耳朵,眼中落下泪来。“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想伤任何——”她也许想就此进行些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所爱之人的诋毁让她失了反抗的欲望,只凄凉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她哭道:“我是对你特别一些,那又——不像你说的那样——”
她睁开眼。那石棺中摆满藤花,诚如诞生之香榻,预示她所带来的世界,连死亡都不过是一次短暂的休憩和闭眼,温柔如此。他看得入了迷。没有言语,没有理由——那就是最初的一眼,又或者,早已经过了无数死亡和轮回,然刹那便如永恒,适逢她握住他的手,那词语便诞生,命运已注定。他牵她走出那石棺,站在水中,长久,彼此注视着,藤花纷落,她踮起脚,在他面上吻了一下。她的神情既珍重又妩媚,无声同他传达她的心绪。岂能忘记,岂能放下,岂能容忍其被破坏?
灭绝,她说,我将疼惜世上万物,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眼,我将记住我的命运,待你更有温柔。灵魂在上界交汇,肉体在下界结合。如此,让此事在我们之间诞生,这世界就此完成,世间万物,虽有止息,但在不孤单。它的名字藏在追寻中,不被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代表。
两人额头相抵,许下这创世的诺言:因为这是唯有我们携手共行,才能创造的事物,永在万物之始,万物之终间流动,生生不息。
爱。
“但我会为你做。”他忽道,握住她的手,令她错愕。天空暗沉,水波凄凉,他的笑容,终难抗那骤然迸发的憎恨——若非已抛弃一切,他怎会知道这仇恨已浸了不止他的心,甚至染黑了魂魄,显极残忍鲜明。如果爱不是自私的,这无法结合圆满的愤怒从何而来,这为分离而生的泪水从何而来,这尚且不认罪的冲动为何而生?“我会做的。我会毁了伤害你的事物。我会用他们的肉喂养我们的孩子,用他们的血洗干这世界。这让我快乐——否则我便痛苦。”他痴迷,沉重而虚幻地道。他说:让我吻吻你的脸。“最后一次。”
她已僵硬,无法动作了。他靠近她,但最后一刻,自己止住了。他抱着她站在雨倾盆而下的河中,发出声剧烈而极压抑的低吟;她看他这模样,彻底心乱了,用手抹去他脸上冰冷的雨,喃喃道:“你究竟怎么了?你在下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回来,回到你——”
“——我不应该。”他听不进去,浸没在雨中:“我不应该。”她筋疲力尽地抱着他,问:“不应该什么?”
“来你身边。”他嘶哑道,水中灵魂重复:不应该。“你是我的女神,我不应该玷污你……”
风吹动水面,一会,它像藤蔓花丛,拂在他脸上,一会如那塔内凝滞的空气,唤他深入。他几要跌落,她再不能忍耐,抱着他,叹息出声。
“你在说什么呀。”她感慨:“不该来我身边!来你自己的家。我是什么女神呢?如果我是女神……你就是男神了。”
空中传来那轰鸣的雷声,他抬起头,见她的面孔溶入黑暗。
“……神?”他道,那风飘过原野,至今已六万五千年,足有太长的宁静,直至融入荒野,遗忘来处。她离他而去,只有笑声传来,黑电劈开天际,神威浩荡,明明灼目。
“是的,亲爱的,”她说:“我们是兰德克黛因的双生神——但那又什么重要的?我们只是对普通爱人,随处可见……”
他闭上眼。雷霆迸发这庭院之中;雷霆寻到了他,由此所有的音声和宁谧都消失了。他向下沉没。“不。”他同自己说:“不。”他同她说。他同那些她们从不知道的,不存在这庭院诺言里的事物说——他的声音被吞没。
“父王不会来进攻城市,但关于派人迎击,我劝您就此放下。外边的乌云一时半会是不会停止的。”这胖男人对‘成业寺’内的众人说,抹着盘中的油:“我?我等龙战停了就走,不会持续多久,虽然到时候应该就没法飞了。”主座上的人冷笑一声,但不显焦急。门内,众人的胃口都集中在这胖男人身上的午餐还在继续,鲸油燃烧得像在捱永夜,门外,尘暴呼啸经过这木质大殿的前厅,使人不得不夸奖其看似朴素结构中的巧妙。这就是人对抗自然所付出的心血——可以这么说。四处不时便响起那人被迫变为龙的惨痛尖叫,接下来,就如这胖男人所说的一样,‘上天受罚’。他又吃了口鸡肉,咀嚼道:“大概只是教训教训他们,但也没准出人命。您去窗户边瞧了吗?大到那个地步,难控制不伤筋动骨——不,您还是别去了。”
他挥舞餐具:“等会您看了,心情激动,没准就,嘭,地一下,化龙了,那可不行。呼。”他深吸口气,将油腻粗大的手指在餐巾上擦干了,再双掌合十,眉心隐约有汗;外头,极远,似从羯陀昆定尔郊外的峡谷红沙中传来头颅碾碎拖行的声音,像座蘑菇石被狂风吹倒在地磨碎岩层。能相信——这声音甚至听上去是彩色的。 被矿石晕染成颜料般五色的红石被龙身撞得粉碎,血管里红的,白色,黑的血随幽光变着光泽;绿洲的沙苹芳整片被碾碎,青黄一片,果香弥散血中,牛羊,骆驼,散落棕红,赭红的毛发,血肉迅速蜕变为绛紫,那风沙,也在怒吼中显出橙红,昏黑各色。“……女神。”唐默泰普念着——这风将他的声音淹没,在这声音中,人很容易想象出身体被压在沙下,成千成百地碎裂,尸首若步道,一直蔓延至城市里来。环城,忽然一声爆响,大殿中的烛火摇晃,一盏大烛轰然倒落,所幸在空中便失了明光,只有些滚烫的蜡油,凝固在木质地板上。有个仆从,护卫着手上的烛火,借光到窗边看了一眼,如时发出声厉呼:“——神啊!”他顿被那中天的魔景吸纳而去,像荒原上的骑手被黑天蜃景裹挟,窗棱碎裂,风贯大堂的声音,正同唐默泰普念《奉经》的声音交织一处。光明淬灭,黑暗蔓延四处,主席旁,一女子啜泣出声,唐默泰普叹口气,推开椅子。女人呐!尤其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夫人莫哭。您的儿子……毕竟也是父王的儿子,他不见得会对他们怎样,并且,结实点总是好的,灾难来时,先压垮的总是不硬朗的骨头……”他哼哼地去安慰,蒂沃阿却起身,转身走了,在黑暗中行得极快,他站在远处,显无奈。
“我记得我托付了你将索乌带回来,”主人幽幽在他背后道:“别告诉我你忘了。”
“自然——”胖子翩翩转身,天黑了,人眼不见的地方,就很能显灵活轻巧了:“没有。”他迈着臃肿的腿走上来,彼此麻袋似地发出坑哧吭哧的响声,混在外边昏天黑地,无休无止的轰鸣,破碎,翻飞——几十万只大蜻蜓出来避暑,这么种声音里,显如某种不和谐音。“我去找了索乌先生,让他随我一起走,他说他有点事需要留在孛林,再无下文。”
“都是些木脑袋。”主人愤恨道,眼望窗外。他道此语,有如命运,无情,惨痛,凄凉——黑暗中只有龙的瞳孔能看出他棱角分明而坚硬的轮廓:“他会死在那。”唐默泰普抬头,显礼貌,这声音落在地面,主人久久不言。
“您看上去丝毫没有化龙的欲望。”胖男人用糖浆般粘稠的声音说:“非常可观。大多数人忍耐不住。”主人——界内抬头望他,眼神和声音俱是冰冷:“你难道不是一样?”大堂中渐空了,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呼到高空上,窗外,可见一片压在峡谷山群上的黑色原野,龙影若隐若现,像那不知何处而至的闪电,牵动心弦。这情景宛不在人界,而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故胖子说:“令郎会高兴在这。”主人不曾回答,很冷漠;胖子摊手:“好吧,到底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我自然当他们是亲生儿子。”界内嗤之以鼻:“他们叫我,爸爸,只管拉斯提库斯那蠢货叫,父王。你更喜欢哪个?”
“爸爸。”他思索片刻:“当然——权利独行,太过冷漠。权利和情感,一字千金——亲爱的大人,我完全同意,这是对人性的深度解剖和忠实反应——啊,我明白了。”他仔细端详界内的脸——在这黑暗中,龙瞳中,天界的光景若隐若现:“——您不化龙——是因为您,相信人!多好。”他笑开了花:“您对人心的洞察,让您根本不稀罕那龙心。多好!这让您在这情景,这舞台下,都一点不胆怯……”
起先主人对他的奉承无动于衷,但他实在是说了太久,太聒噪了,且,如前所说——龙心有龙心的特点,人心有人心的特点,水滴自然石穿。“你这么大胆,不怕神恩开放,我便将你斩首当场,你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主人唇边浮现微笑,唐默泰普忙不迭地奉承他:“怎么会!”他解释:“您理解人性——喜好,人性,我也如此。为什么您不怕龙心的产生,或者龙心的消失?龙,并非人,但人利用龙,那不过是种武器,总在理性或者欲望的排布下,人要小心使用任何武器,龙心亦然。现在父王愿它消失,对我们皆大欢喜。更少失控,更多的真相——战争结束,人们彼此不对付,但生活,商业要继续。”他对主人微笑,和美的弧度浮现在那张胖脸上,手伸出来,像某种触须:“您会需要一二通讯,些许耳目。起码,您不会拒绝。”
他看了他一会。就在这时那白光照临此地,同空中的海啸般,人群在这浪潮中此起彼伏地尖叫。胖子走到窗边,往外看,口中轻声道:“哇。”他数出一具,十具,百具龙尸,看见地上一个个的血湖坑洞,不再数了。主人走得慢。他到窗边时,天又黑了,因那龙云呼啸南去,正落眼前。唐默泰普回头对界内微笑,恭喜道:“看来父王在这儿的事务已结束了——或者,他有事儿,去更南边。我不确定——”
他从窗户中探出他那不便的身子,打量南边的景象。
“‘迷宫山’。”他轻快说。
不久,等天放晴,他就骑着马,在空无一人,树倒屋毁的大路上走了起来。这感觉,要他说,可真是奇妙,像走在海中被大洋滑坡洗净的海床上,四处布满了那海生异族的尸骸。天空像幅极高远的画,明黄紫黑交织,烟雾般透露出背后的正午阳光。一上午便像一个世纪!拉斯提库斯真是为人们挣了好一生的时间。原野上回荡着些嘶哑的嚎哭,他经过那些龙骨,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您说的,对,龙是人的变异。变异,不再像人样的怪胎,谁能认得出呢?实在是怪不了他。他往一只巨大的渗血瞳孔里照了照镜子,整理胸前的丝绸,那瞳孔转动,落了滴巨大若潭的眼泪,再不挣扎了。唐默泰普见状,对他道了别,继续牵着他饱足的马,向南去。
落入水中,也可以说,落进他原先已生活了六万五千年的草野里,灰绿色,水风般的植被将他完全包裹,河流从沙丘中来,回到沙丘中去,日子那么温柔,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容貌全然不曾变过——在长若永恒的,但同石山相比又恰如其分的岁月里,他只是从一个村落,移到另一个村落,帮一代又一代雨中的灵魂耕作劳动,看那山间的雨。他能见到中部被封闭的黑林,但他的性情,同他的名相比,是这么柔和,于是他既没有焦急,也没有遗忘带来的恐惧,只怀着那一缕朦胧而静默的美好,等着那也许永远不来的召唤。叫‘灭绝’和‘灵生’约定相爱,原先难道不就是一种名义上的寓言,一种美好的期望吗?这确实是被全然地遵守,尊重着。土地和它的水似乎永远是新而静谧的,不生长也不老去,他等待而凝固,未有分毫不耐,兴许直到永劫,都将坐在那石头上,听最初爱的诺言,化作包裹四周的风和水,如此就已足够。
但它已经——彻底被改变,从那时开始。情形现在看来,已很明了,去回忆两千年前的这一天,对他一个人来说太沉重孤独,而在这天黄昏时同他一道醒来的这些褪去龙身的人,看见这座山峦外幽暗的神恩光彩,再落到那些湿润黑绿的木叶上,眼珠转着,闻那空气中潮湿,绽放的幽香,见底面深沉的沼泽,四处浓密的森林——他们应该知道,自己在与他分享这段回忆。当他们感龙鳞纷纷破碎,离开自己的身体,空气中就像弥漫着树的歌声,唱着这片土地雨水的深沉。他们向下看,便能看见在那月色的照耀下,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从水中站起来了。
而那身影是很美的。壮美,幽暗,肃穆——代表了兰德克黛因绚丽的暗面,被夜晚戴上华光,被岁月修饰得威严。如果谁想拥有父亲这个头衔,向他要,向他取罢——因为这些儿子们,无论怎么否认,怎么叛逆,怎么嘲笑过他,都不能否认他如今向他们走过来的身影——他确实,是他们的父亲,从事实上,以及从约定中。爱,他已经承诺了,但他确实永远不该被唤醒。他的第一次死亡令他的失望达到了顶峰,使他不得不,取回他的名字。拉斯提库斯——这是他真正的名字,而自取回它,他做了什么?
“女神!——女神啊!”第一声青涩的叫喊带着极痛和绝望刺破夜空,像被河神捉住了的鹿,四蹄失了平衡,在草地中踉跄:“哥哥!救我!”它的哨音自然惊醒了众兽。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褪去了爪牙,削掉了利爪,长出柔软强健的肢体,迈开腿,在这五座山峰中狂奔。“哥哥!”那鹿叫道——可怜的猎物!多少猎食者没有任何理性,任何同理心,会生吃它们的猎物,只要他们能?他洁白的小腿断了,只有泣血婉转的年轻喉舌还在动着,嘶声力竭地散出那原先可致死的恐惧:“他在吃我!哥哥,救救我,别丢下我——”
这孩子的兄弟跑了。拉斯提库斯的儿子回过头,用充血的眼睛凄惨动人,气若游丝地祈求道:“爸爸。”他哭道:“求求你,爸爸,不要这样。好痛——我错了。”
他看见的那双眼睛,却是如此冰冷,美丽而无情。那绿色冻结在血腥的欲望中,而热量带着那膨胀滚烫的欲望压在他流血,柔软,虚弱,因痛苦搏动的手身上——他感到这男人的手撑在他身边,他那呼吸,带着腐烂的香气扑在他面上。这几乎让他休克,扼死在当场,但痛苦倒不让他死去,只让他呕吐。他呕出浓稠的血,让他的哭声和尖叫声都小了,可是山中如此寂静,而他们都带着还未卸去,退化干净的龙血。这哭声顺着他们的血液漫溢,就着他们的因生长,因此他们听见,恰如其分,不解分毫地听见那因为被撞击,被侵犯,被使用的哀嚎随震荡的节奏响起,规律而颤抖,充斥着那低沉的猎杀者的欢愉。像一抹血腥的香水,不断地随着那催人心甘的哭声和哀嚎在草地上蔓延。他们可以感到在那冲撞和碾压中生命如血流逝,直到化作一阵临终的痉挛。就在那刹那,麝香喷涌而出,他们的父亲,低沉地发出了声从未有过的欢声。猎杀者的快乐——还有比这更激发猎物的恐惧的吗?
“对不起……”那孩子的哥哥哭道:“对不起……”
他向后看了一眼,但弟弟的身体落在草里,自然看不见了。他只能见那黑色的影子站起来,如此高大健壮而完美,像个庄重的天神,似乎没有任何同杀戮和——比那更可怖的事能跟他联系在一起。他瞧那眼睛看向他,尖叫了一声,没命地向前跑。这山,不是葳蒽山——我们已经知道这人叫‘迷宫山’,尽管它不再像过去那样致命,其困难对于这些健壮的男子来说,就像曾经那些孩子于葳蒽山一样,恰如其分。这些壮年男子在山间狂奔,时而被巨藤绊倒,时而在古树间迷路,时而掉落洞窟,不省人事——后者很幸运,起码,暂时如此。先前那个断了气,震慑众人孩子的哥哥狂奔至自己没力气了,才在一棵树后面停下来,回眸就和一个人影撞了满面。两人并是尖叫, 恐惧使他们有了共识,刹那间皆是泪出眼眶。“你觉得——他是在——”他哆嗦道,他说不出那个词:
“强暴他——”
他父亲的影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们狂奔得没了任何力气,满面泥污,英俊的脸扭曲了,但他显轻松自如,优雅堂皇,像这夜色般优美。他的脸,原先已俊美不凡,更是镀上一层在平日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时没有的残酷威严,映衬着周身的香气,像这死亡在诱惑他们,不战而胜。他们没做任何抵抗,只祈求道:“求您别侮辱我,父亲——”
他没有。这男人走上前,握住他的下颔,将他的整个口腔从头上拔了下来。他的同伴吓得凄厉惨叫看他跌落在地不断抽搐;他父亲,踩住地上那男人的脸,脑浆迸裂,于此声中他的头被握住了。他等待死亡,但死亡没有来。他感那手在按着他,让他向下,但他被吓得太过,没有意识到什么意思。
“——跪下。”他听这男人道。他听从了;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淡,没有特别的残忍或暴力,给人以错觉。他让他跪在他面前,他的胯下。他道:“张口。”他能闻到——当然,闻到那气味。不只是一个器官,一个部位——是种感觉。像是要将一片海灌进他的脑海里,他会成为水的容器。“求您了。”他张开嘴:“求您不要杀我,拉斯提库斯陛下——”
那男人在解腰带。他的身子没有动,林中寂静。“我还没满足。”他柔声道,甚至像同他在解释,在同他交流,令他心生希望,愿意忍辱负重,但忽然,顺着月光,他看见那男人唇边上的一抹微笑,伴着——兹拉——一声,他的整张脸,像某些人愿意不厌其烦地提及的那样,被撕了下来。那穿着靴子的腿抬起便踩断了他的脖子——他化作一具血尸,那腰带没有动。
这是个玩笑,并不高明。欲望的不满足——和杀戮的不满足。一个简单的替换,很快在这一夜的开头他们就明白——他什么都会做,没有定数。他可以很庄重,或者很轻浮。他可以很勤奋,或者忽然,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什么也不做。他可能只是随手走动留下一片尸体,也可能将几个人聚集起来,轮番发泄。唯一确定的事是痛苦和死亡。噢,对吗——这雨和风都是这样悲伤,回荡着哭声,在死亡的旋风里。有情诸生!若种下因果,无论多少年都不会被消去。他的欲望和死亡都像是永无止境的,而他对此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汗水低落,带着香气。他的眼睛里一片冰冷,绿色闪着,凝固着月光……风说着什么?这些放弃了的人拒绝了等待天明,有些人跳下悬崖,主动赴死……
他们没有去听——显然。风中是他的哭泣声,两千年前,在葳蒽山上,当他在废墟中醒来,几哭瞎了眼睛。他柔美的嗓音彻底沙哑了,温柔的手臂再不能用爱欢迎任何人。那些骨骸化作罪与罚两相在他心中,听见人为愿犯下同他一样的罪孽,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言语可穷尽吗?
所以,他说,他再也不期望回去了。他做不到,尽管这罪孽并非他所愿,但似乎是他唯一所能。哀哉,哀哉,这柔软的生,孱弱的命……
“兰。”有人道,声音极轻,但缓缓从风中响起,横贯在他和一群面色苍白而绝望的男人中间。一阵光辉,已在这长夜中,不知是月色还是神恩的欢喜,骤然从山坡上亮起。“兰!”那声音越来越高,越发近了——他转过头。
而就在这悲风哀雨的罪孽中,他不会流泪的眼滑落那深黑的血珠,见她站在‘瞒雅’的花海上,背后,柔光日升,恍若新生。罪孽在其中将被焚为灰烬,纵使如此,他仍伸出手去——为六万五千年前初见的誓言,两千年前告别的悲愿。他放了那悲惨的猎物,朝山坡上缓缓走去。日光中,她下降,迎着他走来。
“兰,”厄德里俄斯道,面对他恐骇的姿态,没有任何偏移:“停手吧。”
拉斯提库斯没有回答。这路,在他眼中是很长的,他朝她伸出那鲜血淋漓的手,感那白色将他迎接。他抓住她,在众人那漠然空洞的眼神中,骇人可怖地坚硬不放。
她对此微笑,抬起了手。
“我等你很久了。”她轻声说,接住了他。‘瞒雅’的迷宫变换,他终放松了力气,朦胧中,那间木屋,依然如昔,立在他面前。她将他抱在怀里,眼泪落在身后,风流交替。他身上杀伐的强力终轰然倒塌,化作黑血零落野花之上,见此她悲哀地闭上了眼,合上他的脊背,感生命飞速的流逝。
“罪……”他喃喃:“罪……别靠近我……”
她笑起来。
“我现在二十岁啦。”花风中,她轻轻地在他耳边道,令他转过头,惊奇,纯洁地望着她——就这样,含着这浓重,苦痛的黑血,她深深地吻住他的唇。爱欲温柔地灼烧着他的抗拒和意识——那般亵渎和罪孽,显然黏附在他身上,比两千年前更清晰地在一夜的杀戮后说着他退缩和避让的真相,但她的接纳的眷恋冲刷它——给了他幻觉——一种纯洁无罪的依偎,永生不灭的归宿。他终于揽过她的肩,寻觅她的血肉,怀着那深似黑池的欲望吻她,手中的血缱绻缠绵地在抚摸中印在她面上。她的笑容迷惑,洗刷着一切,给了他梦寐以求的欲望,欢乐和纯洁。他应该知道,这样完美的事不存在于世,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因为为什么不?“来吧。”她邀请他,呢喃在唇齿厮磨间:“我已等了这么久。你不想念我吗?”它模糊了先前的一切,白昼入夜,风雨匍匐,他将她抱在怀中,看见她眼角含笑的泪。
“我爱你。”他喃喃道,将她压在身下,长吻爱抚着,但这似乎让她很悲伤。她摩挲他的面颊,忍住因痛而生的眼泪,勉力微笑。“我也爱你。”她啜泣道,血随这言语流淌,压下那风声,一直落到‘瞒雅’的花中。爱,像抑制其下万事的咒语,随她的颤抖不断响起。她抱住他的肩,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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