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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日风云
“嘿呀!嘿呀!扬帆起航,不知前路!”叙铂拉帆:“嘿呀!真有意思,这样的生活,怎么都过不够,永永远远!”
烈日升空,安多米扬眯眼以避其锋芒,最后回头望那碧蓝水波后远去的岛屿,白帆扬起,覆她眼上,带片刻阴凉,而似只在恍惚转目间那岛上便飘起片冰雾,白龙展翼,若阳光下的冰山耀眼夺目。她向前一步,目不转睛,蓝眼出神。那白龙呼啸而来,掠过小船附近水面掀起波澜不息使船体颠簸,叙铂见状腾身跳上桅杆,嘴中'啊啊'地叫起来。安多米扬不喜他这般大惊小怪,回身欲斥,不想一抔浪打上侧壁,腥咸海水铺盖她满脸,令她险些跪身倒下,方是扶了栏杆才止住。
叙铂哈哈笑。她抹去脸上海水,面目为水所沾湿,那开目的蓝眼却越发耀目夺光,熠熠生辉。她自有'蓝眼王'之血脉,这蓝眼却不似故土之空,反有南天之烈光,何以至此?无人能答。
“维斯塔利亚化龙而去了,为什么你不跟着?”她抹脸起身:“这船便是设计方便独自航行的,我自己也能驶回喀琅.那托。”
“噢,因为叙铂没做过这个!”他嗖嗖地爬到桅杆上去系绳结,叼着枚贝壳,从上俯视她,眨着那浅蓝的眼睛,红发上绑的白布被水淋湿,逆光滴落她面前。他露出个因那贝壳弧度而锋利的笑容,眼笑成月牙:“很有意思。”
他跳下来,将绳扔给安多米扬。她娴熟地将粗绳在桅杆上绕成数圈,帆便彻底扬起来了。她上下确认航行的妥当无误才低头看他。叙铂个头仍未长开,或者,他天生就小巧,已有十七八岁,仍像极年幼的少年,没有魄力,更无威严。
“你是'环月'的一个代团长,最年轻的。”她冷眼瞧着,垂目道:“你难道是为了趣味活着么?”
“是啦。”他道,眼珠转动:“哎呀,那倒也不完全是,你给叙铂下套子哩,是不是?'活着'本身就不是选择的,只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一睁眼,人就在这了。来去都没法选择,还谈什么'为什么','要怎样'。叙铂可没想过要为什么活着,只是做点新奇事情,心里就高兴。虽然叙铂脑袋笨,做得不好,那也请姐姐多多担待了。”
“我不是你姐姐。”她闷声道,眉间有皱纹。 “啊呀,你可爱生气了!”他见状挥手,就像那老虎,额头上有道纹理。喏,不生气。 ”
风顺,一路向北,连划桨的力气都省了,只用站在舵前控稳方向。这船被设计得重心颇低,船舱密封,藏在水下,可坐而掌舵,以机械踏板传导功力动船底小轮。她站着掌舵,他坐着玩那踏板,好不得意。
“哎。 ”他似在空中飞行般拉伸腿部,对她道:“那你为什么活着呢? ”
她不答。
他不觉无趣,反哼其小曲,回头去看,摸着颈间的贝壳,前夜刚在海滩上寻来的,等了一夜,直到那天将破晓的时候,他见海上那黑影出现,分了神,手中一痛,便见血散浅海,那梦寐以求的宝贝已在手中,不由咧嘴而笑。
叙铂呵呵笑。
“说来,昨天就看见'海渊'了呢。 ”他摩梭那骨螺:“我瞧见啊, 那'海渊'对面,似有块陆地,你瞧见了没? ”
她微偏头,沉默许久,终点了头。“见到了。 ”安多米扬声音低沉:“虽然只有瞬间。 ”
“哈哈,那不也够了吗?海对面,竟也有陆地,先前从未听过,也没有人去过罢? ”叙铂高兴,手放后背,闭眼乐道:“下次有机会,过去看看才好。 ”她闻言又是沉默,手上稳固,右回舵,缓慢开口道:“做不到的。 ”
叙铂眨眼。安多米扬语气苍凉,目视前方,叙道:“我从小就如此梦想了,故努力经商赚钱,好投资船队,为我研发抗火之船。然无论是所谓不燃的海木还是抗火的龙骨,都是寻常天火便烧个干净,昨夜更让我断了这念想。 ”
风起她的黑发,她语气中,倒罕见,透出继续颓丧坦陈。“你是见到大王都被烧成那样,越发绝望了罢? ”叙铂思索,暂且认可:“这倒也是。大王都飞不过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言而总之,他是比她更乐观的,又笑了,道:“先等等罢,也不急这么一下,是不是?咱们这块地方,不也挺大,挺美的,何必急着去对面玩儿呢? ”
她又不答了,只手上用力。一只剑鱼跃出水面,叙铂欢呼。
“我想。 ”她低声道,手指颤抖。“什么? ”叙铂回神,安多米扬垂下头,闷声道:“我想驶过去,再也不回来了。 ”“唔! ”叙铂吃惊:“这可奇怪了,为什么呢?你不喜欢这儿吗? ”
“喜欢! ”她在舵上捶了一下:“这关喜欢什么事?个人的喜好于事有何变动?一点也没有。我这是要逃。你难道感觉不出来要发生何事了吗?你闻不到空中的气味吗? ”
他闻言,抬起头,深吸了口气。“——我闻到海的味道,咸,但也很清新。 ”他如实回答。“我说的是世风! ”她怒道。“哇,息怒息怒。 ”叙铂陪笑:“世风如何了呢? ”
她瞪他一眼。“'神恩'就要成熟,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个军官,一旦'神恩'成熟,迎来的可能就是你最后一场战争,你兴许死在里头,或叫其余人死在里头。到那时,反对公主的和支持公主的要杀成一片——不过平日何尝不是这样的呢?要么使工人服帖地给你干活,要么服帖地给其余人干活,赚得比别人多,或者亏得流落四方,生活就是一场无尽的互相试探,彼此争斗,了无意义。 ”
他惊讶地看着她。“想不到安多米扬还有这样的想法哩。 ”他琢磨道,认可:“你说得倒也不错,不过有什么办法呢? ”
两人对视,他恍然大悟,抬起手:“——你想从这儿逃走呀。 ”她不回话,而不知怎么,他忽大笑起来,和之前那天真痴傻的笑容也不同,倒显释怀和惊愕了。他笑着,用手抹泪,眼中晶莹。
“这哪里逃得掉呢,安多米? ”叙铂仍吃吃笑:“……逃到了对面,这日子就结束了么?你怎么知道对面不比这儿更糟? ”太阳大了,他伸手遮阳,只露出含笑的嘴唇,道:“生活,忙忙碌碌,打打杀杀,你争我抢,纷纭错乱。但你能不活着,不食肉,不出生,不杀生? ——你想要自由,安多米,呵呵……”
他分开手,露出背后的金眼。龙瞳,她见而愣住,继而面露狰狞。
“你得化成无形之物才行啊。 ”他叹道,风吹白发,面露叹惋:“化成龙,不可,作风,为季节制约,以山为身,以水为血,尚且被桎梏于地。日月星辰,何不有轨迹,既然如此,唯有'无',可得自由罢?你想这样么? ”她垂首无言,半晌,道:“你不想么? ”
他笑笑:“一次也不曾。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我知我无法做到,不过,这倒也可能是倒转因果。我有借形之能,对此生满意。万事规律,待我发觉,聊可自慰也。 ”
刹那此海若平地,渺茫无物,唯见他披散长发,自地而起,银河落身,交散火中——迎面,那火红长发铺面而来,引他微笑。
“我不曾知道你的痛苦竟早已磨了对肉身的最后一丝留恋,我的老朋友。”他微笑道,二人心口空洞,血瀑长流:“但看看天空罢。”他抬头捧星河在手,感慨道:“世理不曾承诺你得解脱,化有为无只是传说,兴许若你化成群星之河,时间流转,也在一日,再降于地。况众理之源,自身也依形于世,我们想先进一步,于她之前便脱离此生,岂不困难……”
他垂目微笑,白银落面,唇瓣轻启:
“……卡涅琳恩?”
受唤之人别目而去,风开红发,血染蓝瞳。
“如此……我们就永远困在这命运中。”她漠然道:“——因她自己也不肯放弃所得的那人形。”
她转头,双龙对视。 “为何,米涅斯蒙?”他笑意盈盈,手扶长桨,回头望这茫茫海原。
“我怎会知道呢,老朋友?”他叹道:“或许,解脱和逃离,原先便是不存在之物,因母亲不希望我们以永远的死和超脱作结。她的气息笼罩天空,她的形貌行走大地,传颂着她的愿望……”
他笑了笑,道:“爱,唯此一物而已。此乃我们诞生的理由,也是我们受难的原因。”
米涅斯蒙看向那怒目阴沉的龙王,柔声道:“仍然,其中并非全无欢乐,你觉得呢,卡涅琳恩,你可曾感受过一瞬……”
“不。”她冷声道,向他抬手:“可笑,米涅斯蒙,事到如今,你向我谈起爱。你还记得我们那时为了避免这无法控制,荒唐的延续,做了什么事?看看如今的惨状,你又能说我们是错的吗?人心贪婪,良莠不齐,嗔痴傲慢,憎恶满身,若不以绝对秩序抑制,迟早落入混沌,接替毁灭,那便是拉斯提库斯要做的,也只有他这样的混沌所成,才能感受到她的爱了!”
他面露苦笑,仍看后方,如那处有物,有路。
“——在我接触到我这龙心之始所沾染的虚无与死亡之前,我仿佛也是感受过那事物的,爱……”
她冷哼一声,嗤之以鼻。 “现在我不明了了,但我们已失败了,老朋友。”米涅斯蒙道:“倘若解脱有法,也非你我二人可享,我们犯下大罪,有敕命在身。”
“这就是为什么你变作了个白痴,好逃避心中苦痛,是罢?”她讽道。 “你可以这么说。”他呵呵笑,拨开银发:“不过,也是为了,寻觅真相。我很好奇,在一切发生前,我到底想要什么。你呢?”
他睁开眼,那金瞳望进她眼中,使她一退。米涅斯蒙抬桨,白衣漂浮,声音旷远:“你命途不幸,卡涅琳恩。但若你说,你从不曾感受过,渴望过,这漂浮在我们生命起始的事物——爱, ”他对她微笑:“为何你今晨看她二人相拥时,表情如此苦涩,我的朋友?”
她微微错愕,继而怒吼:“米涅斯蒙!”她向前走去,握住他的衣领。
“哈啊!”
她惊呼,从梦中醒来,天已暗了。她睡在甲板上,面上火热刺痛,见天空沾染红痕,面前,那人影回头,对她笑。 “你醒啦。”叙铂踏着木板,手上掌舵,嘴中欢迎:“睡得好香哩,安多米。我们要到咯。”
她头脑尚且朦胧,依稀起身,见远处火光亮起,隐有喧哗,明光满溢,已从荒海回程,至于那繁华之港,南大都海口喀琅-那托。
“没事,没事。我有龙心,体力好,你就睡罢。现在觉得带着我也挺好的,是不是,安多米?”他笑:“不过你刚刚做梦可厉害,一直在叫什么,维斯塔,维斯塔的。”
安多米扬面色一凛,叙铂却已了然于心,回头道:“你喜欢维斯塔夫人,是罢?所以昨天晚上那么不高兴。大王一来,维斯塔夫人根本不理你了。”
她咂嘴,起身到船前,声音漠然:“那女人喜欢谁根本与我无关。我只是见她那犯傻的模样,操心过重,替她着急罢了,确实是我过错。”她冷哼一声,叙铂从舵上放下手,在胸前揣着,眨眼道:
“但你知道的,安多米。”他认真道:“维斯塔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和大王在一起。”
“她爱得失心疯了,对她有害,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她面露嫌恶,低头道:“我不想看她在这荒唐中自毁,有何错误?只是我的想法,终究无力。不说他是她侄子,这男人还跟女儿也扯不清关系——难以置信。他爱哪一个,哪一个就遭殃!”
叙铂眨着那硕大的孩童之眼,然后笑了。
“但他两个都爱啊。”他柔声道,港口之光已照到面上。他伸了个懒腰,跳起来,在穿上翻跟斗,行船多了起来,水面颠簸,安多米扬怒斥:“安静待着!”
叙铂吐舌头:“安多米,叙铂饿了。一会请叙铂吃饭,行不行?”她无奈,专心找码头,连声应:“行。服了你这祖宗。”他又要拍掌,她吼了一声:“消停点!”他才不动了,在船边玩水,有些委屈的样子。安多米扬还想寻梦中痕迹,然繁华富丽,人间光景,幻梦须臾飘散,再不得寻。
孛林水下墓地,她自问是否听闻与其只言片语,结局是丝毫未有,思索去询昆莉亚,又未必妥当,因终归老妹还是拉斯提库斯手下一将,又是克伦索恩的长辈,他虽有龙心,涉及安全种种,她未见得坦诚,说不定还上告老拉叔令他使儿子断了念头。再三考虑,她想到一人物,说来最为神秘灵光——正是那'女先知',龙子吠陀先。虽谈起他,两年已过,她心中还有忌惮他同她说的那牌解,悔恨。这解上下定是不详,她为此不忿地去问过多回,得来的结果却是场不明不白的,'实在复杂,尚未解透'。
“不知是因为你做了某一选择,招致悔恨,还是未做某选择,反而悔恨了。”那'女先知'摇头道:“在下也是遇到这样复杂的解,仿佛被何物所遮盖般,不得所出,一切物象和符号都像海上激流般穿过,难以捉住,唯有最后,我依稀可见你叹气,便知道是悔恨了。”
“我那也可能没吃到肉,叹气。 ”她无奈,只好将未来抛掷脑后,专心现在。话虽如此,往来过程,她倒也认可这女装男子知识渊博,南来北往的知识隐秘都知道一二,且阵营最中,不曾与任一群体往来密切,若旁观者,兴许可一问。她不知道他平日会在何处出现,却能确定每周礼拜日他会前往厄文公主的林间小屋做客喝茶,便在那日去'耕种者'了。
塔提亚踏着冬日暖阳去'耕种者'时不想近日来公主林居越发热闹。此居在'圣女'教堂后的深林中,辟前后百米方圆空地,有流水小池,环境雅致,配有花园田圃,因常见有护林农人,还开辟木架一片,欢迎往来参观者献果蔬花种为礼。厄文公主在民间有'花王'的美誉,不仅因为王储美貌秀丽,芳姿动人,更因她走访街巷,讲经论道时多以植物喻美好德行,长生,坚韧,慈悲,哺育万物而不沾丝毫血迹,可谓善心之代表,故以其所爱为其所映,民众必以那最馥郁的植物喻她。塔提亚进林居的范围,反手收了刀,同门前熙攘的访客一般对木屋拜了拜,抬头见四周的门窗似比上回来又结实清洁了些,大抵是民众自发自愿修缮,又听闻园内声音熙攘,故深知此地如今倒像个宗教场所,比门前的'圣女'教会还受欢迎些。不过这也是自然——那冷冰冰的雕塑比神生人成,如何比得过?她抬脚进去,一入门便见'蓝龙'泽莲站在园圃边,手扶铁杵,若等何事,她尚不及招呼,便见泽莲回头,似了然于心,道:“你来了。”她道:“吠陀先阁下等你一会了。”
“呼。”塔提亚咂嘴:“那先知这都算得到,如何牌解不出来?想必是十分复杂了。”她有任务在身,也不多客套,道:“那麻烦你带路了。”
两人经过泽莲去年秋才开辟的新花田,虽是冬日,花却开得柔软饱满,可见气候温暖。 '蓝龙'鳞片泛光,面色继续忧愁,垂目道:“今年冬日太暖了,我已能听见夏季的虫鸣。王女已护佑孛林两年,倘使民众再不感激她的恩德,灾厄必要惩罚此等负义。”她伸手拂过一片花瓣,对塔提亚道:“无论我是否愿意,这年对王女而言,都将艰难。”
“你跟吠陀先在一块太多了,也变得神神叨叨的。”塔提亚笑:“我一开始就说了,不应该把厄文公主往'神'那儿靠。人就是人,神就是神,神是无所不能的。”泽莲摇头:“你错了,神恰如其分,便是她的模样。”塔提亚仍笑,道:“神也会犯错,有七情六欲,叫人抓到把柄?”泽莲幽幽看她一眼,道:“正是神才能使这感情唯有慈爱,莫有一丝阴霾。”塔提亚耸肩:“我瞧民众可不这么觉得。”泽莲点头:“那正是她们忘恩负义之处,虽承她慈爱,却不谅解她的苦楚。”塔提亚努嘴:“但谁也不能说她们在后背拜得不认真,不虔诚。”泽莲否认,伸手推门,道:“面上虔诚罢了,内心不敬。她们只是怕失去如今的一切,却不敢献上何物交换。”
她们不再讨论这交换物应是何物,因已至目的地。林居经扩张后,最初那座置于林地深处,仍似最初简陋,盖为一群心思各异的莽人匆匆作成,但唯有沉思会的资深成员才会拜访集会于此了。门开,迎面便是那'女先知'垂头读书的身影,听闻来人,方举目微笑,欢迎道:“你来了,塔提亚女士。我有种感觉,您今天有事将拜访我。 ”塔提亚合手回礼,也不客套,大咧咧地坐下,同他道:“确实是有事要拜托你,先知。”
她便略将前因后果说了遍。 “嗯……大公子想精进白龙心的操纵之力——这念头虽有几分危险,却很恰如其分。”泽莲替二人泡茶,不曾插话,唯吠陀先在评论:“如今来看……大抵今年'神恩'成熟之时,大战不可避免。人民虽为王女感化,却畏军队强权,三方人马,定要一战定乾坤。陛下若照承诺自尽归原,收尾的工序,民众的平定,还得仰赖大公子了。”塔提亚嘻嘻笑:“您这么会算,要不要先算一算,哪方会赢,先知?”吠陀先微笑:“不可泄露。您不用担心,陛下为厄文公主留下的这支军队相当强力忠诚,可保她无恙——唯一的遗憾是,王女本人定是不愿见到这局面的……旁人难以干涉,我便也不多嘴了。说回您的请求罢……孛林水下大墓地……”
他沉思片刻,摇了头:“我对此一无所知。”塔提亚嗤之以鼻:“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关键时刻不中用。”她也不太惊讶,准备告辞,却听泽莲声音响起,平静道:“你要问这个的话,我知道。”
“嚯。”塔提亚挑眉:“你如何知道?”泽莲解释:“奇瑞亚先前劝说我加入她们时,偶然提及。她道她曾潜入过'黑池'底部,找到一水下入口,内有地下死城,龙骨无数,还在内里碰见过拉斯提库斯。你不妨去问她。”
此言一出,塔提亚便憋闷了,略抚额头,无奈道:“这倒万万不行。自上回我放弃了龙心,那小女人将我埋汰得像个憨傻货一般。倒不是将我当外人,而纯是一副嫌我傻,不中用的情态,秘密和心思一概不告诉我。”她狡黠一笑,道:“好泽莲,你要是还能跟她说上话,不妨告诉我,她们最近在做什么盘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晓得她面上装得服帖,内里定有盘算,还不小,劳烦你告知我一二了。”泽莲摇头,对她道:“她也不信任我,对我一概不说,还得你亲自去寻了。”塔提亚思索片刻,也心服口服,对她二人道了谢,准备告辞,离去前,却得吠陀先一句临别之礼:
“她们的意图,藏在天空中。”她转头,见吠陀先面目有些悲伤:“也许你能发现,塔提亚。看看天罢。”
酒楼装潢繁华,餐点色味俱佳,不一会得上齐全,尽是些难得海味。安多米扬正思忖如何叙铂凭空一选便是个破费点,却看这孩子举餐具在空中一指,对她道:“你看那是谁。”她正蹙眉,回神却愣了。两人坐二楼客座,可见正门处有人撩帘走入,姿态恭谦,身着朴素白衣,却难掩容姿之美,入内瞬间旁人纷纷侧目。这年轻女子身段高挑柔美,低垂的眉目仿佛圣画般,只多含情态,婉转动人,较之三两年前人对她未来可期的赏识,如今已是华彩初现,见之服叹。安多米扬皱眉不展,听底下喧哗交错,便知道除她之外,认出来者之人尚多。
“她来这里做什么?”她问叙铂:“你又如何知道她会来这里?”叙铂摆手,吃了块鱼,笑容满面,上下动唇,轻描淡写道:“自然是有人帮忙看着啦——哎,安多米,叙铂也不是故意点这么多,只是因为还有别的客人嘛。”
他拍了拍手。人影几像闪了出来,坐到桌前。 “安多米扬少主。”这人形垂首行礼道。她凝神,不由一愣,道:“墨伽沙。”她定了神,又作若无其事态:“原来是你在看着厄文公主。”心里却忌惮:墨伽沙原是她的家臣,如今却和叙铂这小子如此亲密,实在不可不防。墨伽沙点头,安多米扬又问:“厄文公主在我们离开后两日,可有什么动作?”墨伽沙摇头,告她道:“王女殿下除请退'君王殿'大议会外,莫有其余举动。前两日她皆是闭门读书写信,昨夜才出发来喀琅-那托,面见此地的大海商。”安多米扬谢过她,点头,眉宇始终不展,思索道:“看来她这一程来沃特林结盟,注定是开花不结果,处处碰壁了。”
“这不是自然嘛!”叙铂哈哈笑,继续喝汤:“沃特林人的性格,多跟安多米像,只是比你还凶哩,不是要军队,就是要龙心。'神恩'降雪,各地精神紧张,但厄文二者都给不了,各位大人就不满意了。”安多米扬挑眉,质问道:“若说对权力交接变动的恐慌,盖特伊雷什文也不逞多让,怎么北地一片祥和,起码面上服帖?”他眨眼,无辜道:“也许叙铂的礼物对她们来说够好了。”
“陛下将我所在的北地军团分附给了盖特伊雷什文地区,倘若龙战爆发,我军的优先护卫对象甚至不是厄文公主,而是盖特伊雷什文地区。”墨伽沙轻声道:“加之,来龙以降,沃特林地区因前史之故,龙裔稀少,盖特伊雷什文的巨龙,相较之下皆是女子,使民众安心。”
“民众安心。”安多米扬冷哼一声,扣手桌面,厉声道:“——当下问题,不是'神恩'彻底成熟之前的龙战,而是拉斯提库斯退位之后的局面,若龙心剔除,龙血无用,军队如何维持?”她抬手示意,面色肃穆:“我已算是身材高大的女人,多半力气活不在话下,但偶见军中的男性,真使我头疼。莫提男性发起疯时那蛮劲暴力——倘若最大的问题不来自外部,而军团内部尽数被瓦解,如何是好?”
她皱眉叹气,心下明了,道:“南方的女人最怕男人的叛乱,这才是她们不服厄文的原因。”安多米扬定道:“她们还是想要一颗龙心作底牌。”
叙铂笑嘻嘻的:“是啦。 ”墨伽沙神色几许复杂,静默片刻,轻声道:“……那少主您,就不希望吗?”两人对视,安多米扬眼眸清晰锋利,摇了摇头,喝半杯酒,道:“不希望。”她同墨伽沙道:“我以前不是同你说了吗?钱不能不赚,但尽量,不要赚不义之财。”她垂头,看向自己手心:“龙心,便是类不义之财,不管多好使,多能维持现下的安定,令人畏惧,都不保长远,我支持厄文公主,就是希望她能从根本上,净化人心里对这我卑劣行为的贪欲。”
墨伽沙闻言,面露苦笑,正想开口,忽见一层的包厢开启,霍然转头,低声道:“她出来了,团长。”叙铂吃着藻菜,吸溜两条,赞同道:“好,咱们看着点。”
——她忽听见一阵笑声。安多米扬骤然抬头,见三层阴影处一含笑的人影,浑身漆黑,眨眼便不见。她转头看叙,墨二人,发觉两人似不曾注意此事。她又抬头,只见那张在阴影中的桌旁银光闪烁,似有刀尖,而侍从穿过,犹如略不曾注意那处般。她心思飞动,只低头吃了几口菜,看底下的白衣女子,随几个大商模样的女人出门,而墨伽沙起身,背后跟着叙铂。
“你们去罢。”她不动声色道,端起酒杯,垂首休憩:“我累了,也不拖累你们,就在这等着。”墨伽沙不曾多疑,点头离去,叙铂那精怪,她知道,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自是巍然不动,待着二人身影不见,方才撩袍起身,向三层走。这年冬天温暖,室内更是熏热,她出了汗,却在没入黑暗时,打了个寒战。安多米扬抬头,见三楼的这一片区域都是无光,黑暗的,唯有一男子背对她,坐在右角,桌边靠着那反射光源,一柄长剑。他身穿黑袍,先时烧伤的黑发已光滑如新,奢华似绸。如她旧日所感,她每见他,心里就不知为何,十分不痛快,却又在这步步如前的过程中压下厌恶,因感那无形的重压,非来自此人本身,倒像是这周遭的黑环带来异样时间。她眉头紧蹙,渐近了,而那沉重,漂浮,如歌的黑暗,若愿同她揭示什么。
她是对的。这男人回头,露出张温柔而沧桑的面孔;她此前定不曾为他的面容这样惊讶过,也未这般心情纯净地注视。二人俱有些惊讶,于寂静中,仿头一回见面般,彼此打量,绿眼对着蓝眼。
她不动,这男人却笑了。 “原来是你啊。”他叹道,合上眼:“我先前,真是不曾认识你了。”安多米扬如梦初醒,后退一步,行礼道:“陛下。”拉斯提库斯点头,伸手道:“不必多礼,你请这边坐。”她心中古怪,仍且照做,坐于国王对面,见他仍面带微笑,开口道:“我听说你对'海渊'对面的事有兴趣,很是好奇。可否请你告诉我,为何如此?”安多米扬蹙眉,思索片刻,坦诚相告,道:“我也不知为何,从幼年以来,常感此身非自由——虽然对许多人来说,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感觉却无法消去,一日在海边行走,忽望天际外,心生向往,想扬帆而去,探寻未知,在寻找冒险中度过余生。”她笑了笑,让步道:“不过现在我也年近三十,知道这不过是少年意气,心血来潮,昨日更知终不可得,逐渐作罢了。”拉斯提库斯闻言轻笑,似长辈溺爱晚辈般,对她道:“人生而在世,长恨不得心,不随心,不知心。你天资不凡,更是负有重担,常恐被束缚。许多同你一般的青年人,都唯怕力不如人才不高,只愿化龙登天,逍遥高处,不为下世污浊痛苦所染,你却主动抛却名利,始终不染龙心,支持小女,实为难得。你对她的帮助,我先谢过了。”
安多米扬连忙行礼,心中那古怪感却挥之不去,只无原因,看拉斯提库斯面色如常,转目一旁,开口道:“我召你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任务——你也提到,净化人心,是件长远要务,一时恐难完成,在此关键时期,尤其需平定时局。北部有叙铂的军团,中部有克伦索恩坐镇,只剩下南部,悬而未决——我想将组织南部军团的任务,交给你。”
“我?”安多米扬不由吃惊:“陛下这是何意?我向来从商,不曾务军。”拉斯提库斯笑容更深,手扶剑柄,摇头道:“——我以我的心知道,美斯明阁下,”他对她睁开那绿眼,慈爱悲哀,复杂神色,兼备有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会接受,且会完美地完成这任务。”
他解释道:“南部局面,非是个头脑清晰,不图小利的人不能建军。今夏龙战一旦爆发,暂且先弃喀朗闵尼斯而去。喀城虽临海,却实则以内陆城务居敛财,物资除却唐图斯山谷,便是来自南部七大港。这南部七港不比北部,海线破碎复杂,从沃特林一直延到阿奈尔雷什文,更以希勒-芬宁和云帕离这两港的粮运矿产最多,都接近阿奈尔雷什文。我希望你在龙战时佯守喀城,实则出兵将这两港攻下,再将可靠盟友,接至阿奈尔雷什文,撤离沃特林。”
安多米扬难掩惊愕。
“……你是要军队的主帅,放弃沃特林?”她低声道。拉斯提库斯平和应道:“正是。您现在明白为何我说,非是你不可做成了罢?你并非喀朗闵尼斯出生,美斯明家族只是旅居沃特林,要南部老牌贵族做这件事是不可想象的。且你多行船商,资源通达,由是交给你最为妥当。”安多米扬蹙眉沉思,百转千回,心中探究无数,只有那确定的答案,不甘不愿地尘埃落定。
“——喀朗闵尼斯当地必有叛乱,且绝非南部私军可阻止,败局已定……你死后,要将厄文公主的势力范围,保存在阿奈尔雷什文一地,与之周旋?”安多米扬扶住额头,不由叹息:“这会有多难。”国王仍显平静,轻声道:“非是如此不可,除非,”他苦笑,眼望其下:“我能杀尽天下人,否则仇恨太过强烈。”二人都沉默片刻,拉斯提库斯再开口,声音极轻:“你也不乐意见这样?”他回头看她,疲倦而无奈,道:“我固然可以,但那样有什么意义?”安多米扬许久不答,终于出声,认可道:
“你说得不错,”她心中隐有苦闷,但压下不发:“容易成不了大事。要使厄文公主成功,这难说是一年,两年,十年,倒可能是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三代,四代人的功业。阿奈尔雷什文三面环山,只要守住海线,对面军队便是再以力为强,也难得攻下,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陛下,我还是要问——”
她抬头:“若您一次杀戮,可解后日百年之围,您会这么做吗?”
他闻言忽面露笑容,幽兰绽放,刹那芳华,使她愣神;此虽凡人,身堕魔域,仍与神光,映出的倒是她面上的坚韧和不畏,时为水镜,照万般枯荣,使人感慨。他轻声道,悠悠传言:
“我难逃杀戮命运,亡魂将落如灰,但于时局少改。若要天亮,我的杀戮,只是一夜,而倘使想解百代劫难,我的杀戮,要替了白天。想象漫山遍野流窜的人民躲着我的追寻,沿河飘荡的船只跪在我的云下,这夜晚将永无止息。一夜杀不尽生命,而杀尽便成了永夜。杀戮难解其结,我能力有限,唯能将她帮到这里,多有惭愧,未来,还多仰赖你们了。”他伸出手,向她邀请,柔声道:“您如何想,美斯明阁下?”拉斯提库斯并不急切:“我只邀请您作厄文的将军,还看您自己的意愿,若准备好,随时给我答复,提前谢过。”
安多米扬点头。她深感疲惫,坐在椅内,听座下喧哗,静默良久,想到母亲,心中微动,甚有颤抖,终于开口,道:“我答应。”
然她抬头,却发现面前,人影已去,剑也不见,像道风,而正前,只有那洁白,和美的影子,像道月光,漂浮而上。
“……厄文公主?”安多米扬蹙眉道,见那年轻女人似在找寻什么般,神色怅然。
“稀客啊,塔提亚。”当日晚塔提亚去寻维格斯坦第,适逢他在屋内读书着,头也不抬,她呵呵笑道:“我原先在这屋里住有十年,怎样算稀客?”她看这男子衣着随意,银发披散,面前摆着十来本大书,手上是粗糙的抄纸,好奇踱步过去看,问他:“在写什么呢?”维格斯坦第若怡然自得,手中字体优美连贯,道:“历史。”塔提亚点头:“你在抄书呢。”他摆首,收笔,翻面,又起一行,和缓道:“非也。我这是在写自己的历史。”他写了这行,便收了笔,回头看她,显几分澄澈:“大约但凡平日工作要舞文弄墨的,都有着书立说的愿望,我自不例外,已有好些年了。”塔提亚有些意外,因感维格斯坦第多类除工作以外几无生活爱好的人,有些不惯,因势损道:“你现在还有闲情写历史哩,我瞧大街小巷都传遍今年该是'历史的终结'了。贫富老少,挥铁的传麻的,写字的戴金的,大概除了厄文公主本人,没一个不认为今年夏要有场史无前例的大战了,弄不好,要把整个世界都翻过来,人杀得干净!人都死了,谁还看你这书呢?”她说得半真半假,耸人听闻,维格斯坦第也不为所动,仍闲散笑道:“假使斗个天翻地覆,也不是世界末日,后来的人还是愿知道。只是世界越老,写出不朽经典,字字珠玑的隽文的可能性就越小了,不得不遗憾,但愿后来者不要见到我们如今,丧失信心,黯然伤神才是。”他说到这,塔提亚已领会不了,只打个呵欠,将话题扭回来,道她有事寻他。 “嗯,难得,你有事寻我。”维格斯坦第笑:“说说看,是什么事?”
她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了,直截了当:“论水原能潜水的龙,你当第二,没人当第一。我听说那墓地便藏在'黑池'水下,你能不能潜下去,替我,也替克伦索恩找一找?当然,你若说,凡事都以拉斯提库斯的指令为玉令真言,我二话不说,马上就走,回去跟克伦索恩讲他还是断了心思罢,但你要愿意帮,未来合作机会更多哩。”
她说时对维格斯坦第的态度并不很有信心,到这儿来属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想他思索片刻,竟点头应下,道:“好。我对那大墓地曾有耳闻,也知道洛兰不喜人近,久来好奇,亦未有机会。如今一是可助克伦索恩安遣民众,以备不时之需,二来那墓地向是个考古宝地,我为了自己这书,也想去一去,今后褪了龙身,再没机会,更显紧迫。”塔提亚稀奇:“你这样对我自然好,但拉斯提库斯不乐意的事,头一次见你做得这么痛快。”他闻言,身体微滞,面上仍文雅平静,眼中却起了神伤,极深极沉。片刻,维格斯坦第微笑起身,如常道:“我视洛兰如吾父,往来有半世,凡他所言,我不仅认同,亦情感上必事事相依,只望他宽心。”他披上外袍,以玉簪盘发,轻声道:“然'神恩'已成,我君命将休矣,未来以往,我再无人侍奉,当要习惯重归'自由身',这最末一程,”他笑笑:“就让我任性几回罢。”
“别扭。”塔提亚咂嘴,几有后怕,维格斯坦第已梳妆完毕,二人向'黑池'岸边去,一路月照人影,夜晚较之日间,自然是有些凉气的,但风平不动,也还舒适。二人到了湖边,见黑水无波,维格斯坦第也不再多停留,步入水中,转眼化作水中浮岛一座,银背破浪,只'黑池'水体广大,才不见水涨。塔提亚在岸边等待,最末无聊了,竟站立水中,恍惚梦见三十年前一夜,她同卡涅琳恩,诗妲库娃在湖边,笑而谈话,内容倒是模糊了。
“——塔提亚?”她一惊,猛然转醒,见维格斯坦第在她面前伸手,白发滴水,面上有些紧张神色。 “我已找到了。”“这样快?”她腾起来,见他摇头:“已过了近一个时辰了。那入口在池南岸下约五百米下,极隐蔽,你可跟我一起来?”她闻言大惊,连连摆手:“一百米我都考虑了,五百米生生将我碾成肉末,怎去得。”维格斯坦第也不勉强,道:“你若不来,我将自去了,洛兰如今不在都,未有更好时机。”说罢便要告辞,塔提亚原先已想放弃,转念一想若维格斯坦第独去,见到是神是鬼可都任他一人说辞,又想奇瑞亚也去过,见一见说不定可知那女人在敲打什么算盘,心一横,将兜里那一瓶龙血都拿出来,当场便灌了,喝酒般不停,黑血落于草地。她喝得作呕,在地上打滚,维格斯坦第很无奈,跪下来拍她的背,道:“你这般发狠做什么,我去了,回来告诉你便是。”她狠瞪一眼,明显是不信任之意,他无奈收声。
她再咳嗽几下,手握心口,面上爬血丝,狠命道:“别废话,给我寻块大石头,我背着下去。”维格斯坦第摇头,扶起她,两人走入丛林,他叹道:“到了那岸再说罢,有些路程。”她又问他能否以龙身拽她下去,他摇头否决:“龙身无处不锋利,不可近人。”她又是埋怨没用,二人简略对话,不时从东岸消失,身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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