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s einzige Leben im Spiegel
(镜中所映独生)
1
泽莲善于识人,其效用,更精准而言接近动物的捕猎指南,而非为人的长远发展。在水原久来历史的知人善任之术中,人的根性品质有以花卉喻,矿石喻,那是在北方,何家女子质若皇花,假以时日当绚丽强劲,或,在南方,以猛兽猛禽,狮,鹰,示之,言此日懵懂青少年,来日也当为权能之砥柱,而泽莲的本事,恐真要归结于她并无母父教导,一腔本领天生锋利,但也短视:她仅仅看两者对峙之事,来者的情态,是该避其锋芒还是投其所好,如流浪狮打猎,难保长远,故谋今餐了。由此她见了塔提亚,认为她已'英杰垂暮',不足为惧,见了泽年,知道他色厉内荏,白给的羊毛,花开堪折直须折,而苔德蒙灵来寻,她上下打量这龙子一番,便知道她眼神纯净而心气充足,力量堪称磅礴,故而态度端正,她已和其余群族分道扬镳之事,一概不提,只爽朗拍胸,道:“包在我身上!”内心已计算传话的信息差价,该拉拢名单人选,应迅速撇清干系的污点人口,流利顺畅地过了一遍,又问她:“大公女阁下,可认识我们的纳希塔尼舍老乡,军务大臣昆莉亚?”
苔德蒙灵正为来人和她想象中的差距恍惚:她想象中,'蓝龙'泽莲怎样也得是个自由的传奇,如今一看倒像只捧着蜂蜜,光滑甜蜜的熊了,回神应道:“啊,认识的。”她开手解释,神情天真磊落:“我近来正在她手下做事,您问这个是为何呢?”泽莲微调表情,扭捏道:“实不相瞒,我一直有个……”她琢磨一下应是个什么'梦'才好。良民梦?苔德蒙灵已恍然大悟:“啊,您也想当军官么?”泽莲猛拍手,道:“对对对,我也想当军官。我有个军官梦。”她露出手臂上那蓝鳞:“还请您帮我跟军大臣引荐一番了。”苔德蒙灵虽有犹豫,困惑不解,却也答应,两人分别。
泽莲见她离去背影,撇嘴:她何止没有军官梦,活了二十三年,盖出那东躲西藏的童年回忆,最厌恶的就是军官。尚是五六岁年纪,姆妈们要把她藏到篮子里躲那天上龙军的搜查,在一地住的好了,转眼王军到,就要挪到别地去,她对这玩意可没好感,只想在全水原最繁华的街道上找个地住了,四处通达,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其实这'恺恒桥'前的教区几乎符合标准,只可惜里边商铺少,管得严格,生活寡淡,要她泽莲翻出去,倒易如反掌,只是心里还是有道坎。
她求一个光明正大。
泽莲送走了苔德蒙灵,已是黄昏,她算一算时间,将手下几个人都召集起来,发布夜间任务。“宁塔,你跟眠雅带着自己的人跟我出去,帮那女孩建她的木屋。”她又转头吩咐屋深处那低头看书的女孩,道:“黁门,你去盯着宛夏,一旦她有动作,赶紧跟着她出去,看看她到底在捣鼓什么。”话音刚落,黁门不情不愿抬头,遭泽莲一顿骂:“死鱼眼做什么,你又看不懂。”黁门也不乐意:“我学嘛。”泽莲笑她:“你学的慢啊。我瞧你还是别想着那什么意思,专心雕就行了,等会你学会了读书,看家本领给忘了。”她说的是实况,黁门反驳不出来,只内心酸楚,嘀咕道:“还说人家宛夏在捣鼓什么,能干什么?准备读书呗。倒是你,捣鼓什么?那女孩到底有什么神秘的?”
她头上给砸了一下。“笨呐。”泽莲已闪到她身前,揽住她肩膀,低声说:“听姐的。姐的兑票马上就要到账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吃香喝辣。你想怎么读书就怎么读书——但敲诈,也不能一直敲呀,况且我才不想和那些没前途的凑合在一起。要凑合,就要凑合一个有前途的。”黁门看着她双眼放光,内心越发酸楚了,低声道:“噢,其余人都没前途,就那'厄文'小姐有前途。她怎么了,她不就是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你就挤我的时间,替她帮忙,投资……”
“你这孩子。”泽莲白眼。短短半个月,黁门的看家本领被那忽如其来的'厄文'占光了风头,心中不平,她知道,故也柔和了几分,劝她:“也别目光这么短浅。是,那姑娘是好像脑子少跟筋,天真烂漫,看着就让人火大,修女也都特别照顾她——这就是问题啊。”泽莲拍手,内心却暗觉奇怪:奇怪她这回怎么不怎么短视了。
她一向不觉得自己这见风使舵,不谋长远的习惯有什么问题:反直觉的,这手段在流浪生活中有用,活一天算一天。她略眯眼,觉得,这也是直觉问题。
“——就这么跟你说罢。”泽莲拍手,将众人召集起来,保证道:“这个叫厄文的女孩绝对有大来头,不是个大贵族后代,被秘密放到孛林来,我吃了我这手。”
“我没意见,泽莲姐。”宁塔笑眯眯的:她是水泥匠,但木工是老本行,也没忘,锯子都已准备好:“黁门是前先天落选了教会的招生考试,生气。那个叫厄文的姑娘若去考,肯定会上,她就是没兴趣,也是个奇人,不知是哪来的。不过就算没背景,也没出息,去帮她建个屋子,又有何妨?我们流浪龙,最喜欢的不就是一时兴起?”
“行了,你就继续看书,也没什么事,不耽误你。”眠雅安慰黁门,却在朝泽莲使眼色:虽然这厄文是什么来头,众人尚且不知道,但她们的新同伴,宛夏在暗中支会什么,这三个年纪较大的流浪龙倒达成了共识。
三人又各召了一两人,分成四队,从修院的薄弱处向外去:钻洞,爬墙,跨围栏,各显神通,总算在月影初升的时候到了修院后的森林。这林地顺着内城河向北绵延,越深越暗,越原始,视野昏黑,眠雅皱眉,道:“那姑娘那么柔软的身体,大晚上敢到这地方来,就为造木屋?”她挑眉:“这是暗号么,泽莲姐?”泽莲耸肩,弯腰进入树林,手抚摸一旁树干状态,已在筛选木材:“不知道,但我成天见她拿着把斧子在外晃悠,砍树比杀人来得有说服力。”
一行人顺山坡向上走,宁塔回望一眼修院的石墙,仍笑着,说:“不管这木屋能不能造成,起码能看看宛夏究竟想干什么了。”她的微笑转而变为冷笑:“这家伙一句话将我们带到孛林来,要不是泽莲姐压着她,差点就送了命。最近,伤刚刚养好,就要离开,影都见不着……前两天忽然就回来了,说要在教会读书?”她哼了一声:“谁知道她在想什么。”
“肯定和'白河'有关。”泽莲语气随意,眼中却现龙纹,凝视黑暗深处:“孛林这地方潮得很,树木不如选湖岸边的,常年浸水,耐得久。我前两天感觉有块地埋了不少龙骨,有时间我们挖点出来打地基。”她笑笑:“我们姐妹十个,这小木屋,七八天就盖完。”
“那女孩实在该跟泽莲姐道声谢。”眠雅说。 “无妨,肯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泽莲皱眉。
“'白河'组织水太深,进去了出不来。我听说那组织还特别喜欢吃有龙心女人的肉,宛夏的龙身小,又是地行龙,不知道是不是被威胁了。要我说,现在这世道,没有颗龙心,还真不敢轻举妄动,何其不自由……”宁塔仍在说。 “嘘。”眠雅道。
“有人。”她说。众人抬头。 “什么人?”宁塔询问。
“……额,”泽莲勉力道:“一老头?”
她看面前方向,只见林间草坪的空旷处,月光朗照,一白衣人影坐在青石上,佝偻脊背。泽莲定睛细看,发现恐不是老人,而是个中年男人,只因为他头戴白巾,将头发整个包裹起来,若有一头白发,而面上又胡须浓密,加之身体屈坐,故才误会了。如此时间地点,出现个孤身一人的男人,该说是奇怪的了,由是她浑身警戒,侧身相对。
来孛林一个月,泽莲已发现了:虽然孛林市区还是有男人闹事,但孛林的女人,大体安全感很高。这是她们的城市,但荒野不是任何人的荒野。她有过在荒郊野岭跟男人狭路相逢的经历,甚至是些男龙。她说得出如果她没有颗龙心,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泽莲姐……”宁塔感紧张:“他……”
“……在牧羊?”眠雅道。
在牧羊。众人瞧着,只见那男人缓慢起身,如关节有痛,而手举木棍,向月亮张口,嘴中发出悠悠歌曲般的声音:声是假声,面上是胡子,除了能瞧出身材高大,什么也看不出。这声音抑扬顿挫,甚至还挺好听,随此月色弥漫,羊羔数只,从矮坡上浮现。
泽莲眨眼:这也行?大晚上的?不过鉴于她们出来盖房子,这男人牧羊也不是不行。羊群向众人来,那男人若有驼背,始终屈身,缓步前行,木棍扣地,经过这十个女人,目不斜视。
泽莲回头看一眼,只见月光下那白衣似雪。胡子太乱,她一点也没看见相貌,只瞥见了眼角轮廓。她眉头紧皱,男人已离去了。
“怎么,泽莲姐?”宁塔似也觉得不妥,低声问。众人已近了次林,地势下降,延向湖岸。孛林城若个大岛,水线漫长多变,这一处是个尤其凹陷的类港地,行了不远,就能到水边,但中间仍有一片厚林。泽莲摇头,心中却始终感奇怪。
“有点……面熟。”她嘟哝,面色骤然一变:“——集中,有人在跟着我们!”
“那老头?”宁塔也吓得脸色发白。老头就是老头了,称谓改不过来。泽莲不点头不摇头,只神情凝重,将同伴都往身后护。她龙身最大,遇事总是在最前,已成习惯,言语不及,眼睛四望,片刻后飞速锁定了位置,面露微笑,手斧抬起,额上却仍带汗珠。
“你不出来,我就请你出来了。”她高声道,手臂已向上发力,忽听一声音道:“请等一等!”泽莲猛收力,长靴旋开地上落叶,回头一望,只见厄文从林中跑出,衬衣纷飞。
“请不要伤害他——他是我的朋友。”她伸手解释。 “那老头是你朋友?”泽莲皱眉,不敢放松:“我看他……”
强得很哪,简直就像——她话音未落,树上的白影就掉下来了。一旁,宁塔气喘吁吁,剩下三颗石头还在手上。
“——叙铂!”厄文担忧,上前扶他。 “叙铂没受伤。”他解释,神情痴傻,仍在笑,扶着厄文的手,环顾四周:他只是躲石头掉下来了。
“这也是你的朋友,厄文?”他问。泽莲忽然无言。
“——一个小孩?”眠雅显吃惊,不曾想跟踪者是个孩子。泽莲摇头,但没说话。她不想扰乱她们的心绪,只道:“啊,是个小孩。”她勉强对厄文笑,显极爽朗:“人多,正好,力量大。”她拍手:“开工吧。我们几个去弄木材,你就给我们指地盘。”笑容平复众人心情,泽莲虽不懂系统的统御之术,荒野摸滚三十年,前后未卜的情况也早已习惯,夜天中的情况唯龙可见,至于对着担惊受怕的妇人们,向来只能露出个阳光稳妥的笑容,以示万事无变了。
“您带了这样多人来,实在感谢。”厄文依次同前来的女人道谢,摸到人手上的鳞片也面色如常。泽莲的亲信班子大约同她年纪相仿,都是二十来岁,比这女孩年长,东部人身高体壮,皮肤粗糙,将这女孩映衬更幽美异样,握手时都不敢用劲儿。唯宁塔稍矮一些,事后面色奇异,直接说了:“够奇怪的。看上去很无心机,又使人觉得沉稳。”她有话说不出:大家都是孤儿,不晓得那是什么感觉,只脊背略抽动。 ”
“是吧,挺有大官风范,随和亲民,不卑不亢,瞧着以后能做到很高。”泽莲应和,嘴笑着,眼睛却锐利,盯着森林入口。
——她还是觉得有人跟着她们,但……是谁呢?
众人寻到山坡雨面,眠娅经验丰富,指了四片林子,树木正值壮年。“这地方应常受砍伐,否则这林子岁寿太古老,里边的树粗大厚重,难切难用。”眠娅判断;她擅伐木。泽莲秉承知者知会的原则,交出领导权,众人受安排,转手准备工作。她不例外,然而心中却总有疑虑不去。
泽莲挥出一斧,扣在木上,神情凝重,肘压树皮,抬头看幽黑林冠中的圆月,鼻翼抽动:一阵幽纱般的香气,盖着浅淡,极不可辨别的白烟,悄然覆盖草野,悬浮众人靴边,但若皱眉闭眼,脑中愿它不存在,它倒真如不存在一般了。
“……啧。” 她怨了一声,反手发力,带起巨斧,扛在肩上,叫上三个同伴,回身对宁塔和眠雅说:“你们先留在这,继续做事。”她露出丝严肃面孔,但做解释:“我还是不放心,去看看那女孩。”
她最后又笑:别担心。她不是偷懒。此时夜已到深处,她能感觉宵禁钟声迫近的厚重波动,拂过层层林木,但声音细小。她们已在林深夜郁处。
2
到了月中,月亮总是圆满,而苔德蒙灵听公领中中年妇人说,这二十余年,自从龙心降世,月亮越发圆润明亮,却也不免冰冷遥远。弯月少了,盖被月周前史不见的虚幻光环所照亮,圆满回归得快速而空盈。她自第一日见泽莲,又去见了她两回,这该是第三回,总算见到了她的同伴,然而其中龙心持有者人数不过寥寥无人,体型力气,对比苔德蒙灵而言可说袖珍可爱,总同苔德蒙斯言及她的不同。兄长对她的力气一向是放心的,但顾及苔德蒙灵若多想,细想,反而节外生枝,故对'流浪龙群'的种种细节只一笔带过,仅说这群人乃是法外狂徒,生活狂野,少文明礼仪,人数众多,也有龙身大而强者,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之法,这些苔德蒙灵在泽莲处一概不曾见过,看她们几人生活如姐妹般简单热情,只觉得这年轻女子稍显狡猾,因此不得不怀疑,泽莲是对她有所隐瞒了。
“那也不奇怪,”此事与苔德蒙斯说过后,他边吸止痛香边解释:“流浪龙群不比文明社会……女男关系紧张,不曾受女神教义光辉的照耀。”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勉强,因更是场面话,非是真心了:因为在这时代,女神的信仰由龙之尖刺强行施加,无处不是矛盾不调,沉默尴尬,笼在深影中,但生活,秩序,和逻辑——那线性之物,必要跨越任何阻挠继续。他将伤腿放在床边,面上隐有痛苦,道:“——故她们女男之间,大约是分别统领的了。”
“而龙心所有,男人多于女人。”他握妹妹的手,轻声道,话语并无归处,着重地飘落,如一沉重纱布降在二人之间,不言之事甚多,苔德蒙灵心中一动,口中无言,听他道:“大抵,泽莲所掌握,是些持有龙心的女子,更多的流浪龙群,还在野外。”她注意到他这回似乎伤得很重,面上表情都勉强,仍对她笑道:“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同她保持联系,尽快将那些男人也寻到,控制住,莫让父王降怒了。”
说罢他便抿唇呻吟,苔德蒙灵看他样子,久久不言,复将他抱在怀中。二人身高体型都相仿,原先以那天真或忧郁的神态分别,此事她面上有阴影,反不分明了。“你说,女神造物,为何会创造龙心这般事物,哥哥?”她低声道,暂无谴责,只有些不解:“万物之美悠远和谐,龙心却和世间不相称,她为何想要将它创造?”
苔德蒙斯微笑,汗水滑落面颊。他叹息,随口一言,不知自己多有正确:“……母亲生了我的肉,这龙心造就了我的灵。为何我是龙子,这伤腿却总不得治?仿佛这伤口,也是被我的心带来,水原以水为肉,我们的母亲,女神造之,然而这龙心,兴许带来了生灵运转的苦痛。”苔德蒙灵将他放下,看他侧脸哀伤沉重,言语喃喃:“大抵,痛苦,才是我们灵魂的本真。龙心因此而生。”
兄长的眼闭上了。苔德蒙灵看向宅邸中的女神像,仿若能从其上看见一抔心血之潭。下午,她去寻了阿帕多蒙来问诊——早年她来孛林修习初级课程时,尤其向阿帕多蒙习了些药学,好用在野外自医,然而她的龙血实壮,这医术几不得用,逐渐在血沸中遗忘。
“……蒙斯可能是中毒了。”苔德蒙灵回头,见阿帕多蒙起身净手,如此对她道。她眉头微挑,一词呼之欲出:她毕竟是龙子,知道自己最怕的是哪一种毒。
“不是米涅斯蒙的毒牙——但大约是一种配方剂。”“我听闻只有米涅斯蒙之毒,可长期腐蚀我们的血——哥已虚弱几日了。”苔德蒙灵道,阿帕多蒙笑笑,声音渐低,解释道:“蒙斯的身体不如你好。你二人,就像一对外表相似,内里迥异的囊,你里面装的是石,蒙斯里面是水,柔软也易染,只是物流深处,那心还是相似,如此他龙身不弱,然而人身难耐了。你受的住的毒,他未必能应。”苔德蒙灵沉思度量,道:“那为何哥会中这样的毒,有人要害他不成?”阿帕多蒙摇头,神色深沉,低声道:“前月来,孛林发了不少这般虚弱症。一来,据说是大公子摄政日那日发难,使不少贵族中了毒……二来,我已替三四个龙子诊断过这病,恐怕很有几个龙子,同北方一叫做'白河'的组织有联络,私下切磋时,偶尔使用……”
苔德蒙灵蹙眉更深。“这是什么切磋,父王不管么?”她手握苔德蒙斯常用拐杖,面色担忧。阿帕多蒙苦笑:“管了,也管不住的,蒙灵,谁能管教龙心?哪怕龙本身,也无法将其束缚,除非是死亡。”他又说:“这毒对龙子来说并无大碍,过几天自然分解排出,只是会格外嗜睡,你让他好生休养便是。”苔德蒙灵谢过了他,阿帕多蒙便辞别而去,留她坐在阳台上,看孛林的远山,心中不平。苔德蒙斯上次提及那,'女子不用费心之事',始终萦绕她心头。见苔德蒙斯躺卧床中,想到他可能身处险境,她却连缘由都不明白,她心中不是滋味。
门铃又响。她下楼开门,手中还握着那拐杖,不曾放下。她经过苔德蒙斯身边,见他面色苍白焦急,手指抽搐,以为他是做了噩梦,俯身握住他的手,承诺道:“我跟你在一起,哥。”她忽对自己离家远游,将一切这般扑朔迷离之事丢给苔德蒙斯颇感愧疚,心生决心,要留在孛林,好歹帮助兄长,只听他声音微弱,嘶哑开口,道:“……泽……年……”
苔德蒙灵一愣。楼下的门铃仍在响。她的长发已散了,同苔德蒙斯一样,衣服为迎阿帕多蒙,仍扣好,同苔德蒙斯身上那常服一致。她手握木杖,走下楼梯,见门口的剪影。
她是绝想不到,她对那些她不该知道,又至极寻常的事会知道的那么快,而对于前几日的'狸猫换太子'之事,又是这样快地亲身体会了。
她打开门,已近昏黑。她见一年轻金发男子,眼角有龙鳞,牵着一匹银色母马,正是苔德蒙斯惯用的坐骑,见了她,面露惊喜,却也显紧张:“你可来了,我以为你病倒了,看上去也还精神。”泽年——先前她只在故事里听见的龙子将马缰递过来,转头去另一边,步履匆匆:“快些,我们去南边再化龙,以免给父王发现了。”泽年比苔德蒙斯稍矮,然而兄长出入宫廷,穿有跟鞋,苔德蒙灵倒很少穿,得泽年回身一打量,皱眉道:“你怎么矮了些?”
苔德蒙灵咳嗽。她不好说一瞬间她为何那样做,但声音已被压低了,几同自然天成,她倾斜头颅,使发略压过眼,显出哥哥那文弱的人体态貌。
“我把鞋换了。”苔德蒙灵别开眼,抚摸那匹银马:“不是正好要出去么?”
她感那男人久久凝视她,接着走向她,步履急促;她感紧张,正转头,却被泽年压进怀里,紧紧抱着。
“你没事就好——高跟鞋不穿也罢,繁琐。”泽年扣着苔德蒙灵的背,低声感慨:“我担心死你了,蒙斯。唐默泰普现在还下不来床;蔼深这男人实在不干人事。”她浑身僵硬,眼球向外突出,只感泽年手臂颤抖,情深意切,抬头瞧她的面孔。她一时懵懂,几像被他真情流露感动了般。
她见泽年嘴唇微张,面色红润。这是为什么?在她能知道之前,他已将嘴唇覆在了她唇上。
苔德蒙灵眼球大睁,然骑虎难下,唯手指用力,扣紧泽年手臂,引他阵阵欢喜的颤动,分开唇瓣,似在邀请苔德蒙灵。她猛然闭眼,手臂揽过泽年的肩,将他锢在怀里,再暗力一推,两人嘴唇分开,咫尺相望。
“蒙斯……”泽年柔声道,手扶苔德蒙灵之肩:“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宴会了。”他笑而保证。泽年相貌英俊,此时有意讨好,更是春风十里:“你放心,这次在劳兹玟,我是家里的话事人,无论达米安里德想做什么,都碍不到我的领地。”他放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妨休息几日,在我那儿住上几天?”
苔德蒙灵眼神微暗。她微张口,气流涌动。
3
若说苔德蒙灵生在水原,如今长到二十余岁,应对男男欢爱之风有所了解,所以对自己的亲兄长几时私底下谈了男伴她也全无了解亦淡然处之,或自母胎中便依偎相伴,同泽年马上走出二十余里,谈话自如,盖内心对苔德蒙斯的神态,虽不解原因,表象却了如指掌,因此此夜之事心中古井无波,都不准确。她上了那匹银马,略弯腰柔身,做出兄长那副魁梧兼有病弱的殊胜模样,同泽年一道向南去,内心最深刻的感受,一是惊讶,二是担忧。惊在她的样貌竟和兄长如此像,乃至其恋人也分辨不出,此习以为常之事,今夜才明了:常人兄妹,岂至于如此?根本原因,乃是二人龙心相似,那鼓动韵律深刻,故泽年都不加怀疑。生而为龙,心凌驾那体香,样貌,神态,塑造其身。她恍然有行走地上而不在此间的感触。
月光寒冷明亮,二人到了南部一森林 ,泽年低声道:“可以了,蒙斯,我们在这化龙罢。记得痕迹一定要轻。”苔德蒙灵点头相应,泽年看她眼神柔情款款,她却不敢回应,只开心感声,任由龙鳞涌出,化龙登天,作暗夜黑云——二人皆承父亲龙身色彩,漆黑似夜,眨眼间便破云近月,不见人间。
苔德蒙灵已感龙身浮云,方才睁眼,云海之上,景色茫茫,只被月光照亮,实则空无一物。她实际化龙不多,在陆上行走,骑马而已,偶加化龙,始终不忘那群山之巅的景色,山川婉婉,星罗棋布,直到遇海痕消。极目远望,唯有那茫然碧蓝而已,她感那精力太珍贵,始终保存不用,感自己既庞大,又极渺小。女神所造之世,神身相合:美丽自不用说,其内核,如那天地一吐一息,也是饱含美德的。
或者,应当如此。她抬龙首,则见泽年悬浮在她身前鼓动双翼,明白他是要带路。她颔示意,道他先走无妨,二人才腾在云上,转南而去。
劳兹玟。苔德蒙灵心想:无论一会见到什么,绝不能显出新奇了。兄长访问劳兹玟颇多,盖因劳兹玟是纳希塔尼舍最大贸易往来对象,隔大裂谷相望,她却由于更爱野外,对劳兹玟的城市少有经过。她心中也知道,苔德蒙斯感情更为内敛,幼时二人相处,所见景色一样,总是苔德蒙灵心怀喜悦,不停倾诉,苔德蒙斯微笑作应,这对比似乎使二人各自欢欣,又或许,不是如此?
她担忧在似乎水原久来已确定的性别秩序,似乎远比她所认为的更深重,更有裂痕;如此重甚至浸没她和苔德蒙斯的亲密无间之间,他身上的伤口,言语中的隐瞒都说着她所不知的事。身为龙子,究竟意味何事,王储之争究竟以何为标准——而这些她交往甚少的父系兄弟之间,又在做些什么?
她决心弄清楚,由此才跟随而来,心中不免抱歉——这歉疚每在见泽年看她那深情信赖的眼神时就会加剧。
掠云滑行,主要目的似是为了避人耳目,虽欠缺风景之趣,却速度颇快。三时半后,已到苔德蒙灵夜睡之时,她略有昏沉,随泽年沿天梯降下,尽管前时颇做心里预设,仍哈欠不断,嘴中却又掩不住那圆润的惊讶和率真,好容易压下去,装作咳嗽,转头,却看泽年微笑,心爱地看着她。
“——羯陀昆定尔,很美罢?”他朝苔德蒙灵靠来,体贴入微地扶起她的手臂,那动作妥帖而稳当,她就知道她必然平时不少坐这般举动了,心中复杂,只能点头,低声道:“是啊。”泽年挽她手臂,引她向前,苔德蒙灵一时为这目前景象所撼动,忘记言语,只见她面前赫然是座低矮广大的木堂,跟水原西部那尖锐瑰丽的石筑不同,撼底稳固,层次斐然,四周有海兽飞鸟图,地面有几何花卉,中镶嵌庞然巨石,灯火透出,光明橙黄,泽年在她面前牵她手臂,那光明使他金发辉煌,阴影更深邃,而四周这上登阶梯上散落谈笑的人影,成百成千,无不显渺小,黑影绵长。她逐渐不见泽年的面容,只见那建筑中涌动蔓延的黄光,感龙心跳动共鸣。飞飞檐后,塔刹升起,成繁星图样。
泽年对她微笑。
“——'听神宫',你去的很多,这'成业寺'却是第一次来罢?这是今年才完工的,美轮美奂……”他仍挽她的手,带他向上,转身间悠然说:“跟我去见见主人罢。”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也未来得及说,这城市对她来说,不是美,而是其余什么,迎面便来了成队熟人。苔德蒙灵见自己的异母兄弟不多,却也大约知道何是苔德蒙斯更熟悉的,如临大敌,背部紧绷。
“啊,没死啊,蒙斯。我以为你挨了那么一下,怕是今晚都爬不起来了。”她抬头见大殿前,一身披蓝袍的青年男子调侃道,手持水烟,姿态随意优美。来人一头银发,双眼湛蓝,面目优美,显聪慧而刻薄:“看来你不是空有其表,也许泽年今晚能好好享受享受了?我本来向来同情他,跟你一起,不过干些照顾老人,挪座移驾的活。但愿你的传家宝,不跟你的龙身一样,徒生雄壮。”
“——蔼深,你还敢说!”苔德蒙灵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大脑空白,忽听泽年挥舞拳头叫道:“就为了炫耀你那药方,皮埃格现在还在病床上。少拿你那低俗品格埋汰别人……”
“噢,是吗?我看大公子远要欣赏我,胜于欣赏你啊。我这一味药放倒你们十余人,他可是赞口不绝,我也颇为骄傲,再怎么说,这是在下的本事——就像你的苔德蒙斯,也是凭自己的本事挺了过来……”
苔德蒙灵抬头,只见眨眼间蔼深便在她面前,神色一动:这个龙子她是认识的 ,或者不如说,她们这些'来龙'十年出生的龙子,也是如今步入成人,已化龙身的龙王后嗣,多少彼此耳闻,这男人又是被耳闻颇多,贬损斐然的类型。蔼深是温霓的表兄,出生明尼斯美尔,风评不佳。她虽不常关注孛林动向,也知道,他少年时曾被拉斯提库斯重罚过,因生活糜烂,学术不端,细节不予公告,她现在却恍然了解几分。
“——确实是我自己的能力,蔼深,因此你那药还需多加改进。”苔德蒙灵不退反进,又压低声音,抵住他的肩,沉声道:“众人都知道我病弱,你的药连我都招架不了,岂不是玩具一件?”
她听周围有人笑了,侧目一看,是个不曾见过的男人,一旁,泽年低声道:“尤尼微,你几时到的?”
她二人仍彼此瞪视着,一旁那叫尤尼微的男人也开口,道:“早到了,来看蔼深的笑话。你不知道,他早为不如苔德蒙斯雄伟暗自生气了,今晚还打算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苔德蒙斯堂堂登场,还这么焕然一新,气宇轩昂。蔼深啊,你那药,莫非有什么增进气概的奇效,不如也给我试试?”他捧腹大笑:“你说他比什么不好,北方人和东部人,比'雄伟',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她瞧见蔼深额头上青筋一跳,片刻才对她笑了。她手臂骤然收紧,将蔼深压在身前,二人角力,蔼深不如她,但嘴唇正在她耳畔。
“都是些跳梁小丑的笑话,你也不是认真的,是罢?”他声音寒冷,已和先前不同:“我知道你志向不一般,将成大事,从你拉拢泽年的手段,我就看出来了,八面玲珑,心思深沉。”他呵呵笑了一声:“今晚是弄臣之宴,明晚,你若有意,到'听神宫'来,共商未来。”
苔德蒙灵猛地一震,二人分开。“哎哟。”尤尼微感慨。 “蒙斯! ”泽年赶紧来扶他,但摔出去的是蔼深,手扶胸口,白鳞浮现,眼中半分恼怒,乃伪装,其余都是赞许,另有几分,苔德蒙灵看出,是疑心。这男人竟比泽年对苔德蒙斯更熟悉,为何?
“那么告辞了,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泽年。”他转身离去,水烟飘雾:“你们今天可以好好玩,反正也没打算谈正事。别过。”
“别在意,他就是那个性,优美的公狗,看到什么都想咬一咬,骑一骑。”苔德蒙灵仍看那处,眼神不自主有凶恶,转头见那叫尤尼微的男人开口。她这么一看,见他才是少年,只是个高,老成,对他伸手:“那天见过的,尤尼微。幸亏你帮我挡了一下,苔德蒙斯,否则今天我也得和皮埃格一般,躺在床上了。”
“……举手之劳,不必谢我。”苔德蒙灵心中五味杂陈,仍仿照兄长伸手,与尤尼微握手,道:“苔德蒙斯。”尤尼微笑:“那我们进去?”他动身,向上道:“对了,正巧男主人在,你见见也好。他那人,虽然本事就那样,但耐不住,福运通亨。”苔德蒙灵尚不及拒绝,便看面前视野开阔,这方正建筑的正门在眼前,映出个披裘戴宝珠的高大身影。
“——界内大人。”尤尼微道:“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苔德蒙斯。”
苔德蒙灵闭眼不看, 满头冷汗,果不其然听这人冷哼道:“嚯,曾经这么看不起我,清高的东部大公子,如今也来做我的客人了,苔德蒙斯殿下?”她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能装纠葛沉默,满心疑问:尽管对劳兹玟所知甚少,她也知道,苔德蒙斯是很讨厌劳兹玟巨龙,蒂沃阿的丈夫,界内的,认为他野蛮,傲慢,肤浅,无理。她正想,只瞧一只缀满宝石的粗糙大手,伸到她面前来。
泽年握紧了她的手臂。
“吻罢。”她听那男人道。苔德蒙灵咬牙,拾起他的手,将嘴唇贴上去,感其上温热的酸气。
“你的嘴唇真软——像女人一样。”他仍放着手,冷然道:“希望你的心不像女人那么虚伪空洞了,苔德蒙斯。”她闻言竖脊肌不可察觉地颤抖,缓缓挺直腰背,平身而视,黑鳞溢出眼角,奇怪这男人虽无龙心,却面无惧色。
“吓唬别人可以,吓唬我不行。你们不过是拉斯提库斯洒下的种子而已——而他,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矮小的父亲,只有更矮小的儿子。什么时候你们不以这昭示无能的黑鳞为傲,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宣称为自己的主人,创造自己的命运,那时候再来试着轻蔑我罢。”她瞧这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露出嘴中的金牙。他面貌粗犷,不似出生贵族,却浑身珠光宝气,露出胸膛,使人忍俊不禁,只这句话,引起胆寒,显其入场的资格。苔德蒙灵余光不忍回头:自从天空看到羯陀昆定尔的城市,她心中始终浮现异样色彩。从那棋盘般的布置,汹涌的热海人潮,到这大殿迥异森陈的风格,无不仿佛说着,它有心与众不同,破开规则——创造新天。如何新天?她不知其意,而此刻界内在离去前开口,更让她如坠冰窖:
“对了,你既提供了'蓝龙'的情报,这心,今晚我就能取得。”他露齿而笑,显不加掩饰的肉欲和残忍,为之骄傲而无意识:“泽年也能安心了。不过,我奉劝你们两个,还是各自找几个女人,别沉浸在对女人的恐惧和自我陶醉中。不征服一两块土地,你们永远没法成为男人。”他挥手:“进去罢。”
“……蒙斯?”他对她道——不过,终究是对着他的恋人,而非苔德蒙灵。她现在在这人造大殿中,每一束漆香檀木都让她难以呼吸,感孤身一人。她走着,经过殿内的女女男男,越如此,越无法接受泽年的触碰。她原先可出于同情借用她这颗心给他,如今却充满对他的愤怒。他们二人竟敢利用她!某一部分,她不愿意责怪她的兄弟,她爱了这样多年的哥哥,只能迁怒泽年,但随这般迁怒冷淡,她心中只充满凄凉,步履激烈而虚浮。
泽年将她带入一间屋,当她抬头,她很确信她看见了一尊半裸的神像,胸脯平坦,有浓密胡须,衣袍下形成三角状的股沟。
“蒙斯。”泽年向她呢喃,扣进她的双腿之间。她可见他脸上些许变动,似某种理智的认知欲从深沉的情欲之网中脱离,她看他迷离的双眸,哪怕曾在雨林中面见蚊虫之网,也从未变动的乐天善心动摇了。当她抬起头,她可看见这大屋深处弥漫如林的屏风,矗立在香水烟雾中,照映那粗野,柔和,纤细,柔和的男性躯体。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恶心。
“蒙斯?”他说。她推开他。苔德蒙灵一言不发吗,她转头时,他必然能瞥见她眼中黑色的风暴。眼不能分辨其灵魂的差别,如其生父,苔德蒙斯从无胡须,然而,究其根本,那许久后会显现,那是因为他们乃胎生的悲剧,在肉成心造时,灵魂就被封藏。魂献于心,龙身方成。
她打开门,转身离去,大步流星。她能看见墙上镶嵌的道道花纹,壁龛中侍奉的相,百二十座,皆是男身,显出赤裸的异端,傲慢和自满。“苔德蒙斯!”有人仍在呼唤,她不但不回头,反发力向前,如身有预兆,果不久听那呼声说:“蠢货!”蔼深。 “那不是苔德蒙斯——将她扣下!”
她。那人称在这遍布男像和男身的寺堂中如同惊雷。她只回头一眼,瞧见泽年破碎的面容,便被各处凶恶而嗤笑的面孔布满。“捉住她!”她听人叫:“——苔德蒙灵!”有人从她身前那无尽典雅的木门中破出将她抱住,那赘肉坚硬庞大。苔德蒙灵猛然发力,将那高大肥胖的男人掷于墙上,花瓶坠落,琉璃四散,花枝飘零。她冲过三四人墙,将这些男人依次抛撞横开,脚步狂热而混乱。她的龙心轰鸣,胸口闷痛,血被鳞片割出。我要找到扇窗户。她的心智已朦胧,满面汗水,发丝粘稠,四处看去,心中只有那念头:我必须化龙——否则会——
——孤立无援。
“这儿。”这声音于时想起,将她唤入一打开的门中。她见到那缓慢开启的红门内,一张年轻,无标志,似随时能消失,使人不生印象女人的脸,但那龙鳞使她认出了她。 “——璐德温?”她喃喃。那女人点头,伸手将她拉入门内。璐德温的房内一片漆黑,苔德蒙灵只感觉自己被推进一窄门,向下。 “千万别化龙。”她扣着她的背,将她压入那甬道,她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空中,他们会把人折磨得半死,再抛入地面。那样你就会半身不遂,足有一个月,让他们为所欲为。”
她握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对她道:“跟我来,相信我。”
“自然。”苔德蒙灵低声道,声音颤抖,却不是为恐惧;愤怒或者疑惑。她疑惑自己心中的狂热,渴望化龙。璐德温对她摇头:“你是我们之中最大的,但他们中比你大的,还有七个。”她轻触她肩:“走吧,没时间了。”
她随璐德温向下。她说你应该觉得幸运,界内——这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欲望模仿一切伟大,于是他仿制'君王殿',造了一座地宫,我们得以逃离。她始终有些迷蒙,因她认识的璐德温是个平和沉默的调停者,少有意见。她见她从袖中拔出刺剑,果决地将两个侍卫击杀于地,不曾看他们的脸,性别或身份。
“来吧。”她对她招手——“从这跳下去,就是'月渡河',向下漂流,直到我们有把握,只要升天,无人能匹敌这速度。没有威胁的余地和伤害的可能,让我们回到孛林。”她已向下一步,踏在空中,长发飞扬:“——回到拉斯提库斯给我们暂时的庇护中。”
她第一次这样听见此人的名字:她们的生父。她握住了璐德温的手,两人坠落山崖,从常人必要粉身碎骨的高度。苔德蒙灵只在落水时感到儿时飞跳瀑布的剧痛和清凉;那时人道是特权,但任何特权,大约都有代价?“璐德温?”她在水中扑腾。 “我在这儿。”璐德温回答,声音平静。她必然也摔断了几根肋骨,肺里灌满冷水,血在大河中泛开。两人手握着手,向下漂流,一路血流不停,直到变为深黑,那嗜血鱼群方止息。璐德温提出她们拥抱取暖,苔德蒙灵答应。她将璐德温架在自己身上,感她的双腿缠着她的腰。她闭上了眼。
“为何你会反应这样迅速?”等夜晚逝去,四周不见人影时,苔德蒙灵终于开口。血已变为浅红,伤口只有疼痛,那胸中激情仿佛幻影,她叹息。璐德温不再将她拥抱,而张开双臂,在月渡河中泅水,她的头发扬浮水中。她仰面朝天,兼具极度僵硬和放松。
“——我猜当你在孛林,你知道的多一些,”她之后终于回答,看着天空:“当你在劳兹玟,你却必须清楚。”她抬起头,满面水珠:“除非你是孩子,或者,太不警觉。”
“你在说简鸣?”苔德蒙灵向她游去。两人并肩,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靠近。龙心在水下震动。 “简鸣。”她笑了。她们随水漂流,经过一片树林,群鸟起飞,黑夜仍长,月光浮动其间,如间或一瞥。
4
“我很确定这附近有群人要那女孩的脑袋。”泽莲对同伴说,走在回程的路上,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使得所有人听见:“什么样的人?哈。”她开始根据自己野外的路上分类:“不是一时兴起,杀了人后如无头苍蝇,大声嚎叫。不是为杀而杀,将尸体四分五裂,抛尸沙丘。这是,尸体的赏金猎人,成群结队的狮子秃鹫——”
她扛起了斧子,看向树上,眯眼:“她们想从这女孩身上得到什么。”
“——龙心?”她的一个同伴道。除此之外人尸上几再无珍贵,除那奢靡的长发。人尸一切皆腐朽,而此物又是世第一珍宝。 “我肯定那女孩身上没有龙心——”她道。
泽莲皱眉。“闪开!”她叫,斧子在空中挥出一道弯弧,顿步后退,林间沙土飞扬。她闭眼,继而骤然回头,肘击中一人身,感其柔软纤细,却模糊不定,似中了水。她收斧,身体紧绷,等待沙尘散去,却只等来白雾升起,面色凝重。
“泽……莲……姐……”
她看着先前的同伴被一白衣人握在手中,咽喉已渗血,勉力挣扎:“……快……逃……”
“有没有可能,”声音从天而降:“我们想要的,是你的龙心,泽莲?”
声音光滑,雌雄莫辨。泽莲抬头,只见一人坐在古树枝桠上,摇晃双腿。见到这树枝,泽莲才意识到 ,她们实际已回到跟那女孩分别的地方。
“那女孩呢?”她向上吼。来人呵呵笑:“大难临头了还在担心别人,泽莲。你人还挺不错的——我听说你很关心手下的性命和健康。你关心她们的幸福。”此人身穿白衣,笑道; “你有什么遗言么,'蓝龙'?”
“没有,赶紧给我交代了,那女孩呢?”她咆哮道,张开双手:“把我的人也放了,不然等会把你脑袋拧下来,兔崽子赶在你姑奶奶面前装神弄鬼——”
她没能结束她的开场白;弩箭?她在考虑这件事,忽然想到这应该说是弩炮,悄无声息,应该轰城墙的东西,轰在她身上。她的左胸口被龙鳞覆盖,完好无损,右面却出现个血窟窿。他爹的有地行龙——她反应过来。她勉力起身,龙瞳泛血。化龙。她恶狠狠地想,几秒后被空虚代替。她的瞳孔泛白。
她化不了龙。一种彻骨的寒冷浸入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和心愿离她而去。 “泽莲姐!”有人在哭,她无力支撑,瘫倒在地,那斧子歪在一旁。
他爹的毒。她想着,宛夏。泽莲想着:她该早点从良的。
“遗言?”那领头人仍问,弩炮停了。
“……你爸爸的,没有。”她吐着血沫,声音已如碎裂:“有龙心的……都会死……”
“很正确,但没什么建设性。”听话人笑道:“——结果了她。”
泽莲姐!哭声。折腾声,脚步声,有人从树林后走出,攥住了她的胸口,她的血肉滑落,天旋地转。她看见森林的入口。泽莲想到童年纳希塔尼舍的溪流和草地,羊群如云漂浮。血从她嘴角似雨滴落草地,模糊间,她觉得这城市好熟悉。她觉得她在里边待了不知多少年,又似乎从未入内。她从没喜欢过她。有什么人握住了她的心,便是这彻骨的疼痛,都让她怀念,熟悉,仿佛她何时,将自己的心挖出来过……
她眨眼。我们的债……
“——所有带着龙心的人都会死。”一声音道:“自然,我的孩子。你的观察和想法都很正确。对龙心的持有者来说,应该考虑的问题只有两个……”
温热的血滴在她脸上。泽莲看见树林的林冠,听见羊群的叫声。她的眼白上翻,可看见一袭白衣悬浮上方,胡子浓密,但有些轻浮。
快掉了。她瞧见双幽暗,深邃而明亮的绿眼睛。她顶上,那颗头颅中有只手,正搅动中肉泥声,缓慢,轻柔,直到头首轰然分离,那头颅被自由,高飞地甩出,飞落草地,身体落下,搭在泽莲身旁,声音才剧烈而安静地结束。她见她顶上那只沾脑浆和血泥的手,生着又长又亮的黑鳞。
“——刺客,孩子?”牧羊老头对她微微一笑,头戴白巾。林间白雾浓郁,有人叫了一声:“拉——”无疾而终,那人端坐树枝顶部,被一粒石子打下来,血流汩汩,口舌大张,颇有未完之言,如泉流淌。牧羊老头低头看她。
“两件事:何时死去,”他缓慢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又为何而死。你可以试着想想。”
我不想死。她当然想说。但泽莲说不出话。那牧羊老头放下她缓慢复原的身子,支起了手中的木棍,在空中转了一圈,猛然发力,三颗头颅断裂,血喷溅在泽莲被挟持的手下颈脖上。羊羔仍恬静吃草,她咕噜噜转眼球,见那几个姑娘踉跄几步,跪倒在地,背后无头尸倒下。泽莲转头。那牧羊老头的白衣上未溅上血。他再挥一剑——一木棍,那白烟就散了。泽莲见他转头,似有心说教,踱步道:
“所有拥有龙心的人必将死去,”他缓慢,温和,平淡道:“所有渴望龙心的人都是有罪的。你在哪一方里,孩子?”
她仍然他爹地无法回答。她只能看见白雾散去后,这月光朗照地森林中都是人:发狂了一般里三层外三层站的都是人,如今在踉跄逃跑,那门弩炮巍然不动,仍然对着她。她亲眼看见,如果不是失血过多出了幻觉,牧羊老头一木棍的——余波,将它打成了一堆烂铁。
“所以他们是罪人,是吗?”她的一个手下喃喃道:“这些渴望泽莲姐龙心的人?”
“是的。”牧羊老头回答。 “那他们应该……”
他等待着。“……死。”她说,吐出这词语,泪水滑落。
“诚应如此。”他微笑道。那胡子先掉了。他没有胡子,可能一辈子也没长过胡子。泽莲的一个手下闭眼,缓缓俯身,落在叶中,对他道:“请您惩罚他们……”她哭泣道:“拉斯提库斯陛下……”
泽莲看着他。她仍在想:我找到了条大鱼。牧羊老头走出一步,反身扣剑,出刃时头巾漂流,黑发如瀑落云,深黑明亮,如那尸首中的王冠。她看看她们的黑头发,绿眼睛。那含情脉脉的神色,像异国人士,尽管这儿只有一个世界。她瞧着他挥出一剑,树林摇晃,那几个姑娘爬到她身边,庇护她破落的残躯,刺杀者彼此哀嚎,践踏,成群倒在树下,如同一场海啸。更多在逃走,没命地,飞快地。他并未追。不久,他们在回来;牧羊人有两个。白色的人羊被另一个黑影逼退回来。那黑影同样挥剑,不过是铁剑了,动作刚正,一剑一血。
“——告诉我你的来处,你的来意,先生。”第二个牧羊人停下来。她捉着一个,最后一个刺客回到林间。她声音悲悯:“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白河'派来的刺客,谋求这位女士的龙心?”
“——他回答不了。”第一个牧羊人道,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死了。'白河'保密极严。”
身体落下,国王安抚她的失落:“看看那孩子吧。她和你是不是一个地方来的?”她回答:“是的,洛兰。”
她走到泽莲身边;她见到她的脸,温厚,纯洁,忧伤,不失愚笨,也不失高洁。
她恍惚了。楛珠?她心中有一浅淡声音,如同回响。
“请您休息,不必担心。您安全了。”她对她道:“我是昆莉亚,孛林的军务大臣。”
她点点头。国王不再看这一处了。他看向森林深处,长发盖面,嘴唇抿紧,良久,叹了口气。
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wrHfloMF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