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mmlisch oder irdisch, aber nicht auf der Erde
(上界有下界无)
1
天黑如亘古不曾亮,粘稠空海流淌中空,映照其下二人对坐身影,着黑或身白,跪坐相向;几时她们曾这样相视过!她若想笑,也是正常,每相见,只是比邻依偎,躺卧一处,便是那唯一一次,在久远记忆乃是历史中,她这样同他隔桌对坐,也是手捧那融骨化髓的酒,眼光朦胧,愿凭此柔花折枝的美意,就此合二为一。女神抿唇微笑,绿眼不闭,而向面前这男人抬起手;从此动作和仪态中,二人骤现无比堂皇端庄,若图腾之遥远永恒,又远胜其优美生活,爱而难近,亲而难离,遍言造物之魔力。她落在他眼前的线中,月光如此从黑云后展露一寸,仅照亮彼此之间。她等待着,直到他目光松动,石破为水,显出惘然困惑,方才展颜。
“我们很少这样说话,对么?”她柔声道:“往来无数人向我求道,一问一答,赞叹言语可传达物之难解的智慧,实乃神之所造,你日夜同我亲近,却始终对此淡薄。”她瞧着他闭上双眼,笑道,情态难辨:“或许,身体确实更为我和你的媒介。若人言纷纷,你我之间,往来肤浅。”
他没有反驳,手放于膝盖上,可见其中血液沟壑,面容平静,只是嘴角微沉。她长久看着他,不能知道内里思绪,只听轻叹,饱含笑意,道:“不过,也许,这样正好。”她亦没有动作,靠近或触碰她,而双手交叠,姿态完整,若显煌煌柔光,月宫降地,声音中含广大空洞,对他说:
“——那我愿一一抚慰众生,解其困苦,听其伤惑的岁月已荡然无存。”女神平和也傲然道:“如今那地上后嗣之悲欢,不过如巨浪中一片落羽,在我将其彻底吞没前,兴许可自由在此沉浮,不为我所关照。”她那冷漠瑰丽的微笑中浮现一丝惊险而由此显着的柔情,一如泪光中的雨燕,或狂风中的柳絮,使人惊异如何不去,而天庭中盘旋咆哮的黑云,如此辟开柔光圆盘,洒落他身上;她道:
“但你今日可对我畅所欲言,拉斯提库斯。我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她忽放轻了声音,对他开口:“便将众生之悲悯,加诸于你一身。因我偏爱你,我的孩子。”
他闻言终睁那明暗晦涩,恍若魔宫的绿眼;这琉璃翡翠般的牢狱以其沉默和庄严的姿态中封存密林中,诚有其不可思议之威力。她对此微笑,因在此目光中,她为神女而退去神躯,为女奴而登上神坛,那爱情的魔网包裹万象之生化,直至在其中,她看见一花一叶一云,又看见她自己。
“……母亲。”他垂首,低声道。他佝偻的身体宛那俯首的巨兽山峦,在荒原上显出时间的神妙和温顺,就此坚硬和谦卑,拉斯提库斯向她问:“我想请您告诉我,您如何创造了这世界。”
“啊。那是你因踌躇和温柔,不曾听到的答案,拉斯提库斯——为什么他们给了你这样一个名字?我不爱你的这个名字,但我又很爱它。如我无法控制你将获得如何名字,我不曾能够控制我生出的万物。适逢你的兄弟们来到塔中,这是他们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你如何创造了这个世界?”
她对他微笑:“而我回答……”
在她的梦中,正在她醒来前的瞬间。那真是宛如须臾不可言,又长似永恒不可解的瞬间,或许如那城市所言:无穷即为零。言语于此孱弱,她却对他伸出手。“没有言语能描述其缘由样貌,没有画作能尽归其瞬息万象,但唯对于你,我能分享这个梦。”她合上手,而那掌心堕入黑暗中的刹那,光亮消逝,唯余她的声音传来:因为你分享了我的心。
他没有动作,却被这黑暗吞噬。他那惯常漠然沉重的表情也不免转为惊讶;高大强壮的身体被拉升为孩童的鲜活和柔软,而后他失去这一切,连同身体,面容,感官,名字,回忆,心智。何物近乎五感传来黑暗的详实,它的模样,重量,触感,声音。他若漂浮在虚无黑暗,不分上下的无明大洋中,同某人紧紧拥抱。他似愿呢喃她的名字,但他们的嘴唇已化为一处,胸膛融进一心,她们的手指溶解,心灵相接,由此无法呼唤,也不需分离。此紧密不分的状态宛只持续转瞬,又似已持续亿万余年,而在他感释然沉沦时,复而轰然瓦解;拉斯提库斯——黑暗从这亘古混沌中生出灵魂四体,下落地面,厄德里俄斯,在四周狂澜色彩,物像交杂的天地中,循此光明,上升天空。在此梦中时节,周遭尚无一物有后日所知的名目相称,水木金火,江河湖海,山峦沟谷,混为一体,他依稀向她伸出手,有转瞬感惘然,片刻不禁微笑。
——她在魂光所照,朦胧一片中所露出的笑容是多么好奇,自由!像他所见第一个春天的白光。他忘记了彼此相分的事实, 在上下相分中坠落,而后在瞬间,梦醒的永久中落入骤然诞生的万物中。他坠进炎热沙土中,被林木遮蔽,睡在石上,最后……
……被水唤醒。
他醒时,她俯在他身上,雨从天空降落。那梦使他头脑昏沉,无力抵抗,任由她靠在他的胸膛上,贴着那颗心。幻空中但无雷鸣,这心却若天雨所携。雨水滑落他的唇角,身下草野清新。他闭上眼,感浑身酸涩而虚弱,不能动弹,这丰沛不去的感官却告知此为何处。记忆使他怅然,空中灰暗,渺无一物。
葳蒽。他张口,沙哑道,问她:“方才的梦,是真的发生过么?”她笑了一声,含糊不清:“谁又知道呢。”他叹息,无法起身,她将他抱得更紧了,直到这雨止息。
他从地面起身,极慢——她不曾帮他,而饱含爱意地冷眼旁观,见他面露愕然苦痛,见到这山中过去的印象:千年以前,葳蒽的山林是否比如今繁茂,又或者略无差别?记忆终究篡改一二,使那静谧空茫的最初总是氤氲在无边春雨中。她站在他身后,看他踉跄走过山顶草地,头顶云雾缭绕,到那巨石坛阵旁,久久不动,终于勉强俯身,捧起一抔雨水。
他俯身;她闭上眼,感胸中那纠葛的感情。
他饮下了雨水,佝偻脊背。她走到他身前,看见他面上的痛苦和虔诚,终于迸发出一种冲动,捧起他的脸,令那雨水滑落,他张开手,她吻着他的嘴唇;那雨水,存在过去,早已冰冷,她的身体却是热的。
他将她推开了;动作很轻,仍是拒绝。“……我记得这里。”他茫然道:“它发生过。”他瞧着她轻蔑而无奈的神色,仍说着:“就是在这里,我喝下了那雨水……”他问她:“这是我的第一段记忆;最初的记忆。难道你给我看的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迦林?”
“别叫我这个名字!”她不快道,但没有挣扎,仍看着他:“也许是,也许没有……”她凄凉道:“但那有什么关系?都已过去了。”
适时二人向后望,山下的平原笼罩在一片水样的迷雾中;那处确实是有水的,如此人不可下陆,唯有行船。他有几分颤抖地抱着,扶着她;她们看着面前景色,只见身前一望无尽,但无阻拦,只有远山朦胧的影。她蹙起眉,闭上了眼。
“没有塔。”他喃喃道。
他睁开眼。仍在孛林,两千年后的林间石座上,他和她互相看着望着,梦中的苦痛连雨皆不沾现时,彼此仍是那如神像般的端庄和美,似那在梦中互相支撑的雨中孤影却如幻梦一场;她面带微笑,他姿态平静。
“没有塔。”拉斯提库斯道,向她抬起了眼,身体直起:“最开始,这世上并没有那座塔——是你创造了它么,迦林?”
她微笑看他。“你已看过了我所创造的——你没有见到的,便不是我所造。”她对他眨了眨眼:“别叫我这个名字,拉斯提库斯,我告诉过你,我不爱被这么称呼。你总是爱抓着过去的东西不放手!”她咯咯笑起来,像同他玩乐:“我要警告你,尽管我非常宠爱你,但你若再怎么做,我也许会爱你少一些。”
他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不再微笑,再转为叹息。“连你也要欺侮我么?”她低语道,不过到底更像调笑了。他仍那般沉默,珍重地看着她。 “你也创造了我么?”他省去了那名字,但不能如她所愿望;她见到他目光灼灼,似含有渴望。 “你想我回答,是,还是,不?”她玩味道。她们靠得近了些。她面露怜惜:“啊,不,我亲爱的。你在害怕。你害怕你是同他们一样被创造的——你害怕那伤害之种蕴含在你心里,于是你便永不可能完成你想做的事了……”
他没有否认,只分开了唇瓣。“迦林……”他祈求道。 “不。”她喃喃。那维持的距离和庄重如此破碎了,她抬起身,扶住他的肩膀,月光抚摸他的轮廓。他的眼光便同他的触碰般落在她面上,身上。
她的手指拂过他的唇瓣。“……我创造了你么?”她对他道,面目哀婉:“创造你的双唇如此柔美,不为争吵而为亲吻,创造你的双臂宽阔而有力,恰能驱散孤独,创造你的一切漆黑如夜,当生命寂灭,唯有你同我共存,漂浮在这海上,再不分离?”她轻轻倒下去,捧着他的脸,似这一句话就耗尽了力气:“创造你的心……同我的如此远而如此近?”她低下头,靠在他胸前,他久久沉默,不发一言,只是搂着她,最后叹息。
“假使你只是创造我来爱你,我也愿意。”他低声说。她抬起头,面带泪痕,却似被某种光彩所照,在这寰宇的黑暗之下,露出那天真的微笑。她似乎自己很不喜爱这样,连忙转过头,将那笑容遮掩了。看着她的样子,他不由微笑,并不说话,而将她抱在怀中。
她偏过头。“别这样。”她低声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她轻轻挥开他的手,又坐到他对面,但那遥远的庄重不在此间,唯留些许疲倦。
“那么,你没有创造……塔……”他低下头,似思索道。他合上手:“你曾创造了动物么,迦林?”
“我不记得。”她回答:“我曾告诉过你,最后,印象是很模糊的。我什至对我创造人的印象不可十分确定。”他皱眉:“……那么有可能你不仅没有创造我,其余人……”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她强调。他笑了,不由作出让步的姿态:“这暂时不重要……”
“这很重要。”她否定道,声音寒冷:“否则为何你以为你能同我交谈?”
“好。”他面露顺服,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他能看到上边的龙鳞。兴许是奇怪的,自她卸下了那女神般的姿态,周遭的自然似乎也柔和,更丰沛。他可触到她手指的湿润和伤痕,心中充满酸胀的柔情,但不得不暂且放下,继续轻声问,伺她欣悦:
“既然如此,这龙心……定然也和你的创造毫无关系了。”他低声说,看着她:“它毕竟诞生得这样晚。在那之前,我们有过一段宁静的岁月……”
尽管那岁月中他从未见到她;他恐怕永不会见到她,若非龙心降世。思及如此,如何不能百感交集,缄默以对?他已不能想象失去她了,就像无法想象这龙心离开。岁月之残酷,似同他隐秘的爱意长久联系在一起,几如罪恶,所以他总是对她三缄其口。他思考那结果和可能。
若龙心离开……
他悄然看她,见她出了神。
“迦林?”他说。她没有反驳这名字,手指颤抖,在他手中。 “我没有创造龙心,拉斯提库斯,”她轻声说:“但我似有一个猜测……那梦的最后,我创造的最后一样东西里……”
她抬起手。他随之转头,而阳光在这暗夜之中飞速涤荡苍穹,灼热人的发肤。他不由眯起眼,而看见脚下白沙,耳畔潮水声涌。此非他已熟悉而痛心的孛林湖水,而自更广,碧蓝的天色广漠中来。
自始至终,海对他的印象是不深刻的;在此不深刻。他岂能知道之后的事?他站在海水中,心中空茫,直到她握住了他的手。“迦林?”他转头看她,见阳光照亮她的眼,美若繁星,内里却含惊恐。
“那儿。”她对他道:“兰,就在那……”
语气恍惚。他心有寒凉,抬起头,恍然皱眉,见到那海路尽头,隐有暗影。“……云?”他道。 “不,不是云,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兰……” 她摇头,喃喃道:“从南部飘来。我记起来,若你问起,在梦的最后,飘来了这么一阵雾,让我感到极不好。”她转头看他:“所以我创造了最后一样……”
她的声音被一阵磅礴,几称恐怖的声音淹没。她们的眼无不被那冲天而起的蓝光吞没,若绿林被天火所焚,目视此景,她不能不摇头。海水碧蓝,天空如洗,海上蓝火灼烧,使二人站立的身影渺小。那云雾漂浮在海线之上,为火所焚,不得向前。
“那就是我创造的最后一样事物——为了挡住那阵——污浊的雾气。”她的手指冰冷,紧紧握着他的:“海渊……”
2
“海渊。”此人道,手指若翻花,灵巧搏动,其间刀光如天网,动作轻柔。她手指瘦削,力道却显然不轻,刀亦是名刀,状如柳叶,色泽却不是医者常用的铁刀,而泛明石光彩,价值不菲——她将一颗人头轻松从身上割下,言语间熟稔洗净其面颊又剔除毛发,在落刀入皮前一瞬才微顿,笑道:“——我要将他的脸皮剥下来,你介不介意?已脱血处理过,不至于臭。”
“烦请你一会单独做了,巡茹潘多殿下。”安多米扬.美斯明皱眉。她低头看怀表:已是上午八时:“我下午就要返回沃特林,必要先将此事办成才行。您的熟练,我恐难以胜任。”
“自然,自然。”此人笑——露出张谄媚却难掩阴毒的面孔。她骨架颇大,但瘦弱无肌肉相附,身体佝偻,若有何疾病般,锁骨下垂而肩胛骨高耸,皮肤肿胀,似那处暗藏一瘤囊。她言语间便收了刀,仍如魔术般,不可见那刀的去处,之向安多米扬行了个倾斜僵硬的礼:“我理解。我这爱好,您瞧,不是谁都能接受……”她将一方多皱的丝帕从衣袋中拿出,只把沾着髓液白浆的手在上面擦了一擦,便拎起那色泽明丽在此处怪诞的随身小包将门拉开了。
她从那小包中拿出眼睛,夹在眼上;她的眼窝下限,色泽介于蓝绿只见,颇像海水,只是浑浊。她似乎患有眼中的近视:“我瞧瞧——'海渊',啊哈。”
巡茹潘多发出那标志性的,显示出内里器官有何不协调妥当的笑声,对安多米扬说:“您的热情,也是奇诡不遑多让啊,哈哈。哈哈。”
安多米扬皱眉不语,话说如此,也没有过分的表现。巡茹潘多,这瘟疫年出生的阿奈尔雷什文龙子堪称生着最为丑陋的相貌,有如一地和腐死之病尽数流入她身中。她面目丧失基本的视觉对称,露出其本质坦诚,浑身散发皮下湿臭,需多用香水,今晨独自值守'鲸院'三大生灵学院的储藏室,想必是未多加修饰了,行五六步之间都清晰可闻。安多米扬处变自如,盖自她十余岁时便随维斯塔利亚去阿奈尔雷什文,曾多见巡茹潘多,为人又性格冷彻,大体无论何种境遇,面上都不动声色——只对一两人例外。
“我这人——可是点金石,安多米扬阁下,嘿嘿,嘿嘿。”巡茹潘多声响极大而动作夸张地前走着,道:“谁说点金石必是华美的了?它必定是腐烂,发臭,可怖的,不然就是香皂了,是不是?真金不怕火炼哪,还怕臭气不成……”她基于如此想法,对安多米扬是比常人高看一等的:她既对她平常以待,必是有何天赋之才。
尽管安多米扬不追求龙心 。“现在回沃特林,安多米扬阁下?下个月可就第一次开血井咯,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继承人,还不留下来瞧瞧呀,啊?”她回头对她道。安多米扬摇头,姿态显谦和,但终究高傲了:“我对此没有兴趣,巡茹潘多殿下,”她冷笑:“就像你的兴趣,也不在龙心,而在别处一样,不是么?”
“哈哈,是。”巡茹潘多扬起手臂以给萎缩的腿部更多助力,赞同道:“您说的不错,安多米扬阁下。”她是古怪,孤独,邪恶——但也热情的。这么一个丑陋的怪胎,生了不上不下的龙心,不热衷政治,同她那些母系的健康姊妹兄弟不合,跟父系光彩照人的姐妹又不能不能一处,总是独来独往,因此抓着谁,谁要是愿意听,她就愿意说:“我——也对心没兴趣。”她们在长廊上走,晨间人尚少,尤其这般陈列标本和文物的储藏室中;她抬手,痉挛一下,指着脑袋:“——我对脑子感兴趣。”她快活道:“再说确切点,我对热情感兴趣……”
“热情。”安多米扬重复。 “正是。”巡茹潘多回道,转头看她,目光狡黠:“比如说,安多米扬阁下, 你为何对'海渊'感兴趣?你这么高傲,冰冷——但你的热情,说出了你的真相! ”她哈哈笑道,抬手指着她:“为什么冷静的安多米扬,跟那些傻瓜蛋一样,喜欢把人卷进去,烧成灰,蓝色的'海渊'啊?啊,无论什么船,无论什么时候,在白天,在晚上,杨木船,榆木川,红树船,柳树篮……烧啊!蓝色的天火!我瞧着它亮起熄灭,像一盏守夜的长灯……”
她猛地把手抬起来;安多米扬顿了一顿,皱眉:“……你曾亲眼看过'海渊'着火,巡茹潘多?”
她嘿嘿一笑:“看过。”她抹了抹嘴唇,说:“我长得丑,但我的脑子聪明。我不需要上学,成天在家里守着,看天上的星星,森林的生长……看'海渊'。'来龙'十年,我的童年里,有多少人耐不住痛苦,要从'海渊'中跑出去,跑到对面,不知什么的地方,被那——轰——地烧起的天火——就像那天之蓝,烧成了灰烬!那光焰只有一瞬间,但在阿奈尔雷什文都看得见。只是如果不是我这样的闲人,定然是注意不到的了,所以,安多米扬阁下……”
她转过头,忽收了那夸张的微笑,以龙瞳看着她:“你对'海渊'感兴趣,是为什么?”她放低了声音,沉声道:“——是想跑——还是想烧啊?”
安多米扬沉默不过一秒,便面露微笑,道:“好奇而已,巡茹潘多阁下。这兰德克黛因,我已尽数看过了——不瞒您说,黑荔波斯以北,我也有兴趣,不过那地儿太冷,想必也没什么奇珍名胜可带回来炫耀售卖,故使我失去动机了。然而'海渊'以南——其丰饶,难道不可想见么?”她抬手,朗声道:“您想想,若是那处有一片陆地,同样也生活着人,可与之贸易,该是如何美事。”
这说辞可以应付其余将安多米扬认作钱多生事的泛泛之交,但说服不了巡茹潘多。“是么,安多米扬?”她只听她声音冷淡了,道:“这听起来不怎么好呀。不怎么好——你是个挺科学的人,你知道么?你做事,总是要十足的把握,前因后果都很清晰。'海渊'背后有没有东西,你怎样知道呢?这儿可没什么正面证据——安多米扬,放在往常,你是不会信的。”她忽然森冷一笑:“我知道你。”
她们已到那储物室的门前了,巡茹潘多伸手开门,嘴中快意道,宛揭开什么谜底:“——所以,你在骗我……”
安多米扬面不改色;这策略颇有成效。有时人只需守,而使那瞬息万变局势中的其余部分出动,进攻扰乱你那暂时敌手的思绪,安全便降临了。她抱臂,冷眼看这高而宽的储藏室内站着的一个白衣男人,而转瞬间她的语气就变得极不和善,几不耐烦了。
“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在这儿?”她挥舞手臂道,那垂落的肩胛中发出阵断裂声,眉头紧皱:“一边去——”
安多米扬不曾说话。她身量更高,视力也好,看得出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站在巡茹潘多的死角中;她散漫地打量着这悬挂高骨的阔室:这可说是一间'骨之屋'了,遍布形态各异的灰骨,浸泡在黄液中的湿润尸体谦卑摆在两旁,更远的才是艳丽如生的标本;一间时间之屋。她的视线看向地面所摆的岩石,其中洁白无暇,略无纹理。远处,来人的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
巡茹潘多脸色微变,显出真实的谄媚来。
“啊——诗藤诺斯——殿下。”她紧张得鞠躬,只见陈列室中浮现出那端庄,不失轻盈随和的身型,正是孛林最年长的龙子,诗藤诺斯。安多米扬眉头一条,内里冷笑:不想怪异不群的巡茹潘多竟怕这个没什么名声的龙子怕得这样厉害,想来这女子有些隐而不显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客人。”巡茹潘多行了个复杂的大礼。诗藤诺斯笑道:“索乌先生确实是我的客人——不过我带他来,特意是想让你见见。”她张手,显外交风范:“两位都是智高之士,肯定有话聊。索乌先生,这是我的妹妹,巡茹潘多,她是脑神经学的高手,'鲸院'大半的白龙血实验,都有她参与。”她又转向巡茹潘多:“索乌是'白河'特使。他们对白龙血的研究,全境若说第二,无人可称第一。”
巡茹潘多傻了眼。“这——这不是——走私组织嘛。弄不好要杀头的,诗藤诺斯!”她哆嗦道;安多米扬冷笑一声。
诗藤诺斯回头,略眯起眼。“这位是……”她恍然大悟:“啊,美斯明家族的继承人,安多米扬阁下,对么?”她笑而伸手:“久仰。”安多米扬同她握手,嗓音深沉,并无不自在,道:“幸会。”诗藤诺斯眼神示意巡茹潘多,询问安多米扬来意,然巡茹潘多忽紧张,安多米扬微微一笑,便自己说了,道:“我曾在暂捐些古生物遗骸和标本给'鲸院'做研究,此番回沃特林,要做取回。”她特意强调:“还有一具半身龙骨。”诗藤诺斯挑眉,显专注,道:“噢,这是为何?龙骨搬运可不简单,为何不直接放在孛林?”安多米扬不愿和她多谈,只说:“有私用。”
然巡茹潘多却不得使她过的简单了,插话道:“哈,我知道了!——你是想回去试试,龙骨造船能不能使用吧,安多米扬?”安多米杨不否认,却冷眼望她;巡茹潘多高兴了。
“船?”诗藤诺斯说。 “她想造船,过'海渊'。”巡茹潘多回。安多米扬皱眉。
“您对'海渊'有兴趣?”一男声微笑道。
三人转头。安多米扬见是诗藤诺斯的那客人,叫索乌的男人。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但看上去更年轻;安多米扬估应喝了不少龙血,绝不是面上看上去那般无害。她心中厌烦:她生平不喜跟龙心有关的政治问题,在这诡异的龙子相争前夕来孛林,又隶属那臭名昭著的'白河',一望而知是冲着那雪藏不见人影的王储而来,她不愿与之深交,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点头。
“那倒是令人欣慰的——您知道,现在这个年代,已没什么人对'海渊'有兴趣了,实际上这是个妙趣横生,魅力四射的永恒命题。'海渊'像一道屏障,挡住了'水原'的南端,也似乎挡住了这地方人民脱离肉物之欲,超越平庸之心的知觉,叫人叹惋——世上还有无数这般谜题。”他转头,显然欲用这话引生出自己的推向,瞧巡茹潘多的方向:
“我听说过您,巡茹潘多殿下。你是个与众不同的龙子,不理会那些有关地域,财富,性别,后嗣的斗争;您很年轻时就匿名在天文学会发表了两篇文章,后来有一篇有关解剖生物学的,更震惊了教会——”
“——别说了。”巡茹潘多脸色苍白。她的脊背更下了,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诗藤诺斯靠近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看起来才没那么难受,但还是左顾右盼。安多米扬却没有那么好心——却也不是坏心。她只是看出了这是个突破巡茹潘多秘密的好机会,并且价值不菲,故她做出副无恶意的模样,饶有兴趣地说:“噢,还有这般事?”她松了松领口,显轻松而英俊,简直明朗:“我知道她很有才华,是个天才,但不知道还有这回事。教会这些年蛮横的很,索乌先生,您猜不出我在那里亏了多少钱。怎样一篇文章?”
“别——”巡茹潘多伸手;诗藤诺斯却阻止了她。在她的手臂下,那龙子没有任何自由;她示意索乌可继续。他微笑开口了:
“噢,那是篇关于——人并非女神所造,而是由别处而来的文章。您应知道的——巡茹潘多殿下是个解剖高手,在我们'白河'内部都颇有赞誉,在她年轻时,用超乎常人的精力,她在阿奈尔雷什文繁盛而丰饶的土地上采集植物和动物,将它们分门别类。她的出发点是简单的——那篇文章写得颇有童趣——”
“她第一回见到我,说的就是这件事。”诗藤诺斯微笑补充;安多米扬仍带那明朗微笑,手却握紧;她见巡茹潘多低头不言:“她说,'啊,世上有这么多不同的动物,每件之间差别算不上大,但也够呛,女神能创造这么多,我实在没法想象。这肯定是错的。'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巡茹潘多嘴唇翕动。安多米扬眯眼,点头:“是。”索乌也附和:“她甚至觉得,人的结构,跟阿奈尔雷什文丛林中的猩猩,惊人地相似,提出人和猩猩可能是远亲——”
“我那时——傻。”巡茹潘多喃喃道:“我改正了。我已不这么想了,拜托了。”
诗藤诺斯抚摸她的脊背。“别担心。”她对她们笑笑:“她那时在教会度过了一段不是很美好的时光。”她安慰巡茹潘多:都过去了。
她开始颤抖;那破损变形的脊椎显得几分可怜。安多米扬无不讽刺地想:她此时看上去,和那些猴子有些相似。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天才的发想——你怎么看,安多米扬阁下?”索乌道。
安多米扬回头。她不想这问题会被抛到她手中,却也不紧张,毕竟,她要扮演的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商人,同这些政治和学术问题无关。“啊,我觉得——都可以。”她爽朗笑笑,道:“都可以,索乌先生。诚恳而言,我个人不是很在乎教会的解经,人类的发祥。我每天忙得没时间祷告,老天——我就是您说的那类俗人,您原谅我。”“您谦虚了。”索乌微笑:“俗人不会关心'海渊'。”安多米扬抬手以示感谢:“并且——就算人类发源于猴子,又怎么样?两者已截然不同,这就足够了。商人往往只看结果。”
索乌眯起眼:“您这么想。”他微微一笑:“那么,请您告诉我——您觉得以目前人类世界的角度,同动物最大的不同,在于哪儿?”安多米扬装作思索,答道:“语言和社会?人类的语言要复杂得多,而且,不失敬意,正是这种多样所造就的社会让世界上有这么多种商品和工作,也有了我每天处理不完的活计。”索乌望着她,不改视线,仍道:“——但这不是根本上的,对么?”安多米扬顿了顿,仍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索乌抬起手指:“啊,阁下——我的意思是,它们的整体逻辑。”他解释:“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斗争,杀戮。为了活得更好,甚至,不妨说,人类在这方面比动物更堕落。人不满足饱腹,一些领地和日复一日的生息,而谋求更长远的根基和自由,由此原因,我们看到整个宇宙和社会中所呈现的乱象,您不这么认为么?”
安多米扬挑眉,仍带笑容 :“——我会认为您在讽刺我这类人,索乌先生。”她举起手:“原谅我们,不得不面对更复杂的社会条件而做出的长远举动,尽管我认为,斗争和互相推动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这不仅是人和动物的相似性,如果您仔细观察,会发现那甚至是人和整个物质世界的相似性——”
“——龙心。”她的话语被唐突打断了,来自一从旁的声音。安多米扬回头,可见巡茹潘多喃喃低语:“那区别就在于龙心。”
索乌微笑:“请说,巡茹潘多殿下。”
诗藤诺斯看着她;她瞧着她的神色像看一具会说话的精妙木偶,而恰似那僵硬的机械组织巡茹潘多抬起头,眼神幽幽看向远处,人可见那正是储藏室中的那具龙骨。她踉跄,笨重地向前走,对它伸出手;她的另一只手扣住自己的心。
“没有任何生物——除人之外,曾化作此物。”她呢喃道,抬起的手若描绘天界的星辰运动。她的手上也可见那肿胀瘤伤:“它如此类似生物至于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误会那是血肉之躯,但,如何说。”她露出个虚无的微笑:“那不过是一种伪装,或者,对过去的缅怀。龙不是生物。若它是蜥蜴它的血永不会沸腾,它的头脑应该只有一隅;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它的腿支撑起庞大的身躯。若它是鸟它永远不能飞起——那质量太过庞大。但——从这说起罢。”
她环顾四周,张开畸形的手臂,对众人说:“它的质量从何而来呢?有人提出它应是从周遭的土壤中吸附而来——那看起来远远不够。龙没有内脏,只有血肉和龙骨。”她扶住自己的那颗心:“那心离体破碎的瞬间,肉就会崩溃,重量不足生时的十分之一,唯有血河尚且流淌。龙骨质地各异,当你打开它内里但无髓质,只有血色。”
她看向安多米扬:“大多数火伤不了它。”她露出个痴迷,恍惚的笑容:“你可以试试天火能不能,但我愿提醒你:'海渊'有强大的吸附力,你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她面部绷紧,不发一言。巡茹潘多又转过头,看向索乌:“——你对此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他微笑:“不。”他向她行礼,道:“我敬佩您的观察力和行动力,且诚然,显而易见,”他对安多米扬说,话中有话:“龙心正是人意欲超越的象征;一滴龙血有那奇幻的生化。人们期望用龙血摆脱不得满足的肉欲,摆脱无尽的挣扎,死的恐怖——我认为,也许我们曾和动物有亲缘,但如今已大为不同,藉由这龙心。”
“——我恐怕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安多米扬冷静答。 “您不感兴趣,我看出来,奇怪。”他微笑:“像您这样有能的人,不可能对龙心嗤之以鼻……”
“我说了她在说谎。”巡茹潘多喃喃;这是她脑力过载的标志。 “索乌先生。”诗藤诺斯道。他从善如流,迅速递来一小瓶。
“什么!”巡茹潘多见了,蹲坐在地上,摇晃手臂:“——你告诉我这些血,是从学院里来的!”
“学院不会准许这么多的,巡茹潘多。”诗藤诺斯柔声道:“乖。”
她将她灌倒,躺下的过程恍若使一孩子入睡。她那丑陋的容貌从未如此平静,除却仍死死盯着安多米扬。
“我瞧见了!我瞧见了——”她小声道,眼渐渐闭上:“你——”
声音止息,安多米扬一动不动。诗藤诺斯方上前,正式对安多米扬伸手:“我想我的姐妹们应来找过你了,安多米扬阁下。你年轻有为,各方都欢迎你的加入。”
她冷面相对:现在是时间了,她要展现态度。“如果您说龙心,我对此没有兴趣,殿下。”她用上些坦诚:“我的家族人丁稀少——而龙心之争是危险的,我很确定我不会乘一时之快而使我的姨母永远心碎。”
她瞧诗藤诺斯微笑:“不必担心,安多米扬阁下——我不是我的姐妹们。”
她靠近她:“我们想要的,是一颗更单纯,和平的龙心。”她呢喃道:“那永世澄澈的智慧之心。”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子,她竟想笑,如同感到:她竟对她说这句话!她的蓝眼中迸发某种火星,但被忍耐住了。
她以为她是动了心。“一旦它被实现,”她对她说:“它会永远消除世上的纷争,迷蒙和丑恶。这是真正有价值之物,千金不换。”
安多米扬微笑。“不。”她说:“它不行。”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而作势要离开。正在这时,那男人再次开口,对她柔声道:“但我很确定我有另一样东西使您感兴趣,阁下。”他说:“有关'海渊'。”
她转过头。索乌笑笑:“——您真的是对此很有执着了,很幸运,我过去的老师,难云阿,也是个对此执着的人。”他对她说:“不幸他生前未能解出它。”他说:“那是个关于'海渊'的谜题,恍若以天为图的数学公理。这里有一个假说,据说——每一千年,'海渊'就会开启一次。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她长久驻足;她下午应该离开孛林,远观这将起的斗争,经营生意,但不知为何,她留了下来,在巡茹潘多的解剖室中。她观察她剖开的大脑和脊髓,心中却略无恐惧:她不是个军官,从未杀过人,但,内心深处,她有那感觉。她对这东西极其熟悉,甚至觉得,它少了些色彩。
她醒来时,见到她,很惊讶。“还在这?”巡茹潘多喃喃。安多米扬没有解释,只问:“这些尸体从何而来,你解剖这些是为什么?”
巡茹潘多这才又露出那晦涩,邪恶的危险;热情。“这是些杀人犯的尸体。”她阴森道:“强奸犯,连环杀手,最残忍的凶手,被处决。”她咯咯笑:“我好奇他们的脑子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有种感觉……”她凑近了她,似在于她说一个秘密:“——我感到在我化龙时,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忽然转过头去;安多米扬愣在原地,听她说:“我不相信那个索乌。人是和动物不一样——但可不是超越!人比动物更邪恶——邪恶至极。邪恶到了骨子里。我脑子里的什么东西对我这么说。”她嘻嘻哈哈地笑着,身体颤抖。安多米扬握紧拳;她的头脑中一片血红,有数十秒,汗水冲刷了她全身。她站着,忍耐,等待,直到那片白光,似她童年一般降临,抚在她头上。
她睁开眼,看着她。
女神。她喃喃道,不曾发出声音。结果,她那日并未离开,虽然一无所获;索乌想要跟她讨价还价,她耸肩送客,心中打起别的算盘。但这是有预见性的:她最终也未能从中离开。
3
“所有的控制里,莫有比教会对劳兹玟的控制更邪恶的了,”走向隔壁房屋的过程中,达米安费雪仍能听见那会仪式中传来的议论,来自尤尼微,那声音年轻清澈却饱含谴责:“何以对生产过程一无所知之人能指导生产,万事莫不由'女神造物','女神有德'来解释。劳兹玟的人民古来勤奋聪慧,却常被孛林戴上无形的枷锁——将我们的进取和创新说成是贪欲,我们的正当所得说成冷漠——更无耻地将我们这些男子——囚禁了!”
囚禁——囚禁——囚禁——
这声音似在达米安费雪心中回荡。他微微一颤,仍扶上门把,开启了房门。
“呕。”唐默泰普低头吐出嘴中食物:“这也太臭了,你在这里头拉屎了吗,泽年……”
“我们的躯体生来就是自由,为创造和领会物质之奥妙而生的……”尤尼微的声音说:“任何无缘由的污蔑都昭显着邪恶和愚蠢。我们需要挣脱旧日的束缚,以更新的思想和活力,理性光辉的态度,开辟我们的前路,诸位兄弟们……”
泽年是劳兹玟人,生着水原不多见的金发,面目英俊,正因如此,才显得眼前状态如此之凄惨。达米安费雪怔怔站立原处,见窗前床榻边,苔德蒙斯颓然坐着,手边那具身体面目损毁,整个鼻子已被割去一半,血水夹杂些棕黄秽物滴落床榻,盖因他的证据身体被撕裂,露出些许内脏,肠道……达米安费雪脸色铁青。
“蒙斯……这……”他走上前,犹豫道。 “是我妹妹做的。”他看那龙子苦笑,声音低沉:“泽年率兵去追她,反被伤成这样。我告诉过他,我妹妹的龙身,比我更大,更强。”
“现在还没恢复?”唐默泰普狐疑。苔德蒙斯摇头,颇有自嘲:“泽年的龙心原先不属于他,一受重伤,极难恢复,上一回的摄政典礼之战,就是遇到了那泽莲,才保住了一命。”他抬头对两人说,神色复杂:“若他不饮下泽莲之血,永不能独自作战;不吃下她的心,恐不能成真龙。”他扶额叹息:“原先,界内阁下已替我发布了猎龙会的告示,原先今日就会有结果,只是没等来那颗龙心,反倒是等来了个全军覆没的消息。”
“全军覆没?”唐默泰普更睁眼:“你找了什么不靠谱的队伍?”苔德蒙斯摇头:“猎龙会最好的队伍之一,是'白河'的下属部队,内有两头地行龙,未找我要赔偿损失已是好的。没人知道怎会全军覆没,等不来一点消息。”
达米安费雪皱眉;他心中忐忑纠葛。一方面,泽年和他从小要好,他不忍见他受折磨,一方面,他也深刻感到,若泽年的故事竟是真的,他从道德和仁义上,没有任何理由支持泽年去夺得那他素昧平生'泽莲'的性命,但更为关键的是,他想到,在孛林城内整军覆灭的缘由。
“……不应该啊,按理来说孛林的'环月',应该是对猎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唐默泰普琢磨。
“除非是遇到了军务大臣本人,”达米安费雪猛然抬头,喃喃道:“或者……”
“……父亲。”苔德蒙斯闭眼:“只是奇怪,泽莲住在中城区的教会里,怎会无缘无故,遇见那两人……”
“教会里?”达米安费雪重复。 “……蒙斯。”泽年在床上呻吟,他面上忽然一白,一想法骤然浮现,迅速稳固,当他做如此表情时,唐默泰普仍茫然,苔德蒙斯却忽反应过来。
“……泽莲和那女孩住在一起?”苔德蒙斯惨然道。
黑龙王虽关照那女孩的死活,躺在床上,泽莲考虑:但决然是不关照她的死活的。在床上躺了两宿了,她一下都没能闭眼,只碍于面子,不好叫出声:'白河'那毒真痛啊!痛得她一会儿听见宛夏的呻吟痛苦对她怀着同情,一会又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断了。泽莲咬着自己的衣服,直到那粗布开了线甚至破了个洞,隐约想:要是那女孩来的时候她没要面子,求她,说好厄文,你再向黑龙王要一碗龙血罢!泽莲要痛死啦!就好了。
但她是不能不要面子的;况且,她还有点深沉,无法言语的荒野智慧,如同动物的庸俗,她有动物的知足。她是千真万确地不愿和那深邃的龙心有什么联系,而正在她在那此起彼伏的安慰和折磨中总在睡梦的边缘挣扎,一个人影跑进来了:
“泽莲姐!”宁塔对她挥舞手臂:泽莲姐!她朦胧抬头,露出两层下巴。
“那女孩……”
她不见了。她对她说。
“嘿!”
她正站在那蔓延至于城内的水道边,身前乃是成片白花,却已近干枯。远去田野辽阔,然果实穗粒已被采撷,为那即将北来的冷云显出一片无物可伤的原野。她缓缓低下身,仍穿着那双布鞋,将手浸入那河水之中,见其清澈透明,全无源头那黑暗幽深。那黑暗——究竟为何而来呢?竟存在得如此久远,不见苦痛,宛混成天然,似身有伤病却无需医治的病人,留下那医者孤灯夜行,怀疑自己的来因。她面色纠葛,捧起一抔水,放到唇边,冷水触肤,眼前却骤然浮现一不寻常,模糊,却如自骨髓深处而来的景象。
“嘿!——那边的,你是那天——”
厄文睁眼,水流滴落,她面前那双绿眼登时破碎,如她曾看见,感到的时间一般,沿着这条河,她二人曾也在这条古道上沉默,欣慰,手牵着手走着,像荒原中两只恰似花鹿,又终究不同的生灵那般……她们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愿想,已远逝流尘之中,再回不来了吗?
她抬头看河道对面。
“您是……”她呢喃道,泪水从眼中落下。为何而哭呢?当这夏季最后的阳光仍如此灿烂,而冬去春会来的时候?冬天,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就在那不知为何而来的塔中,万事都消弭了,只剩那有限而无垠的空间中,她享受着安然的寂静,同他看着……
我们那个错误的梦……
阳光照在河水上,正在最高处;河对岸,那女孩——那日在农场曾帮过她的无名氏,向她挥手。神女啊!她兴高采烈道:“没想到又见到你了。你这些天还好吗,还有没有被骚扰?”这美丽的姑娘——使人一见难忘。但为何你在哭呢?
“我……”她呢喃道,不曾伸手去抹去泪水。缓慢流淌的平原河上,她抬头望天,只见阳光灿若金黄,而越是明亮,她就越迷茫,而闭眼时缕缕黑暗,更使她心如刀绞。她弯下腰,摇头道:
“我正想离开孛林……”“——这样快?”那女孩惊讶:“你才没来多久呀……你要去哪儿呢?”她摇头:“我不知道。”
那女孩蹲下了,口中衔着草叶,隔潺潺水流,凝望她。“那你是为什么来的?”
她问;这问题让她颤抖了,不像是一个单纯的句子,问一具年幼的身体:你怎样到了这地方?她那澄澈,洁净的绿眼骤然睁大,如此柔软年轻的身体几不能承受天地万物,寰宇之间呼啸而来的沉重疑问:一切是如何到了这地步?“姑娘?”那女孩疑惑;厄文摇头,眼泪却不住滴下。 “我不知道。”她哽咽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跪倒在地上:死亡的秽气污浊沉重,几烧人喉。她能看到那成千上万的寒意,伤口和凶暴,宛蚁群爬行在大地上;她的眼为此震悚,几不能意识到那蚁群也在啃咬她。这暴力,冷漠,漠然,无知的粗俗。她剧烈喘息,直到从记忆深处唤来一阵清凉而沉重的夜幕,轻轻地,像那黑夜托起月亮,将她举在肩上,尽管身陷囫囵。眼泪如雨倾盆破碎,原野泞沼为之心伤,这深沉恒久的雾气,氤氲着古老的绿色;她的嘴唇颤抖,在夜中散着柔光,朝那来源伸出手去。她摸到他冰凉,坚硬的骨头,沉重,黑暗的伤口。
那古老的爱……
“兰。”她哭泣道,终于泪如雨下。 “呀。”那女孩见了,很莫名,只见她掩面靠在灼热的土地,这河流之前。 “你怎么了?”她问:“你的恋人?”
“啊!”她恍然大悟:“——你肯定是来找你的恋人的吧?”她只是掩面哭泣,摇头,没有回答。 “这可真是不平常……谁会使像你一样,天神一般的美丽之人受伤呢?”那女孩思索:“你们分手了么?”
她看向河面,久久不言,直到泪水带走了她所有可能的悲痛,变得有些空洞了,才开口:“不……这不重要……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不过你是在为他而哭罢?”那女孩说:“男人都是这样的,没有必要……他爱上别的女人了罢?”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摇头,又点头。别人么?“她们说他有一个情人……但我更害怕……”她喃喃道:“他放弃了……”
而如果这样,有什么事就再也不会改变了。正在她如此想时,天空中骤显阴影,蓝天中一片极高而在阳光中透亮的龙形掠过高天,龙鸣洒落。“来龙了!”那女孩忽然叫道,抬着手,抱头。厄文没有动,她站在远处,风吹起她的衣摆,阴影覆盖她,又离开她,似某种重压的隐喻。忽然,她放松了身体,感那风极为柔和,而当阳光消失的瞬间,一切又那么醒目。
“……你也没必要离开孛林啊。很少有地方,生活比孛林方便了,你既千里迢迢地来,只为了一个男人,就这样失魂落魄回去,多么可惜……”那女孩劝她,见她站在田野边,长发后扬,看道路尽头。她也好奇,看向那一处,但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她站在那儿,看道路的尽头,长久不动,宛就要停留在此处似的。她的眼经过泪水洗涤已澄澈无暇,不见任何伤痕和痛苦,怨恨或恐惧,只有某种明亮的遥远,不过旁人,不在她眼前,只能见到她的眼角眉梢,她那瘦弱却挺立在风中的身躯,遥遥看着那处。阳光点亮她的发和眸,使其白衣若不腐不污的圣山之石,她瞧见一抹白色,在那尽头浮现,一黑衣女人,站在他身边。
她看着,在此瞬间,奇怪,既无心伤,也无愤懑,她几像见个陌生的,彼此不见不知的个体一样,打量他,充满好奇和淳朴的关爱;她看着他和那女人在争论什么。她看见他脸上的焦急,无奈的神色,额上的汗水滴落皱纹之中;那女人微笑,面孔洁白无暇。
神光离合,刹那,她忽然认出了那女人的脸。
那是她自己。
“兰!”忽然之间,她被莫大的感情吞没。她向前跑起来,那明亮,空无一人的道路尽头。 “喂,你做什么?”那女孩在她背后叫她。
她向前奔去;他的眼向后看。起初那必然也是一片空白和寂静,直到阳光点燃他的眼,他才又惊又喜,也不免哀伤地,对她微笑。
她没有叫她的名字;他听她说:“厄文。”
她后来也总是记得,这一瞬间他多么高兴见到了她。他瞧着她的样子像是见到某种希望,在后来她一生中短暂又漫长的年岁中,他总是这样看着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高兴。希望她怀着某种温柔的远景……希望她安然无恙,重获新生,永远苏生……
4
“——你无法消除龙心,拉斯提库斯,我可以直白告诉你。”她笑着对他说,走在他身前。这经由他随着她踏过的路可说是奇幻的生化了,因她们从远海走来,背后是隆隆升起的海上蓝焰,而转步之间,只见她黑袍纷飞,他不安地略回头看,来路已消失,她们踏过大洋,来到陆上,而周遭景致转换,无不似那创世的梦中,海边水泽,高山荒原,低谷溪流,混杂一处,倘若他因景象太过惊奇而驻足,则转瞬便得在其中迷失,不见她的身影。
“跟上我。”因此,她回头,对他轻嗔道;他无法拒绝。在这虚幻的空间中,她似有绝大的神力,一如头衔的威严,与她相比,他就像个误入深林的孩童,脆弱无力。在他恍然间,他意识到这是他此生往世都不曾有的体验,不禁面露丝沧桑而欣慰的微笑。她瞧着他,也停了脚步,道:“你在笑什么,拉斯提库斯?”他摇头,抬手拾起一片梦境的残沙,来自一颗海中巨树抽长转变时留下的水痕,道:“我只是在想,倘在现实中,你也有这般威力,也许不会遭受那么多的伤害,你的心……”
他言语道;因此一言,幻景中起了微妙和残烈的变化,暗色的风沙交缠她们之间,当他沉浸思绪中抬头,可见她蹙起的秀眉,不快地盯着他。他微微一愣,面露苦笑,松开手,仍说道:“——不会知道这么多痛苦,迦林。”
那可见的景色皆在目之所及中消失,显出见不真实而屈于极小时间尺度的梦幻本质。这黑暗中只有她同他对视着,良久,叹息:“你有时固执得令我不知所措。我告诉过你不要留恋往昔,不要提起这名字……不要期望那不可达成之梦。”她言毕,重新对他露出那和美曼妙的微笑,五指张开,似邀请他,道:“——做一个唾手可得,真实的梦罢。”她放柔了声音,情绪之变动,真恍若一原谅顽童的母亲。
她向他走去,道:“我已经为我们准备了这一个。你喜欢吗?”
他环顾四周,眉宇间浮现思索;她知道他有那许多独特的思考方式,至于他的思考往往是没有起因和结果,转变也至于凝固或极迅速。他眨了眨那绿林似的眼睛,轻声道:“现在它变暗了,我倒觉得我在哪儿曾见过它了……”他低下头,见她露出微笑,但与她们要说的惊恐和寂灭,是全不一致的。
“……在你化龙的那个梦里。”她替他说出,握住他的手:“拉斯提库斯。”她念着他的真名,并无目的,而似乎只出于一种感情,如同她摩挲他手指的动作一般。她望向四周黑暗,同他解释道:“……灭世,是创世的另一面,相反的路程,同一个梦境,正如我分开它,你要重新聚合它。上天选中了你成为我的另一半,而,你——我的黑龙,”她抬起手,抚摸他的脸:“不曾有辱你的使命。”
她眼光闪烁:“你对我非常好。如你所见……时间流逝,这幻境将愈发强烈,恰似我同你别无分别的交融,直至降临现实,而我们也再不分离。让这最后一段时间,成为你的休憩,而不是噩梦罢,拉斯提库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让我给你这个美梦,就当回报你的……”
——恩情?
言语滞留于此;她怔住,感手上那沉重的温热,倾天绝世之雨化作仅此一滴,落在她指尖。她看见泪水从他的绿眼中滴落,苍翠荒原为之朦胧。
回报什么?问题如此,却无需回答。他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她的唇瓣张开,那词语呼之欲出……
他对她笑了笑,显得无比平和而纯洁。
“爱情?”他轻盈而低沉道,靠近她:“不,迦林……”
爱情无须回报;我对你的爱永远无需回报。假使你从来不曾爱我,我又岂能埋怨?
而你……
比吻更深刻,比杀戮还较痛苦,那极乐和苦痛的泪水酝酿无数岁月,落在她的面颊上。两人额头相抵,内里孕育一片黑暗,其中含着那过往岁月中令她恐惧和抵触的无言。他握着她的手指,如此真实便得以叙述:有此宛如混沌寸前的相爱和谐,永远无需回报也无以回报。那威胁要改变她,转换她——也更深地使她失去何物的剧烈压迫令她挣扎。她企图挥开他的手。
她后退一步。在她的黑袍被挥开的一刻,天际中的无边夜幕似被雷霆撕裂,又似朝霞般柔和新生,阳光洒落梦中天地,成型的万古河山在那一日漫长的朗照之景中浮现,她见他站在她面前,已疲倦不堪,面带笑容,令她想到最初的那天。她伸出手,竟失去了言语,只觉得心如刀绞。
岂能不如此,想到她们这漫长来路无尽的折磨?她转过脸,面目痛苦,久久无言,嘴中张口,只低声叹息:“兰……”
他却显得轻快了;他甚少穿白,这恐是她所见的第一次,却温和宜人。她只见他仍带着宽和的笑容,对她伸出手,柔声道:“你记得这是哪一天吗,迦林?”
她看向周围。又是葳蒽,面目忧郁。事到如今,她对这里有何印象呢?一座高耸,时荒凉时过分茂密的林山。她们周遭有座破旧的小屋,三圈荒凉的岩石,思及如此,她的神色越发讽刺:就是在这座山峰上,他杀了自己的全部孩子,化身成龙;在这里,她曾作过他的妻子,但那时,也如如今这般,从不和谐。他只是不懂得何时该放弃。
最后,她在这里……
“我曾在和卡涅琳恩决战前,同你在梦中来过这里,那天也同今日一般,你使阳光永不下落,两千年来,葳蒽人使这一日为'漫长一日',日光柔和,有如水落。”等她回神,他已走到她身后,缓慢对她道,回忆过去;在梦境中,她也能感到他言语中的气息,经由他身上那白衣传来,像有何炽热温柔的阳光炙烤。她无可奈何,闭上眼,向后靠去;他接住了她,轻轻环着她的身体,虚空中,阳光竟愈高,直到她面上的泪痕干涸,只有睫毛,洒落日影。他道:
“那一日,我同你讲起,我所知道的龙心之起始……天生三色,中北南三方,各出黑,白,红色云气。后来我替米涅斯蒙征战沙场,长久离开葳蒽,终于知道便在一日之间,天之所覆,地之所及,无人不化成龙形——死去的人远比化形之人多,成人几尽数死去,有二十年间,世上唯有儿童,”他低声回忆道,沉默片刻,道:“那残忍而饱尝伤痛的儿童。”
他低头看她,眼神哀愁:“……至于他们伤害了自己的母亲。”她冷笑一声,却并未甩开他,看向远处。
塔已升起了。“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她语气疲惫,感浑身瘫软,他将她牢牢抱住,令她心情复杂:“况且,我已同你说了……我并没有创造你们……你们从何而来?”她抬起头,眼神飘忽:“我怎会知道?”
她低语道,抚摸他的下颔:“我和你们之间的仇怨,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你们,都是些男人……”她颇为讽刺,露出笑容,但难掩感伤:“——就像我和你一样。”
“也许我也应该恨你的。”她低声说,几要碰到他的唇瓣,又蹙眉,移开了。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她平静,寒冷,似有怨恨地说道:“我怎会在那群龙之中还为你流泪分神,至于无暇将那些狂人安置妥当,告以欺骗,软以计谋?”她直视他的眼,见他目光坚定而澄澈,不知自己是何等的纠结:“我怎会不忍心你受伤,反倒劝阻你替我将他们杀死?你那时这么迷恋我,对我言听计从。”她自嘲笑笑,终于落下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闭目沉默。
他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我怎会……”她微微颤抖起来,暌违千年,腹中仍传来那言语不可描述的至极痛苦,血肉聚合,撕骨断筋,剥离而出。空中若有水声,谁的哭声,婴儿低语。她猛然颤抖,感他紧紧抱着她,才发现自已经泪流满面。
她扶住那生命的宫殿;血从她的黑袍中渗落,沾染他的衣袖。她笑了笑。
“你说起来,我便记得了,就是在葳蒽那一梦之后,你很动情,而我已有了胎宫。”女神颤声道:“所以,你看,拉斯提库斯。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假使你没有能将他们毁灭,也没有之后。那残缺的孩子不会被米涅斯蒙连同我的子宫一同挖出,世界不会知道那血腥的一千年……我们不会在这。”
“它应该已经……”她喘气道:结束了。
“但这不是那一天,迦林。”她听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仍勉力道,在她耳畔:“那是另一天……一千年后……”
一千年后的某一天。他说;她睁开眼,抬起了头。
5
你将这柄剑取名叫'慈悲',真的很好……我的孩子。她有一回对他说,就在那塔里。她能见他回头,面色凝重而复杂,仍对她微笑道:但也许不免太讽刺了,母亲。很多时候我无法使它的名字成真,空有其表。 ——讽刺。难道不是么?如今她回忆起来,依稀还能见到他们是如何含着那疏离而可怖的热情看着彼此,爱欲之火使她们夜间在床榻中缠绵拥抱。她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兰,兰,兰。
迦林。他也是像现在这般,俯在她的耳边,唤她的名字,尽管白日里她们如母子和君臣一般庄重。此非任何伪装,而是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她觉得,从他的神色中,她似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她和他不一样;她会孕育什么事物,所以他对她,才有一份永远的谦卑和责任,远在这世界知道何为女,何为男,何为主人,何为奴隶之前……连她,女神,也不曾真正明白,为何天地相分,上下有别……
何为母与子,岂生女与男——能改善与恶?
你真奇怪……所以,她曾对他说:为什么你能明白,尽管你从来不能说出来?
这天上才有,地上无存的事物?
慈悲?
她于天空睁眼,云霄之上,化形无存,才能知道那一日世间所现的是怎样一种狂怒。这座漆黑的,自她睁眼就将她囚禁的高塔,不知从何而来,上攀无尽云霄,汲取世间丑恶生长,不知止息,自上而下涌出无数尖锐的守卫,龙群成百上千,色彩各异,咆哮血杀,宛聚合为一场风暴袭向那来犯的黑云。他是在完成他的命运了。她想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只知道恰恰相反:他总是在对抗他的命运。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黑血落如不息暴雨,萦绕中部久久不散;那战死的无数尸体坠落林间,地动山摇,远播各处。她记得,当她取得那颗龙心,离开葳蒽,如何带着她的属下和同伴,看见这一幕,不在天上,而在地上……
那塔轰然倒塌——黑云骤散,生命飘零。阳光破云而来,洒落四野,而如今在高空,她更看得清楚,整座塔身是如何粉身碎骨,几断为碎屑,在光中如同阵叹息的浮沉。那尘沙吹拂到一千年前,她怀抱龙心,神色漠然的面颊上,她以为那是风中的骨灰,心中空洞,驻马而立。
她沉默许久,终于对身边的女人说:让我们去中部一趟。她——第一任大牧首微笑道:“我很肯定我的丈夫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有用的遗产……”
她伸出手去。拉斯提库斯……她喃喃。她听见那云雾后,黑龙发出声苦痛的长鸣,下坠高空;塔身亦是悲鸣,然而胜负已分,鳞剥翼去,其呼唤再无效力。她知道他掉落在了哪儿。
像吹散阵轻盈的洁白风沙,那高空中的幻影散了。等她回过神,她蜷缩在他怀里,浑身颤抖,泪水已浸没脸颊。她欲用手指去擦拭,却源源不断。她的嘴唇打着哆嗦,不能成言。
她知道他掉在了哪儿。她们骑行过孛林的陆桥,来到湖畔,一个女士兵对她说:“夫人,我好像发现他了。”另一个对她说:“她丈夫已经死了——未来是我们的时代,不要叫她夫人!要叫,大人。”她笑了笑,道:“没关系。”她说:“在哪儿?”她们便指给她看:在那树丛里。
她走过去。
“别哭,迦林,别哭。”他抱住她,轻轻按揉她痉挛的身体:“你瞧,我成功了——我曾经——”
她转过头,极愤恨地望着他。她张口。
“这儿……”她们说。
她在林间抬起头: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因那样高,影子也显得格外庞大。若观看一无比美丽之物,她凝视这满身血痕,似由罪孽极深而被贯穿于枯树上的尸首,见他的双眼,这一回,终于闭上,只显出种不可磨灭的哀愁,残留唇边。
她举起手;那血,深黑,粘稠,后日被成为'黑血',用于建立千年不动秩序的黑河,从他手上滴落。咫尺之遥,她也并未靠近,亦不可垂头,冒险令这些多疑而激动的士兵,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她面目平静,直到看见他唇瓣翕动,才微微一颤。 “维斯塔利亚夫人!”众人叫她,警醒她躲开,但她一动不动,瞧他开口。
“——迦林——”他道,一时惊讶,未加反应,见她转过身,投入他怀中,捧住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得不能自已。
迦林。那尸首最后道,手指垂落。
“你这个——傻瓜。”在这第二月相的梦中,她抬头凝视,愤恨,无奈,悲痛欲绝道:“难道你想要我表扬你么?这一切难道不是说明,无论怎样,都是徒劳无功的?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拉斯提库斯,”她凄凉而悲惨地笑:“我们只有做了错事,才会轻松些?”
“那第一个一千年,我做了奴隶,妓女,食物……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企图帮助我身边那些人。我不曾有一次想被王公赏识,做些轻松的工作——这世间的悲鸣让我夜不能寐。我工作,直到四肢溃烂,关节无力,才被遗弃,即便如此,他们也挖出我的眼睛,凌辱我的身体——我生那耻辱而痛苦,带来肿痛的病,人人对我唾弃——直到最后一次——我获得了这个名字。”她的泪水滴落眼眶,而不知怎么,她想让他看着,想让他知道,尝到她的痛苦,因为她知道他会——慰藉她:“维斯塔利亚。”
他看着她,悲痛万分,不能成言。她就这样看着他,似乎在他的怀中被他所谋害一般,饱含仇恨和困惑。她抬起手,勾勒他的轮廓:“我有——我有一千年没见到你了。你不知道那晚上,从雨中走来,我有多高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早就忘了,怎样说,才会让你高兴……但见到你的瞬间,我就只想属于你。让我做你的仆人,你的奴隶……假使你将我吃了,我都愿意……”她张开唇: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空洞道;他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俯下身,靠在她的肩上,脊背颤抖;她知道他也哭了。迦林。他哽咽道,抚着她的背。自二十六年前,他就极少哭了,令她恍惚。她反倒同情起他来了,将他抱在怀里。 “哭什么呢?”她冰冷道:“一切都过去了。”
她做了他——一个龙王的妻子,将她们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毫无疑问,人们认为这会是个伟大家族的开始……“我这样爱你——”她声音轻盈,遥远:“你却永远不相信,永远不听我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滑落:“——你永远更爱她——”
他惊讶地看着她。“迦林。”他小心翼翼道,似愿将她从一个噩梦中唤醒:“我——”她快速打断了他:“你甚至不愿意叫我的这个名字。”她纠葛,深刻地凝视他:“我何曾有对你不好过?我从来不曾想害你的性命,即使你百般阻挠我。”她回头看向身后:“你撞倒了那座塔,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结果呢?”她微笑:“仅仅一千年后,事情同以往便未有什么不同。拉斯提库斯,我不用问你,也知道那一千年,你过得极悲惨,因黑龙心不曾现世过。若你没有这心,凭借你这优柔执拗的性子,就像最初的那一夜,你的孩子所说,”她凝视他,含着泪,情绪复杂,清晰道:“——你会被那些人撕碎。”
他平静地看着她。“那是自然。”他仍握着她的手:“因为我有罪。只不过是这颗心使我犯下的罪孽,在心去之时,流回我身上罢了。”她不禁笑了起来:“这竟使你成为了世上最大罪人之一么——”他没有否认,只仍然看着她;她几乎愤怒,知道他起了顽固心思。为不使她的眼泪继续落下,她高傲地抬起头,抿唇,问他:“——你已经知道使龙心受封的事物,不是这塔——因为它照旧再次复生了,对么?”
“是的。”他回答她的问题;他抬起手,轻轻擦拭她红肿的眼角,目光怜惜:“但,无论如何,迦林,我认为龙心来自人的恶念——我们三人所有的这三颗百心之王,使人生欲发狂,堕渊以来寻——”他低声说:“我猜测,或许那回,我能将它暂封,是因为我将米涅斯蒙和卡涅琳恩的龙心尽数吞噬,暂成了三心之主——而——”
“而你想令它消失?”她幽怨道,如谴责他的幼稚,他露出个哀伤的微笑:“是的。我那时只是,悲伤难耐——你——你杀了她。我不怪你,但我想让这一切结束。”他对她说:“就是这样简单……”
“它可能是错的。”她听了这话,百感交集。 “我知道。”他回答:“但我想试一试……”
她沉默片刻;周遭的景致,不经意间,已悄然改变。葳蒽的山峰变作原野的平地,远处,瀑布落下山崖,声音坚固,有如现实。他留意到,不禁偏头,问道:“这是什么时间了?”她不由疲倦而笑,道:“两千年了,拉斯提库斯。”她轻轻靠在他耳畔:“这颗心又是你的,而你是国王,这么一个时间。”
他们对望着,似乎这司空见惯。她悲伤微笑,对他道:“你认为这会有什么不同么?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总是失败。我们无力与此抗衡。你甚至是一个不讲求理由的傻子。若又短暂成功,尔后失败?”“总有些益处……”他磕绊道。
她叹息。“你的理由呢?”她目视前方,淡然道:“你为何相信这一切还值得——一丝救赎,已然经历过无数轮回……?”
她等来一阵沉默;就他的不善措辞而言,也是十分漫长了。她回过头,以为他将痛苦思索,不想他竟在看她。四目相对,她忽然心悸,连忙回头。
他抬起手;她感到他的收抚过她的耳畔,像阵春风,令她恍惚了。有如许多年前,当那春风不无感,岁月唯情深的时候。她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也有无数言语可笑他,但最后一刻,却不能出口。
兰!背后传来声音。这是何处?她恍然要回头,则听他说:也许没什么好理由。
“这样多事对我来说都是没有缘由的,迦林,”他对她道:“像我为何爱你那样。”
而梦在这一刻散了;尽管天上人间刹那交汇。维斯塔利亚回头,只见一身影向道路这一处跑来。她瞧着那洁白的影子,一时恍惚,几想躲到他身后去,却被他握住了手。
“厄文。”她听他微笑道,只感错愕。而那道路前奔来的女孩,也停下脚步,看着她。维斯塔利亚转过头;拉斯提库斯对那女孩伸手,那是他迎接他的继承人,'小厄文'厄德里俄斯进入梅伊森-扎贡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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