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œur du Rédempteur(救赎者之心)
在电光笼罩孛林的那晚上她也做梦了,而不像那被父兄环绕的女孩,没有人安慰她,她也无可慰藉——匆忙而忽然地维斯塔利亚返回自己在特里图恩的屋子,在房内找到了正在地上摆放纸牌和玻璃珠的叙铂。 “我要离开孛林。”窗外是无雨的雷霆,她居高临下地对他道,语气比平日更少了分冷静,多出险些急促的隐瞒。监护人和担保人忽然离开,放在任何人身上可能都免不了变些表情,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却给了她世上唯一份癫狂而庄重的冷静。他站起来,还带着前夜造木屋的泥土,轻快道:“那叙铂送送维斯塔夫人罢。”维斯塔利亚深深看了他一眼,绿瞳中忽然透出的,那曾被飘忽和华丽掩盖的苦涩流淌在空中,继而转身离去。叙铂对这些情绪都并无意见和领会,维斯塔利亚上楼取随身行礼的过程,他打开门,便看见道紫光猛然点亮夜空,而在闪电的明灭间,一人影站在屋外,惊愕,嫌恶,复杂地看着他。电光如雨,落在二人身上,雷霆隆隆,似诉何不可言之说,只给这二人听。叙铂笑了。
“安多米。”他道。 “没大没小。”安多米扬怒斥道,一刻后三人就出发,向着城南,将那黑暗留在身后。叙铂在最后,听着城市树林的频率,看过陆桥下泛光的水面,在月光下似有无数明暗交错的黑暗岛礁。 “这孩子之后怎样回去?”安多米扬皱眉道:“我可不会送他。”维斯塔利亚在最前,笑了笑,仍冷漠,道:“不用担心。”她回头,笑容温柔却也不免冷酷,道:“我何必与你同路呢?原先我可展翼而去。若实在有必要,我也可以送他回去——对不对,叙铂。”她呢喃:“你不是想骑龙么?”叙铂鼓掌称好。 “安多米,你这马车里装的这么多,都是什么?”他在这寂静深夜里和她搭话,引她越发不耐,又不敢声言:她看出维斯塔利亚的心情是极度低落的,而这车队,与其说仰赖她保护,不如需保护她。她要留存体力到城外驿站找护卫,实在不想与这孩子纠缠。
“喂!”不想一回头,叙铂已探身内看。 “哇!”他惊叫:“好大的骨头!”“叙铂!”安多米扬低吼,他不应。 “叙铂。”维斯塔利亚道,他放下帘布,轻夹马臀,便跟上了,对维斯塔利亚道:“什么事,维斯塔夫人?”安多米扬不奈何,维斯塔利亚面带冷笑,声音温柔,抬手,抚摸他的脸,拾起他红发上绑着的白色发带——这已缓缓展开的月光,令他像生如雪银发。她幽幽道:“我将离开孛林,叙铂却还要留下。未来会很可怕,叙铂记得吗,那些噩梦?”叙铂点头,微笑道:“洪水,旱灾,饥荒,瘟疫,战争。叙铂记得的。”维斯塔利亚微笑:“所以叙铂一定要变成龙——叙铂要取得一颗龙心。去吧。”她松开他的身,像放鸟进入风中:“去吧,去将'环月'握在手里。叙铂在那儿,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之后,叙铂要听话,好不好?”
他瞧着她,面孔有瞬间竟失了笑意,很慢地,嘴角再显出弧度,那笑容使他的面容竟显得更成熟,比例若个成年男人,在转眼就消失。他垂着头,道:“好。”叙铂道:“叙铂这回一定听维斯塔夫人的话。”安多米扬始终皱眉,只觉古怪,一言不发。维斯塔利亚瞧叙铂,也微笑,回了头,再没和他对话。 “你有没有事?”安多米扬凑近她问询,维斯塔利亚态度冷漠,只说,走罢。两人到陆桥边缘,安多米扬回头,看见孛林上空的黑云缓缓散去,月悬在高空,叙铂的白马,已在远方的陆桥上了。她摇头,随维斯塔利亚进入'泪谷',不多时,她看出维斯塔利亚的身体状况已疲倦到极致了,态度终于坚决,道:“你到客车里休息,我来驾车。”她转头看她一眼,仍有讥讽,却没有反对,下马,款款进入马车内。安多米扬注视她,摇头,并起二马,驾车前进。
她带车在最前,为不扰维斯塔利亚睡眠,驾得十分谨慎,仍不时回首望她在帘子里的状况。透过那两层纱幕,她看见,这女人确实是入睡了,姿态罕见是不见掩饰,但显极痛苦戒备。漆黑的树林里,受月光指引,安多米扬带她前行,心中万般困惑,只好用手头不得不办的事来填满自己的心,盘算她该准备的事宜,林间的氛围尚算安宁,她的呼吸也渐平稳。这坚定的年轻女人深吸一口气,对月色露出丝笑容,扬起手臂,不想只下一秒就被车后的尖叫打破了。
“维斯塔?”马被她急遽叫停,昂首长啸。安多米扬赶忙起身查看,却在隔一帘时便浑身震悚:她何时见过这雍容同女神般的女子面露如此恐惧和凶恶?这是做了噩梦么?她本性倒不温柔,但关切维斯塔利亚也是真实,焦急伸手,不想被她伸手打回。 “别过来!”两人隔那幽冥般的纱布,安多米扬不知所措,听维斯塔利亚低吼道:“别碰我!”安多米扬错愕,辩道:“冷静点,维斯塔,是我!”女人更是冷笑了,道:“我知道你是谁!”她笑容锋利,眼泪却不停,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安多米扬的手松开,那高大强壮的身体显颓唐了,道:“我是来帮你的!”
不知怎么,她说着,自己却打了个寒战,若周遭有狼般。安多米扬多有商路经验,认为确实有潜在风险,举灯查看,语气不由冷峻几分,道:“别哭了,维斯塔。免得引来危险。”她闻言,哈哈惨笑,嗓子似要呕血般,安多米扬紧张,谨慎而错愕:隔这纱布,像隔了一堵生死墙似的,维斯塔利亚在那一边,已改换了形态,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确切看见,只依稀见她倒下,长身蜷缩一处,肩膀颤抖,呢喃:“危险……危险!你就是最大的危险——世上无处不存在危险!”她哽咽道:“你杀了我,吃了我,将我碎尸万断,分与你那些走狗泄欲,好迷惑他们的头脑,使世界变成你渴望的修罗地狱——血龙!”
安多米扬忽听碎石声,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手中灯火摇晃,一目而下,才知道是她咬牙,而肌肉因愤怒战栗,摇晃提灯。她愤然转身,直视这女人,引她咯咯直笑:“就是这眼神!我知道。我知道。血龙,”她婉转道,抱紧自己的手臂:“你想跑。做梦罢,在这无梦野上做梦罢——此生你注定高洁而亡,命陨于此,逃不出自己创造的地狱!”危险——在现实中迟迟不至,她的头脑却感到了失常的威胁。安多米扬抬手捂住头颅,瞳孔大睁:这女人说的一切,她既懂得,又全然不明白——她听不懂这极快,极流利的古梅伊森语,只被阵剧烈的痛苦击倒在地。隔这纱布,安多米扬缓缓跪下,捂住心口,勉强对维斯塔利亚道:“维斯塔,冷静——”她抬起手,耐着自己的性子,柔声道:“我——”她用尽全力:“我尊重你,敬爱你,你知道——”
笑声不绝于耳。爱——爱——爱!泪水滚落在地,流淌缝中宛如珍珠。 “你竟然对我提起爱,卡涅琳恩。你永远不要提起这个词。”她愤恨道,眼睁睁看她落下去。安多米扬见维斯塔利亚已直起身,抱住手臂,泪流满面,口中含着一个名字。
拉斯提库斯。她道: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替我惩罚他们?这不知爱,短生或长生的万物?
马缓缓向前行去——上了'无梦野'。葳蒽人传说,凡在这原野上做梦之人,注定会殒命其上,安多米扬入睡了,至于她是否会做梦,似乎有赖于命运对她的安排。须知她是个勤恳,坚韧,不求名利之人——命运是否将对她慷慨?她不能说。
这个梦确是很美的。“该死!”当她从梦壤红血中爬出,血水浇淋红发,面前正是天涯海角之景;她的满腔怒火,便在见到这旭日初升的海湾的瞬间消弭无踪。这红发的女人,赤裸身体,红鳞剥落,站在南海断崖的那颗巨树之下,其叶片有珊瑚那样美丽的淡红,随风迎展。日光不烈,海风吹拂,她的心忽地平静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难道不是尽在眼前么?那色彩繁茂的天地,无垠的自由和摆脱杀戮的宁静,皆在她眼下。她伸出手,只在刹那变色,因看见断崖下之景。 “怎么……”她断言于此,因见猩红海浪拍岸涌起,潮起潮落,其下传来呻吟,怒骂,哀嚎,尖叫。无数白骨似阳光之壁垒,在她面前漂浮。而在她眼前,阳光勃发,生机盎然,缓缓坠落,触碰海面,霎那天火骤起,大洋为之燃烧。血龙回头,只见那苍翠河谷无不也为她所造的尸山血海而染色;寂静无声,她矗立,嘴唇张开,宛那婴儿入世,第一句话。
“……妈妈。”她道。卡涅琳恩抬头,只见一道黑色的流星,划过渐红的天空,继而坠入海面,高空,那洁白宫殿缓缓崩裂,碎为无神的繁星,她抬起手,只见自己的身体,随红鳞燃烧,不声不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在'无梦野'中这被她遗忘为寒凉模糊的梦,诉说了一切。
当安多米扬醒来,只在驿站依稀看见了一黑色人影离去。维斯塔利亚在餐厅等她,神色如常。她问起她前夜经过,她淡然道:她也不记得。“吃吧。”维斯塔利亚微笑:“今天早上还挺好吃的。”她点头,问:“拉斯提库斯还是来送你了?”她笑而不语。是的;最终,那三柱,都还是尽数来送她了。她嘴里的肉几乎是苦的,涩的。一会她向主人投诉了:尚是生的。她们上午十时向南去,前往沃特林,沿途经商,并于近两月后到达了喀朗闵尼斯。那时,已是冬天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环月'的表现,比她们更先到达。
“'水原'的书面史,从最初推到如今恰在千年之际,由是从国教教会开编,也称'教会史'。你尚未进入学圈,对近来愈发流行的'真史'兴许没有概念。'真史'之起,看似突兀,实则并非不好理解,但且看教会史的开篇所提:'适逢大牧首从裂谷之东带神意而来,水原西部正处在南北两大修会的乱战中。'”他道,解释:“亦也是说,在国教建立前,西部已有南北两大教派,何以会没有书面史学记载?沃特林'君王殿'的血腥传说,诺德'白王出海'的传统,都来自国教成史以前,由民间传承记载,而大牧首对此前历史含糊其辞,说其乃民智蒙昧时的无序之生迹,便为'真史'的挖掘埋下一粒种子。……如何,厄文公主,你是愿我继续说,还是我们先用餐?”
翌日六时,厄文从睡梦中醒来,天只微亮,因孛林秋节已至,而天又阴雨。她暂望周围,见石壁黑暗,空间比之教会公馆不知宽敞多少,装饰和氛围俱是古老陌生,她却又生不明的熟悉,摸索下床,只见回廊中一二侍从,看她经过,都目不斜视,难掩紧张,更到楼梯口,有一老妇将她见了,手中餐盘倾倒,豁然跌倒在地,大哭道:我的女王,我的女神呀!厄文吃惊,赶忙去扶她,只见她粗壮身躯抱她腰腹,使她呼吸不畅,而眼泪大滴零落,厄文见之心伤,欲安慰,那抽泣声却绵延不绝,道:我们对不起你——望你救救我们。春回大地,天显生机。厄文轻抚她的白发,还要说些什么,一白衣身影已出现回廊前,冷然道:“请你放开厄文殿下,女士。”克伦索恩对她伸手:“公主初来堡垒,多有不惯,莫要使她受惊。”那老妇才如梦初醒,将她放开,千谢万感,道:“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厄文微笑以示无碍,将她送还,才向克伦索恩走去,态度平和友善地同他问了好:“早上好,大哥。”他低头看她,目光复杂而柔和,末了,才低声说:“早上好,厄文。”他抬手为她带路:“这边请。我带你去用早餐。”穿过回廊,到了餐厅,克伦索恩问询她是吃鸡肉,牛肉还是羊肉,厄文面露难色。她几没吃过肉,他看出来,点头应下,使侍从撤去了肉碟,留面点和菜汤。堡垒高层,餐点是现做,需等待,便在这过程中,他对她提起,昨日她们没结束的话语:历史。
“我很愿意多知道些,克伦索恩。”厄文微笑回应,眼神却略微偏移有如将何物找寻。克伦索恩随她视线望去,心中了然,平静道:“你在找父亲,对么?他今晨出去了,现不在堡垒内。”厄文浮现片刻失望,又似迅速调整了心情,或,根本上在心底对自己进行了温和的劝说,贯彻了某种信心。到了这部分,克伦索恩无法看出,而只知道那伤神迅速过去,她再度情绪饱满,精力充沛地望向他。他笑笑,续道:“时间有限,便粗略讲讲……从哪儿开始?”他自言道,为厄文沏茶,道:“就从地域开始罢。地点,地理——它们的成型和生发,理由和阐释,不是我们的责任。从这儿开始正好。”他看厄文,也见厄文在看他,面有好奇,道:“那它们的生发,是谁的责任呢,克伦索恩?”他凝视她,许久,才微笑,道:“那是女神的责任。就教会的说法,女神创造一切,再将生灵放置其中——她对我们怀有愿想和期待。”她也露出微笑:“那是什么呢?怎样的愿望和念想?”
“——让我们彼此和谐相爱,摈除邪念,洗清罪恶。”声音从门外传来,低沉却显格外愉快:“在人间创造一个唯天上才有的乐园。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克伦索恩闻言,闭上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来人步伐颇健,走时有风声,他起身行礼。
“陛下。”克伦索恩道,弯下腰去。 “——兰!”厄文欢快道,露出个完全,透彻的笑容,将椅子轻轻推开了。 “行什么礼,这孩子。”拉斯提库斯似心情颇佳,一改前夜颓唐,竟在克伦索恩头上轻抚了一下,将他按了下去。这年轻男人面露惊讶:这般亲密的动作,可是数年未有了,正在他恍惚之际,拉斯提库斯又牵住厄文的手,拉来一把椅子,正坐在她身边。天渐渐亮了,克伦索恩惊见,他那笑容中绝不是毫无忧虑,相反在光下,眼旁细密的纹路中似有无尽忧愁似的,只被中难以抑制的光彩覆盖其上,就像那黑毒和松明混合一处的琥珀,显得如此奇异而生动。他一会才能明白:他只是见到她,看着她生活而安然,就止不住地高兴。拉斯提库斯的左手牵着厄文,极轻而稳妥,他的右手握在身前,则宛有无边的忍耐和热情了。这景象自然是最平凡而怪异的,有一会,直到侍从端来早餐,他都是坐在那,见这男人和这女孩深深地,无言,平静而欢乐地对视着,眼中似已说了很多,他却全不懂。
“那是真的吗?”厄文安静说,眉眼垂下去,显得高兴又有些悲伤。拉斯提库斯微笑,那张脸难得显俊朗而明快,连侍从都不免惊讶。 “自然是真的,我的小厄文。女神为我们创立了这样温柔而富有意义的使命——我们所需要做的不过是为之矢志不渝地努力。”——陛下要用餐吗?侍从神色紧张,同克伦索恩交流。他疲倦地摇头,眼见拉斯提库斯将厄文的手握在手心里,全不知道侍从的神情已是极怪异而充满揣测的了。当他沉浸在这感情的洪流中,他知道——他只是注意不到,而他感情的对象,如果不是欢迎,也是默许了。
“那很好。”厄文柔声对他道,轻轻侧着头:“真的很好——就像我知道的那些岁月一般,兰……”她顿了顿;她要收回这称呼了,但还在思索。她眼中,克伦索恩见到丝近灵魂出窍般的痛苦和喜悦,空气沉重而粘稠,宛如二人之间有道罗网。 “——下去罢。”他心中有种不详,不安的预感,由于面见了,切身体会了这极简单而难以描述,近乎破坏性的感情,他认为目击者越少越好,尽管不能明说原因,只对侍者说:“下去罢。什么也不要说,明白吗?”
“——父亲。”他们尽数停住;侍从颤颤巍巍,带着副几要哭了似的恐惧表情回头。拉斯提库斯面带微笑,那对命运的屈服,感激,爱怜和不顾一切的转化蕴含其中,就在这词语经由她嘴唇吐露于空气中的一刻。她的神情也几乎是满足的,尤其是当她面前这个男人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颤声,含着泪说:“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时。她任由他抱着,全然信任而不带任何防备和恐惧,搂住他的肩膀,又说:“父亲。”侍从的表情是苍白,铁青的,他需全身力气才克制不要在这庄严的荒诞中干呕,或在极致的,被双方共同承认和珍惜的错误中尖叫。何事出错了,但在当事人那感激涕淋的爱和包容,泪水零落的笑容中,似乎只能认为她们彼此都是对此很满足,十分感恩的。“下去!”王储低吼道,而厄文公主在她父亲尚且张开的怀抱中回头时,他已落荒而逃,带着心中被践踏,篡改,以极柔和又强硬手段改写的事实和关系:父亲——女儿。这该是什么,会是什么——是一种血缘浅淡的责任或互为不满的命运,它的前身都在此刻被彻底改变了。
“用不着管他。”拉斯提库斯低声对她说:“这么说,你原谅我了吗?”他姿态颇卑微地暗示道:“你能接受……这样吗?”
她瞧着他;克伦索恩感到胆寒。一种诡异,不应有的痉挛攫住了他:他当然觉得她,厄文公主,这个承载了奇异良善,回光返照,同他母亲极为相似的年轻女孩,是个极有潜能的君主之种。他是为此而来的,而与她的对话,他只是加重这般感想。但唯有在她露出这眼神时,他才觉得——陷阱,在他眼前。某种救赎和正道,乃是深邃坠落的伪装,藏在眼不能视的黑暗中。
“当然。”厄文公主握住她父亲的手,极其温柔道:“你做了什么呢?你从来没有恶意,对吗?我相信你。”这话令国王心花怒放;公主吻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松开他的手。克伦索恩见她态度坚决:她已决定不计一切代价去爱他。这爱是不知阻挠也无谓身份和手段的。爱只是爱。她回过头看着大哥时,神态已如平时,既温柔,又坚定了。
“便从地域开始罢,”厄文公主说:“大哥。”克伦索恩的嘴唇张开。在这句话中,他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对她介绍了这些往事:兰德克黛因的八大公领,从东至西,从南至北——纳希塔尼舍,劳兹玟,阿奈尔雷什文,孛林,明尼斯美尔,沃特林,盖特伊雷什文,诺德。各有其特征。 “如我先前所说——大牧首据称是受有神令,从东向西来,欲肃清纳希塔尼舍大裂谷以西的渎神乱象。”他竭力想压下心中的不安,嘴唇却仍在颤抖,被她所发现。你还好么? “你的大哥身体不是很好。”她问,她父亲却替她回答了,使她轻轻回头看他。拉斯提库斯微笑道,带着别处不见的温和——极致的温柔:“我来同你讲,你愿不愿意,厄文?”她笑了,转过身去,道:“再好不过了。——请你休息罢,克伦索恩大哥。”她最后平和对他道,又别过眼,不眨地瞧着她父亲。这倒是合称的,具体而言,孛林,乃至全兰德克黛因,哪里有比拉斯提库斯更狂热的女神教徒?尽管他几目不识丁。他低声道:
“在那时候,也就是现在所谓'真史'学派强调的教会元年前,其实并无神秘,不过是罪恶,罪恶,罪恶。”他的目光中透出某种残忍的轻蔑,但瞧她的时候就改了,显温厚,道:“战争遍野,无处不是残忍欺骗。饥荒千里,饿殍横呈,人相食之,欺凌弱小,根本原因,都是北方和南方两个自大傲慢的教派,狂妄地脱离女神的教诲。沃特林的教派,遵奉《殿经》,乃是武斗派,是一群好竞争杀戮的狂徒——诺德的教派,相反,遵奉《静经》,冷漠,崇尚智慧,不失南部的残忍。如此,我的小厄文,你可想象,这两个伪神的使者,无信之众的斗争可至于多么空洞悲惨之地步。国教的初代大牧首不能容忍此景,变卖家财,举兵西进,首先经过裂谷后的第一站,劳兹玟。你看看,它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的女儿?”国王道,公主思索,答道:“'嫉妒',父亲。”国王微笑:“正是。劳兹玟的居民,古来便空有勤劳,心无神灵,常年为自己丧失的生命和时间而嫉妒那神造的功业,未来你将这些人遇见,还将发现她们是如此——她们见大牧首心怀宏愿,反愿使她事业不成,千般阻挠,不料她胆识过人,击退追兵,不畏威胁,挥师西进,到了神都孛林前的大平原。彼时孛林为南部居民所占,她便退而求其次,到了大平原南部的堡垒,葳蒽,在那儿建立的第一个据点。那是个美丽的地方,你若愿意,我便带你去看,好不好?”国王语气怀旧,厄文公主不禁笑了:“您怎样这么高兴,父亲?”她仰起头对他说:“我们先讲完这段历史,好吗?我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国王眯起眼。“接下来……”“接下来令我讲述罢,”克伦索恩勉强道:“父亲。”厄文神色如常,他便又说:“您信仰虔诚,我并无异议,但您夹杂了太多个人的判断——若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您不觉得,更客观的说法,会好些么?”“客观。”拉斯提库斯重复这词语。他很少使用这类词语,语气慈爱而又兴趣缺缺,道:“也好,给你妹妹说说吧,克伦索恩。”他点头,竭力驱散那心中的不安,道:
“古来的战乱,其实不免因为公领各自为政,缺乏集中统治和信仰的共识。南方水热丰富,土壤肥沃,盛于农粮铁盐,却缺乏北地的丰富明矿,两地风貌各异,民风不同,又各自艳羡彼此良处。女神元年以前,'民族'之概念还盛行,发深高大的南方民族,同银发银肤,身材中等的北方民族,彼此敌视,都欲将对方灭之以侵占其土地资源,这般行为,确实是严重违反国教义的,也就到了女神教元年,大牧首忽率军从葳蒽出击,攻打南部联军。彼时南北已连战数年,军民疲敝,南部又屯军孛林一带,欲打下'白山'的矿产,大牧首行军神速,待她率军破开沃特林的首府,侵吞南部七大港,南部军政联盟再回军也为时已晚。南部联盟不敌牧首的军队,数月后便彻底投降,'君王殿'交付在战中支持国教的贵族管理,沃特林成为首先降于'奉经'的地域。”克伦索恩叙述道:“之后是阿奈尔雷什文——再是劳兹玟。”厄文点头,面带微笑,道:“我明白了,那么,大哥——战争,究竟是什么呢?”她又思考道:“那北方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见她笑容如此纯净,克伦索恩不禁愣了愣;拉斯提库斯又笑了,将厄文的肩膀托在手中,道:“你哥哥还是不会说。事实,哪有那么多可说的?我嘴笨,但我最听女神的话了,小厄文,还是让我跟你讲讲,你觉得不对,再反驳我,好不好?”——这是无可辩驳的:她非常偏爱他。克伦索恩同她说话,她尚且是善意而认真,而她父亲同她说话,她已是热情了。 “好。”她回道,又再度看向他了。拉斯提库斯开口,说:
“战争……不过是交涉失败的愚行。而那类最愚昧,不得恩惠的人,才是其中的翘楚——你已经看见了,我的女儿,那就是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这样说你自己呢!”她赶紧说,令他忍不住微笑,道:“但没关系,我已解脱了。因为女神关心我,女神怜惜我这样的人,才让我们从战争和死亡的蒙昧和阴影中脱离——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女神告诉了我,我这天赋的错误和愚蠢,清晰而透彻地为我指出了一条路:人生来就是应该相爱,而不是相争的,我的眼应看到其中的和谐,我的手应拨动生的弦,而非死的音。这样简单的道理,许多人便不明白,他们感受不到女神的爱!'奉经'说了什么呢?它无非是说,女神以爱解脱我们黑暗的命运,我们也必用爱来回报她。”厄文眨眼,道:“您这样爱女神,父亲?”他顿时笑起来,显得非常英俊,道:“我爱她,当然——我在我母亲身上看见她——我在你身上,也能看见她!如果我不能弹出她希望我弹出的乐章,我宁可切断我的手指,如果我做不到使她的声音远播四处,我何必要我的喉舌?”他对她低下头,使她看到他头顶那顶漆黑的王冠:“为何她将冠冕给了我才这样一个愚昧无知,唯有爱她的人?那是因为唯此我才能回报她对我的爱,唯此我才能贯彻我的命运,帮助她——帮助你。”
他停了停,一滴眼泪从厄文眼角滑落;克伦索恩怔怔看着。此事是他无法理解的——现在恐怕是无法的。他已知道,当她对着他时,那情感的剧烈和微妙,其中海潮般的波动,是在别处任何都无法比拟的。那眼泪划过她的唇角,她平静道:“我明白,我明白。你非常爱她,父亲——但那天,我就想问你了。你除了想帮助她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要做的?”拉斯提库斯伸手,接住她的眼泪,笑道:“你在逗弄我,说出些亵渎女神的话吗,小厄文?”他的笑容几是无懈可击的:“没有。”他重复:“再也没有了。”厄文便如此凝视他,先前还很好,现在眼泪不断流下,这种忧郁最后也不离开她。一会,她又笑了,站起身,用那小手捧起她父亲坚硬的下颔,亲吻他的脸,含泪道:“我明白——我明白了。我同意您,父亲,爱是很好的。爱她罢——您爱她,我爱您。我会替您实现您的愿望的。”拉斯提库斯听后激动万分,手臂都在颤抖,将她抱在怀里,如此郑重便如怀抱女神般,道:“实现你自己的愿望就好,厄文——我不过是女神爱的影子,你呢——”
他说:你是怀着女神灵魂的!她忧愁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谈话还在继续,尽管笼罩在国王狂热的宗教热情中,已使儿子觉得难以招架。女儿却始终只是偶发悲伤,神态平静:她似乎真心觉得她父亲这般激烈的情绪起伏和飘渺的爱极好理解,且她已发自内心地理解了。克伦索恩在看着地时候,还尚不明白自己完全见证了一场后日纠纷的原因:这一对父女太理解彼此,也仅仅只有她们互相理解了。
“——北方。北方要等到几百年后了;北方人是顽固和危险的,因为她们总有'理性','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哪儿有这么多理由。她们没有爱;没有爱的感觉。这就是她们的错误。”国王颤抖了一下,道:“但征服北方,终于带来了最大的一个错误。看看我这王冠——我这黑色的王冠,厄文。这黑色绝不能滥用,而为征服北方,'蓝眼王'就将它胡使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红色和白色,对于女神来说都是危险的,你也不能信任她们——但黑色,相信我,厄文,那就是你的武器。相信我,你能靠着我,但不要陷得太深——这黑暗中是蕴藏着危险的!”他笑着说,握住她的手臂。她现在就是这样靠着他,倚着他,凝望着他,听他说:“这是件你用完之后,必须归还给死亡的武器,它不能在人间停得久了。就是这黑色,当年帮助大牧首征服了南方,饮下了这血的士兵所向披靡。女神的女儿们,这些女人,才能善用这黑色的血液,但也不能过多,过多的使用,毁灭她们的生命,这就是'蓝眼王'做的事。她喂了如此多的血乃至这些士兵们刀枪不入,甚至不畏北方人的毒,但她们的子宫溃烂,精神虚无,堕入不幸之中,这是她的罪孽。这罪孽流淌了数百年,直到了我的身上,而我,你看见——我变成了——”
他微笑,使她亲口说出这词,仿佛要让她知道他的实质。她哀伤地看着他。
“龙。”她说。
言语是说不尽的,而人不免发现需要传递的道理和心念往往不在言语,反在手指触碰同眼神相交中明晰。这无言无智的念头一经光影生发存留脑海深处,倒比怎样言语都坚定绵长,更若有生命的藤蔓穿透岩石深处,直达那——心——的深处。心是什么呢?在'鲸院'三大生灵学院的研究中,已表明它无非是生物呼吸行走的鼓泵,若非是这史上未闻,书中不载,连神都或许不容,只靠着某些人排山倒海般的疯狂热情使之存在于某些狂烈的渴望中,又恰如其分,如此真实地展现在现实的波动里——若非是有这生化的奥妙,龙心的存在,它诚然不过是充血的肌肉,在百年内劳苦地呻吟,挣扎着,企图汲取生地更多甜蜜,或尽早投入死无痛的怀抱。龙的诞生和暗光灼灼的此在,没有其来源和历史,缺少科学和哲学的探究,像矛首为先的现实,将这一切都改变了。有如生和死,飘渺难以捉摸,必须以言语这容器装盛,即使想别过头去不理会,在无限循环的连续时间数中,人在某一回眸中注视,凝视,开那被自己也厌弃的孱弱言语,最末不得不去定义它:一种力量,一种筛选,一种幸运,一种欲望。一种命运,一种惩罚,一种抗争。那是承载了光明和黑暗的两面,在不断争斗之中。人们各有阐述,在这斗争最终爆发为肉体的毁灭前,绝无定数,这天早晨,厄文公主和她父亲的讨论,也正是如此没有结果,仅仅是在不断迭代言语的中途,绝无特殊的宫殿里,尽管如此,她们的目击者,国王的王储,克伦索恩王子也明白了:快过任何事实同辩论,一种信念有如血液,空气中的微尘,进入了厄文公主的脑海中。那是她父亲的信仰,她也随之分享了。
“……龙……”她轻轻吐出这个词,手中拿着一块面包;她咬下面包,此话凝滞口中,悬于她惊愕的眼前:多柔软,多细腻——多新鲜!她看向他父亲,惊讶道:“这比教会中的食物要好上太多了。”她难以置信地对他摇头:“为什么?”拉斯提库斯苦涩笑道:“这是因为使人的灵魂毁灭,比使之充盈要难得多。去抢,又比去生产,要容易得多。女神的孩子已生长得粗暴而野蛮,机械且残忍——且分上下,凌驾彼此。”他抚摸她的头发,便将她们后日分享的信念告诉了她。他道:“我深刻相信,厄文,我们的心,只是由于女神肃清这罪恶的必要而诞生——使那诞生了世界的她来亲自抹去歧途之魂,实在残忍,故作为她的孩子,尤其是她的儿子,我理应为之代劳。它除此之外不代表任何命运,尽管本身是这样险恶。”他微笑道,不理会儿子复杂的神色:“她洒下光辉,我们这持心之人为之代行。心是我们最与她相通的地方!以此承载我们的命途,不是再适合不过了么?”
由此,何死何生,有何畏惧呢?父亲对女儿道:“当一切归于正途,这颗心自然消去。”
她的微笑只是慢慢浮现的。“好。”她轻声说。早餐便结束了。 “你会跟我在一起吗?”公主似无意问,声音中却含有无限眷恋:“我还有话想同你说。”国王这时显如长辈:他的心更坚硬,灵魂似也更深沉——保有人不能目视的迷宫,尽管他的眼神这样柔和慈爱。这是一会克伦索恩要提醒她的。拉斯提库斯起身,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此举宛有现实生化的魔力,摈弃压迫一切不实的念想。何处不像是个父亲对待女儿的珍惜?他为这场幻梦,打下了现实的勋章,又说:“我今天早上还有会议,让你哥哥陪你罢。我晚上来寻你,好不好?”她点了头,他便走了。
“厄文公主——我无意背着我父亲说任何诋毁之词。”他走后,克伦索恩同她说:“但你不能相信——他说的所有话。”她睁着那透彻而明亮的眼看他,令他觉得这简单的陈述和事实都显艰难:“他年轻时经历了太多,这龙心的一切性质,它的源来和机构,都不清晰的现在,他又拥有了最大,最强力的一颗。这对他个性和情绪的影响是不可估量。他时常做些,想些,绝不现实且与他本人所说相反,既无裨益之事;他的情绪也是绝不稳定的。”他暗示道:“你曾见过他发火么?”
厄文公主眨了眨眼。“是的。”她说:“我曾见过。”克伦索恩皱眉:“对着您?”“不。”她微笑。对她从来没有。 “克伦索恩大哥,你的意思是,在我相信何事之前,我应该清晰地明白它的一切。包括这儿的历史,这历史中的细节,地名,年份……这颗心的模样,它之所以转变的原因。它鼓动的频率,它血肉的模样,任何可能的例外。知道了后,我才能相信,是么?”
她并无恶意,声音清晰地说。克伦索恩皱眉不展,双手交握:“不完全是这样……但,是的,任何决定,都应该……”
他的声音在此停止。克伦索恩抬起头,深望着她。此话令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月夜。“克伦索恩大哥?”她呼唤。克伦索恩摇头。
他自嘲笑笑。“理智。”他摇头,起身,情绪已平稳了,对她伸手,道:“是的,我们每个人不免有不够理智的时候。但您一定理解了我,厄文公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乎全天下人,整个世界生息未来的事,”他的脊背不由自主泛起寒意,勉力忍耐,不使她发现:“如此,我们应该尽量地,更完全,理性地讨论,看待,再相信某事……”
她握住了,接纳了他的手;温暖柔和。
“我们应该么?”继而她仍如此柔软地回驳道;他转过头,睁开那金色的眼,难掩错愕和淡然恐惧地看着她。他从不了解他的母亲,这不得不是真的。他是她的落命之子——他对她,那个遥远的,如今已同神合为一体的,在这阴暗流淌命运中模糊的身形的了解,不过是他父亲深深地爱着她。爱是个这样柔弱无力而愚昧的词——或者它起码应该是这样,而从这一刻开始,直到日后某一瞬间,他会不断明白这爱的原因,实质——它的威力。去明白他的母亲究竟是谁。
“我们继续看看吧,大哥。”厄文温柔地说。她们那天在上午九时之际,出发去'鲸院',而这消息在更早时候就已不胫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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