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
塔提亚大步跑过已废弃重卖给牧场的南部训练场时几只活跃的猫值夜班的狗和纯粹熬夜的羊都抬头看她,她跟众观众对视几眼腾地翻过栏杆在一片鸡飞狗跳中飞速蹦向马圈,肩上裂到就差喷泉的伤口在地上留下一路火烧的痕迹。“你这女人还挺能跑!”她听柳彻尼这小子在后边气急败坏地大叫:他血统确实不错,优势杂种实力不俗,致使塔提亚不得不一直凭借人生但地熟的优势在水泽树林里蛇形走位。这身负龙血的高贵青少年已摔了不知多少个狗吃屎。塔提亚回头拍嘴喔喔叫:“不跑还等着被你抓啊!”她拉下眼皮:“慢死了!弱鸡!”柳彻尼那白色的头发差点就隔空引燃了。然此话一出,他却不得不放慢了点速度:盖因塔提亚能跑程度确实超乎常人的预估范围,她不仅跑得快耐力还奇强,二人已跑出五公里不止,她维持近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神速还不带停。柳彻尼不得不估计若情况必要她能跑到每小时三十公里。至于他本人——塔提亚回头瞥一眼,见那青少年喘气不止,便知他来之前喝了龙血但素质不够,此时发晕了。
为啥呢?她撇撇嘴:因为血乃心的媒介。化龙与否,要看这心选不选择你。她内心其实略有担忧,因这地儿坏处就是太偏僻了,周遭没有狭窄地形,颇好化龙,万一这小子气急了直接化龙,跑成风她也躲不过。她闪到马厩旁,撕下半截外套三下五除二将那已凝固发紫的伤口绑起来,用余光看柳彻尼。夜色昏黑然月光朗朗,她可见那男孩脸上蠕动的黑白鳞,见他双手捂心,知他是有困难——却不是全然不可能化龙。
牧场后,那海般辽阔的黑湖上传来龙鸣。这声响似鲸歌之声,然更有百倍凄凉,广阔,恐怖,比什么铜钟水钟都有用,居民该从睡梦纷纷醒来,走到街上看龙游空中,接下来就是万魔纷乱,跪的跪,祈祷的祈祷,闷头大睡逃避现实的,骑马带包赶快出城的,应有尽有。塔提亚听到隔壁谷仓外那牧场主推门的时候,紧接着便是声:“女神啊!”
柳彻尼在她四十米外发出便秘般的嘶吼呻吟。塔提亚拔出腰间的长刀,面色凝重。
跟潜在龙心持有者战斗的第一法则:能杀赶快杀。她决定好人做到底,将这被羞辱的孩子就地宰了。她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好闪电般冲出去拼蛮力一刀将这男孩的心脏捅穿;若鳞片已护心便转身发力斩首,能拖一秒是一秒。有人在面前化龙那可不是玩笑,本地的羊咩咩今晚就要去往生了。
——准备。塔提亚垂头,呼出一口气:老实说这业务已十几年没做过了,她上次杀过个龙心持有者还是上次,跟'鬣犬'在海外打游击的时候,捞了个很小的心回去研究。那心后来因内部矛盾被分食了,一无所获:持有者在彻底化龙前,这就是颗普通的心,由此'鬣犬'残党数十年都没能获得真正的龙心,因只有龙能杀龙。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获得真正的龙心。塔提亚面部抽搐:介不介意我爸弄了你的龙心走啊?
这种时候就很介意噢!她颇无语,后脚发力——然在浑身飞出去的瞬间便倒栽葱落在地上。塔提亚疼得呲牙裂齿:这痛和伤口那般撕裂滚烫的痛不一样,而是全寒全冰,冻得人似一颗石子就能被砸成粉末。她从土中抬头,见柳彻尼也是踉跄倒地,在地上翻滚。
好小子。塔提亚心想:克伦索恩这回真是出息了。
毒。塔提亚本人继位者战争时中过一次这一类,此时便记起来了:米涅斯蒙的毒牙是冷的,冻到人心里。昆莉亚也对此记忆犹新:她每回喝醉吹凉风,冷了就往塔提亚那边靠,因中了这毒一次,一生都忘不了。塔提亚过去没觉得那样夸张,以为那是楛珠式脆弱,昆莉亚式修辞,此时再无龙血庇护,也不得不认了。
她张开手,刀落在地上,最后一眼是那些没吃冰糕的羊咩咩,举着肮脏洁白的脸悬在她头上,众首捧出一圆形缝隙中的月亮,照耀塔提亚不省人事。
她晕了过去。
安多米扬先前想把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直接放在个储藏柜里便算仁至义尽,却不想这小孩生生摔晕了两个'环月'士兵之后又从楼梯上高空抛物砸晕了第三个,不由萌生出种在神奇旧物市场里掏出个卖相丑陋然奇招频出的吉祥物后不知该扔还是该带走手上的挣扎。那从下往上的'环月'军官直接摔下一楼,便听叙铂'哇'的一声哭了,树獭一样扒着安多米扬的脖子,那鼻涕和毒虫般逼近她。她肃然起敬,又听维斯塔利亚在耳边呻吟,勉力道:“小安多米,带我出城。”安多米扬遂没心情管叙铂了,关切道:“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维斯塔利亚笑笑,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带我出去,会好些。”她又道:“你也应尽快出去——孛林很快便要乱了,一会堵得水泄不通,不好通行。”
叙铂大哭:“维斯塔夫人——叙铂好怕——叙铂要骑龙——”安多米扬气急败坏:“住嘴!”然后又捞起二人狂奔下楼去寻马——说来也怪,虽然她向来有自私冷酷理性的名声,从小关照长辈之事也始终不去身边,安多米扬心有不耐却始终体贴入微,对她那退役后多病的母亲也是如此。
倒像是前生有什么孽债一样。
安多米扬将维斯塔利亚扶上马然后腾身跳上,留叙铂在后背哀哀问:“欸,我呢?叙铂呢?”安多米扬一抽马鞭,吼道:“跳上来抓着马臀!”叙铂原先还愿哭两下,只见安多米扬已快射出去了赶快猫跃上来,紧紧贴着马屁股,嘴里还安慰自己:骑马也可以。叙铂也可以接受骑马。
真是白痴啊。安多米扬流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白痴格外来气,又像是条无源之涛涛大河。
堡垒上方传来阵震天动地的吼声,夜空似起漩涡。安多米扬抬眼看去,只见两条巨龙互扯侧翼,龙身在百米高空上化为两个适中黑点,俄而又俯冲向下,引堡垒众人尖叫,看二龙擦过似随时要撞上建筑,只转眼又抬升。安多米扬认不出这龙都是谁:她从小就对这众人痴迷的四不像兴趣缺缺,甚觉得丑陋。姨母诗妲库娃问她要不要喝点龙血强身健体,她断然拒绝:哪怕她不爱招蜂引蝶,也无意刻意变丑。她唯一所见便是又有人从高层接二连三跃出窗外,姿态不乏滑稽,又在阵阵烟雾中升天化龙。她捂住口鼻:这空气中的下沉气流已使地面如压重石。叙铂道:叙铂屁股痛,而她身前,维斯塔利亚手心被涌出龙鳞割破,嘴中抽气。
“快些,小安多米。”她气若游丝地催促:“这龙心是米涅斯蒙的——我若不走远些,恐会被夺了心智,强行化龙。”
叙铂从马臀上回头,眨眼:“维斯塔夫人,为什么?”
安多米扬眉头紧锁。维斯塔利亚微笑,显极为虚弱:“我背叛了米涅斯蒙,却未还他的龙血权能。大约他要想我来讨债了吧?”
叙铂呵呵笑:“怎么会。”他抽着鼻涕:“维斯塔夫人这么温柔这么漂亮,他不会怪你的。”安多米扬哭笑不得:“你少说两句吧。”
话虽如此,她仍快马加鞭,在特里图恩空旷的街道中狂奔向东南部的出城口。维斯塔利亚闭目养神,浑身汗如雨下,颤抖不断,她便也不问她,自行整理情况:自她出生以来,全境有过几回政治乱象,最典型的莫过于盖特伊雷什文叛乱,但未有一次至这次这般诡异——国王失踪,龙子来朝,孛林那孱弱的继承人不拼命寻他那作为靠山的长兄,或向虎视眈眈的龙子让出继承权保命,反召深夜大宴,不顾人多眼杂将自己暴露险境之中——其中的原因便是这戏码都是他自导自演!
安多米扬摇头:孛林这闻名全境的'大公子'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少年时曾放任自己进入艺术家的世界以逃避对他来说过于艰辛的龙类政治,后来也放弃幻想回到朝中,几年来低调沉稳,不想这回直接谋害亲父先斩后奏,召集四十几位龙子到孛林,导演'诛杀叛乱'的戏码。安多米扬虽对孛林政治只略知皮毛,但也不难想见克伦索恩必是只将计划告诉了很少一部分'环月'高层,使他们假对诸有志龙子伸出橄榄枝以诱其叛乱,再联合诸亲信一举诛之,几可将最危险分子一网打尽,又在全境确立龙威,继承其父衣钵。她抬头望天,只见陌生龙体在高空滑行,始终不见她那唯一认识的身形:孛林仅次于国王的巨龙,军务大臣昆莉亚尚未进入龙战之中。
幸好母亲已回去了。这是安多米扬唯一的安慰——龙战一旦进入最终阶段,没有巨龙会在意平民损伤,当年盖特伊雷什文的惨状使人记忆犹新。她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奔出孛林城,踏上回到喀朗闵尼斯的路:龙战往往惨烈而短暂,一旦逐出胜利者,便意味混乱告一段落。关键只在这短短几小时内。
谁也没想到软弱敏感如克伦索恩会选这么一场豪赌入场。安多米扬尚不见昆莉亚化龙,便也注意到场上仍没有一头地龙——地龙乃是地行,水行龙,长于防守和突袭战。盖特伊雷什文的封地巨龙维格斯坦第便是靠城内突袭,最终攻破了'海境墙'的城门,全城飞龙被迫化龙,被国王的对空军队全数歼灭。尚无地龙,便意味着战斗尚未进入分明阶段,而孛林最忠于国王的两只巨龙,军务大臣和总理大臣夫妇,尚且潜伏在暗处。
昆莉亚和维格斯坦第对国王的忠心不二,一如曾经他们对他的首位继承人——然而在这继承人谋杀了国王本人后,他们仍然会这样选择么?
克伦索恩必然也需考虑到这一点。安多米扬想到,根据维斯塔利亚的反应,他的龙心极可能是三王心之一的白龙心,如此方能使他有能力谋害他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哥——黑龙心的持有者拉斯提库斯。拉斯提库斯恐是中毒不醒后被挖了心,然而怪哉,似乎一个半月来,所有的黑龙心关联者都不能断定宗主已死……也许他尚在人世,只是状况不佳?
扑朔迷离:然而一事可以确定。克伦索恩必然是动用了白龙心的能力,这心血长于计谋毒杀,战斗力稍弱,故使他必要韬光养晦,在继位前就将任何可能的反动势力连根拔起。这是白龙心的长处,也是致命弱点:他必要隐藏到决胜一刻才能出场,否则极可能被收得渔翁之利,被跟他联手的'环月'军官所杀。
安多米扬正飞速思索这起诡异的政变,忽听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她身后叫起来:“好多人!”她抬眼一看,不由浑身紧绷:安多米扬马术不凡,只不想城内商队响应速度竟如此之快,其眼界也如此之狭隘!她飞奔而来,只见通向'泪谷'的陆桥已被运送辎重货物的车队堵了个水泄不通,城内大商催马赶来愿在地龙出场前将值钱物品运出去——知道龙战德性的显然不只是安多米扬。她咂舌,对叙铂吼道:“抓紧了!”便想跳马出去,不想这一声下去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竟直接落在地上,蜷缩身体,面部扭曲,却哭不出来,只叫:“冷……”
这白痴呻吟:“叙铂好冷……”
安多米扬瞳孔睁大。她赶紧低头看维斯塔利亚,只见这美妇人已是半面生鳞,呼吸痛苦,只仍面带微笑,道:“……毒。”她伸手抚摸安多米扬的手臂,道:“来不及了,小安多米。”维斯塔利亚挣扎道:“掉头——去过去'鬣犬'的南部训练场。沿着这条路向北就是。”她呻吟:“那地方空旷,让我在那化龙罢。”
安多米扬跳马将叙铂抱在怀里,感他全身如冰雕一般,内心悚然:克伦索恩竟在全场食物中都下了毒,只是她运气好,心情不佳,一口没动才逃过一劫。她抬头看,果见空中那飞舞巨龙中不少踉跄下落,动作凝滞。无色之毒——此乃白龙心的秘宝。
她眉头紧缩。“别放弃。”她低声同维斯塔利亚道:“我能带你们出去。”
维斯塔利亚笑,用被龙鳞的手抚摸她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使安多米扬几吐血:“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叙铂边哭边笑:“维斯塔夫人……喜欢……”
安多米扬失声大吼:“喜欢个头!”她崩溃了:“那男人到底哪里好?!”叙铂呵呵笑,口里吐出唾沫:“国王长得好看呢……”安多米扬瞠目欲裂:“有我好看吗!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她一吼,紧张气氛消解大半,忽意识到这两个性命垂危的伤员都在逗弄她,不由气急攻心,怒道:“好,你寻死,我便帮你寻死。”她掉马朝着南部训练场奔去,叙铂在马后呕得稀里哗啦的。
“呵呵。”维斯塔利亚笑,感她气愤万分:“你还是不明白,小安多米。”她笑:“这就是龙的命。像我这样的弱女子,若是有战场,也是不能逃的,化龙还有一两分生机,逃跑却可能错失良机,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咳了两声,知安多米扬心软了些,又柔媚加道:“不过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嗯?”她眨眨眼:“帮喜欢的男人报仇,不也……”
“闭嘴!”安多米扬咆哮。叙铂在后头咯咯笑,至于他一会摔下马在地上滚来两圈,悄无声息,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叙铂只是个白痴呀!叙铂在地上掉了几滴泪,然后安心地趴着睡了。月亮照着他,而安多米扬跟维斯塔利亚两人仍停在马上,见到一群羊中跟活死人一样扭打的两具身体。
昆莉亚打开堡垒顶端的门,狂风掀起她的外袍,落下几滴扭曲的雨。她回头,剑从鞘中跳出,似水一般流到她手中。她回头,平静温和,仍如此看着追她上楼的两个'环月'军官。军务大臣叹气: “不必上前了,两位。”她解释:“我们同袍多年,如此结局实乃遗憾。我无意与你二人战斗。”昆莉亚姿态诚恳:“若战局无转机,我方已必输无疑,到时我自愿挖心送还。”那两军官彼此狞笑,道:“难道女人都是这个德性?一到关键时刻便自尽?”昆莉亚也不恼:这二士兵龙身实力远不她,若他二人执意化龙,十分钟内便要落命。她转而抬头望天,见安伊南之血洒落她头顶,心中悲凉:她虽未尝一口酒水食物,不曾中毒,看这境况,安伊南恐是状态不佳。别耶茨携三龙围攻他,他还能持住多久,她实在不敢乐观。
“你还是化龙罢,军大臣。”她身后那二军官亵笑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你丈夫呢?他现在定还找机会埋伏呢。他平常在床上是不是也这样——埋伏啊?”两人哈哈大笑,昆莉亚背手摇头:这话粗俗,却有道理。虽再如何挣扎也难扭转战局,那些正苦苦在空中挣扎的战友和龙子们心中是如何绝望?昆莉亚可见那混沌流荡的天空中,几踉跄,稚嫩的身形在其中穿梭,几只巨龙围其撕咬,恰似在水中被群利齿鱼所撕咬的巨鲨。那些龙子尚无战斗经验。
她闭上眼。
下一刻,那笑声戛然而止:两颗头颅被绝大之力劈离颈身,飞溅旋转的血液中那两颗眼珠还可看见斩首者的动作。军务大臣回身一剑先断一颗头颅,再踏地发力,地面都因这一压而晃动,刀刃破开颈边疯狂生长保护头颅的鳞片划出割帛断铁之声,又在入空的一刻骤然加速猛断第二颗——刃发之时空气发出苦痛爆鸣,军大臣动作不停,换手持剑,以左剑破入左边那士兵之胸膛,右手冲拳而出已击破士兵胸口黑鳞,握住那滚烫跃动之心。
“——抱歉了。”昆莉亚低声道。她收剑回手,左侧那身体半面胸膛被撕裂,右侧尸体踉跄倒下,血喷如柱,沾染她深色长袍。她手持两心,惆怅望向天空,感雨滴甚少,难洗刷身上血腥。她张开双手,那两心便掉落在地。
龙鸣。
黑云下砸入地,给予这龙王眷属最盛大灵魂喷涌:人身碎裂,灵魂飘荡,似喜似忧皆化为震荡天地的咆哮,昭示巨龙的入场。空中众龙皆下视此地,在谋划布局前给予这无关身份庞大的尊重。时隔十五年,昆莉亚再次完全解放了这颗龙心,她将化出的龙身将达到她的极限,也大抵——会见证她的陨落。她感惆怅:在那之前,她会杀更多龙。只有龙才能杀龙,之后的事,已不在她人心的控制内。
她腾空而起:化龙永远是奇妙的。对她来说尤其如此,自第一次化龙开始,她最深的感受便是忧愁。她俯视地面,透夜空,人群狂奔,堡垒内的械斗,众信徒跪地祈祷,朦胧可见。她环视四周,在湖心处,寻到了维里昂的身影。
我来了。她内心对他微笑:她们二人以命相搏,死前不是不能全歼别耶茨的派系,然而之后?
她们又能下手,杀死克伦索恩么?
昆莉亚苦笑摇头。她了解维里昂,她们一定是做了同样的选择,无论克伦索恩是否会对她们下杀手,她们已在绝望中做好了准备。她们做不了什么。
她呢?昆莉亚朦胧想:真是不该带她来。但她应该已从南城区跑了罢?她再不能多想。那龙心轰鸣的咆哮带来她不能选择的愤怒,她必须遵从,否则便要被撕裂。昆莉亚加速向安伊南所在战场滑翔而去。她凭突袭的速度,一击便咬碎别耶茨身旁那中型巨龙的头颅;他在她口中咆哮呻吟。她和别耶茨在云中互相看着,都见到彼此野兽般荒诞而恐怖的模样。昆莉亚松开这巨龙的头颅,振翅飞向高空——安伊南紧追而上,二龙打乱先前的阵型,引先前被别耶茨分割的战场重新聚合。昆莉亚的部下纷纷向中心靠拢。
很好。昆莉亚想,这样还有时间可消耗。不算上经验不足的龙子,众'环月'军官可鏖战整晚。这对她们来说自是家常便饭。她略看安伊南和众部下状态,判断这毒对巨龙来说恐不算太烈。
“抱歉了,各位。”昆莉亚嘶哑道:“这可能是场持久战。”
安伊南的声音亦恐怖难耐。巨龙间可交流的语言是有限的,为此龙战前的交流至关重要,然这回她们别无选择。“没事。”他哑声笑,血如雨落:“做龙,不就是这样……”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心态。昆莉亚知道多数人已陷入绝望,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猜出来的,更愿向克伦索恩投降。他们对谁当国王并无所谓。所以这算什么持久战呢?为何持久?
她看向远处。大抵是她也感急切了,昆莉亚想:她感到那视线远端,有片黑云,正在迅速逼近。
简直就好似……
“我妹啊。”塔提亚一边伸出对她来说可称绵软无力的手抵住柳彻尼的脑袋,一边看天上,倍感惊喜:“我妹啊。”柳彻尼面目狰狞:“什么我妹!”塔提亚被他的口臭恶心得没辙,加上中毒,彻底手软了,被揍了一拳在脸上,头晕眼花。正是时,'环月'内战轰轰烈烈经过二人头上的高空,塔提亚心道:楛珠救我。却朦胧看昆莉亚似正一人战三龙,摇头作罢了。
“我要狠狠地教训你!”柳彻尼宣布。他也因这毒神智不太清晰,解皮带的手都在打颤,仍把他那宝贝命根伸到她面前来,塔提亚面露恶心:“你们真是能不能有点创意啊?”实在太臭了。她抬腿一踹,不想真是没力气了,反被柳彻尼捉住,摆成个不太正常的姿势。柳彻尼面露凶光,对着她的脸来一拳,又来第二拳,塔提亚都麻木了,想:她好像今天确实要交代在这里了。
处女……
虽说她大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思及这个词,还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她正深呼吸做痛觉压抑准备,不想顶上反传来柳彻尼的哀嚎,她抬眼便看见一有几分面熟,又有几分神似的面孔怒如神魔悬挂在她头上:安多米扬.美斯明收了她可能的童真和商业精神,露出皮囊下藏有的暴怒。塔提亚略愣神:何以这表情如此熟悉?在深蓝夜空中,她几像有一头红发似的……
“畜生!”安多米扬吼道,几没丝毫犹豫地拔刀割了柳彻尼的喉咙。她显然是准备顺便把他的头也割了,然确实柳彻尼颈已生出龙鳞,极难下刀,再来安多米扬只是健美达人不是职业军人,不懂如何做这事。然以塔提亚观之,她似乎经验不够,热情来凑——柳彻尼的头几真被她以一腔暴怒开了个足以断刀的口子。
“我来!”塔提亚可不放过这良机,东倒西歪地跳起来,跟安多米扬一起四手握住那刀。塔提亚中毒,抖如筛糠,哆嗦道:“这,这样割……”她这时候还不忘叙旧:“可感谢你了,安多米,”她撞撞她肩膀:“你不晓得,你妈小时候,也这么救过我一命……”
“让开!”她们身后又来阵虚弱的声音。 “维斯塔?”安多米扬失声叫,然那惯常优雅柔软的女——巨龙闪身扑来,锁住柳彻尼的身体,手往他的心口去撞。二人见她体表龙鳞喷涌而出,周遭气温猛降。 “维斯塔!”安多米扬仍担心至极,塔提亚却拉着她后退。 “哎哟……”她自己也走得颤颤巍巍的:“她要化龙了……”
塔提亚刚走几步,便看见不远处,有个巨型毛虫似的物体正在林地间蠕动。她向那走了几步,忽脚下一软,栽到这毛虫身上,而电光火石间冷气勃发,塔提亚抬头一看,只见群羊被那冰暴似的风吹向四处,空中登时多黑白二龙——塔提亚瞧着面前那颗巨树上正淋漓滚落的羊血,转头对安多米扬道:“要不是我俩刚刚朝这毛虫走来,也跟这羊一样被碾作肉酱了。”她低头:“什么毛虫,这么大……”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她脚下睡得正香。塔提亚挑挑眉:“傻人有傻福呀。”她伸手拍了拍叙铂的脑袋:“多谢了。”
安多米扬没有这闲心。塔提亚转头看,见那冷酷女人捂脸抽泣,还不敢给人听到,颇觉好笑,又不知怎么,觉得很欣慰。她将安多米扬放到自己不提大战的肩上,安慰道:“不哭不哭。”安多米扬不听,隐约,塔提亚只听她道:“那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啊……”
颇显绝望。不过情况确实有些绝望:柳彻尼被安多米扬差点斩首,绝境之时竟然化龙,被维斯塔利亚一路拖拽向湖边去了。只是那女人显状态不佳,塔提亚咂舌:待会柳彻尼又要兴奋了。我杀了女巨龙欸!
塔提亚抬头望天:左侧天空,'环月'大战不休,右侧天空,新化龙的龙子正在和两个不善战斗的老牌巨龙缠斗:维斯塔利亚被两只巨龙围攻,至于维格斯坦第,塔提亚见他从水里钻出来后,就没好过过,一直在被啄着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水里。他只能潜水避一避。
她陷入了沉思。
“你今天生日吗?”她低头,见那毛虫忽然抬了头,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带着种诡异的微笑看着她。 “不?”她说:“我不知道我生日哪天……”
“啊,那正好呀。”那小孩笑,显神秘莫测:“那说明哪一天都可能是你的生日。”他鼓励她:“你可以许愿啊。会灵的。”
塔提亚露出一副痴呆的表情。“好吧。”她耸耸肩,合上了手——都疯了。
“额,许愿……”她对着月亮:“我许愿,让老妹儿活下来……许愿……”
她在思考怎么样才可能让昆莉亚活下来,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只有一片黑色。
“许愿——”她一边打颤,一边咬牙道:“我许愿让那小子的爹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塔提亚忽然彻底放弃了理智,抬手大叫道:“对啊!拉斯提库斯!”她对天吆喝道:“拉斯提库斯大人!拉斯提库斯叔叔!你回来吧!”她把手做成圆向天大喊:“柳彻尼骂女人了——拉叔你要为我做主啊——救救昆莉亚——”
她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几只大难不死的羊抬头看她;主人早在她和柳彻尼地面战时便跑了。它们现在是彻底自由和危险的,在众龙之中。有一会,连渡鸦都不回应它,直到那寂寞被一广阔声响掩盖。
号角鸣响。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六声。八声。
十二声。
塔提亚的手放下来。
最后一声。
十三声。
王归。
眼泪从塔提亚眼眶滑落。这宣告国王回都的号角回荡在孛林城内,远播四处,必是连空中的群龙,地面的走兽和无数信徒居民都动作一滞。她低头看安多米扬,激动溢于言表:“你看见了吗?”她像中了彩票一样激动不已:“灵了!”塔提亚跳起:“真的灵了!”
安多米扬摇头。她还精神恍惚。“龙影都没有。”她已到极限:“幻觉罢了……”
叙铂,那小白痴,却显端庄。“我说了很灵啦。”
他向外爬行,肚子淌过绵羊渗出的血汗。在它们分开的四肢和肚皮中他向前蠕动,不时转头轻轻拍那些已死羔羊平静的面孔。塔提亚跟着他跑了出去,身后跟着安多米扬——因有何事确实来了。她们起先被这无四肢的痴呆先知引向湖边,最后又将他回复为一个脆弱肮脏的顽童,背着他跑向湖边。湖水振动——那表面向来平静的湖面因深水回流起浪,'黑池'之水推向两岸,当她们到时,月光在湖心已被彻底打碎,两岸树林摇晃,空中云层盘旋;飞沙走石,风起云涌,人畜心中被莫大恐惧占据,那耸立的高塔似座颓圮墓碑,祭奠业已丧生的万物。尖塔身后,如梦似幻,龙影浮现。
没人会否认:这龙影和人看见的其余所有龙影不是同一事物。它代表了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种纯粹凝练的化身。
塔提亚转头。隔起浪的湖水,她在湖对面看见个被月光照亮的白影,脆弱,高瘦而恍惚。他也盯着那龙影。
然有一事来得更快:刹那间柳彻尼化出的那年轻而狂暴的龙身降落在湖对岸的克伦索恩面前。他没有动。转眼许多龙影都向那边赶:帮柳彻尼的,救克伦索恩,不知道去干嘛的,都在瞬间。
继而群龙被一阵掀起的高浪尽数淹没。塔提亚捂住双耳:龙群咆哮,仿佛这黑水中夹杂难耐苦痛。这浪潮似北海海啸,攀上北岸悬崖直将'祭林'残余淹没,余波在南岸都卷起五米,防浪堤不堪重负,身后民众争相逃窜。然这还没完。
塔提亚不动:她不能动。回忆袭来,她又记起二十六年前'海境墙'前,她是如何被这一绝技打得痛苦万分。她笔直站着,感龙心沸腾,只见一人影,从堡垒五层——那放置武器的陈列室中一跃而下,在空中只是个渺小的黑点,其黑色长发如柳絮飘散空中,只在落于水面时展现其身有何等异常:'黑池'为此一落掀起巨浪,盖因'黑池大君'落水不沉,可行于水上,坠落的冲击尽数化为浪潮。月光朗照,塔提亚但见那人影直起了身,手中大剑靠于身旁。
一剑;巨浪朝东岸袭去,那处两只缠斗巨龙被这一剑打得同落水狗一样翻滚哀嚎。两剑;黑潮涌上北岸,别耶茨飞速率众离开。三剑迫使龙子纷纷离开湖面,第四剑则恰如其分地劈中了那唯一一个不撤退准备摇尾巴的死脑袋。那受击巨龙回身咆哮,看看哪一个敢挑战他。
塔提亚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柳彻尼由于化龙时歇斯底里,失去思考能力,估计现在就要落命了,由人身屠龙大师亲手处决,享受的是龙王级别的豪华待遇,她很高兴,然而另一方面,她看向湖面——那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朝北岸几乎是闲庭信步地走来,黑袍带风猎猎作响,光照其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又很难过。
她见那男人——克伦索恩的长得一点也不像的亲爹终于反肩发力,飞身向前,反冲力踏起一片黑潮之雨洒落两岸观众身上——这就是孛林国王的号召力。他亲身出场表演可是几年没有的盛况了,管有多危险,民众蜂拥而至在岸边为一睹尊容。
拉斯提库斯的影子从那数十米的高的浪潮里浮现,柳彻尼咆哮迎接,双方体型大小使这画面显有荒诞优美,然下一刻失踪了一个半月的国王就凭实力展现了谁是龙,谁被屠,整整十剑落在柳彻尼身上,他还未能看清是怎么回事,这剑是从哪来的,持剑人便在他周围上下切出了一道网;那一人高的大剑被挥得像把轻盈的快剑,最终落在水面时,柳彻尼的龙身已经分成十五块,只留那苍白的赤裸人身在起伏,漂浮巨大肉块之中。
“……大哥。”一声音从北岸传来。众人可见那白影跪下了。塔提亚后退一步,捂住双眼。这场景对她来说实在太过熟悉。那血雨纷纷的夜晚,她失去了原本可有所有自由。
她没听到克伦索恩说了什么。大约是:莫怪罪别人,罪责在我。拉斯提库斯没有回话;他朝儿子走去,塔提亚不在看这闹剧如何收尾了。她蹲下身,轻轻骂了一句:“嗐。”
嗐。她苦涩道,我真嫉妒,我真嫉妒……
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bKNEteX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