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 le néant,sur la mort(忆我少年时)
白马长着极长,银柳般的发,据说这样的马性格暴戾,但在这村庄中它向来温顺。他骑着它,跟随哺育者,在每一年春来冰河溶冻之时,前往山下的集市易货。集市熙攘,但他的到来显异样。他如是他们更小,更奇异的形态;那些年,孩童越发少。哺育者挑选货物,他亦从银马上跳下,多数时静默不动,偶近那马匹,轻声同它唇语,景象在别处不曾有。“你每年都带着这孩子来,从他还蹒跚学步时开始直到如今。”他诚有异样,故商贩们问:“所为何事?”对此,哺育者仅在挑选毛皮,锻刀,火石,诸多需哺养山上孩童一季的货物中抬头,轻瞥他一眼,道:“帮忙。”——他站在那银马下,睁着婴孩般澄澈璀璨的眼,内若有光解石纹之样,星痕碎裂其中,且日日不同,故比这集市上最好的星光琉璃都要神妙。他同本地最典型的样貌色彩般,有双琥珀色的眼,说话少,注视多。 “十一岁。”哺育者,动作轻盈,言语轻快,满含某种应然之意——那双琥珀色的眼追着他的动作;孩子轻轻转动颈脖,静难捕捉——很早,他就注意到,他劳作颇多,思索却少。这让他对他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画中的人。他们彼此交谈,却难互相触碰。世界对哺育者来说是显无神秘而理所应当。他在有美丽容光的同时日日昏暗。 “十一年。”他道。
十一年。是了;当他们再拖着这琳琅的货物上山,他见山峰的雪顶从灰褐后显出,白鸟向东去,北面,隐有海风海声。车内摇晃数十双皮鞋,声音如铃声作响。他张开唇,向后望去,忽意识,这对他来说似同永恒的岁月,不过是十一年……
“明尼斯。”哺育者呼唤:“你在看什么?”
他回过头;一片骨螺,前年从集市上买来,洁白如石,悬挂在那呼唤他的成人的耳畔。明尼斯,明明如石,如此他被命名,哺育者已为他准备了另一名,亟待他的成人。在集市中,他露骄傲而宠爱的微笑,时常道:“我带他来,是因为这孩子与众不同,”众人知道:“你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从不哭,从不愤怒。三四个月便会讲话,在窗户边同鸟玩。所有的路,但凡他去过一回,不曾忘记。没有任何村落可有这强壮的银马做坐骑,除了我们,因为他用草药驯服了它;他总是恰如其分地知道这些马何时有何需求,如他明白所有同伴。有他在,我的工作少上不止一半。他会为我挑选适合的材料,建议最妥善的方法……我有时认为他是白山之灵的化身。谁说不是呢?正是为此,我为他命名,米涅斯蒙。白山的玉石。”
公马在米涅斯蒙身下发出一声焦躁不安的呼唤;有何物如黑色的幻觉盘旋在这琥珀色瞳孔内。他沉默片刻,并不常见,因这沉默并带走笑容,而他惯常是笑容满面的,而如往常,当他再睁眼分唇,他复而微笑:“——我觉得是只熊——刚才,在松林深处,我见到一迅速移动的黑影。但我不能很确定。”
“熊?”哺育者嘟哝;他感情明快,往来如风。恐惧,忧虑和责难并时点燃。他有些责怪他为何将其提起:“你觉得它有可能来袭击我们吗?你有什么处理的办法吗,明尼斯?”如果他能给出满意的答复,他就会原谅他。他明亮充满感情的眼说着此事,波动似火的威胁使情形同样清晰。他回应了他:“我可以对上次的陷阱做些调整,”他轻声说:“妈妈。”哺育者心花怒放,若非二人都在马上,他兴许会拥抱他。 “我还可以加固外墙和门窗——我们这回带来了许多实木,而我的很多兄弟已近成年,可协助您工作。”他续说,哺育者面上的表情几融化,嘴唇分合,喃喃自语。他对他伸出手;成人男子粗糙的手将他那双柔嫩的小手握在手心:
“米涅斯蒙。我最好的孩子,”他声音颤抖:“哪个哺育者,不盼着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微笑;他那双琥珀色的眼深深望着他。但在回忆中,他时常觉得,他并非在看他的面容,而是随着那贝壳摇晃的轨迹,若坚硬石浪在空中飘荡,神秘和谐,而在尘埃落定的记忆里——他却有时发现,他没能忘记那张面孔的痕迹。每一条沟壑,每一丝皱纹和每一道纹路都被千万光束记忆;每一喜悦,愤懑,嫉妒,气恼的人之渺小和贪念都被封存在他眼中的琥珀里,不改丝毫。同这寰宇无限相比,十一年是多么短暂……而与他手中散落的白沙相较,他有何不同?从他降生的一刻;从他见到的第一束白光中,他已感到那宁谧微笑中蕴藏的无上伟力,事无巨细,皆有预兆,如此他不曾为天生的智慧封闭在无人的冰宫中,不曾沉溺书海而睥睨凡常。他可领会一切,因他会改变一切,落掌之沙诉说其擎控的温柔,如花笑容隐藏控制的强硬,在他冻结的蜜糖双眸中,无尽已展开门扉。
“……我在想……”他低声道,对哺育者低下头。 “那是什么?”那成人温柔回答。他们向上,马鬃飞扬似雪。
“——那传言。”米涅斯蒙道,转头看向哺育者:“您在集市上注意到了吗?有些商人说,白山的东部,有山中村落的居民神秘失踪,唯余血迹。”他笑了笑:“刚才那黑影让我想到这件事。防患于未然不可谓不必要,您觉得呢?”
“啊,到此为止,明尼斯,不要再同我说起这不详的话题了。很无趣。”他的哺育者拒绝了他的提议,撅起嘴唇,不快道:“——死亡?失踪?痛苦?别在它们来之前反复提起,否则你会倒霉的,尽管你很聪明,我的孩子,但年轻,就是有诸多稚嫩……”孩子闻言,垂下头,村庄已在眼前,那贝壳在他眼前跳跃。为着一不明的原因,他最后回头,向来路看了一眼。
“——您害怕死亡吗?”他问。 “不。”他迅速回答。米涅斯蒙微笑;哺育者卸下货物。他首先取出一串新制的贝壳项链,挂在颈上,直他觉得足够美,才去工作。
“为什么?”他问他……他的眼看着这座山,万事倒映在他眼中无不是金黄,璀璨的……他可将一切记下来……而即使是他,也不能猜出:这一切,终于只在他眼中,被永远铭记。
“死亡之后有什么,妈妈?”米涅斯蒙问。他牵着那匹马,春风凉爽;他跟随哺育者高大的身躯,见他不快而勤恳地搬运货物。他轻轻地,从那骨螺的后部回头,用金眼看着这孩子。他看见他早熟的面容,控制的微笑和幼小的身躯,微笑浮上他的唇边:他确实爱他!莫问前因后果。这孩子看着他……在他金色的眼中,他见到了自己的面容,已老了,疲倦了……微笑着。他记得他牵着这孩子的手,走在山下的河边……他很神秘,不是吗?他想了解他多一点,但这是不可能的……爱亦有其不能做成之事。
他分开唇。米涅斯蒙看着。
“——什么也没有。”他回答。什么也没有,远远地,似传来一回声,穿过他们身前,北海上,宛有层乳白色的云气,缓缓浮动着,温柔而残酷,撕裂着鸟群。
浮木漂在海上,在最后一次挣扎后仍被易燃物拖着爆发火光坠落——温度如此之高几有些许错觉与身后的海天融为一体。她若有所思,而倘不是她便那样,穿着外袍便坐在水中,显出生人勿近的愤怒,或许会有人将她唤回而不至额上爆开白皮,白盐聚集手指。当她的母亲跑至海滩劝她回屋时,她尚展开手,浑然不知自己的指尖已如白蹼般粘连,而皮肤刺痛。 “你这样会晒伤的,孩子!我支持你的——梦想——可绝不支持你伤害自己!”安提庚痛心道。而安多米扬,超乎她意识地面露冷笑,只在和母亲的对视中明了了,她这表情是多么伤人。 “冒犯了,”她愣住,低声道:“母亲。”然而一切不是这样好解释——只恰好被空中袭来的龙影所遮盖,密而不发。她询问母亲那是否是维斯塔利亚。
“不。”安提庚回答。
她回到屋中,发现来人已在内等待。“……墨伽沙。”安多米扬皱眉;两人在桌边坐下,墨伽沙颔首以示敬意。她是诗妲库娃直系属下之女,半作家臣之态。 “我知道你是向着'环月'选拔去的,不想你竟这样快,”她眯起眼:“拿了颗龙心回来。”她为她沏茶,伸直长袖:“'环月'赐心竟这样轻易?”
墨伽沙神色复杂;手上龙鳞映于安多米扬眼中。“不,”她闭眼,低声道:“恰好相反,并不容易。就我所知,不少已为此丧了命——人们千方百计地试图激发自己的潜能来唤醒龙血……一无所获。”“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擅长激发潜能的类型。”安多米扬说,低头饮下茶水。
“不。”她仍回答:“你心情低落,为什么,少主?”她不回答。她的眼始终望向房屋远处,手放于桌面。事情明了。 “我明白了……你的船不顺利。”她企图宽慰她:“安多米扬少主,有时事情并不会一帆风顺。”“——不像你获得龙心那样顺利?”她冷淡回头,那眼中却燃烧火星。墨伽沙静默不语;她叹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安多米扬起身;她在屋内踱步,蓝袍坠身显其英挺而困顿。“挫折……?”她低喃:“不止是挫折。我不怕挫折——比那更多,”她向墨伽沙伸手,嘴唇抿紧:“那更像绝望,无计可施,有何事在阻止我。”
“……安多米,”二人沉默片刻,桌边,墨伽沙低声道:“斗胆一提。你所有的家人……无不宠爱你。甚至,她们崇拜您。来自疼爱,以至于……”“你想说什么?”她抬眼瞪视她,向她走来。墨伽沙仍不住发颤,这是她曾和安多米扬共处的习惯。她不曾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奇怪的。她仍然颤抖,尽管获得这颗龙心后。
龙心……她想到,看手中的白鳞。这也许是她颤抖的理由。她获得这颗心的理由并不完全正当,为此原因,她不得不闭眼,听安多米扬说:“同样,来暗示我的梦想是不可能的?”她沉默,最后,她点了头。
一声闷响。她抬头,见她面前那女人坐下了。她坐在她对面,不曾看她,而握掌成拳,看向窗外,若有所思。寂静持续,最后,她方才道:“也许你是对的。”一阵冰冷海流似的寒意被注入她的声音中,她本人定然不知道,而旁人时常为此颤抖。她甚至显平和;墨伽沙握住掌中的龙鳞。 “也许你是对的。”她重复,手扣桌面:“——我已花费了去年的所有利润,甚至还透支了明年的成本——我夺取了船厂和技师。我有了图纸,我连月使她们改进方案……船本身毫无问题。我什至可以转头去市场上盈利。”她看墨伽沙,她的面容冰冷:“但它绝无可能驶过海渊。我深知如此,尽管不曾尝试——我能感到它。”寂静恍然若一种苦痛流淌二人之间,她张开的蓝眼中,她可见到她口中所述场景。她那稚嫩的龙鳞感到灼烧。墨伽沙不敢使她看出此事。她忍耐。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口吻更低沉——不为她所意识。隆隆低音回响在房间中,墨伽沙忍不住抬头看向屋角四处,无人可为她分担。那要近了吗?转变要发生了吗?没有回应。
安多米扬扣拳在桌上:“我已用光了——所有的龙骨。我可以再换更坚实的,但所有满足条件的人恐怕都活着。上一次,别耶茨的龙骨,原先能为我所用,但他死时不是龙身。这很难,但并非不能尝试……”“少主。”墨伽沙颤声道。 “——我需要尝试。”她喃喃道。 “安多米扬少主!”墨伽沙抬高声音。
二人对视;她几以为在那惯常澄澈冷静的蓝眼中看见了地狱。“——您很不冷静。”墨伽沙低声道:“也许您应平复心情,再考虑这件事。愤怒无异于思考。”
“——”坐在她对面的这女人发出一声长而低沉的叹息。缓慢地,她抬起头,扶住额头:“你是对的。我失态了。原谅我,”她转头道,面容上又浮现一个继承人文雅冷彻的气质,但显得虚幻,像火焰所作的面具:“——我只是太渴望它。”她郑重,以至几分可笑地道:“那是我的梦想。”
她又站起身,站在床边。墨伽沙跟随她的影子,走到斜阳后。“——几千年来,安多米扬少主,”她轻声,谨慎,而有决断性地说:“没人曾跨越过海渊。”暗示如此,再无更多。安多米扬手握帘布,久久站立。她如握着一柄剑。她看上去那么英武,墨伽沙对自己想:但她从来没有展现出对武力和权力的兴趣。这让她格外高傲和美丽,甚至,惹人怜爱。她闭上眼。她必须要这么做。
“您的家族,您的家臣,都理解,支持您高远的愿望。但现在也许不是时候。”她缓缓说:“孛林的境况混乱,派系割据,莫衷一是。国王举止诡异,令人难以琢磨……未来时局莫测。也许,这该是您真正为您的家族考虑的时候了。”安多米扬回头;墨伽沙道:
“您是'蓝眼王'的王脉,诗妲库娃大人唯一的继承人。或迟或早,您不得不选择一支阵营。我理解您对龙心的忌惮——现在,我为您带回了一颗。您可以支配我,如同我们有一身般。”她长久凝视她——这让墨伽沙明白那是真的,二十五年来,尽管她的勤恳,她从来不曾认真。她不在她的本心中,而现在她注视她的骨骼颤动,热量在皮肤下移动。
安多米扬走向她。她握住墨伽沙的手。“你怎么获得这颗龙心的?”她低声道。
墨伽沙沉默许久。她附在安多米扬的耳畔:“——由一个孩子。他说他是国王派的人。”墨伽沙道:“叙铂.阿奈尔雷什文。”
她感安多米扬的头颅悬在她耳畔;她感到她的呼吸。她感受过最炽热的呼吸。她不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
他们哭叫;在梦中或幻境中,记忆互相纷争,无可辩驳的是,这木屋中弥漫着动人而深刻血肉之味,这些在迷雾中醒来的男人俯在地上干呕,涎液落入木板缝隙。地面寒冷如冰,割伤他们的手臂。当胃部已空,他们看见地上聚集的淡蓝色酸液——这很可能是他们中毒所至的幻觉,因这荧光之蓝不应来自人之内部。内容物已彻底溃散,不可辨认。他们不能知道前夜的食物是什么,头脑太过昏沉。菌类,鱼类,蛋类,雉鸡?不可言明。他们抬头,只能见这乳白色视线中所站的一个身影。很难说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俯卧得太低了,几爬行地面,这样的情形使一个婴儿都是高大——一个男人带我来到了这——他们仅剩的意识诉说到——也可能是一个孩子。这矛盾和不具和使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溃了。冰丝从残存的虚空中滑落。
“——”他们挣扎——奋力,有效地,回忆起那名字,只是不幸扭曲,变形了:
“明尼斯。”他们道,口齿不清,十分可怜:“这——是——发——生——什——么——了?”
一个孩子站在他们身前,再往前,是张椅子。他背对他们,身穿小短褂,露出手臂,模糊间,上边似覆有冰霜。很可能只是幻觉,屋里没有冷到这个程度。那孩子向前一步,挥起一张白毯,覆在椅上;椅上坐着一个人,现下只从白布后透露轮廓。他们觉得那像是树枝组成的雕塑,许多不平整的未去除干净的树枝欲刺破那覆盖——如此材料所作的雕塑避免比它原本应然的要臃肿,尖锐,庞大,
他们哭泣——不知原因。 “明尼斯,发生什么了?”众人问。
他站在那;明尼斯,或者什么别的。这个孩子,平静,安静,肃穆地。只有他曾有机会看见了那雕塑的真容。他如魔术般掀起白袍将其掩盖。众皆等待。他沉默良久,最后开口:
“他死了。”他轻声说,声音清澈。 “死了!死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词语,死,一出现,便引起本能的哭泣。记忆试图拉扯理智,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惨败,因来路被遗忘了,头脑内所剩仅有刻骨铭心的哀悼和恐惧。 “让我们看看他!妈妈。”他们道:“明尼斯。”这孩子走在屋内。他拿来毛巾,热水,挨个扶起地上的人,擦拭他们的身体和沾染的血污,尽管这血污的来历是个谜。明尼斯的动作细致耐心,他以绝对的虔诚和静谧面对余人的哀哭。他冷静拒绝:
“不,你们不应该看。那画面十分可怕,我的心现在还在颤抖。”他始终平和完整地说,音调优美,只有一个词揭露可能的波动,但几不可察觉。 “啊——啊。”他们越发呻吟:“为什么?是——是——”他们猜测:“熊吗?”
“可能。”明尼斯道,抚过他们的伤口。 “啊,熊会活吃人。他的身子,是不是损坏了?他的脸还好吗?”口齿不清。 “他的脸——啊。脸。”对此,那孩子回以微笑:“很好。”他道:“他的头不见了。”
哭声四起。不一会,有人来敲门。他们害怕地蜷缩在一处。明尼斯去开门,不一会,他回来,解释:“有人来警告我们,近来有许多熊出没。我们最好不要出门,等待山下的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应该这么做。”他们一致同意。时间在僵硬中飞速过去,夜晚到来时,为不知名的原因,他们在屋内那具白色雕塑的注视下颤抖,乞求原谅。他始终注视他们;他的衣袍仿佛在哭泣,提醒。
他的头不知去了哪。明尼斯没有恐惧;这是个务实的孩子。当他们蜷缩在地面上发抖时,他工作不休,整理屋子,更换便盆。他为他们端来食物,像是魔术。这餐点非常香;散发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甜美和诱惑。那雕塑仍是如此嶙峋,上面的骨头更为显着。“那只熊肯定将他的骨头生生从身体里拉出来啦……!”他们道:“……就像明尼斯弹着他的风弦琴一样,熊把他的骨头在肉里穿行,嘎吱,嘎吱……”
明尼斯确实在拉琴。每一夜,在睡前的昏沉中,他都抬起他的马尾弦,靠在那鱼皮琴上,催出凄厉却至极平和的声音,有如他的心。某一天,在磨人,无止境的恐惧中,那坐在椅子上的雕塑轰然倒塌,白布从顶上滑落。他从椅上滑下来,磕在地上,散落的白骨干净似墙上的骨笛。他躺在那,像一个尖锐的谜题;一串项链,一只骨螺,散着最后的声音,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没人说话;他们看着。明尼斯跑过来,将这白骨捡起来,捧在怀里。他用白布将他包裹好,又转头同他们宣布:“不用担心。他的肉已溶解在风中,像石头被水磨损。”没人说话。他们的牙齿打颤,这一日中,没有任何其余的事是异样的。他们站起来,看窗外的阳光。他们已很久没出去,脸色发白,眼中有渴望。
那晚,他们喝的是骨头汤。雕塑不见了,有人哭起来。明尼斯不发一言。时间消失为墙上的笔画,敲门声不断响起,明尼斯不曾领会,有一天,看上去是一个月夜,他将他们从睡梦中唤醒,平静道:“时间到了。我要求你们兑现你们的承诺,这样,我就可以让你们存活。”他不曾苛责,明朗道:“我的要求是相信。”所有人都在他金色的目光下颤抖。他长久注视他们,而后开口:
“我的名字是什么?”
明……牙齿磕碰。他面露失望,众人不言,最后,有个细微,虚弱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从后响起。他们回身看她,幻象破碎,彼此无能,听她说:“米涅斯蒙……”她叫墨伽沙。她俯在木板上,挣扎道:“白龙心之主……”
“正确——现在,来吧。”他对此微笑,伸出手。他们的手因此变小,被他的手握在其中。他带他们走向门口,道:“不必犯下过去我的兄弟们犯的过错,只需要相信我。我会带给你们他们已失去的龙心。”他的声音很温柔,几使人落泪;恐惧的泪水。他们靠近门,听见风雪之声,其中,他道:“没有熊……只有我们……相信我。如此,你方有可能超越死亡,以及虚无……”
门被风雪吹开。他们听见声音,咆哮:“明尼斯!你在哪儿?”这震颤到骨髓深处的渴望。米涅斯蒙微笑站立,他们捂耳颤抖。
“我知道你在!交出来——你的肯定很大!”那声音道:“你的——龙心——”
“——该走了。”对此,他回答道。他牵着他们,走出一步,身体变小,风雪袭来。他们发现自己在朝白山上方行走,对着刺目的幻日:“去顶上……”
“……冷。”墨伽沙回来后是唯一能朦胧复述这件事的。她勉力走进大帐,身上龙鳞似冰晶凋落,乃至大帐主人虽有不满却无以提出,相反,带着种深深忌惮,她只能使她堂皇站在中间,似此处主人般茫然四望。她跪倒在地,蜷缩身子,直到有人为她拿来毛毯:南方人更怕冷些,这样的季节才有一张大氅供她庇护自身。 “冷。”她的牙齿打颤,同为她端来热水的恒颇塔说:“我在雪地里走……像是永远。我的脚几乎要碎裂了。我想一睡不醒。”“你是飞回来的。”恒颇塔蹙眉,揽着她,低头问:“你去哪儿了?”她的眼看向帐中的天顶的芒星,眩晕而后怕地说:“山顶……白山……”她握住来人的手似捉住岩石: “那孩子逼迫我们跳下去,从白山的顶,我能见到羊群望着我,像看着幽灵。我能见到石头滚落。”她们松开她的手,墨伽沙哭泣恳求:“求求你不要放开,米涅斯蒙。”没人听见这句话,她们激烈地讨论:
“那个男孩……那个叙铂,真的给了她一颗龙心……”
“好几颗。不止她一个人,只是手段有些不稳妥……从白山上跳下来!还能保证一定有翅膀……你可以去外边看。他仍在空中盘旋……连国王都对他没有办法……有一两个还在昏迷,被冻伤了……”恒颇塔咽下唾沫。她不忍见同伴独自在那忍受不可描述的折磨,尽管有人劝她:“她还要你担心啦!已有颗龙心哩……”
她仍跑过去。“墨伽沙!”她低声说,附在她耳边,声音便只有二人可听到了:“究竟发生什么了?”
“我见他带着……一群孩子……走了……我担心!”她于是便一五一十地,狂乱地说了,很不清晰。恒颇塔将其看成了倾诉。她无法完全把握其中的内容,所能做的不过是紧紧抱着她,给予她安慰。她说:“我跟上去,但回不来……他将那毒云吹进我们体内,我们对他言听计从,就像马戏团里的动物对于驯兽师一样。他时而温柔抚摸我们,时而将我们抛进火堆……他把我们望白山上赶!可怕的人。我们哭着,眼泪冻在脸上,吃着生肉,里头渗着毒……”“可怜的墨伽沙。”恒颇塔抚摸她的发,在帐外闹哄哄的混乱中成了唯一的静谧:“都过去了,以后就好了……你以后就有颗龙心了……”她闻言,大哭起来:“有熊——有熊追着我们!要吃我们。我们没命地跑,埋在深雪下,像死了般。我觉得我死了好多回,终于,我们到了山顶。他说:'从这最高处跳下去,像落到最深的海底。向着死亡,虚无,以及永恒。我就赐予你们一颗可被剥夺而不害性命的龙心。这是公平的。'”
“白山……那么高!比唐图斯山高上两倍——你看不见下面,只有云雾,只有痛苦,我拒绝,想逃走,但我迷了路。他找到我,我求他……”她捂住自己的脸:“我失掉了尊严,但毫无意义。'你一定要跳下去。'他对我说。他松开了我的手,然后,同我一起跳了下去……”
“那孩子和你一起跳下去的,墨伽沙?”恒颇塔说。没有回应。她睡着了,脸上结成一层乳液似的白鳞。她将她抱起来,安置在床榻上,之后安静地走出去。帐外,天已黑了,人群聚集在草地上,空中绽开明亮的红色烟花,有人释放,为在夜色中将那穿行云雾的形体照亮。她打了个寒战:果然,空中盘旋着一巨大的有形影;人群发出阵阵惊呼,与之相对,它是肃穆和惬意,享受天空的陪伴和前所未有的羽翼。它应当是洁白的,因红光在上边是完全的红色。它在空中盘旋有一刻钟,终于饱足了,向下俯冲,人群尖叫散开。那龙影掀起夜间的尘土,恒颇塔用手去阻挡,从指缝中见它格外庞大的影。她佝偻身体。
等烟尘散尽,她抬头,见面前只有一人影站立着,头戴王冠;那是国王。他站在草地上,同那白龙对视着。
“可以了。” 拉斯提库斯道,蹙眉看着那巨兽。对此,那白龙显示出服帖,极诡谲地,恒颇塔见到它的头和四肢都像是融化,蒸发为烟雾一样变形,匍匐。前一刻它是辉煌可怖的,后一刻则充满渺小臣服的奴性。那巨龙跪下来,不一会,烟雾中只剩下一个很小的影子,爬行在地上。他爬到国王的脚边,靠在那,像个顽童乞求父亲的原谅般。
“……龙!”
他从微睡中惊醒,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床边。她躺在那儿,完好无缺,睡颜美丽而安静,只是兴许有些疲倦。她面颊的红润是这座潮湿冰冷堡垒的许多居民都缺少的。在初醒的懵懂和'回忆宫'的倾轧中,克伦索恩颤颤巍巍,含着敬重的恐惧,抚摸厄文放在枕边的手臂。 “龙!”声音尚且不停,狂风吹开窗棱,他外出去看,北来的云气中,龙影划破天空。一黑一白。
“成功了罢?”不久,拉斯提库斯便降到这敞开阳台的卧室中。他面带微笑,看向儿子,继而张开双臂。克伦索恩不再反抗。他先前的恐惧彻底倾泻而出,由此遵从了内心最本能的渴望,投入父亲怀中。 “……非常成功。她显得劳累,使人印象深刻——不久泽莲和泽年双双从水中站起,亲吻她的手,群众先前无言,后有人欢呼,继而赞美和掌声不断,先前的忌惮和嘲讽似梦一般……除却她因疲劳和消耗昏倒,一切可称完美。最后一刻,她仍面带微笑——作为表演和生命,不能要求更好。”克伦索恩低声说。他从拉斯提库斯的怀中离开,不敢看他。
他走向厄文的床榻:“……哪怕是那两个女性龙子,也颇受动摇。”他面露微笑:“还有塔提亚。”
拉斯提库斯久久看着;他没有等到回答,故回头,所能见的不够是他那父亲含笑将他凝望。皱纹浮现在他眼周,他眼中又浮现那令人恐惧的魔光——而对他来说,是种令心地颤动的痛苦。他别开眼。 “我也有好消息。”拉斯提库斯道:“——我们有了十几只新巨龙,体型不小,且先前不属于任何派系,大多是平民。”他抬手向克伦索恩:“并且,属于你的血系。”“——这是什么意思?”儿子很吃惊。 “白鳞龙。”拉斯提库斯语气平淡。
“怎会……”他说。他举手示意他放松:“不用担心。和你无关——那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带来的。你不必深究,但他们既然从属白龙心之血脉,我会将他们归在你的治下——尽管未来你不会再是王储。”
当这句话被说完,两人之间长久沉默。他看着他的黑头发,那绿色的眼和英挺的身姿轮廓;他和他不相像的一切。这是那吹弹可破,不堪一击谎言的有力保证:他是他的兄弟。没有任何特别的私心存在于他们之间,尤其是考虑他对诸多孩子的残忍——如果拉斯提库斯对他母亲的敬爱是私心。但一切都太脆弱——显而易见,他知道,从他那深沉的,无言的凝望中。他是那么爱他。
金发落在他肩上,他不能去想他感到痛心,难以呼吸的原因,而闭上了眼。“是的。这是最好的时机。”克伦索恩低声说:“一个奇迹。”他听见拉斯提库斯轻笑;他走近他,影子洒在他身上。他感到他那双带着黑鳞的手柔和地抚上他的肩,当他抬头,他见到他眼中的闪烁。
“——最重要的是,你应该休息了。”拉斯提库斯柔声说。 “不要把我当成孩子。”他闻言,颤声道:“我不需要休息。很抱歉当时我做了个冲动的选择,但那原本是对的。奇迹的出现令我们无法判断,您同意我?”“我很多时候都同意你。”他轻声回答:“你和你的母亲都比我智慧。”他感到它抚摸他的头发,这让他的眼角酸涩。他抿住唇,闭上眼。
“……请您告诉我,叙铂,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他颤抖道:“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知道我的意思,”由着一股冲动,他抬手,握住了他的手:“——真正的曾经?”
他望着他。晨风吹拂,黑袍在霓光中泛着深沉波纹。天快亮了。他沉默一会,闭上眼,收回了手。他说:
“曾经——现在。未来。诚恳同你说,我的孩子,”他平静道:“我希望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我只希望看见你像个孩子一样,对我露出天真的笑容,我能将你拥在怀中,听你的笑声。”他的睫毛微微颤抖:“……这一切,我都从来没有给过你。”
“您要剥夺我知道的权力。”克伦索恩说。他不敢眨眼,眼泪已悬在线上。他勉力忍耐,避开眼光。拉斯提库斯睁开眼。他对他微笑,含着歉疚,和一丝亲爱的戏弄:
“我不想你知道。”他的声音轻柔,饱含可怖的,亘古如今的魔力:“已经可以了。如果这个奇迹足够——我想要它足够。我希望这是你最后的孤独和伤痛。因为你做了什么呢?”他伸出手来。克伦索恩再无法忍耐,比第一次更猛烈,更不顾仪态,他将自己埋进他的胸膛,无声地痛哭。泪水沾湿了那沾染龙血的黑袍,他的肩膀颤抖。
“——爸爸。”克伦索恩哽咽道。他感到他紧紧搂着他,像要将他镶进自己的身体里般,又似乎要使他永远远离他。
“——你是真正无辜的,我的宝贝。我的孩子,你母亲的孩子。我洁白的小克伦索恩。”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不在这黑暗的穹窿下。永远在那光明里……”
在他短暂回到堡垒的那天清晨,他对着初生的朝阳沉思许久。这柔美而炽热的光洒在他面上,给他披上一层别处不见的柔和同疲倦。一天的这一领域和这一时刻似是不属于他的,沉浸其中,恍然若梦,他感到灵魂游离体外。他放松身体,直感头脑彻底昏沉,几陷入沉睡,才依稀回头,见她睡在那处,面若李花。拉斯提库斯凝望她,继而起身相向——每一步都艰难。这温柔,希望初现的秋日朝阳照映不止他的挣扎。北面,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发现他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无论他去那儿,人们都追着他赐予一颗龙心。他很快地丧失了智慧,变为池塘中的木鱼,在那里躲藏终日;而,更南边,安多米扬.美斯明站在海边,注视天际的海线,目光灼灼。梦遥远不可及,她过人的直觉诉说着不安的风云。拉斯提库斯,在梦想一维度上最为幸运,因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就在眼前,却也从未如此遥远而痛苦。他感到了命运的决定和惩罚——因为,虽然我们应仇恨罪恶,而非罪人,罪人却难脱其罪孽的华袍。他欲咳嗽一声,将胸中淤积的血清出,却看见床上那年轻女人眼帘扇动。
她醒时,见他就在身旁;这让她欣喜。但她难以忽视,也不愿见他露出如此隐秘的痛苦。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道,抚摸他的手指。他微微一笑,尽管胸中传来不可置信的疼痛,宛如某种蔑视和挑战。 “我有点累了。”他承认道。
“啊,那么正好,还不算太晚。”她闻言道,对他展开手臂:“到这儿来,我们一起睡会……”
“不应该这样。”他低声说;轻若不闻。他终于还是倒下来,进入她柔软的怀抱中。 “你的心跳得好快,”她担忧道:“请你照顾好自己,可以吗?请一定要这样做。”他瞧着她的面容,勉力抑制那亲吻她的嘴唇的欲望,承诺道:“好。”
“兰……”她呢喃道,揽住他的肩:“为什么你总是让我这么忧心?”
他的口中充斥着那罪孽的苦涩,但一个名字却有难明的芳香。他抵抗了很多诱惑,这一样却不可为之。他叹息,抱着她柔软的身躯,低声道:“抱歉。”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耳边,仿不愿让其余任何人听见一样,道:“……迦林。”
这名字没有被公开提及,也不允许被公开比较。这年末尾,当'环月'和'鲸院'的大选都已结束,废储的诏书正式下达。象征储君的白袍被交于此任手中。小'厄文'王女,从这一日起,她的名彻底响彻全境,束发进入国会厅。她的父亲,拉斯提库斯亲授徽记,为她披上白袍,又将她揽起。他使她坐在那张次级的王座上,惯常属于女王的配偶。她已落座,众人向她行礼,在余下的四年中,她坐在这张原为王后而设的王座上,同国王共同出席——而,自从这一日起,那关于她和'迦林'女王神似的呢喃,再不停息。 “愿女神保佑善心的厄文公主罢。”人们礼貌道:“使她不分享那可怜女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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