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tdem fressen Schafe Fleisch und Blut
(自此羊食血肉)
1
当她——瞒宁文雅同大多数黄昏般蜷缩在丰能昂莎怀中,赏玩唯她二人知道含义却也终究在此世中显轻浮而无关紧要游戏时,她们听见重物从天而降的轰鸣声。此宅邸位于特里图恩大街最繁华而神圣处,面对'圣王'教堂,可见其下民众四散狂奔,暗影愈低,若积雨云奇异地面诸事靠近。这瘦削而心思游离的龙子缓缓起身,尚未来得及开口。房门猛然敞开,若被狂风所推,露出门口一以手靠腰的矫健身影,面上讽刺游玩的笑容几为阴影之黑色。
“——狄泊兰!”瞒宁文雅呵斥道:“你以为你是谁,敢在丰能昂莎面前如此无礼——”
来客面带轻蔑微笑,抬手将她制止。隐身言谈中的宅邸主人,孛林龙子丰能昂莎亦抚摸她肩膀,微笑示意她噤声。狄泊兰,流露出那只愿与话事人交谈的怠惰和火性,大步流星到丰能昂莎跟前,得她赞赏一笑。
“发生什么了?”丰能昂莎道。狄泊兰咂嘴,指向天上,道:“有人发了狂。”丰能昂莎笑笑,显平静,道:“谁?”
狄泊兰微笑,残酷却格外愉快:“——苔德蒙灵。”
“苔德蒙灵?”瞒宁文雅皱眉:“那天真的愚人……”她飞速默念,计算其中影像,丰能昂莎同狄泊兰只对视,互相在浩渺无定型的思绪中遨游,以示,有时精确确无必要。 “啊,我明白了!”适时,瞒宁文雅已将残存景象连接成线,扶住丰能昂莎之肩,快速道:“昨日蛮人们在劳兹玟有秘密集会——苔德蒙斯的龙身却是今晨才离开的,匆忙不加掩饰——去的人是苔德蒙灵!璐德温——”
门又开了。影子之后才到,跪在地上,不住颤抖。
“哈,搞这么狼狈。”狄泊兰回身笑道:“怎么,我还以为你们劳兹玟人以严谨高效着称,不过尔尔。”她回步,伸手相扶。
来人随言而至,正是劳兹玟的龙子璐德温。狄泊兰的手指悬在她上方,她却未接,勉力起身,右腿渗血,面容痛苦,向屋内走,窗外景象混乱,她挣扎道:“她发狂了——苔德蒙灵。第一次杀人。我们得去帮她,否则她要死在当场——”她吞咽唾沫:“不能让拉斯提库斯察觉。”
宅邸主人微笑看她。她身穿睡衣,头发光滑;璐德温满面脏污,面部因痛苦抽搐。
丰能昂莎偏过头;瞒宁文雅摇头。“——为什么?”璐德温失声叫道:“苔德蒙灵是我们中龙身最大最强力者,怎可放弃?这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已迟了。”她抬头,见明窗边狄泊兰倚墙而站,语气冷淡随意。然这话语似格外沉重,盖那黑影从天而降,已覆盖'圣王'教堂的雕塑,大约离地面不足百米,将说话人全然覆盖。狄泊兰闭眼,面目遥远疏离。璐德温听窗外传来尖叫,她捂住口,无声呼喊。
“——军大臣!”
声音正在此时响起。屋内众人抬头,但见一黑衣人影跃地起跳,身影掠过窗外,可见其双眼无垢专注,但无恐惧。龙吼被压在屋宇上方,暗色云气下袭地面,然夕阳之光迅速溢进内,再临街区,因那发狂巨龙被顶撞上空,若海中巨鲸撑起伤重同伴。璐德温凝视那处许久,直到尖叫遥远,阳光温和洒落,她才双腿发软,颓唐坐下,血浸没木板,蔓成细小血河。
苔德蒙灵的母亲老来得子——一对龙子。她曾发誓与其怀孕生子,宁可赴死。印象中,她曾见过她,纳希塔尼舍远离西部的大公,只是二十七年前,若昆莉亚遇她,应对她俯身行礼,因她是纳希塔尼舍的臣民,然而二十四年前她随国王巡游水原时,大公已对她欠身吻手,只为她胸中那颗龙心。昆莉亚怎能不唏嘘呢?只是对她来说,痛苦从不停留太久。母亲死时如此,她的心被捅穿时亦不复改。
尽管它留得很深。“你很强大,昆莉亚。”国王提及她总显骄傲:“你是我最好的将军。”他偶发一时便会同'环月'谈起何为真正的坚强,近年已兴趣缺缺。他早已放弃,转为些许寒冷的讽刺:“你们觉得自己很强大了,是吗?所有人都一样。我的这些士兵,我的这些儿子,生着软弱的心。”他不直接提起昆莉亚,但总在会议结束时对她微笑,声音意味深长:“我知道你们不会改变,但也许此生内记住何为耐受和坚持。”一些年前,当盖特伊雷什文的攻城战结束,她们降落在'海境墙'崩落若天崖的石壁面前,海风西来,龙尸横陈在野,龙血人血沸腾,昆莉亚闭上眼,感国王轻拍她的肩膀,大约唯此一次,对她低声说:“勇敢。要勇敢,昆莉亚。——痛苦终将结束……你必须向前,像你已来了这般。”
当她睁眼,身旁已空无一人。眨眼对白日沉海,风吹战袍,她能感受这话语中的敦促,万军之首对其将唯一的传言。其中有何智慧或精妙?但无此物。
她感身体移动,尽管巍然站立。那是她周遭的草叶同风在如水流动,磨损她成石的身躯,万物流转,不生不腐而悄然前进,对短暂生物来说,痛苦蕴含其中。那是个几力所不能及的重任,她的心却必然如此行。
尽管如此——她却向来不觉得自己乃是勇敢刚强之人,一如她不觉得己身有何需生发的痛苦般。适逢苔德蒙灵进入孛林空领时,昆莉亚正在堡垒内安排一月后的征兵事宜,为来年春的选拔做作预。三十年来无一日她曾忘记纳希塔尼舍丛林中殒命她手的第一条性命,而暌违多年,那以血作饵的军队业已无存,谋划统领的军长也埋骨地下,站在孛林这张统军圆桌前发号施令,赫然已是她自己。 '环月'的代团长伊卑同安伊南或忧心为私利,或暗藏狂热兴奋的眼神令她无声叹息,堡垒于时龙鸣。那号角引她回头,风开她的发帘,血雨从天际披散而来,如道湿润霞光,忽然,她又想起选拔那日的黄昏,她放下手中的农活,踏着如火夕阳,一路向无人之地,去找她至亲的友人。
昆莉亚矗立不动。“军大臣?”伊卑仍坐原位,抱臂淡然道:“看着这龙是发狂了。陛下不在堡垒,您请指示——是否抹杀?”
“好像是个龙子。”安伊南声音古怪,若有隐情,她可听出来:“昆莉亚?”
她看着……龙身带着夕阳迫近。正是在那座山上,她们遇见了卡涅琳恩。为何有些事,注定要发生?
“——请诸君随我出动。”她凝视窗外,不回头道:“立刻上空拦截,不伤来人性命。”
昆莉亚认出了那是苔德蒙灵,因她的脊背上有道独特的刺环。目光透云,她可见那龙瞳狂烈而下的血泪,所化龙身嘶吼高鸣,在垂直高空中穿行,若被毒藤所伤之马,痛苦难当。她心中一动,还要再嘱咐,伊卑和安伊南却已当先而出,跃窗化龙,直上高天,一时从城东堡垒中也可见城内轰然骚动,居民自月余前的龙战惊恐中未消,争先踏过街道,欲藏躲繁华大街中最坚固的掩体里,尖叫遥遥传来。昆莉亚心念不好,思及苔德蒙灵已有伊卑和安伊南拦住,便也上云滑行,不愿踩踏至死。
我得尽快安抚民众,她心中想,颇苦涩纠葛,因她不能全然相信伊卑和安伊南。若战况不佳,他二人很可能会伤苔德蒙灵性命,理由堂皇,盖国王不容忍无心之狂龙。然而昆莉亚知道这孩子,心地纯良,几乎过分天真,龙心强大澄澈,怎会忽然发狂?国王既向她推荐了苔德蒙灵,此番又藏身城中,尚未动手,就是默认了扣押询问,而她能否在二团长之前截下苔德蒙灵,暂息事端,完成这一特权宽恕,就在这转瞬间。
“市民们!”她轰然解除龙身,若膨散暗云降落在'圣王'教堂前的露天大祭坛上,虽心中尴尬无措,情况紧急,也别无他法,只抬手呼喊道:“请诸位不要慌张!此番并非龙战,而是小范围事故,'环月'已经出发处理,无需担心!”她声音低沉洪亮,抬手向前,人群竟真退后,听她说:“请诸位暂且不动,有序返回——”
尖叫和暗影将她回应。“上面——”人群中传来哭喊。
昆莉亚回头——显然,她忘记考虑苔德蒙灵反伤伊卑和安伊南的情况。拉斯提库斯格外对她提及苔德蒙灵,虽为她心灵淳朴,却也出于她卓绝的天赋。 '环月'皆是经验丰富的老龙,然而,甫一回头,她便从苔德蒙灵俯冲的速度和仰角中看出,她的爆发力同直觉非同小可,言说龙子和'环月'之间那承自神秘血脉的差距。然而真是如此么?血统,当龙子和龙子之间的差别这样大的时候?
她不及思考,眼望那流血的龙瞳,踏地上行。
“你不想当军官?”
她忆起同苔德蒙灵在湖岸边散步闲聊时的谈话。明面上是闲聊,实则也是对她的邀约和测验了,她只见她憨厚一笑,又显轻盈辽阔,道:“不想。母亲老催我出仕,但我觉得没必要。我特别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打打杀杀,更不会。”她转头看昆莉亚,正对着她官服上复杂的神色:“反正天下,还是会很太平的,对吧,军大臣?”
她无法回答。昆莉亚再化黑云,抬升速度极快,掠过苔德蒙灵头部直撞击其下龙腹。'鲸院'解剖已表明,龙身看似如生物之肉体,内里却实无脏器,唯有血肉,若无规律的混沌,因此那腹部也不见有内脏的钝痛,然这冲击仍使苔德蒙灵呻吟嘶吼,上冲高天,须臾间二已攀升几百米,黄昏云雾后,龙群远观,似座座空岛。昆莉亚见苔德蒙灵的神色被周遭威胁所分,要背她而逃,心中无奈,只能探身追捕,大张那深邃黑口,咬在苔德蒙灵颈部。龙牙锋利而多锯,伤口痛苦出奇,巨龙登时尖啸,昆莉亚退身而去,上飞高空。这失心的年轻龙子反目怒视,为愤恨紧追其上。
昆莉亚向上攀升,不曾回头,只要那呼啸声伴随身后。她率先破云而出,进入一片无云无风的静天里,巨翅扇动,举重若轻,一时若龙翱于海,不知是在黄昏天中,还是在夕阳海里,有数秒,她忘却了身置龙战中的事实而四望那柔软的云地,似从龙身中脱出,躺在和美的草地中。她从未贪恋此身所予的高空风景,却也不禁眷恋这般转瞬即逝的宁谧。
“——蒙斯!”
宁谧如言消逝,昆莉亚见苔德蒙灵击碎云层,那深黑双翼狂舞若杯中风暴。她迎击而上,与她缠斗一处。苔德蒙灵力道强劲而凶猛,然昆莉亚毕竟老道,身型敏捷,音爆声若风降落,云海上二人战若雷霆,远望翻滚无声,直到昆莉亚骤然上行,龙尾横扫,将苔德蒙灵的龙翼獠出大洞。她尖叫嘶吼,昆莉亚俯冲而下,若两颗黄昏中的黑暗星辰,二人坠落空中,动作轻柔。
“——咳。咳——璐德温——”当龙身已散,她从血泊中爬出时,左手已血肉模糊,难支撑起身体,挣扎向前,口中不住呕血,红黑相间,昆莉亚背手遥望,眼中怜惜。 “璐德温?”苔德蒙灵喃喃,神智不明,眼中仍滴落血泪,她若用右手去擦拭,整具身体更跌落于地,摔在城东森林的草地上,身上血流浸没草地:黑血所过之处草叶枯萎,红血所至,那植物却闪亮。这红,非是彼之红,而是其人心的象征。草木有灵,亦不能近龙血……
“苔德蒙灵。”昆莉亚走近,俯身将她扶起,柔声说:“别害怕,是我,昆莉亚。”
“昆莉亚?”她呢喃,起先不明,后瞬间嘴唇颤抖,目光松动,骤然大哭道:“军大臣——”她抱住昆莉亚的腰。她一时无措,只能也撑住苔德蒙灵的身体,宛在扶持她,接受她的祈祷一般,令她惶恐,不由默念了一句:“神授慈威!”
苔德蒙灵抬头瞧她,漆黑目光中透出孩童般的泪光:一个天真的孩子啊!昆莉亚俯身拥抱她:要接受一切都会变,不是容易的事……
“神授慈威。神授慈威!”她喃喃道:“女神,女神会原谅我吗?我杀人了,军大臣!好多个,可能有几十个罢……您说呢,可不可能还多?之后我就不记得了!我……”那条溃烂松弛的手臂垂在她手臂边,她惊恐相视,颤声道:“我还干了什么别的吗?是有人来阻止我了罢!我——我该死——”
她浑身颤抖,一为心焦,二为疼痛。'燃湖'之战后,昆莉亚也深深记得那从龙身回复后钻心剜骨,言语无可描述的痛苦。龙身远大于人身,那痛苦缩回凡躯,也是凌驾凡常损伤。龙心所及,无不广大深沉而痛苦,苔德蒙灵是初次化龙受伤,定深尝其滋味,然而不顾己伤,只问她人,昆莉亚为其感怀,不由俯身拥抱,沉痛道:“你没伤人。这伤口是我留下的,还请你忍耐了,蒙灵。”
闻言,她怀中的躯体,瞬间放松了。“是么?”她听她呢喃,而泪如雨下,浑身终于为疼痛抖若筛糠,声音不稳,咬牙道:“那——那就好——杀了那些士兵,还有理由,要是——要是——但——”
她垂下头,泪水浸在昆莉亚肩上,悔恨万分:“我不想杀人呀!”
苔德蒙灵说罢嚎啕大哭,右手紧握昆莉亚衣袖。她无言垂头,轻抚苔德蒙灵的头颅,柔声道:“我理解。”她闭眼,回忆纷纷涌起,问道:“请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她既问了,她再也抵不住内心的纠葛,前夜遥远几虚幻的记忆浮上;她回望人言不见的孛林城,模糊,快速却事无巨细地说了她如何离开孛林,前往劳兹玟的始末。“男人的雕塑——到处都是男人的雕塑。男人也很多,军大臣!我看了很不舒服。他们给我的感觉,那些雕塑的神色,都让我不舒服。我发誓我从没对哪一个女神所生的姊妹兄弟感到不快,或傲慢地觉得其愚不可及,犯有大错的,但瞧着那些雕塑,听着他们的声音——我,”她哆嗦一下,痛苦似蛇爬行,但她勉力前进:“我就感觉到了。我觉得他们错了!他们在胡说八道!荒唐,说,什么——玩弄,征服——璐德温还告诉我——”
她猛然一颤。一阵晚风吹来,天已暗了,黑湖隐没夜中,那一轮光环明亮的月色浮现,寒冷逼人。
“——他们想推翻女神。”她呢喃道,忽而声音冰冷,不见先前激动。昆莉亚见她仰头看她,血从额上流下,目光遥远,问:“这是真的么,军大臣——他们?我的兄弟们?还是……”
她说不出口。昆莉亚闭上眼,心中纠结,只能搂住她,按在她自己给予的伤口上,痛上更痛。
“我不能告诉你,对不起,蒙灵。”昆莉亚说:“我是个军人。说出真相,似乎终究不是我的能力。”
苔德蒙灵眼神一动。“军人?”她又提到这词语,那同那天二人在湖边漫步时,业已不同。这遥远而随处可离的词汇已被那纠缠之火点燃,像被重力吸引的星辰心和其命运靠近,尽管她还尚且未认识到它的光辉。那光辉能点亮——点燃一双盲目。
“那么,军人要做什么,昆莉亚?”她问。
“军人……”她思考片刻,如此回答:“我们并非先知或信使,蒙灵。文字不可及之处,心会召唤我们前往我们的宿命之地。”她微笑,但暗藏伤痛:“战场。在那里,我们发现真相……”
我们的命运,她因此解释,无法被文字传达;我们的真相亦然。她见这年轻女人听着,跪坐在地,月亮爬升,血仍在流下,她却看见,那草地枯萎,蔓延她鞋尖之前。昆莉亚抬头,月光洒下,可见苔德蒙灵手臂膝上坠落鲜血,已漆黑如夜。
她微张嘴唇。莲锲什。她默念道,您看见了么?我似乎同你一样,将一个孩子引上了这漆黑,深邃的道路。她的血,能否流到你鲜血已尽的心中?
她久久站立,直到苔德蒙灵起身,拖着那断臂,向她行礼。“我愿意当您的副官,昆莉亚女士。”她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心上,鳞片从手腕中长出,痛楚同痛楚搏斗;自身的痛苦和外加之伤痕,在月光下,她看见,她的瞳孔是漆黑的。苔德蒙灵看向她,只一夜间,她的神色便同从前不能一样,这转变许是恒久的,又或许早有预见。她的心是那样庞大。她背对孛林城,环月照身,对她道:“——我会弄清这些原因——”她攥紧了那处布料,龙心隆隆作响,昆莉亚感到一阵彻骨,深邃的寒意:“或直到我心中这感觉,消失无踪……”
2
她们在掩体中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因为顶上始终传来那含义不明的云流嘶鸣,仿佛这化身为龙的人掌握另一种神秘恐怖的语言。她盘腿坐着,闭目养神,不管周遭青少年低语恐惧;她不再恐吓她们,但也绝不帮助她们。塔提亚可感受到黑暗中传来人呼吸的热气形成了几个岛礁,因不同出身,背景的学生自动围坐一处,使她如海上孤舟,而那倒吊在三角顶上的白痴则是只洁白的海鸥。何人能记起他有一头红发?一回,她从自己窗内见过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花园内冲洗他那散开的红发,情形与他淋肥浇水别无二致。外貌有时和内在毫无关系,但她恐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像他那样不适合顶个鲜红灿烂的脑袋了。他的面孔像是团烈火难动的坚冰,无法不让她想到什么,但时间过了,线索但无更新,而那白痴,拾起串串布料,为自己的红发绑上白纱,谁见了那场景都会说这是个细致而稳重的聪慧之人。然后他再背起那水壶,令这场景破碎,同猴子似地跑走。
咆哮降落,掩体之顶晃动,灰尘纷纷抖落,几个学生尖叫,声音刺耳。塔提亚皱眉:合理的推测说明,往后这事儿只会更多,人时不时就要跳进掩体里如若迫不及待奔到南部海中度假一般。怎能不拨公款,搬几张柔软的坐垫,搬几张桌子,给这些喋喋不休的学生准备些娱乐工具,配上常年供应的食物饮品……对,还招几个厨师,专门管这件事……
她对自己的想象微笑;或者,她努力使自己沉浸入这种关于基本欲望的想象中。此时此刻,便连被那些学生泪水涟涟的抱怨和声声说着某某也心愿化龙的怯弱心态吸引了也比她的真实状况好。她的唇带微笑,眉头却紧紧皱着。
她们掉下去了——东边。昆莉亚带着那个龙子掉下去了。
认出来了是谁?
苔德蒙灵。今早一个队被她杀得干净。
你觉得拉斯提库斯会不会惩罚她?
不会。团长不会上报——上报等于自杀。
这忒不公平。臭老头偏爱娘们,哥几个的命就不是命了?
龙的笑声不似常人;对那些听不见,无法懂得的人来说这是种永远无法传达的感觉,一半它像是笑,另一半它像是哭,最终它如含有无数声音,它埋怨,嘲讽,坦然,仇恨。或许它终究放出了龙心的真实,杂糅的万物。它最后沉默,听者的心中必然留下一阵铁石崩裂后的空洞。这笑声令她想捶墙。
暂时而已。好消息是,拉斯提库斯也不会帮她们。
何以见得?
那更强烈——显而易见指明一颗更强大之心的主人回答,塔提亚猛然睁眼:
——因为他们都想要他的心。我们走。
她站起身,几个坐近处的青年学生忽然噤声。夕阳的血光从裂痕中透过,照在她面上,长时间的蹙眉令她脸上沟壑纵横,她像头怒发冲冠的老犀牛。
她们原先在讨论参加九月末,十月初的两场大型选拔。参加'环月',或者'鲸院'。米涅斯蒙之血忽然也加入了拉斯提库斯'慷慨'的馈赠倒是反直觉的,但学生似乎买账。为何成为军官而不是学者?这些词说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没有任何好理由不谋长久。
但始终有一颗心不参与这一切。她咬紧牙关,龙鳞滚烫。她总是难以解释为何她能听懂这些龙在说什么,如同她明白风暴的频率。
“……那是苔德蒙灵,发生什么事了?”有一队人倒仍在说话;尊贵的龙子团,不受这些小打小闹的恐吓和影像。简鸣.劳兹玟已恢复冷静,能陈述目中所示。 “原来你认出来了。”裴佩雷蒂回答。她坐在中间,显然是团队核心,平静道:“不过我也猜是她……我们之中,只有她体型如此大,而父王并未现身,想必是个女子。”“但能发生什么呢?”兰嘉斯提怯道:“她那样温和,友善……”
“温和友善不是我们获得心的理由。”她的表姐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空中的震动和嘶鸣停息许久,另有团体仍蜷缩远处,但不是龙子所为。兰嘉斯提豁然起身,迈上台阶,以那看似柔软的手臂轻松打开石门,空中湿气内涌。天黑得很早,每至龙战便是如此。
“——可以出去了。”她说,声音愉快。她带领其余二人率先离开。塔提亚深呼吸,回身望其余学生,也招手,道:“出去罢。”众目瑟缩,她保证:“没事了。”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第四个跳出去。 “我跟不跟你一起回去,塔提亚?”他问。她犹豫片刻,最终摇头。 “我有点事。”她说谎,但没完全说谎。对叙铂,她没说谎,但对自己的心——谎言在此。叙铂点头离去,身影消失门外。
她将其余学生推了出去;天彻底黑了,月环上升天空,她面对东面站立,见到湖岸边的高塔,更远,丛林中风声如泣。昆莉亚带着那龙子落到了东面,她记起这句话,不禁皱眉。又是昆莉亚?若她坦诚,她愿说方才她听到的那些话嘈杂若狗屎,炽热,粘稠,难以甩脱。她最后看了一眼堡垒的中端,见那间屋子中明灯已熄。塔提亚自嘲而笑:克伦索恩这小子,过得倒滋润,这早就躺下了。她转念又不是滋味。干何想他呢?
当她有这多事与他无关而纠缠不朽的事?她已说了,若这些事不缠着她,她会就此放手。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解释为何她胸口的龙鳞烧得如此旺盛,自那龙来就不息。
她赌了今晚昆莉亚定忙,而维格斯坦第向来忙,其余风险都愿自担,但不曾想到她近晚八点时到了'恺恒桥'东,岐明街末,那公馆四周竟如此热闹。岐明街是东西主道,商铺繁荣,和一墙之隔的教会公区对比强烈,其中人群过灰白朴素生活,街外三教九流,贫富自偿,凄怆绚烂得五光十色。她在正对十九公馆的酒水店里见到奇瑞亚带三五同伴,面容悠闲,端一杯纯白佳肴于那尽享生活,实在也忍不住翻白眼。
“——你是真不要命了。”她大步走过去,不动声色在她身边坐下,神态自然,手中拿起酒壶,面带微笑,眼中却有寒意。她身旁,一只手伸来,握住拿酒的手腕,其上声音笑道:“噢,你想白喝酒,那可不行。”塔提亚面已无语,转头见佩提娅对她微笑:“先交钱,八十就给你加位置。”“你土匪啊?”她怒道。
面前又有笑声,年轻柔和,在这群中年女狂中格格不入。
“几位莫要动气,这桌酒钱我来付。”她抬头,见那秀美的北方人面孔从斗篷下浮现。此人微笑:“塔提亚老师,您想喝什么,尽管吩咐。”
“裴佩雷蒂?”塔提亚喃喃,转头横奇瑞亚一眼:“你干什么?”
“别对我吼。”她仍在品酒,语气随和。酒水内里有椰奶味;海岛生活已渗入血脉:“殿下才是东家,我们不过是随行的护卫,没有发言权。”“那你不会劝劝她?”塔提亚不理她的传球。她双目一闭,放手于桌,颓唐道:“算了,但干嘛这么大张旗鼓地,来这……”
她背后一凉;预感奇差。“要不是你太废物,几天没弄回情报,何必要我们来?”佩提娅努嘴:“殿下不如我们那般耐心和气。她已想见见那——”她一顿:“和迦林女王模样相似的女孩。”
情况至此,若可以,她诚愿意掀桌离去。塔提亚强忍怒意,拳头紧攥,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怎么什么都和这女孩说?”裴佩雷蒂似笑非笑。奇瑞亚仍同原先般悠然抿酒,幽幽道:“我再提醒一次,塔提亚,殿下才是这里的话事人。”她抬眼以暗示:“我们知道任何事,同她分享,都是恰如其分的。”顶着裴佩雷蒂诡异的笑容,塔提亚敢怒不敢言,只听佩提娅补充一句:“不然,你以为我们那一千万,从哪儿来的?”她嘴张大,终不说话。 “服务生。”裴佩雷蒂柔声说,抬手唤来侍从,加了张椅子;金黄酒水,色泽醇美,价值不菲,落到塔提亚面前一瞬,她便知道自己已加入这等级分明的酒桌中,成了裴佩雷蒂的靴下走狗了。
“我劝你们别坐在这。”她头脑麻木,神情恹恹地瞧着这酒水,低声道:“我打赌拉斯提库斯本人在这附近,不用我提醒被他发现意味着什么罢?”
“这你不必担心,塔提亚老师。”裴佩雷蒂笑容轻松:“我已派人监察数日,莫说是父王,连'环月'的影都没有,只有一些麻烦的小东西。”塔提亚皱眉:“具体而言?”裴佩雷蒂笑而不语,目视奇瑞亚。她略微点头,转头对塔提亚道:“'白河'。”
塔提亚眼珠一转,那日和克伦索恩最末一次见面时的对话浮上脑海。他不是说'白河'是为了白龙心来的么?怎么在这?她面上皱眉,奇瑞亚看出来,笑而解释道:“'白河'的最终目的固然是白龙心,不过平日也得做些杂活维持生计。昨夜,他们袭击了泽莲。”
“泽莲?”塔提亚挑眉:“就那个臭屁的流浪龙?”
奇瑞亚点头:“不错。猎龙会在孛林的分会发布了对她的悬赏令,堪称天价,我们原先想去一试,终于还是被'白河'抢了先,带了足有三十人,两只地行龙,一门弩炮,加之其数不胜数的猎龙毒,实在难争锋芒。”塔提亚虽也觉得这阵仗财大气粗,却仍怀疑,皱眉问:“所以,泽莲死了?”
佩提娅冷笑:“没有。”她喝了口酒:“差点死了。”塔提亚松口气,向后一倒,道:“是了。就这破阵容,杀得了龙才怪。”佩提娅嗤笑,眼神幽怨:“不。按理来说,她确实应该死了——若不是有人救了她。”她转头,看奇瑞亚:“我们好多年没见到她了,是吧?”奇瑞亚笑容古怪。塔提亚内心一悚。
“——楛珠。”她脱口而出,远胜她真正知道前因后果。奇瑞亚叹息,声音柔软,暗藏情绪:“你们还是感情这样好,塔提亚。”
她却不管这话外有话了,在桌上一拍,环顾四周道:“昆莉亚既来了,拉斯提库斯不可能不管这件事。快走,否则到时候有的受!”她眼神四瞟,觉得到处都是眼线,紧张道:“说不定现在就被盯上了——”
“塔提亚老师。”她话语一滞,盖面前伸来一只手,抚上她手腕。她抬头,只见裴佩雷蒂笑容满面,眼角边却有了龙纹:“奇瑞亚和我说,你告诉她泽莲虽有情报,却不愿同你们分享,对么?”她僵硬点头。裴佩雷蒂咯咯笑:“说明泽莲同这女孩在一起呀。'白河'若来寻泽莲,会不提前侦察一番她周围么?塔提亚老师,您告诉我,这女孩,是不是跟迦林女王,长得非常像?”塔提亚闭上眼,黑暗中,她见明光亮起。
是不是很像?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一个被她亲手射杀的人的——年轻,完整的版本。她打了个寒战。她不能理解裴佩雷蒂的好奇,正如裴佩雷蒂不能理解她的恐惧。有些事在这地方永不离去,即使死亡也不能使其分离。
“像。”她咬牙。裴佩雷蒂颔首:“那便是了,塔提亚老师,我害怕'白河'也发现了她——故而无论如何,我都要在'白河'之前,接触她,看看她——是不是传闻中,我们的天命之王。”
她直接愣住了。“啥玩意?”塔提亚道。 “天命之王。”裴佩雷蒂重复,文雅礼貌。塔提亚转头看佩提娅:“这啥东西?”佩提娅转头看街道。她只好又回头看奇瑞亚,这女人笑笑,神秘莫测地回答道:“你可听过'十女'的传说,塔提亚?”塔提亚摇头。奇瑞亚道:“那是十五年前,正好是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塔提亚,拉斯提库斯的最后一个女儿出生了,未被官方记载,尽管盖特伊雷什文的峡湾贵族,赫慈霍恩声称,她是那个女孩的母亲,但实际上……那女孩有十个母亲。”
塔提亚眨眼。她回头扒佩提娅的肩膀:“你瞧瞧这可能吗?”佩提娅咂嘴,头也不回,道:“别问我。”她又孤立无援,只好转头,左看右看,感内里气虚,颓唐道:“这不至于是真的?”
裴佩雷蒂笑容不减:“真相不论,她们有一个动人的故事。那年春天,十个女人,在圆月注视下,生下了一个女孩——正如母亲一样高挑。一人生下头颅,一人生下手臂,一人生下腿部……”她幽幽道:“十母所生,终成一女。”塔提亚面容呆滞,微摇头颅。裴佩雷蒂柔声道:“自然,我也怀疑过这故事的真实性,认为赫慈霍恩女士骗了我……直到这一年,她告诉我的这个名字,被天下所知……”
塔提亚摇头;她的眼睛睁大,黑暗中出现一轮月亮。就是那轮月亮,漂浮在海上,将她变为了'鬣犬'!
“——她告诉我,这女孩出生在'迷宫山'。”裴佩雷蒂道。
“——别说了。”塔提亚骤然推开椅子,酒水打翻,她捂住头颅:“别说了。这不可能——”她抬头看向天空,见环月朗照,猛烈摇头。某句话无声重复:死者不能复生。
它只能带来灾难的幽灵!
然那现实中的声音还在继续:“赫慈霍恩告诉我,这个女儿,将决定我们的命运——决定我们,”裴佩雷蒂声音遥远:“能否获得那颗龙心。”
“放屁!”塔提亚失声怒吼,引众人侧目。她却管不了那么多,冲出酒馆之门,进入漆黑街道。霎那间,她宛缩小了身体,回到了那夜晚,被扔出家门的孩子,街道无人,远来喊叫。是你,还是他?她咬牙,内心却无奈至极:为什么这事儿就是不肯放过她?难道就像那老男人说的一样——罪孽就是罪孽,无论理由,无法洗清?忽如其来,似乎月亮望着她,酒馆中,有人说着:是。别误会。她真的很强。当年纳希塔尼舍选来的五个,没有一个是孬种,都是万里挑一的士兵。她只是……累了。我们看不到希望啊,殿下……但还有人看着她,用那双冰冷,却终于慈爱的绿眼睛……她回过头,没看见预想之中的黑。
金色的眼睛也在黑暗中望着她。塔提亚踉跄向前,没命似地狂奔。岐明街前,就是月数街了。她跑过拐角,到斑斑树影下,孛林中产优美的石窗隔着林木望着她,透出昏黄灯光。她跑了三四条街,那些马都瞧着她,终于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那汗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塔塔?”
她抬起头。
……所有的月亮,都是种时间的重复。如此,又在如同山影的墙下,当她筋疲力尽,依稀抬头,便看她从月前走来,面有疑问,声色焦急。她已不是曾经那笨拙的孩子,眼中的神色,却如此相似。塔提亚眨眼,哑声道:“楛珠。”
“我在这。”昆莉亚道。她惊讶在这儿看见她。她哭了么,塔提亚?昏暗中,她只看见她面上的水色,闪着冰火的光泽。她大步走过去,心中怜惜,将她扶起拥抱,不假思索。塔提亚一愣,手却攥紧了她的官袍,如此用力,她面部扭曲,似有愤恨,惋惜和懊悔。她将她抱得这么紧,似说着她永远无法付诸言语的受困真言。
她剧烈喘息。“……你怎么在这?”昆莉亚摸到她的浑身大汗,柔声道。她不回答,她却懂了,面露苦笑。两人沉默许久,在这墙隅下拥抱,夜间有鸟鸣,人言却无力。
“塔塔,”良久,她才开口,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声音低沉:“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你不需要变成任何东西,不需要再回去了。”她轻声对她承诺道:“一切都会好的,你只要……”
她抬起头;两人对视。昆莉亚忽然脸红了:她在如此场合也不免忘词。塔提亚忽自嘲一笑,别过头,道:“我只要好好傍牢你,就行了,是罢?”
昆莉亚一愣。“不是……”她否认。塔提亚挥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深吸口气,感受夜风。昆莉亚凝视她。
“你想不想见见她?”她忽然说。塔提亚骤然垂头,眼神挣扎。一会,摇头道:“见过了。”昆莉亚伸手,也摇头,道:“不是——见。”她眼神恳切:“而是和她说说话。”塔提亚神色一变,很快掩饰,故作无意道:“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过就是谋杀了——她祖母而已……”
她浑身恶寒,愿归结于拉斯提库斯的不检点,然昆莉亚深深望她,声音随晚风传来,漫长久远:“——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塔提亚?”
绿色在深夜中绽开,塔提亚眨眼,若见到了一束微光。当她们重新走向岐明街时,两人隔着一步,已看不出先前有何拥抱,或关系如何亲近。便是幼时,二人形影不离,也甚少牵手拥抱,然分明她先前还如此焦躁不安,此时却闲散平静到能胡思乱想。塔提亚想到维格斯坦第的手,他触碰她一次,亲密得却比昆莉亚三十年来还要多。她神念速转动,不自觉已落目昆莉亚身上,久久不去。
“塔提亚?”她回头看她;她猛然转头。 “没什么。”她什么也没说。那感觉很奇怪,她认为:她觉得一瞬间,她想触摸她,又非常不想触摸她。她的手伸出,缩回,永远在那距离之间,仿佛是某种永恒……
她们没再经过岐明街,而顺着公馆后林道,一路上山去了。
3
“我的好表妹。”狄泊兰前来欢迎时说:“辛苦你这样快赶来。你的效率甚高,看来你的气派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内有洞天。”裴佩雷蒂对她回礼,温和妥当,道:“感谢诸位姊姊接纳我这不成熟的晚辈。”
屋内已坐了几人:劳兹玟的龙子璐德温面色苍白,坐在客厅远角,孛林的龙子,东道主丰能昂莎衣着性感迷人,侧靠在躺椅上,身边站着严谨笔挺的瞒宁文雅。主人对面,端坐着个白发男子,披风前端有一枚金色印记,上雕银河。
'白河',看样子,是个高级成员。她正想,那男子转头,对她微笑道:“裴佩雷蒂殿下。”裴佩雷蒂微笑,并不行礼,道:“'白河'。”那男子仍有笑意,回答:“正是。我是'白河'的特使,索乌。”她点头,但态度冷淡,向前走了几步,凝视他道:“我听过你,你是'百龙叛乱'的幸存者之一,因和维格斯坦第交好,才侥幸活了下来,战后,成为'白河'的重要外交成员……”
她目光寒冷:“战争结束,就背叛了我母亲的'白河'。”狄泊兰面带玩味笑容。索乌不说话,只闭上眼,唇带微笑。裴佩雷蒂走到他面前,复道:“还是说,你们原本就会背叛她,因为说到底,'白河'的真身,是'兄弟会'?”
“绝无此事,裴佩雷蒂殿下。”索乌平静道:“我们自身,也愿意和那群愚昧的极端者划清界限。任何极端的恶行,都来自心灵的蒙尘——而'白河'追求的,只有纯粹的智慧。”他仍面带微笑,不卑不亢道:“这也是我今日来见几位殿下的理由。”
索乌睁眼;他的眼中有些许金色,而他向前伸手,若公开宣讲,声情并茂,道:“希望能将这尘世,从一种无上的蒙昧中解脱出来。”
裴佩雷蒂眯眼。她后退一步:作为后来者和晚辈,她已经利用地域特性对使节施加了压力,如今主场该留给主人了。果不其然,丰能昂莎略撩卷发,慵懒道:“具体而言,索乌阁下?”
他微微一笑:“那种莫大的邪恶,令水原民众感痛苦却难言的来源,正是来自我们的国王,诸位的生父,拉斯提库斯,和他强加于人的思想。他那超常的力量和凝滞的思维,正是种鲜明显着的对比,标志着他化身的不详与邪恶……”
“恕我打断,特使。”瞒宁文雅,站姿笔直,冷然道:“据学院今年最新的成果,龙心的力量来源至今还未判明,它的特性也完全是中性的,取决于使用者的想法。”
她语气咄咄,索乌却并不慌张,轻松道:“是么,倘若如此,殿下们又如何解释,那'来龙'十年中全境遭遇连年的天灾?各大港口的海岸线上升了近十厘米,近海农田被飓风海水淹没,山体塌陷,植被枯萎,纳希塔尼舍暖冬蝗灾,两年颗粒无收,劳兹玟沙暴袭击城市农田,死伤者的遗骸至今遗留沙漠深处,沃特林遭遇六次大海啸,前所未有,鱼群死去,渔民无收,诺德矿山塌陷燃火,几万工人死于深山之中,阿奈尔雷什文神秘的瘟疫,盖特伊雷什文史无前例的大旱,”他抬起手,满意见周围龙子面色逐渐凝重,结道:“一切,都从孛林的黑云开始,也因此结束。诸位殿下可知道,各大领灾祸之止,以何为标志?”
裴佩雷蒂,罕见,看狄泊兰脸色微变。
“——龙子的出生。”她抬头,听一声音虚弱从远端传来。众人回头,见璐德温扶心口,勉力道:“特使阁下,我明白您要说什么,我也知道,您说的是事实。”她低下头,脸上洒下一片阴翳:“'来龙'的灾害,往往会因龙子的降生而减弱,而这,是诸贵族争先同国王生下龙子的重要原因。”
她沉重叹息,流露出平日不见的哀怨:“而这对我们的母亲来说,是多么大的屈辱——而我们自身,也宛如那些灾难化为人形,降临于世……”
瞒宁文雅挑眉。裴佩雷蒂看出她不赞同璐德温的想法,然索乌却面露欣喜,几乎狂热,热切地肯定了她:“正是!正是,璐德温殿下,尽管你有一个罪恶的父亲,您却已通过自身的理性思考,重获救赎的可能。您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恶之人,他使诸多龙子降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像那些灾难一样,蹂躏这片土地,我们的故乡。”他转过头,目光闪烁,对众人道:“为此,他不惜同生母乱伦,杀死同胞弟妹,为能君临王座,鞭笞天下,如今,各方暗流涌动,就要顺他的心意,再掀起战争,我万望这般情形不要发生,使尽可能多的龙子支持'白河',反对拉斯提库斯——使真正良善,纯洁,带来救赎和自由的龙心之主,登上王位。”
他说完,气喘吁吁,汗水从额头滴落。起先无声,直到狄泊兰哈哈大笑,扶额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说这么多,意思就是,快来支持我们那没把的大哥,克伦索恩当国王,是罢?”瞒宁文雅面露嫌恶:“我不知道你这好像缺根筋的脑袋怎敢自称热爱智慧的,阁下。”
此人显然未想到竟会遭至如此冷酷且轻浮的反对,他转过头,看向璐德温,只见她更稳重地——摇头,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抱歉。”她垂下头:“我无法同您合作——因为'白河'无论如何,不可能同'兄弟会'撇清关系,而我不相信怀有那个梦想的人。”她颤声道:“就让我们投身我们的命运罢,看看这灾难中,谁才会平息最后的风暴。”
裴佩雷蒂发出声轻笑,索乌尚未回头,便听见她开口:“多谢您给我说了这些趣事,”她行礼道:“我也想对您表示感谢。若不是'白河'背叛了我的母亲,使她绝望无依,大约她永不会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结合,我也便不会出生……”
索乌面色一滞,狄泊兰也应道:“啊,是了。我们是灾难的化形,母亲的砝码,父亲的计划,那又怎样?”她抱双臂,姿态轻松:“我既已出生,就只会将这生命发挥到极致!我等身负龙心,乃天选之人,天灾人祸,与我们何干。如今,我只知道,有那自以为是的蠢蛋,要来抢我们应得的东西……我们没时间和狂信者合作,特使。去跟我们那残疾的,被软禁的大哥说话罢。”
他已浑身颤抖,心中动摇,这时,丰能昂莎才款款开口,似柔弱无主见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虽然是屋主,但不是话事人,充其量,也就是沙龙管理者罢了。我的客人们不赞同您,我也没有办法呀。”她扶唇轻笑,对他伸手,道:“啊, 不如,您顺道去拜访下,我的姐姐,诗藤诺斯?您知道,她是个和平爱好者,一定会对您的话,感兴趣……”
他瞧见她眼中的嘲弄和轻蔑,气得浑身发抖,骤然起身,并不畏惧在场都是龙子,怒道:“你们后后悔今日决定的,殿下们。告辞。”他转身离去,低语间,裴佩雷蒂听他咬牙道:“女人,果然不可共事——”
那声音戛然而止。门口出现道阴影,悄无声息,显高大。那人影将手指放在这正要出门男人的心口上,不发一言。
男人僵直不动。“嚯?”狄泊兰摩挲下巴:“这下有意思了……”
裴佩雷蒂眯眼;血从那人手臂,大腿,眼窝中滴落。“苔德蒙灵,你今天够受罢,怎么来了?”狄泊兰伸手招呼她:“安海特知道了,肯定高兴……”
她抬起头。裴佩雷蒂感惊讶:她看这曾纯洁,几蠢笨的龙子眼中,赫然是对杀人者之瞳。幽深无底,饱含探知。她见苔德蒙灵缓缓收手,看自己指尖,而索乌夺门而出,消失在楼梯中。她凝视来人,深切知道,方才瞬间,苔德蒙灵好奇了:她好奇若将这男人的心脏剜出,该是如何滋味。
“欢迎。”丰能昂莎静默两秒,换上笑容,对她伸出手:“愿我们姐妹,坚战一体,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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