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吕普索
她叫那只老虎,'阿提'。她是里边最强壮的;那只色泽鲜艳尾羽如梦的,'阿蒲'。他很曼妙,却性格散漫。这只南方熊实际是常跟着她的三只野兽里体型最小而胆怯的,她叫它'阿澜'。奇迹般但对她来说貌似平常,因其与生俱来,她对这三只动物各说不同的语言,而在它们看见她时,它们会明白她通晓所有的声音。它存在于她身上。
她穿着宽松的及膝裤,露出小腿上的污泥和伤口。她的脸上也有藤蔓留下的泥印,因昨夜的雨实在太大;她从老虎的背上下来,站在一棵树下边,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根细麻绳,将那深黑稠郁的头发绑起来。之后,她站定了,撩开额前最后一丝碎发,眯起眼,瞧着沼泽中。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她自语道,这三只野兽看着她。
“去帮我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阿蒲。”她对这只鸟说。它懒散地低头一望,继而扇动那彩虹般的羽翼,连续三下方才将身子升腾到空中。它飞过沼泽,似乎身带某种光环,翩然降落到池沼中那盛开白花之处。那花瓣上沾染的是污泥么?为何这样黑呢?
她琢磨道。鸟停在那沼泽中动物的身上,像停在一块坚硬的礁石上。鸟喙戳打那动物的身体,帘开那动物深黑色的毛发。
哗——
那鸟发出阵嘹亮的尖叫,身起如云,羽毛纷落,跌在那动物坚硬不动,卡在淤泥中的身子上,像洒了阵彩色的雪。她和其余两只野兽都觉得十分奇怪,因它像是受了猎食者的惊吓。它飞回来,落在她的肩上,急不可耐,头颈速动向她说着它看见的东西。
“还活着,是吗?”她笑起来。那鸟低下头,希望她能安抚一下它,但她心生主意,并迅速凭着充沛的精力去将它付诸实践,因此忽略它的感受。 '阿蒲',这只极乐鸟觉得很受伤,郁郁不乐地有片刻飞离了她的肩膀,歇息到一棵树上,低头打理它被染——黑的羽毛。
她绕着树走,寻找'辉伊文'山那类最结实,可以把动物吊起来的藤蔓。那熊很害怕,因它曾经被捕捉其中过,幸被她所救,因此日后便就常跟在她身边了。
“这根很好。”她低声道,并迅速将那扣在树干上的藤蔓牵引在手中。 “来,阿提。”她召唤那只老虎;它很聪明,站到她身边,绕着树走,引诱藤蔓寻动物的血香跟随向前,层层从树干展开。她们绕行数十圈,终使这藤蔓有近百米之长,接着她呼唤那鸟。
“阿蒲。”她道:“将这藤蔓牵到那跌在沼泽里动物的身边去。”那鸟没动,但她没有理会它沉默的抗议,而接着转头对老虎道:“阿提,等会你跟我一起拉。”
那只熊已缩到一旁的树叶堆里去了,坐在原地,像个颓唐的醉汉一般。她见了便笑了,说:“如果你害怕,就别来了罢,阿澜,休息一会。”
“阿蒲。”她转向那鸟,声音严肃了些:“去吧。”
鸟的眼珠深深地望着它。它迅速地眨着眼,显极不情愿,但最后放弃了,从枝条上飞下来,灵巧地避开那藤蔓如血肉一般饥渴难耐的搏动,用鸟喙牵住它的细端。天不知怎么暗了,因此她抬头,琢磨道:“又要下雨了吗?”之后她向那鸟挥手,笑着说:“快些,阿蒲!要下雨了!”
鸟颤抖一下。
自然,它感到有何事要来了,但不是雨。它感到一种冰凉的冷气,兴许几万年,从这山体造成开始就不曾在这南方降临过的寒冷从南边席来,仿佛那地方长着座冰山般。它牵着那条贪婪的藤蔓到池沼中间,然后忐忑不安地将那藤蔓扔下去。扔到那漆黑的白花中间。这种嗜血的植物饥饿难耐地拨开不可食用的同类去寻那滚烫的血肉。
鸟哀鸣。“阿提!”它听见她叫道——多可怜,它人言不可知的头脑迷蒙想到,她根本不知道何事将要发生——“就是现在,拉!”
那藤蔓缠住了沼泽中这高大动物的身体。在鸟看来,这身体的宽度确实有点瘦了;它被卡在一块巨石中间才没彻底沉进泥沙中,但露出的半截身子也可见站起来的时候,它会比阿提,那只老虎还高,因此,是的,整体来说,它是个大东西。
大东西。它发出声哀鸣,飞快地从漆黑淤泥中腾起,伴随着整座山无数生灵相类的动作:从北可见,山林的阴影中浮现无数影子,呈现爆发的态度,似欲望向某个方向逃离,但降临的动作终究比它们逃离的愿望来得更快——一个大东西,冰山的影子自北面腾空而起,鸟的眼中映出那只熊狂奔入山林,虎蜷缩在地,而那藤蔓似受痛般的抽搐的景象;它希望逃走。但为时已晚,这生物太过贪婪,先前已缠住了猎物的腰,无法撤开,这般痉挛般的挣扎使藤条中爆发出绝大的力道,将那沼泽里的动物从淤泥中拔了出来,白花四散,彻底凋零。
只有她还站在那。
“啊,”她低声道,看着这骤然出现的影子,白得像是某些时候的月宫般:“多大的鸟。”
并且看上去很凶猛。话虽如此,她却显得不害怕——人不能用英勇来描述她,因为她并没有克服恐惧的过程。她只是自然而然地,不感到害怕。 “走吧,走吧。”她对那掠过她的鸟和俯卧在地的虎说:“很快就好了。风很快就停了。”温柔而轻快。她自个,则跳到树旁边,扯起那藤蔓。
这巨大,洁白,冰山似的'鸟',一临使五座山的树木都在风中摇晃。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使她看不清面前的事物,只管用力扯着那藤蔓,看着沼泽中那具身体艰难缓慢地向岸边移动。风中弥漫着一阵哀婉,凄凉,几对这年年往复的自然来说显诡异的声音,因此前,它何曾知道悲伤呢?一切都在天理所至的循环中……她听见群鸟哀鸣,走兽嚎叫,连她周遭这树也裂开皮木,流下血一般的汁液,仿佛流泪。藤蔓在极度恐惧中全力挣扎,她见那身体已到了岸边,但被一截枯木卡住了,于是放下藤蔓,飞快地跑过去,双手扯起这动物的上肢。
“呀!”她用力。真沉呀!她心想。
这动物挣扎起来。“很好!”她鼓励它:“你还活着!加油!”
它咳嗽起来;它有很长的黑色毛发,不像她知道的任何动物。她在滴落的汗水和发网中打量着它,见它满面泥污,只能看出个鼻子,眼睛和嘴唇的轮廓:它的眼睛挣扎要获得自由,鼻梁足够高,周遭倒还有点空隙,漏出下边的皮肤来。它的嘴唇张开,吐出腐烂的淤泥。
哗。
它呕出漆黑的血。那血飘散风中,滴落到藤蔓上,她仿佛能听见植物的尖叫,接着那藤条便彻底断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力,迎面来的风又如此大,至于她跟这动物一齐向后跌去,手枕着手,肩靠着肩,头晕眼花,全身酸痛,滚落山坡,直到撞到一棵树。她感浑身疼痛,一转头竟发现身后还垫着个东西,不由惊叫:“你没事吧!”
她勉强爬起来,转了个身,将它的头放在地上。风压着地面来,那只熊趴在她身边,瑟瑟发抖。她回头去看,见那巨大的鸟落到沼泽上方,它巨大闪亮的爪反射冷光,然而一碰到那泥沼的泥就显得可怜了,几乎使人怜惜地:它迅速,毫不留情地变得脏污不堪。
那巨大而威猛的鸟猛拍双翼,显然想将自己提起来,狂风骤起;她趴下身。
“可怜的家伙。”她低声道:“有翅膀,也不能轻易进沼泽里呀。相当危险的。”
她想再看看这只巨大但同样无能从某些规律中脱身的鸟的情况,然而风实在太大,她无法起身,只能紧紧靠着地面;她靠着这个她刚刚从沼泽中拯救起来的动物,感到它胸腔里跳动的那不寻常的响声。“你原先还很健康呢。”她想到:“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到了沼泽里呢?”
她感到它的痉挛和颤抖,认为它是受了伤,十分痛苦。一股同情和怜惜油然而生,她靠得更近了点,在风中同它紧紧相依。她将它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抹去它脸上的泥污。它的眼皮轻轻颤抖,当风停了,那只鸟忽地消失不见,而所有动物谨慎地从藏身处探出头时,她抬起头,见阳光从林间洒下,万物绿意如新。
她微笑起来,然后被深深地——永久地——难忘地触动了,因当她从那闪亮而无害,也并无感情的绿色中低下头时,另一阵绿色迎接了她。她的笑容从脸上寸寸消失,几无理由,而只有深刻的迷惘同好奇驱使她侧过头,去理解,这幽暗而深沉的绿色,同样有它的因果和美妙。美丽;她想到,这双眼睛并不如许多动物那样饱满而可爱,于是这个词——美丽,唐突地向她出现。她垂下头,似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水,要一探究竟,去见识这双多情而愁苦的眼睛,如何与万物相悖相离。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
她想到。那手指抬起来,划过她的脸,在她的脸颊边留下道血与沙交杂的痕迹。
“……迦林。”他喃喃道,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浑身脱力。之后,那鸟再出现了一次,使她的三个野兽同伴踌躇不前,因此等她们真正离开的时候,已是正午了。
她的眉头紧紧蹙着——熊,虎和鸟都发现这一点,沉默噤声。她很少做这动作,永远面带笑容,忽然如此,竟让众兽感到害怕和忧心。她将这沼泽中的伤者扶到林虎的背上,然后领着它们向上走去。 '迷宫山'的藤蔓为她让开道路,她也对它们回以友爱和善意,只是这日这友善未免心不在焉。
她们穿过山林,天空开阔了。她看向空中游云,感四周开阔,风平静凉爽,吹开她的额发。那麻绳散了,使黑发四落;她的衬衫和短外套松开被汗水浸湿的躯体,使她暂感轻松。
然而她无法真正轻松。她回过头,神色忧愁,看那林虎驮着这黑色的影子登上山坡;云和天空都在它们身后,使那黑色显几乎怪诞。不知为何,她已走在最前,又向后跑了几步,回到那林虎的身边去,垂头瞧着这黑色的,沉重而虚弱的动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
她伸出手去。
——他倒是更像……我……
她想到。木屋出现在她们跟前,破旧而宁谧。几只羊在周围吃草,狗见了,对她叫了一声,摇起尾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午饭过后,她批评她的狗,对方的态度显然是不端正的,只是用水灵的眼睛动人而冥顽不化地看着她,摇动棕色的尾巴。可爱的生物。谁能批评它呢?故她最终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批准,或者默许了她的态度:这个新来的黑色的浑身都是泥的大东西不能进她们的屋子。
阿提——她的老虎离开前,将这个黑色的大东西背进了牛棚里。她的奶牛们对此没什么意见,并分给了它一块散发松香的干草堆,使它同石头一样沉了进去,五根沾满了淤泥的手指漏在外面。看着这场景,屋主不由低头看自个的脚:她已经换上了她最宝贵的财产,一双皮面镶底的鞋。
“它还穿了只很好的鞋呢……”她思索道。两只狗——那只公狗,也来到牛棚前观看这场景。他显得更温和随意些,完全听从主人和他伴侣的安排。
那只雌性牧羊犬威严而精力充沛地盯着这个入侵者——和它的一只光脚。一只靴子。另一只已经不见了。这是很可惜的。
屋主进屋子拿来水盆和毛巾,然后在剩下的一个小时内如同给牛挤奶一样坐在这个不速之客身边,给它擦拭身上的淤泥。
——大概十分钟后,她闪电般地起身,窜到屋子里那只正在打盹的公狗面前,在他不解的注视中将他提起来。屋主——这个有年轻女子样貌的神秘山民仔细端详这只公狗的下腹,在妥善的考虑中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是只雄性。”她观察道,那个她从没用过的词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正如她知道世上所有可用来交流的声音一般。她宣布道:“这是个男人。”
如此,这个不速之客,一个未知的——它,总算有了个恰如其分的称呼:他。他是这只公狗的某种同类,尽管两物之间似有千差万别:她在解开他的裤子时很惊奇了一会。但,再怎么说,这些器官的功能应是差不多的。屋主花了宝贵的一个小时替他冲洗鼻腔内的淤泥,擦干身上的污渍,直到这张脸和身体同婴儿一样洁白无暇,其中换了不知多少次水。她最末已气喘吁吁,萌生出不能直接将他搬运到水潭跟冲洗衣服似地浸泡几遍的遗憾。但他太重了,而阿提,她的老虎,毕竟需要捕猎和进食。这是生命所不能避免的。不过结局是好的,当天色将暗的时候,她直起身注视这具焕然一新的干净身体,心里充盈着安然的满足感。
两只狗在门口等着她。她放下手臂。
“但他为什么不醒呢?”她很不解。她走过去,将手放在这个男人的额头上,感他体温如常。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并不像有什么病痛一样,尽管先前他呕了血。
她用手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唯一的异常之处只在此。他始终皱着眉头,眉间也浮现淡淡的皱纹。“噩梦。”她轻声道:“做噩梦了。”
再没时间给她探究了——她需要做晚饭,还要给菜地再浇一下水。夏天要来了,今日下午阳光很烈,植物恐会失水。 “靠着他睡,好不好?”她临走时对她的奶牛说:“我没有衣服给他换了,别让他着凉!谢谢你啦!”
两只狗随着她走了;奶牛叫了一声,很好脾气地移动到那干草堆边,跪在那赤裸的人体边,闭上了眼。
晚饭比平时更迟一些。饭后,她点着火,端着数量很稀缺的两个瓷盆去牛棚里,看见母牛对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在这漆黑暗夜中显得温暖。她对她笑了一下,将火把插在木架上,重新靠近那个浑身赤裸沾着干草的身影。她在这人身边蹲下来,打量他的脸。
“噩梦……”她观察道。睡着;但这睡梦一点也不香甜。母牛别过头,起酣然入睡之对比是显着的。她伸出手,抹去他脸颊上的一滴泪水。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尤其是当看见一个没有毛发的生物在夜色中裸着脆弱的身体时,她下定决心要改善这一状况。
“我明天就帮你把衣服清理了。”她向他保证道——并且做了个相当下血本的事:将她出生时一个母亲送给她那卷她从未舍得使用的白布裁了,送到牛棚里来,给这个外来者盖上。她将他的手臂抬起来,好将这匹布扣在那儿不至于被风吹走了,这个过程中她不免注意到他身上——如她今天下午所看见的一样,留着很奇怪的伤痕。手上是尤其多的,在他的手心里,像是鱼的鳞片曾刻在那地方,但已消失了。
然后她抬起头,沉重地看着她的母牛。“千万不要将这布弄脏了,好吗?”她恳求她:“我只有这么一匹。”她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便再道谢,然后举着火把,带着剩下的饭菜回去了。这外来者没有醒,吃不了,两只狗加了餐。一会,母牛起身,去菜地里排便——屋主没有对比,不知道她的牛棚跟普遍的牛棚相比有阵清新的味道,因为她所有的动物都颇善解人意。
或者,起码,善解她意。她不能意识到,也很难知道是为什么。
第二天清洗这外来者衣服时那布匹滑过手指时神妙的体验使她大为吃惊——她从未摸过这样柔软又质地坚硬的布,水流浸过它登时排开所有污渍,清水顿转为漆黑,有如某种不解之言。她在屋外的石板上清洗衣服,天气晴朗,气息宜人,四周只有风声,她却忽生微妙感受,乃至回头四望,期许某人能以言语分担她内心忽生的怅然。这太难,因她从不曾有伴儿,也不知道这感情的名目为何。她将手没入水中,看自己的手指同水中银鱼浮现,指尖摩挲这黑色衣袍的纹理,感其孔隙颇多因此透气,又在出现的下一刻迅速合拢,密不透风如能防猛兽爪牙。她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这很神奇,但并非她所在意的。她滑过它,如在抚摸一个人的头发,一寸可感的肌肤。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知为何。
她将这衣服晾在屋前:这个动作都颇费力。所有者身量太高,究其根本,他跟她的差别并没那么多(她的公狗是比母狗大一点。公虎也比雄虎大一点,但,再怎么说,远看就像是一样的),但在不可言说之处,比如她们的填充物,似乎让他看上去比她大了不少。她判断这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年纪也比她年长一些。她想起他的皱纹。
这是件纯黑的袍子。摇曳风中,如同一面黑旗,蒙蔽了她的视线。她回过头:那不速之客仍睡着。
里衣更平常些,同她的衬衣很像,但做工也显着更好。她对这两件衣服,一条裤子的做工大为吃惊——那一套内衣都是以她完全没法做到的精细工艺制成的。在很多方面,她都能自给自足,甚至更多时候她是为了照顾这些同她一起前来,没办法在林间独自生活的动物才忙上忙下,只有纺织这件事,她至今没有头绪,因此她穿得十分节俭,昨日那般大手笔可是十几年不见。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和我的母亲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黑色的袍子如此说着。屋主倒掉了木桶里的水,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她的母亲们来找她,给了她许多东西。她们都很高兴,欢谈许久,母亲们道:“你真的是个神女,女儿!你会说这样多的语言。”她说这是很正常的。她很高兴见到她们。
她们相聚了很多天,最末的那一天,众妇人显忧心。“她应该和谁回去呢?”“看看她的样子。这会是灾难性的。”“我不觉得她应该再出现了……对我们,对她,都不是好事……”
有人哭泣。“庸人自扰!”她的一个母亲说:“她的去向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于是她们问:“你想待在哪儿呢?你想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这话是决定性的,但她没有意识到。她整天在山林里散步,跟新认识的动物交朋友,所以当她们问起这件事,她就笑着回答了:“我想先留在这一会。”
众妇人面面相觑。“好吧。”她们说:“她应该会没事的。”她们欲言又止,给她留下了许多东西,她的一个母亲将自己的首饰留下了,全部给了她,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我们该走了。”她们道,她也有点舍不得,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果然:她们再也没回来。“有一天,”她们说:“你的亲人会来找你的。”她们低下了头:“你的父亲。”
父亲。她抬起头;屋内狗忽然叫起来,这座朝南的木屋感到阴影北来。狂风骤起,那件名贵的黑色袍子被从衣架上吹下来,她心疼不已地去抓它,在抬头时见到那些天空中闪亮的鳞片。
“鸟?”她自语:“怎么这么频繁地来捕食呢?”太大了。她将衣服取下来,跑进牛棚里,那只雌性牧羊犬缩在一旁,她们一动不动,看着天上巨大的影子,纷纷降落在北面山坡上,不一会,那鸟的影子又消失了,像是前日一样。
“多奇怪。”她说道,转身摸了摸狗的头发,但不想竟摸到了另一颗头颅。那男人靠了过来,也蜷缩起身体,上半身露在外边。 “噢。”她见了他这样子,俯身给他盖上了被子,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柔声对他说:“你也害怕吗?”
他的嘴角抽搐着。“迦林。”他喃喃。一遍又一遍。她知道很多词的意思,但唯独对这词语一无所知。她朝他俯下身,像抱着她的小羊,小狗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但不像小羊和小狗,这男人抱住了她,紧紧搂着她。
“搜!将这山全搜一遍!”声音从风里隐隐传来。
——她眨了眨眼,低头看她怀里这个男人。许多年,她的母亲再也没回来过,她虽然感到遗憾,但不觉得孤独,但忽然,她生出种酸涩的感觉,觉得若是她们回来了,她也能这样抱着,搂着,再靠近她们一次,该多么好。满怀温暖的爱意,她将头靠在他的头发上,闭上眼。
“好脏啊。”她不由笑了:“我还得给你洗个澡才行……”
于是,当他醒来的时候,那只母牛清澈而巨大的眼望着他。他同她对视良久,看见自己赤裸的上身。他垂下头,缓缓抬起手,翻来覆去地查看它,感觉似乎少了什么,又不敢确认。
一切都像是场梦。他起身,那匹白布滑落下来,露出光洁无鳞的身体,浑身亦是无力,他走了一步,竟踉跄跌倒在地,激起巨大声响。屋内传来狗叫——“有狼么?”
她在里边说。他捂住自己的喉咙,发出极痛苦的声音,在黑暗中浑身颤抖,直到火光一亮,两只狗扑上来,对着他狂吠。他吓得收了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伤害的意愿,混沌酝酿在他脑海中,他能感到那颗心重迸活血,他的手背生出隐痛。
“啊,你醒了。”她说:“别叫了。别叫了,请你们。你们吓到他啦。”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在火焰里。泪水从他眼角边淌下,她见了,俯下身,用手背给他擦眼泪,轻声说:“对不起。你怎么啦?你饿了吗?”
他朝她伸出手,像碰一团温柔,幻觉似的火焰。
“——迦林。”他哑声道,碰到她的脸,如此光滑,年轻而细腻让那团火烧了起来。他无法控制,低头呕出一口血,那黑暗如镜面,点亮他的眼睛。这是哪儿?这是地狱吗?这是怎样的惩罚?
她抱住他。“迦林?”她说:“什么是迦林?”他摇头。她扶着他站起来,给他围上那块白布,同他解释道:“你的衣服还没干哟。明天才有穿。”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回,换成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道:“我们洗个澡好不好?”
他点了头。不久,他就被领到一个粗糙且对他来说有点狭窄的浴盆里,至于他只能蜷缩身体,抱着膝盖挤在里面。她坐在他后背,将肥皂抹在他的身体,头发上。
他昏昏沉沉的;她显得兴致很高,让他,抬起下巴,抬起手臂,放轻松,他全部照做了,她很高兴,对着她的狗说:“你瞧,他多么乖!”他应该笑,但不知怎么地,他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默默无言。
她给他擦了擦脸,然后她久久地端详他。他们彼此看着。
“我刚在就在想……”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是外面来的么?”
你跟我的母亲们并不是太像。她的眼睛闪着隐晦的光,让他很失神,很久,他只是眨了眨眼。
他摇头,嘴唇张开,不知她说了什么。她笑起来:“我觉得你不是!你看起来不像是外面来的。”她向他伸出手:“我们就认识啦。你愿意和我交个朋友吗?”
泪水从他已清洁的脸上滚落下来。“……朋友?”他重复这个词。她指了指四周:“就像她们一样……”那些羊,牛,狗和老虎。
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然后转变成不可抑制的哭声。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我对你来说确实与此无异。”他嘟囔道,接着紧紧皱着眉头。他头痛欲裂。她看出他心情不好,恐是身体所至,因此没再提这件事——当初阿提不就是这样的么?后来她们还是成了好朋友。
她去倒水时,他就裹着毯子,躺在床上。夜深了,她同样躺上床的时候,他忽然起身,还是裹着毯子——她扯住他,面露疑惑。
“你要去哪儿呀?”她对他说。他的嘴唇动了动。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说:“睡在这吧。再睡在牛棚里,一会又变脏咯。”他垂下头:“我可以睡在地上。”她笑起来:“地上不也脏嘛!快来吧。”
他们便并排躺着了。她显得很高兴,因为第一次睡前有人可以用这种特别多样的语言跟她聊聊天,虽然她觉得,他好像说不了太多话,不像她的母亲们。“这两天真是累啊!”她感慨道,看着屋外的星星:“你是怎么到了沼泽地里的呢?”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很慢地说:“对不起。谢谢你。”他又说:“我从天上摔下来了。”她侧起身,惊讶地望着他:“天上!”她同他解释:“我的母亲们说,我是从月亮上下来的。你也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吗?”他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手,很久,才道:“我是龙。”
龙?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诚恳道。他的手上现在是干净的,所以他说:“但可能现在我不是了。我不清楚。”她躺回去,考虑道:“所以你会飞咯……”他说:“也许。”“那你是准备去哪儿吗?像候鸟一样?”
这个问题让他思考了很久。“我不记得了。”他只能这么说,这是真的。他的头脑一片混沌,她似乎很为他抱歉。 “我认识一些动物,记忆力就不太好。有一天我们是朋友,第二天它们就忘了。但没关系,再认识一次就好。”这句子使他打了个寒战,僵硬不动,而她继续说:“就是名字要重新取……”
她灵光一闪。“你有名字吗?”
他转过头看她,见她的绿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光。他的喉头一动,勉力道:“洛兰。”他对她说:“我叫洛兰。”
“洛兰……”她琢磨道,缓慢地念了几遍这名字,似藤蔓爬上他的脊背。之后,她笑了。
“我能叫你,'兰',吗?”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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