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Πλασματικοί Νόμοι)
翌日当她醒来,她看见的是那银白色的王子身穿新衣,虽有倦色,但几已无伤口,在公爵府邸的水池边闲散漫步。她头绑绷带,脚打石膏,吊在床上,盖因她昨日战斗时肋骨扎破脏器无法平躺,又及呼吸困难。她见一簇团状密集的蓝色碎花,悬在他星河般的银发上,铂金色乃缓慢显出,随阳光之波动,呈现多种流行图景,像千条河道。稍后,适逢昆莉亚入内,她将此景指给她,画中人仍坐于长椅上,目有琥珀色,对何物出神,似近在眼前,又若乎遥远:
“他的适应能力显着变好了,是吗?你不至于会用我年纪比较大来解释为什么他现在生龙活虎而我还得躺在床上。”她道,伸手讲演。她的听众,亦是毫发无伤,只有唇线紧绷似某种损害,背手站在她床边,姿态同她平日护卫和检军时无二,显肃穆而高大,向她摇头:
“确实变好了。”她坦承。塔提亚感谢她的附应,并调侃:“所以,楛珠,我的好姐妹,在我掉下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对这颗龙心多出了这样多的接纳?”昆莉亚凝视那处,片刻,垂首道:“我们是否应该更加私密地谈论这件事?知晓你在暗中窥视,克伦索恩恐怕不见得高兴。”她嗤之以鼻:“还在乎这个?”仍然她抬手,摸来床头水盆中的一块石子,滴水珠,朝窗帘处掷去,将那绑绳击落,室内顿失光明,唯余丝缕入内。昆莉亚站在高处,微偏头颅,深沉望她孩童般自得的面容,使人想起海礁上伫立不动的鹰转动视线。她如此凝望,直到她注意此事,才闭上眼。
“——定是处于某种对……现状严峻的考量。”她略动嘴唇,面容肃穆:“他忽然明白了他不得不完全接纳这颗龙心,好助力我们共同的理想。”
“——为此,他会丧命。且在此之前,他会夺去其余人的性命,甚至是灵魂——如果这玩意存在。他也接受了这点吗?”她接话。军大臣没有直接回答,而站立不动,仿某种更强大而喧嚣的声音覆盖了她的思绪,而且如因她最终占据了更强大的身躯和更高的地位,对话者不能要求她回神,专注她片刻前的言语;她仅仅面露那童真的不快,撅起嘴。
她骤然回神;昆莉亚低下头,捕捉到那瞬间的光影。她注意到她这样做,沉默,试探和僵硬弥漫房间内。军大臣叹息,以手抚额,向床榻走来。“抱歉。”她柔和而低沉地向她说道,欠身向床边。她欲坐下,塔提亚阻止了她,为此不惜颤动她那脱臼的手:“等一下。我说了你可以坐吗?”她又说了一遍:“抱歉。”然后请求:“我可以吗?”她态度恳切关心,眼眸似榆林的树木,令她为难。
“好吧。”她嘟哝:“坐罢。”
她坐于那处,两人对视;她认为这沉默的时间太长,她认为太短。一人无话可说,一人不知如何诉说。她细细打量她烧焦的红发,面上的伤口和那透亮蓝色眼角边的淤青。她也是很美的。观者对自己说,抑制自己的冲动,想去抚摸她的脸,知道她定不愿于此,而她也不知以何身份或立场去做此事。她几乎不以冲动行事。很少见。很美。从小就如此。但从未因此受到恩惠,像那覆盖在这灵动艳丽上的何种光雾掩盖了它,迷惑了人。她看着,思绪万千,直到这红发女子终面露不耐凶恶,才终于开口,悲喜交织:
“相反……我昨晚见到了,你还是拒绝了化龙,尽管在那样的生死关头。”昆莉亚道:“兴许你会因为我的窥探而恼怒,但我已看见了。”她迟疑片刻,略向前伸出手,迎她略沉的面色,仍将指节,轻靠在她的手腕上。前夜,她被换上一身养伤所穿的宽松衣袍,可见手腕。紧绷,多日不见阳光,已恢复至天生的白皙,纵使肌肉紧实,同她手指静谧匍匐若权力之戒的黑鳞相比,几显纯净。隔此洁白病床相对,此予一种错觉,似她是一披甲骑士,对河中汲水的布衣女子搭话,问询她在硝烟不至的凡尘中,可有烦恼。她的红鳞几尽数消了,最末一片,在这纯白中,若雪山红日,蜃景般闪烁在堆叠的褶皱中。
“你拒绝了血龙心。”她轻声道:“若可以,我想问问为什么。”
她蹙起眉,先时不曾答话,故她垂头,自阴霾中轻声道:“……这曾是你的热诚追求,不是吗?我不明白为何你忽然放弃。”
“不。你在说什么?”她忽然出声,打断了她,两人对视,身形差别很小,故可眼眸相对。
“这从来不是我的追求。我不追求什么东西——我已用了过去的十五年向你传达这一点。我跟着卡涅琳恩——是因为我不想你那样年纪轻轻就知道追求什么。你先跟着拉斯提库斯去了北方,你离开了我。是你先化了龙。”她显些许恼怒,目光炽热,片刻后意识到此事,悻悻转头。 “我知道。我对此并无推脱,但你会说你不曾追求什么吗?——那种力量。使你对女王痛下杀手的冲动,让你夺走克伦索恩的襁褓。那是什么,塔提亚。”她叫她的名字:“它消失了吗?”她,听这话,显然,心感错愕,真心实意。
“——那什么也不是。只是自保的本能。除了活下去,我什么也不思考,且我除此之外无能有思考。你提及了一些我做的事情里并无特别的例子——并且忽略了你自己。”她略微前倾身子,尽管勉强:“我为了活下去,可捅穿你的心。你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我应该吗?”她对她微微一笑,宽容平和。她见状,浑身僵硬,终于颓唐,躺回那绑带中。
“一样的。——只是为了活着。呼吸,那是多么大的自由。”她看向斜上方,露出澄澈的瞳孔,若她想抬起手,抚摸空中的某种精魂:“我只是知道,你若是不同我们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落命。那是我还是别人刺穿你的心,有有何差别?死亡,痛苦,是一样的。”
塔提亚道。她们回忆这件二十七年前的事,忽然,昆莉亚低低地笑起来。“你在笑什么?”塔提亚蹙眉。 “没什么。”昆莉亚抚摸下颔:“还是稍微有些不一样的。”塔提亚面露不快,因昆莉亚有心隐瞒,她已知道这个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等待她垂头思索,再抬头:
“你现在没有那渴望了吗?我知道你还是同奇瑞亚保持联系。你没有完全向厄文公主效忠。仍犹豫,塔提亚,我能看出来。生的渴望——着实剧烈,难道不是吗?几不可被抹去。”昆莉亚道:“我知道我们在面对什么。假使昨夜你化龙,我也不惊奇。”
她因此微笑;这笑容似画一般。她不愿这么想,却只能这样记住。
“所以为何呢?”她问:“为何你没有化龙?”
塔提亚闭上眼。为何?因为她对温霓所说的一切心无触动,因为她皤然醒悟,浪子回头?不。她仍能感到胸口龙鳞的灼热,略无改变,但为何她没有,像那雨夜她记忆中那座红火之山一样,破地而出?她的眼在这一对手上逡巡,记忆逝水而过,而最终,忽如其来,她想到十五年前,她回到孛林的那一日,在黄昏的蓝光下,她缓缓向她走来。如此高大,威严,辉煌,使她陌生,而刹那她约莫心声恐惧,不知她是否改变至她不可辨认的地步,为胸中雷霆,然而那念头转瞬即逝,在她眼中,她看见了纳希塔尼舍的月光,泪水凝结为雨,不曾落下。
她的眉头皱了皱,颤抖。“我不知道。”她轻声道,而这就是她最终的回答。
“没关系。但事实是确定的,你抗拒了它的诱惑。”昆莉亚并不急切,只起身。
“——我现在去和彭赛彭斯公爵谈话,你好好休息罢。”她同她道,以此作结。她转身离去,始终姿态平和而威严,在她审视和微蹙的眉头中,黑袍略动,行至走廊。
公爵在主殿的大堂中会客,如此她需穿过两个小池塘入内。经行林道宽阔中,行人可将五丘下的城市主心揽于目中,放至往日定是悦目赏心,然此日她经过,不由驻足而立,面有幽翳地望向城中,发丝几缕掠过面容,使其中真意有失鲜明,唯黯然不容忽略,哀戚于此。昨夜龙战过后,夏林中所见美景赫然被中央的战地残骸所撕裂,如白鲸身上深紫的血口,搁浅海滩。承有东部血统,她原本身量不俗,自有龙心,更是不似常人。庭中侍从,园林躲藏的游童见她经过,俱是心惊,或藏匿林后,或不动似停石。她诚然不可不注意到这异样,垂头望青蓝水中,只见自己唇边残余一深色血迹,心下吃惊,连忙去抹。蓝花破影,昆莉亚再抬头,见二卫兵在桥边对她行礼:“军大臣阁下,这边请。”昆莉亚抬头,手放唇边,微有一怔,转瞬平静,应下。 “好。”她道,大步如前,穿过林道,至公爵府主殿前。
主殿之蓝满溢天空下, 台阶喷泉旁,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已在待她。见她步步来前,公爵神色平静,只若平日般苍凉,以某种品评物件的态度观照,她的情态实与这宅邸透彻离世的气息符合,如漂浮于内的暗淡无神之灵,只是人究竟并非物件,如此昆莉亚不得不担心她对此的所思所想:彭赛彭斯的家族二十余年于来龙灾害受害良多,而愈多损害仅使其入其更深,仿被绑在豪赌车轮不可停息的轮盘,以理,她应当说服公爵,愿她明白在此交换中她将一无所得,但她终究不以言辞入世,而至行到最后,见那喷泉后闲坐的裴佩雷蒂,她只对此领会更深:公爵已从中得到了奖赏,尽管那不过是惩戒的伪装。
裴佩雷蒂泼起一抔水,碎钻洒裂空中。“——您此番前来,我看国王陛下的旨意是相当清晰了。”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道,面向府邸正门,城中惨状于人前似遥远景致展开,绘图狂烈而超然,昆莉亚面色无奈,听她道:“他现在愿收回他曾经的恩惠,一如先前慷慨给予。其收放都是如此随心所欲,而,无可避免,也牵动我等凡人孱弱的心弦,因那恩惠和剥夺的后果,皆酷烈庞大。他的选择就像江海决堤,”公爵面露微笑,对她伸手:“而我们,在此洪流之下,不过是泥沙所作的土墙。”
“您误解了我们的心意。”昆莉亚低头行礼,亲吻公爵的手背,神情恳切,站于公爵身前:“尽管我不得不为昨夜造成的伤亡对您和海境城的民众道歉——卑职虽无能请还生,但诚不为杀生所来。”彭赛彭斯笑容不减,轻声道:“四十二人死亡,二十人下落不明,这还是今晨方才统计出来的数目,敢问军大臣,原先所为何来?”昆莉亚面露哀伤,眼中光彩却消却了柔软,显几许幽暗,其敦厚温润的面容,也因此镀上坚硬漠光。环颈黑鳞尚且不消,诉说不为人之心魂。
“您知道为什么。”军大臣道。衣袍长发随风而起,向彭赛彭斯而去。公爵见状,微合双目,不发一言,只唇角含笑,作不声言的否认。 “里边请罢。”彭赛彭斯道,昆莉亚点头跟进。两人经过裴佩雷蒂身边,这早熟狡黠的女孩此日似变为孩童,与这成人事物泾渭分明,拒不参与其中,只与流水作伴,尽吹晶莹缤纷,散入空中的泡沫。
她等待数久,见彭赛彭斯始终不言,心中叹息,主事言语,开门见山:“我知道您默许了'白河'和'兄弟会'在盖特伊雷什文境内活动——尤其涉及到技术开发和文物保存方面。”她稍吨顿片刻,提及此事:“但,重中之重,是牵涉到'真史'的研究。”彭赛彭斯略片头,微笑浅淡,似待她下文,于是她便也不爱多加铺垫作态,直截了当道:“——因您希望'真史'的顺利传播,如此越发多的贵族领主,地方雇军,会自发由于事态的紧迫加入新'鬣犬'的组建中,秋毫无费,水到渠成。”两人对视。军大臣并未反问:她知道此事为真,而她没有任何去质问公爵她们身后那一区惨状的欲望,因此于事无补。
彭赛彭斯的笑容若北海鲸路上弧线之美,平滑而遥远。“您一定知道'真史'的内容了。”公爵道。 “卑职不通文墨,于此记忆犹差,但也必要提出,现下我们称为'真史'之总和,仅是比确切的伪史稍加真实,不曾有任何事实可证明其等同真理。”军大臣道。公爵轻笑出声,仰头望于宅邸之顶,明堂澄蓝,圆海天星图于上,背手道:
“此系公侯之脉,发于大牧首西征时先降的大商之家。文史有载,时任家主固是男子,据墙固守,然一月后急病身亡,其女率众头像,因得封号,承奉神恩。”彭赛彭斯侧头向昆莉亚道:“ 但我的家族更知晓那初代家主系被毒杀身亡,以来,吾家家主殁身不敢忘此机密,时刻警醒自身,此权力为何而来。不仅如此,一幅家藏名画,更加那传世之景铭记于心。——军大臣,若蒙不弃,还望随我一观。这边请。”昆莉亚低垂栗目,心念低沉而奈何不得,点头道:“自然同往。”彭赛彭斯便带她穿行宅邸,绕室内葳蕤,阶梯旋转,直到宅邸高层,一明窗高大之处。昆莉亚驻足,面前赫然是一广阔黑布。此顶层原先便铅垂颇高,此布所盖,更几涵盖主室之全长。高有五米,宽有十余米,隐见其后壮观。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大步向前,至那黑帘前拉动绳穗,那布料应声落下,光照那巨幅画布之上,昆莉亚神色微变,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再难掩惆怅。
窗外夏光如烟,亮照图上,却丝毫不减其中阴谲旷放之气。有此等广地以铺陈画作,其上每一笔颜料油脂之凹凸都似海浪迫于眼前般,言说作画者狂乱瑟缩的心绪:此画造象色彩无不大气壮观,以五米之高,从天而俯,造观'海境墙'秋景,云飞旋流,似狂浪灰海,远压原野,墙体原为海沙之蓝白,亦受来光压抑,转作阴森苦气。右侧空海原野朔望之景色据半面版图,枯黄麦田,倒伏墓碑,远海浪潮,南去候鸟之类,其塑造纹理脉络无不细致,却被最末铺盖一层雾凇寒烟似的灰粒,使其似在狂风中混合一处,鸟合于风,陆溶于水,几显超乎自然,然唯此画家震颤崩解的心绪方得体现。虽远景已精妙诡狂不凡,然中景处的压城军队方是主心,观者可见画面上'海境'墙体涌苔河之水,除此之外略无生物动静,貌似寂寥,颓旗暗展,显臣服心绪,其下,前景处,一白衣女子迎风站立,仅余背影,不见面目,背后那堆叠如山,静默无面的黑色大军宛唯其是瞻。此画富有音律之美,水风流动,衣袍飞舞,光影交错的波纹叠加,和谐传情,既有秋风渗骨的萧瑟之感,又传西境不朽的荒海之美,可称雅音调和,然唯此军队一现,旋律顿生裂痕,若弦琴拨音后暗有军鼓雷鸣,上下交叠, 使人心乱惊惧,久久不平,而更扰观者平缓意境的是那白衣女子前俯身跪拜的二三人影,竟是一母亲模样的女人,牵一懵懂幼童。母女置身这夜王军队下,安然平和,不见真意。
“《大牧首征海境》。”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道。她见她终于收目回身,方出声介绍:“此乃海境公一脉的传家之宝,迄今千年有矣,然便放置于此,无需养护。”公爵回头,似要伸手抚画面上那一对母女,指尖却终于停滞之前,略不再近。
“我曾也是母亲膝下独女时,不知为何此画被封藏于此,不使匠人靠近。”她回头微笑,眸光闪烁难辨认:“后来才知,这乃是龙血人血,所合所画,煞气伤人,故向来不改其初时容貌,也不应多近。”公爵叙道,向她走来:“然,这确实是不世出的天下名作,您不这样认为吗?大牧首携其黑军西征'海境',我先祖屈膝降伏的一幕,仿近在眼前。不知摹形,甚捉其神。我知此画匠得绘其神韵,多于列祖先辈,更因我曾亲眼见过这传说重临。”
两人相望。昆莉亚目视彭赛彭斯之眼,沉默片刻,露哀伤微笑,语气低沉:“您见过两次。”彭赛彭斯笑而点头:“正是。一次是拉斯提库斯率五百'鬣犬'战卡涅琳恩统共万余精兵,另一回,便是您为主将的'百龙叛乱'。这为世所惊愕的阴郁狂澜,黑云降地,化身为龙。我曾见过不少化龙之人,也不得不叹服,唯有您二人被所夜色,最是惊人,而我好奇,时隔千年,这画中的白衣牧首,可同我黑色的王,有何联系。”
“您需要问'真史'的研究者,公爵阁下。”昆莉亚平静道:“我不能给您答案。”彭赛彭斯笑笑:“而我不需要您回答。”她背手在后,从昆莉亚面上移开眼神,看向窗外,思考片刻,似面见这隶属其下的全景,感慨万千,终道:“我所知道的是,毫无疑问,我们这权力曾胜之不武,来之不德。这不是我们以渔牧,以从商,以我们之前和之后所擅长且奉献的万事所成就。”她道:
“它原本就来自一颗龙心。”昆莉亚垂头,面露苦笑。公爵道:“您此前知道这件事吗?我们的一切——我们的王室,我们的教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来龙去脉和后世所寄,全仰赖于此——那一抔龙血。”
“我对您所说的——文化,王室,教会,家庭,未来和过去,原先都几无关系,公爵阁下。”她回答:“我来自纳希塔尼舍,荒蛮之地,当选'鬣犬',奉献此生。”她面上仍是宽和苦涩,道:“但,我知道。也许不是那么明显,只是我成为'鬣犬'的一刻起,也许我就对此心生惨淡的预感,所以我并不惊讶。”“啊,'鬣犬'。”公爵回身,抬手而起:“'鬣犬',无有一丝其来源的称号,整齐有序,舍生忘死,鞠躬尽瘁。是了。谁会没有预感呢?尤其不是我的家族。”彭赛彭斯嗤笑道:“世世代代曾囤积'黑血',故当尤莉安提及此事,我母亲不加犹豫,便签为盟友,也殒命其中,可叹咎由自取。然……”
她回头,两人在这征服的画像前相对。“军大臣,”公爵道:“您相信有干净的权力么?”“我不知道。”她清晰答。 “有无需权力和秩序的存在和事物?”她又问。她只摇头;公爵不期待回答,徘徊室内。 “不,不。不存在。”她低声道,抬起修长的颈部,似天鹅欲问天穹:“所有的事物都是吞噬性,斗争,黑暗的。像是这力量的源泉。我们已做错了,但更有何种选择?”她抬起头,向昆莉亚:“我不再问您,若我们失去这龙血和龙心之力,我们——我们这毋庸置疑的篡夺者,女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复。您已看见了,而您看起来并不恐惧,在意。您——”她忽惨淡地笑了笑,恐是自从以来情绪最为鲜明的一回,声音在喉咙内流转着:“——您是龙啊。但我们能怎样做?等着——等着——”
公爵捂住了口。昆莉亚听着,低垂双目,而后上前一步,揽住彭赛彭斯的背。这举动显然使她吃惊,但她却没有避开;她的身上有股沉重浓郁的香,而由于她曾从这香气中孕育一子,她深知其来源,深邃和安定的魔力。她放弃了,在这钦差大臣的怀中放松身体,只有叹息。
“——不会有那情形的,公爵阁下——彭赛彭斯女士。我们正是愿为此努力,才各处往来,传播福音。”她低声道:“请您想象——倘若那有强力的人从不曾想压迫,奴役弱者,倘使世上人人心灵相通相爱,人人是朋友,无处不是帮扶彼此的善举,尽是爱护幼童,慈念老弱的生灵,而伴侣彼此相爱,使此善念生生不息,代际相传——我们的过去和历史,那所谓的宿命和恐惧,不就并不存在吗?您假设您的敌人——可能是南方人,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男人们,一旦龙血消退,必然报复攻击,但这情形未必要发生。”
彭赛彭斯抬起头,疲倦,凄然地看着她。“——是爱让人快乐,不是恨。我曾是'鬣犬',深知如此——”昆莉亚动情道:“正是这愿将人的每一丝精力都为镇压和征服,比试和谋害中燃烧殆尽的旧制,让人忘记了爱的欢乐。倘若人将之记起,又会如何呢?一旦见到光的明亮,人还会眷恋黑暗吗?”
声音落于地面,直到许久后被笑声回应。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手扶昆莉亚的肩,啜泣不止。她手足无措,唯能支持,待彭赛彭斯抬头,紧靠她的身,泪笑交织,瞳孔极透彻而张合,对她道:
“您说得真美——真美啊。”海境公爵叹道:“像诗一样。”她抬起手,轻抚军大臣面上的鳞,有如瞻仰雕塑:
“但,诗,军大臣阁下——讲述只有那如雾般的虚幻——它散去时的幻灭,才是唯一的真实。”
“我知道您现在可能无法相信——因为这需要所有人都赞同,表态。我完全理解。”彭赛彭斯收手,转身而去,昆莉亚追上,同她道:“陛下不曾要求各位立刻表示信服,此乃不真,我们也不期望于此。我们想要的只是诸位从这不知多少年的血腥中彻底结果,为此——”
她骤然停止,因彭赛彭斯回头,对她轻摇头颅。
“——陛下给了我们多久时间思考?”公爵柔声道。昆莉亚无奈摇头,道:“约莫……两年许。我从孛林离开时,他告诉我这树大约需两年,彻底抽成,倍于人身。那时,龙心便会被这'神恩'所镇压,而在此之前……他会做最后的准备。”
彭赛彭斯闻言,闭目而笑。她越笑越大,声音在室内传荡,其上,那名画森然,巍峨地俯视,使人身临其境。
“我知道,我知道了。”她最末如此同她说,抹去泪水,面色释然:“两年便是我们忏悔的时间——为迎接我们的罪与罚……”
处刑前,狂风卷了一具吊绳不严的尸体下来,落入河道中,民众惊呼。护卫队长,负责全城的行刑和任何暴力冲突,登上河岸的高台,双臂交叠,面色如常,朝其下奔走的士兵道:“将这尸体打捞上来,莫使它被水冲刷,污染河道。”她复向身后展臂,又略拍起手:“动作快些,士兵,其余尸体也从绞刑台取下,将四处的血污清扫干净。公主即刻会到:让这些罪无可恕的犯人干净,清洁地登上台,在这水边静思,忏悔。这是她的命令。”她亮出自己的龙鳞,抬高声音,众士兵在她身边奔跑不休:“跑起来,动起来!冲洗木台,摆上鲜花,喷洒香雾。你不会想叫公主来时见到个屠宰场。”
“苔德蒙灵。”一声音道。护卫队长低头,见一披蓝色斗篷的身影依楼梯而上,至她面前,露出张粗犷而沉静的脸。“泽莲。幸会。”苔德蒙灵回身,同她问好:“你可知道王女殿下还有多久方至?”泽莲取下斗篷;夏季午后丰沛的阳光似经行城西这暗影杂糅之地,也染上油水似的阴霾。
“她已到了。”她平静道,抬起一只手。苔德蒙灵眯眼:作为龙子,她的视力和观察力都出类拔萃。她看见那指缝中所示的位置,一于人群中显瘦弱拘谨的悲苦身影立于此。她收回目光,显平静。
“她身边那个戴斗篷的人是谁?”苔德蒙灵问。 “据说,是一个叫安多米扬的人。”泽莲回。
“安多米扬.美斯明,我知道她。”问话人显胸有成竹:“她已在孛林社交圈试探了两个月,我相信她是想要一颗龙心,但在犹豫,应该选哪颗。——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很高兴看她站到了我们这一边。”
“——她宣称她不想要龙心。”泽莲平静道:“永不。”
苔德蒙灵低头。她顿了顿,神情冰冷。“一个像她这样有能力的人永不会拒绝龙心。”她意味深长道,而后不待泽莲回答,高声宣布:“时间到了——带死囚上来!”
此言受一阵铃声回应,譬如那美好山丘上的羊群,士兵列队,人群开散,露出一列颈带刺圈的囚人:那颈圈上的刺极尖锐,必使其不能低头,不能仰视,不可左顾右盼,唯目视前方。尖刺上悬白纸风铃,惯常现于墓地,想来是用于祭奠死于其手的亡者。杀人偿命,予罪其罚,于情于理,此景应人心大快,然众人鸦雀无声,似屏息凝神,唯有一二孩童尽管心知应闭耳塞嘴,仍难耐悲恐,嚎泣出声。这似乎也怪不得她们。这群囚犯带着几许铁和木交错的独特血腥,在他们所穿的麻衣上四处编织着藤蔓痕迹,如那绕杆的花纹,繁茂非常,生机盎然,然其下所垫,赫然是陈旧暗红血迹,似其果实。他们的脸俱是光洁干净的,没有任何伤口,但在嘴唇和眼部被涂上血,眼神空洞,发须皆剔,露出光裸的头皮——其许乃最使孩童惊诧的地方,因在其上灌有三根血红白边的钢钉,在阳光下闪耀,梦幻而骇人。她们为之哭泣,似在森林中见怪奇居民。
“——停下。”于是那护卫队长在高台上蹙眉喊叫起来:“你在哭什么,孩子?”
她的话语和存在相反有确切而坚硬的恐怖;哭声戛然而止。人群欠身,使那手足无措的母亲和孩子一起显露出来。她们嘴唇哆嗦,半晌无言。
“回答我。”她于是又问了一遍,抬起手:“你为何哭泣?”
她高大,威严,充满魄力,最重要的是,她不像人,无法交流或通融,因那母亲只好惊恐地开口,回答:“我们认识其中的一个人……他曾是我们的一个邻居。他人很好,大人,经常同我的女儿一起玩耍。”她颤抖道,片刻后似乎知道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改口道:“——看上去很好,大人!这是一会之前了。我们不知道他最近怎样。”
女儿脸色苍白。她看上去已不再听,不再感受周围。那双孩童特有的大而明亮的眼中涌出泪水,辉光朦胧地看向死囚犯,诉说着背叛,痛苦,伤感,同情和愤怒复杂交织的无垠代价。死囚犯们不发一言,那些被剔除胡须抹上香油的面孔似难以辨认而感情相似,皆是漠然,由此听众难知她所看的究竟是谁。
他们在一排卫兵的簇拥下缓慢走向高台,于固定的位置停下,整齐划一,皆跪在原地;位置是悉心设计过的,因即使先前已用升降机不懈地从运河中取水,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匆匆清洗过三遍,各囚犯所跪之处仍有膝盖骨形的血迹,显出上一回曾受刑之人的痕迹。这些待死者俱跪在竖放原木的下方,头上位置精妙的铁钉,颈部尖刺横生的项圈若火炬台,荆棘横生,托举那高耸的刑架,鹰鹫有灵,感其死气,仍在其上徘徊。护卫队长大步走过其后,横跨高台,环视左右,继而高举右手,对众人道:
“邻居——同事——朋友——亲人,这些,”苔德蒙灵高声宣布:“不过是这犯下大罪,十恶不赦的最人们曾经给自己的伪装!”她的声音愈高,带龙腔,远播而去:“他们从来不是你们的朋友,从来不是你们的同伴!曾经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她走至最右囚犯处,张开手臂,姿态之强烈威严使众人目不转睛:“他们所犯之罪足以永久使他们被剥夺灵魂和生命权力,剥夺尊严和反抗能力——罪人——超乎想象的罪孽!”她蹙眉道,声音绝妙地介于平静和咆哮之间,像是上天广阔的怒吼。她再度起身,跨步至于左侧,对那侧听众道:
“由于嫉妒,愚蠢,残忍,傲慢和懦弱——他们选择了最柔弱的对象作为他们的受害者。他们残害,出卖的人,可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耳闻面接的熟人——甚至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倘若你们知道他们是怎样杀害这些受害者,便不会为你们面前的景象哭泣,市民们!”龙心为此咆哮,声音震动地面:“他们侮辱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毁坏她们的容貌,折断她们的四肢,砍下她们的头颅,最后将她们的尸体溶入腐水——啊,我再难多说。我可以凌辱他们的肉体,使蛆虫吞噬他们的面目,让腐烂的四肢悬挂在他们面前,最后细致地切碎他们的头颅,但,相反,我给了他们速死的仁慈,只使尸身垂放于此,以作威慑。 但这没有用,源源不断,”她嗤之以鼻,紧握佩刀,面目难以辨认地颤抖:“这些无法无天的僭越者冒犯着女神的选民,我不可再忍耐。”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这队死囚的最中心,俯视其下,缓缓开口:“——然而,女神是仁慈的,尽管这暴行令她心碎。”苔德蒙灵抬头,对众人道:
“我保存了他们的舌头——为了给这些罪人一个忏悔的机会。”
她拔剑而出,正对天阳,折射闪光,放于正中一个的荆棘铁环旁。随她之举动,两边皆有士兵上前,铮然拔剑,刺耳而响亮,交于众罪人的颈部。
“现在,忏悔罢。”她冰冷道:“因如此,我便会给予你并不值得的慈悲。”
有片刻,这人满为患的人潮中并无声音,只那簇拥刑场的外围,一披戴黑色阳光的身影动了动,战栗而恐惧。在此人斗篷的圆形下透露一张困惑而惨白的面孔,在此须臾之间,宛失其相貌,仅作天之镜,折射出已拥塞熙攘的麻木,冷漠,狂热,庆幸,喜悦后伶仃的凄凉困惑。她的眼睁得极大,其生机勃勃的绿意正飞速为阳光这灼热无情的炙烤褪色,不舍毫厘。这刑场,有如一下陷的流沙之域,将百千至亲至疏的黏附人形拖向中心的空洞,中心旋转,人心溶解分离,声色失真空洞。一行泪,似道绝妙,残酷而精准的细笔所描绘的画线,无声地刻画这浓缩压抑时刻的意义。寂静持续,直到那泪珠滑落她的面颊,在最后一抹迟疑和留恋中,粘稠破碎,落入人群之中。
“——我没有任何需要忏悔的。”一囚犯于此开口道,跪在左侧,目视前方,忽面露微笑:“你们——站在台下,站在身后,隐身在帷幕背后,依附着邪魔之物——女人。”他清澈,洪亮道,不见其折磨的损耗:“你们才是真正的忏悔者——”
他未能说完。护卫队长抬手示意,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便将他的头颅向后拉去;他的后脑贯穿尖刺之中,然惨叫尚未发出,这士兵便娴熟地撬开他的嘴,割下了他的舌头。她从手中翻出一根长钉,手似铁槌砸下,将其扣入他的嘴中。高台上的动静极轻,仅有肉体与木板的摩擦而已。
“将他绑到柱子上去。”苔德蒙灵命令道:“他将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女神祭到来。我们会每四天砍下一处四肢,使明尼斯美尔的鹰吞吃他的眼珠。”
她举起剑,傲视四周,道:“还有没有要忏悔的?”
寂静短暂了许多;这使人想起榫卯扣合,齿轮转动的工厂,长柄机械依次运动,接连不断,清晰迅速:
“篡夺者。女人。”一死囚道。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另一人接上。 “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你们会尝到自己的苦果。”第三个死囚道,之后,声音接二连三,不可辨别从何而来。
“你们的时间,生命,精力,荣誉,地位。”“你们的财富,骄傲,尊严,美丽,智慧。”“会被剥夺。”“——像从前那样。”“像从前那样。”“作为文明的地基,忠诚的护卫。”“一千年。”
此景显然出乎众士兵的预料。因即使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刑具钻入极其迅速,也仍然无法避免声音接连响起。余下士兵侧目看苔德蒙灵,见她神色如常,仅摇头。
“因此,我的兄弟们,不必为我们悲伤,或因此恐惧。”高台上仅剩的三个死囚之一微笑开口道:“因胜利,最终是——”
属于我们。他终于模糊说出这话,夹杂在铁钉穿刺和割舌的行动中。场上响起抽气和牙齿哆嗦声,来自那个处刑他的士兵;她双手发抖,瞳孔暴睁,惊恐的泪水在其中打转。一旁,倒数第二个死囚侧身倒下,始终不曾说话。看护他的士兵俯身,试探颈部,摇头对苔德蒙灵道:“已没有呼吸了,大人。”苔德蒙灵目不斜视,道:“仍挂上去。”那士兵领命离去,低垂头颅,面色亦是难看。
她抬头,面色如常,甚更显精血充沛,焕发暗光。
“还有吗?”她道。
场上如今仅留下一人,在苔德蒙灵剑下。这囚犯是有些特别的:他是其中看上去最年轻的一个,甚只是个孩子,且未有余下男人的麻木无感或镇定自若。自跪在剑下,他便始终难掩颤抖,目光深含恐惧。他等待了数十秒,天空中鸟雀飞舞,似黑暗的星环在他头顶,一声长鸣——这声音似唤醒了他的神思,众人可见,浑浊的血泪从他目中流下,他低下头,使那颈环上的刺扎入脸颊,血落如河。他抬手,捂住了眼。
“……我忏悔。”他哽咽道。
这声音渐高,哭声不可抑制,这死囚仰天长叹,尖刺没入头颅:“——我害死了我的亲表妹。我害她死于非命,遭到凌辱。没有更多要说的了——仅为此,直至灵魂的尽头,我都将忏悔。”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Br49snAEx
人群中那戴斗篷的人影动了一步——死囚之残体所制成的笼网中,河风浮动,吹开她的斗篷,露出一头乌发,面若天人,照此炼狱之间。看客纷纷下跪,潮水般伏倒,使她与那伤痕累累的死囚相对。厄文王女站立此间,看那囚犯,过去曾于她同行,伸出了手:
“——女神,”他道:“我并非生而残虐,却也不是鬼迷心窍,才出此狂行。这仇恨的河像生命之源灌入我的心中,直到我身为此而言。我想这是我应用生命赎还却也赎不尽的罪孽,而这未曾赎回的罪孽,又会流淌何处?”
他哭泣看她,声音传来,声声恳求:
“您会让我变得干净如初吗?”
“您会洗净我心中的仇恨吗?”
“您会向世间展现您的慈悲吗?”
他闭上眼。
“女神啊……”祖满痛苦道,那尖刺已没入他头颅之中,再难分离:“——我曾有幸与您同行,却辜负了您的光辉。在此最末时刻,我只希望您让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不要让我在历史上被铭记为一个烈士,而是个愚蠢的罪人——如此,无论您是否展示您的慈悲,我都别无悔恨了!我并不值得它!”
厄文公主长久看着,她不曾移开眼,却也不发一言,悲哀的泪水充满她的眼眶。高台上,那死囚已向后仰倒,被尖刺穿过,血积为潭,没过麻衣。阳光环绕刑台,蒸蔚出一片虚幻,梦幻的血气。俯首之人抬头,行刑士兵垂目,仿见证一首血色的长诗。
万籁俱静中,那队长向前一步。她显端庄自持,怡然自洽。“——你们已见到了,市民们——你们已听到了,市民们!”她伸手向这死囚,将手放于他的头顶。她昂然挺立,声向四方,宣布道:“这些罪大恶极之人的真心!莫心怀幻想,他们所残害的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而我们会以牙还牙,对你们中也许正潜藏的帮凶和爪牙。”
她高声道:“若你们不屈服,不悔改,不回头,以女神的名义,我将销去你们的舌,剜出你们的眼,使这死亡的痛苦同梅伊森-克黛因的水一般深。逃吧,宣称自己的胜利吧!”
她竟露出微笑,此前不曾有,如此灿烂而辉煌:“你们的最后一捧肉,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缕烟尘般的话语也会消失无踪。我等会将你们这罪孽的化身挫骨扬灰,血洗大地,使那骸骨同海墙般堆叠,永远祭奠这狂妄的野心,千秋百代,万世传唱。”
“——而倘若你们忏悔——”
她放低了声音。刀剑闪烁若琴弦换诗,优柔和缓;那飞扬的头颅若水中的落石,血似泉喷,在炽热的地面上镀上金光。她站在中央,收剑回手;此景颇有几何之美,她身处众悬挂死囚剪影最中,高大巍峨。抬起的瞳孔中,黑影盘旋,龙心轰鸣,众生莫敢违抗。
那头颅滚下高台,荆棘铁环为那一剑破碎,释放头颈。头颅滚落王女身前,双目紧闭。
厄文久久凝视,方抬头,与苔德蒙灵对视。
那龙子微笑。她伫剑,悠然开口:“——他就会得到……”
词语落下,似诗行美妙绝伦的最末,众人可闻。
慈悲。她道,在这死亡和怨恨的最中央,光影漂浮,群鸟飞翔,运河水流潺潺,如处一座光明璀璨的神殿之中,熏香灼烧,神恩跳动,宛静待何物到来。厄文抬头,见到那蓝天闪烁,似有火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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