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者们
“你便在这待着别动。”塔提亚一进宴厅便将克伦索恩塞入靠那王座卫队之中,使他可怜突兀地陷在一排高头大汉里,两拍他肩膀示他安心,常戴勇气,然后一指背后:“我给你拿东西回来吃。”说罢转头就走,不给克伦索恩反对机会,左推右撞数位谈话大商贵族,左手托两盘,右手拣选食物快如雷霆,搭配更胜珠宝匠修理首饰,不过三分钟便持着这两座光怪陆离炫彩满目的宝塔回程去。顶上目光微来,她斜眼一看,见是昆莉亚和维里昂从二层投目光,她仰头呲牙笑,甚晃动手上那汁液淋漓的食物塔——“父亲!”她迅速低头,乃是听见另一阵声音,歇斯底里叫道:“就是那女人!”
这托塔天王挑眉转头,看那'环月团'中部团长深灰色的制服旁跟着另一只更小在众军官中显乳臭未干的身影,对她呲牙裂齿,深痛恶绝:“就是那女人在学校里羞辱了我!”
塔提亚笑:这不柳彻尼吗?她虽然笑了,但未必要理会,对着左面前面来的两个人向右翩然转身,那滴落肉汁和雪糕似融化般的金塔划过来人面前致使恍惚,结局分毫不差,塔提亚完美拉开距离,末了还对两拨人行了个蹩脚粗鄙的礼,引一旁儿童咯咯直笑,无法站立,摔倒在母亲怀里。“我也要吃那雪糕,妈妈。”孩童道,塔提亚翻手承让,以谦虚承认自己对这冰糕的宣传作用,正是时,她背后同时传来一声冷哼和一阵笑声。她一回头,见克伦索恩捂着嘴笑起来,身边的军官亦是忍俊不禁。她又对他行了个礼,他对她做唇语:“别卖弄了。快过来。”
“血龙王的女儿。”她斜后方,那阵冰冷的声音道:“你惹了军大臣的亲信,儿子。她来头不小,不是常人。”她略回头,对别耶茨挑挑眉,意为:你还有点眼色,却见他压根没看她,对着儿子,面有亵玩:
“但到底只是个女人。”那军官道。塔提亚面露惋惜:已经没救了。
想当年她们坐饮男俘血,何其风光!'环月团'继位者之战一路北逃被擒捉不少,多下场凄惨,别耶茨这队,纯是因为跟在拉斯提库斯近侧,不曾碰到南部主力军,否则现在他的头颅许仍埋在苔河之中,汩汩水流为其哭诉。
“我怎吃得了这么多?”克伦索恩勉力接过这座小山般的食物塔,两边护卫还得扶他手臂助力,四双手勾勒出他那似遭饥荒般的长而细的肱骨,塔提亚已全不在意,左盘右叉开始风卷残云,对克伦索恩喷出肉香热气:“——你吃不完我吃。”她嚼口中食物,对克伦索恩抬头:“吃吧。我特意给你全拿的素。雪糕好吃。小孩都爱吃。”他沉默不语地望着她,最终对左右道:“各位帮我分担点罢。”四周那侍卫都笑了,一人一个糕点一个雪泥球,口中道:“谢谢大公子。”塔提亚挺有乐趣地看着:事实证明,'环月'内部也相差甚广,克伦索恩身边站的八成是昆莉亚安插的,属她的派系,个个透露着人高马大的傻乐气息,用粗糙的舌头舔手上剩下的糖分,嘴中道:“这雪糕好吃。”一士兵吃完后起哄:“你再去拿几个,安伊南!”那叫安伊南的中年男人就带着讨好腼腆的微笑到克伦索恩面前,他还没抬餐具,哭笑不得,道:“你去罢。”安伊南便去了。
塔提亚那塔已被她轰塌了一半,克伦索恩才吃一口,二人站那王座后,面朝大窗后'黑池',室内火光勾勒其轮廓。塔提亚转头看克伦索恩,见他凝神望外,对她精心搭配的食物兴趣缺缺,冲道:“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他微微偏头,对她微笑,道:“在这张椅子后,我还有何其余事可想?”塔提亚耸肩:“想你爹啊?”克伦索恩苦笑点头:“是。”塔提亚眼珠上瞥:“想他做什么?想他在这椅子上,坐得多气派,下面刷刷刷跪倒一片,全都抖得不敢抬头……”他又笑着摇头:“我只是在想……塔提亚,你知道,人叫他'双面'拉斯提库斯,因为他似有截然不同的两面。”
他咬了一口刀上的冰橙:“但我已不记得他另一张脸是什么样。他似乎永远坐在这张王座上。”他问她:“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塔提亚狂嘘他:“啥样——就这样!”
她对他呲出门牙,一二三四五,连数到下三磨牙,怪相道:“我能在下边安安静静跪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塔提亚叉一块肉:“我记起他,就记得他在'海境墙'前揍了我一上午,打得我这排牙全掉了——你瞧瞧。”她敲着自己的珐琅质:“还好长出来了,半个月我吃饭都是舔的。”
克伦索恩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因在他手下撑了整个上午,至今有名。”他顿了顿:“你先前原该有颗很强的龙心罢?”
塔提亚不嚼了。她将那块肉咽下去,看窗户,静了两秒,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克伦索恩,意外竟不显紧张;她瞬间觉得极奇怪,却说不出理由,只听他道:“我想知道他剥了你这颗龙心,你为此恨他吗?”
她抬头望天,那张黑王座的影子洒在她身上。塔提亚舔刀叉,道:“还好罢。”她耸肩:“要说一点不恨,一点不想,那是假的。但人有命数,怪不得谁。”她又调侃道:“实话说,若是他战败了,骨灰早就给扬了,我现在还能在这大摇大摆地吃香喝辣,属实是厚道,体贴,慈悲。”塔提亚耸肩:“至于你爹其余的事,我怎能评?”她见他面色复杂,咂嘴道:“这问题你问我,问得忒坏。”
她给他解释:“我以前的老大,害死了你娘。你娘还在的时候……”克伦索恩低声道:“跟现在不一样罢?”塔提亚嘴下压,声音数转,道:“挺——窝囊的。”克伦索恩,大抵原先必是陷在什么忧郁心绪中,听这话也扑哧笑了:“窝囊?”塔提亚点头:“可不是。”她又叉了块肉:“看他现在牛的。孛林最牛的男人——不然怎么叫'双面'拉斯提……”
她话没说完,转头见克伦索恩捂着来脸笑,笑得眼泪滑落颤抖不止,捧着盘子在灯光如柱中不动,第一想法是求援。可怜她转头见昆莉亚和维格斯坦第都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身边那一众'环月'士兵各自大快朵颐,大厅四周目光暗隐虎视眈眈,只好硬着头皮上,捏着声音,尽量庄重道:“……你还是挺担心,”她晃了晃下巴,把这个词扯出来:“陛下的吧。”塔提亚原想说,担心有什么用呢?担心也是个死!你爸要出了事,你八成死在这! ——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化龙,横竖来点希望……
但她没说,不知怎么。她觉得这话极其熟悉,似在什么地方发生过似的,然千真万确这十五年来她除了偶尔插科打诨,跟这小子什么也没说过。她正恍惚,瞧克伦索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若是昆莉亚姨出了什么不幸,你会有什么感觉?”他感伤问她,声音很小。
塔提亚皱眉:“呸呸呸,你昆莉亚姨对你这么好,做什么咒她?”克伦索恩笑笑,其中含义倒让塔提亚对他刮目相看了,心中浮现一怪异感觉:这小子怕不是挺善于糊弄人。这笑容的意思是,他不是在跟她客套,而是在跟她现实。
她眨眼看他:“你是真觉得你爹死了。”她抬起手:“不,你不是'觉得'你爹死了。”塔提亚眯起眼:“你是知道你爹死了。”
克伦索恩也不躲;明暗交错中火光在他那滴滑落的泪珠中蔓延。他伸出那苍白纤弱的手指,抚摸窗外黑湖的影子。“我有预感。”他柔和地说,瞧着她的蓝眼。塔提亚后退一步,她餐盘上一块堆叠起的半熟肉因这一步滑落,两个'环月'士兵看向她,面上那清澈愚蠢的神色已然冷漠。她野兽般的瞳孔在刹那间四望,见这漆黑王座前环绕宾客千人千面,各怀鬼胎。她看见房屋远端安多米扬同那小白痴站在一起,眉头紧缩;她感到她的胸口猛烈抽痛,那片龙鳞向内穿刺,一阵心跳嗡鸣响起,使人坠落如冰。
她抬头,看克伦索恩抬起手:那手上白色龙鳞喷涌而出,祭品有了祭司的纹路;这循环的祭祀在献出的一刻就开幕。
“我告诉了你,”他轻声道:“我在那天看见了一只黑鸟坠落。”
塔提亚扔下盘子,白瓷碎裂,油水四溅。她转头就跑,长发如火散开。她抬起头便可看见那女人站在二楼,眨眼间茫然而困惑地看着她,如她身无龙鳞而心脏孱弱时,总在变天时欣赏雨的坠落。塔提亚笑了:楛珠死了她会有什么感觉?
在她二十五年前兵败逃亡时,她就再也没指望能见到她。她很少想起她,向来忘记她,但在她看到她的瞬间,她还是微笑,说:楛珠。像她心上的那片龙鳞。心永远不来,龙鳞却始终不去。
“刺客!”塔提亚憋足了劲大叫。正在她吼叫时满场明石灯骤然熄灭,一时群魔乱舞,她闪身躲过身后来的两把刀弯腰翻滚,如石头一颗,滚进无人知晓的夜里,知道那璀璨金眼,正在她身后望着她。
“叙铂饿了。”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对安多米扬.美斯明说,后者面露极大的愤慨和嫌恶,拒不哺育饲养他。他见状从善如流,速撇到一旁,抱住他身旁女人丰腴神圣的大腿,说:“维斯塔利亚夫人,叙铂饿饿。”于是维斯塔利亚便理了理披肩,对安多米扬说:“小安多米,给叙铂点吃的。”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安多米扬被叙铂扒着在餐台上巡回两遍,各种残羹剩饭各表一枝便将这孩子打发了。叙铂像只猫:很轻,喜欢黏着人,干什么都无声无息的,很爱攀爬,就是太脏。维斯塔利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结果叙铂的妈妈和爸爸都没来,就叙铂来了,是不是?”叙铂捧着盘子小口吃水果,频频点头。维斯塔利亚对安多米扬说:“这孩子比你小时候乖。”
安多米扬难掩鄙夷——夹杂对她来说不常见的敬畏。能使她暂忘心中时常燃烧宏愿的事不多,维斯塔利亚算一个。她每一出场安多米扬之拘谨似乎这沃特林富婆罕见欠了她钱一般——确实欠了。安多米扬第一笔启动资金可不是她那不善理财的姨母给的,而来自她年轻时的教导者,阿奈尔雷什文封地巨龙维斯塔利亚,然而这钱早还上了,到底欠了什么,给安多米扬钱,她也不会说。
她把脸别了过去。维斯塔利亚呵呵笑:“还孩子气呢?”安多米扬不看她,维斯塔利亚却不恼,仍跟她寒暄:“你那船最近造的怎么样了?”安多米扬深呼吸,看那罪魁祸首在两人腰旁的海拔补充能量,显很幸福,更怒发冲冠,勉力压抑怒火,道:“若不是这孩子捣乱,今晚便该有进展了。”
她气愤归气愤,说起造船仍有对心上人的尊重,绝不将怒火发到那边去,还带上点憧憬沉迷的笑容:“诺德这图纸是曾用来抵御火战用的防火船,自全境统一来就停用了。据传这船因为吃水太深不易行船,我正想得了图纸再让工匠改造一番。”维斯塔利亚轻轻摇着手上的扇子,叙铂在一旁跟着节奏踮脚,她应道:“我曾在'鲸院'学习的时候也听过这船,它最难造的地方不是因它结构不易调整,而是由其材料。”安多米扬挑眉,显然先前未曾听过,维斯塔利亚笑:“啊,我猜猜,小安多米,工务大臣是不是将这图纸便宜卖给你了?”她摇头:“不便宜。”
维斯塔利亚咯咯笑;叙铂抬头,痴傻地看着她。“你被骗了,小可怜。”她用那绒扇抬安多米扬的下巴,神情似逗弄小孩,又含着无差别的魅力轰炸:“你造不出这船。”维斯塔利亚解释道:“诺德这船初来极大,是由种海柳作成。那海柳十年长一米,一枝千金,为做一船,北海的海柳几被耗费干净,如此才再不二现。这事儿劳民伤财,故才谎称是结构不良,来保全诺德大公的面子。”安多米扬听了后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哝道:“你怎知道?”
维斯塔利亚轻柔一笑,对她眨了眨眼:“我当年是在'工院'上的学。”她弹了弹安多米扬的额头:“——阿姨可不只有长得漂亮而已。”
安多米扬脸红了;她别过头,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下边乐得像个傻子。 “维斯塔夫人,漂亮。”他蹦蹦跳跳,然无需怀疑:这白痴不知'漂亮'为何意。
“尽管如此,就算我把几百年前船的废木拿上来,将整个南海的什么海柳都掏干净,我也要把这船造出来。”她沉默会,极坚定道,声音中几有熊熊烈火。维斯塔利亚很慈爱地望着她:“你怎对此事如此执着?我向来知道你是个非凡,出色的孩子,但我至今不知你执着跨过'海渊'是为什么。她微笑道:“小安多米,你若出了'海渊',想干些什么? ”
“跨过海渊。跨过海渊。”叙铂蹦蹦跳跳。
安多米扬.美斯明闭上眼。她深吸口气,没直接回答,而抬手指向大厅的各处。
“——那个盖特伊雷什文人是个刺客;但我猜他今晚会被杀。他实力太差;他死后,他的心会被拍卖。”她平淡道,又转向另一个:“沃特林的使者前日找了我,问我支持哪个龙子,我道我全无兴趣,令她滚。”安多米扬抬起下颔,更朝那一队灰衣军官去,说:“'环月'团支持达米安里德,只是若你仔细看,”她冷笑:“达米安里德至今未出现,岂不蹊跷?”
“蹊跷。”叙铂歪着头:“哪里蹊跷?”
安多米扬翻白眼。“总之,我倦了。”维斯塔利亚耐心听着,道:“你有时有些稚气,有时说起话来,倒像已活了许多年一样,是不是,小安多米?”安多米扬沉默,略咬嘴唇:“我只是想,若'海渊'之外,有尚且无人的土地,我这回会选不一样的道路……”
她抬头,蓝眼中显复杂神色:衰老冗杂和年轻激动混于一处。她抬手,嘴唇一动,道:“我若找到了一条路,你同不同我一道……”
她未能说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伸出那双不符年龄的小手撑住维斯塔利亚的大腿,那羽毛扇掉落的时候他甚还伸出一只脚将它接住,嘴中模仿那全力以赴人的声音,小声道:“大——树——倒——了——”安多米扬眼神一凛,伸手将她扶住。维斯塔利亚稳住身形,手抚胸口,呼吸急促,将头低下,似同她耳语般靠在她肩上。安多米扬手臂用力,压低声音:“怎么了?”
维斯塔利亚摇头;她的发鬓松了。安多米扬可听一阵心跳声从她体中传来。这白衣女人久不回话,半晌才抬头,已满头汗水,勉强微笑,声音却冷彻,道:“我的心。”她眼神又垂,似劳累至极,抬手向门口:“去那边。安多米,扶我去那边。”
“大树走咯——”叙铂跟上。安多米扬这回却没时间训他;她浑身紧绷,目视眼前熙攘人群,感维斯塔利亚的手紧箍她的肩膀,如勉力忍耐疼痛。转身之间她那袭华美的长袍便湿了,冷汗喷出,唇中喃喃。 “你怎么了?”安多米扬道,维斯塔利亚摇头,忍痛微笑:“先出去再说。”三人到门口,有两侍卫原欲拦三人,显然颇知些内情,因见维斯塔利亚却不退却,只不想安多米扬忽然暴起,低吼道:“闪开。”奇怪那二侍卫身负龙心见了这无心之人反真情实感地恐惧瑟缩一瞬,全发乎本能,便趁一瞬安多米扬飞身而出;叙铂如猫跳起捉住她的腰。她本欲骂,然抬着这两人全速狂奔实在勉强,便只好不谈。
三人到楼梯口才停下,其下黑暗盘旋,安多米扬抹额头上汗水,道:“究竟怎么?”维斯塔利亚摇头,仍靠她肩上,胸口起伏:“我的心。”她喃喃道:“我的心不是来自拉斯提库斯……我的心动了……”
安多米扬面色一变:“白龙心?”维斯塔利亚吞咽唾沫,痛得不断喘气,却仍面带笑容。她点头:“米涅斯蒙的龙心。”她忽闭了眼,转头靠在安多米扬胸口,声音微变,似有哭腔:“真是荒唐。你难道真的不在了吗?被你自己的儿子……”
叙铂咯咯笑;这成了黑暗中唯一回荡的声音,映照着安多米扬复杂的神色。随维斯塔利亚一言,她们俱听到那空气中回荡的响动,似万声雷鸣。“这很有意思。”白痴呵呵笑:“很有意思。”他站到墙边,轻轻推了一下两旁的木架,至于两个护卫朝她三人冲来而被其砸中,绊倒的场面,则在霎那被黑暗吞没。安多米扬护住维斯塔利亚:黑暗笼罩堡垒全体,明光全灭,似为一眼所控。
她眨眼,听见那巨物的吐息。
昆莉亚和维格斯坦第左右围住达米安费雪时这年轻人——“三王子”脸上的惶恐和疲倦清晰可见。昆莉亚顿时心生不忍,只举杯向他微笑,将'拷问'全交给了维里昂。 “幸会,费雪。”她见丈夫笑道:“您一人在这里?里德是在陪母亲么?”达米安费雪还未说话便被维里昂又顺滑自语地接过话头:“唉,真是苦了你们几位了,我对蒂沃的遭遇实在是无比地自责。送的养身子的草药,你母亲都有吃了罢?”他言罢持住达米安费雪的手握了几握,诚恳道:“也辛苦你一人来表达对大公子的支持。”达米安费雪笑容僵硬,极小心,不敢在手上用上力气也不敢出汗,连说:“应该的,应该的。”他的眼角跳动,余光不时瞥向会场四处,昆莉亚看在眼中,便知道了:他不知道达米安里德在何处。军务大臣略别过身下望,只见她那长不大的结拜姐妹托着宝塔穿过人群,忍俊不禁,但终究压不过心中的暗沉。昆莉亚别眼看会场二层的出窗口,只和她有十五步的距离,全速下总只要十秒她便可出外化龙。她不摇酒杯也不动作,身穿最简练的朝服,上绣龙纹,黑袍曾浴龙血,下视全会场人群,心中冰冷伤感地坐着战斗计算:到场龙子有三十五位,劳兹玟七位,孛林十二位,盖特伊雷什文六位,阿奈尔雷什文四位,纳西塔尼舍六位,年龄皆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过半从未化龙,余下少战斗经验,其中巨龙约七位;余下龙心持有者分散在'环月团'中,或聚别耶茨身旁或已被她安置克伦索恩身边,但毫无疑问,她略扫视会场一面,已发现四处可疑面孔,恐是安插的未登记刺客。
论血统和龙身,余下巨龙中最强的无疑是达米安里德——昆莉亚回忆这年轻男人傲慢敏感的个性和富有野心行动的风格,不能不认为他的缺席是种明目张胆的信号。原先若他出场,维里昂还可同他谈判博弈,如今他直接消失,似是铁了心拒绝任何折中。达米安里德极小时候便公开表达对克伦索恩的轻蔑不屑,若那最坏的结果是真的,他绝无可能支持克伦索恩为王。
她闭上眼——论单兵作战能力,她有能力战胜余下任何巨龙,但那是在这失踪发生之前。王子。昆莉亚念道:像所有一样,昆莉亚对她的君主心情复杂。在那些熟悉国王的人面前,他似乎还是三十年前那个沉默温和的领导者,然而这黑色王座下的无数荒唐又岂需要目视?这满屋的龙子龙女和'环月团'膨胀的信心便是明证。昆莉亚知道国王从未提倡,但诡异的是,对一个有那样严苛宗教道德人来说,他竟从未拒绝。
她应该相信——这是国王的布局么?在一个半月杳无音讯的情况下?
若洛兰真的身死,我没有把握战胜那几只白龙。昆莉亚沉穆思忖。她的心强来自于她曾不知情饮下了国王的活血,为黑龙心所选。然而若宗主死去,新龙王诞生前,将是她最脆弱之时。但相反——若国王只藏在孛林周边某处,静待发难之时,这情形乃无需担心之事,她只需保护好克伦索恩,不必在意错失战机。
拉斯提库斯对其余任何巨龙的优势都是压倒性的,即使众龙对国王群起而攻之,也似以卵击石——若'燃湖'之战尚有传说色彩,盖特伊雷什文叛乱则是鞭挞宇内的明证:'海境墙'的传说终于成真,那不败之墙在黑云下崩落,百只巨龙被撕作血雨,北海红潮。
但若是真的——她不明白——黑龙王如何能莫名失踪?
“其实,不瞒您说,总理大臣,也许您不相信我……”她听达米安费雪瑟缩道:“我想大哥不是去如您可能所想的那样……欲行不轨。他应是去找父亲了。这是真的。”他急切道:“这些天他始终早出晚归,我听他喃喃好几次,说他'快要找到了'。他似乎知道父亲在哪。他今早出门时,跟我说,若他今日再找不到,我们便完了。您……您不知道。里德很敬爱父亲。他真的很敬爱他,尽管父亲很不喜欢里德……”
昆莉亚正想到米涅斯蒙——那面目对她而言已朦胧的白王子,只是片恐怖的冰原,她正想到,白龙心,那颗不存在国王体内的龙心,只沉眠而永不屈服的龙心总是个不安的因素。它既然曾在盖特伊雷什文唤起叛乱,为何不能这一次再次发难?她对这诡谲的心总感不安,由是它太善于变化。她见塔提亚似充满哀求地看了她一眼,她却不能回望。她想到任何可能的战术,想到克伦索恩身边那些'环月'士兵——她信任安伊南,耶能的亲弟。她多年的战友,但更多人?
人心和龙心的交错使真相难寻。昆莉亚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用余光看了眼维里昂,见他已转向其余两人,达米安费雪瑟缩在远处,显拘谨。昆莉亚其实更喜欢蒂沃的这个孩子:达米安费雪是个好孩子,心疼母亲,善心,不愿滥用龙心,他的龙身不锋利,甚至有些石彩的色泽,像孩童梦中的神话生物。但在龙的世界中,最强大的是那最纯粹而最强烈的色彩:黑色,红色,白色。维里昂拉拢,或胁迫盖特伊雷什文所来的龙子。他和这六个孩子关系紧密,因他们被他所成就和教导。
忽如其来,昆莉亚不想打断他。为什么要打断?若平衡在瞬间崩断,维里昂和她会做一样的事:保护好克伦索恩。
但这只是太奇怪了……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见达米安费雪忽面露惊恐,抬起手。昆莉亚回头,见下方,塔提亚摔落手中餐盘,回身狂奔。
“刺客!”她听她叫道,昆莉亚浑身紧绷,眼正要扫视全场——然瞬间光明全暗,不曾过渡。她惊愕万分:她面前亦是无光,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紧接那深邃寒冷袭上全身,她握住心口,手撑栏杆,听其下传来混乱疯狂的叫喊。有近三十秒她一动不能动,被那庞大的寒压覆盖全身,身后的人群将她挤在栏杆上,她的鳞哀鸣欲生长而无济于事。
“昆莉亚!”她听维里昂叫道;他托住她的肩将她扶起来,她猛烈咳嗽,他显惶恐。 “昆莉亚?”维里昂问。她摇头。
“……白龙心。”她勉力道,手握剑以伤口回复心智:“这是三王心的威压——有人被白龙心选中了。”她抬起手:“别管我,去找克伦索恩。”她承诺:“我马上就会跟上来。”
“不。”出她意料,维格斯坦第没有离开,而紧紧抱着她。她能察觉他在皱眉。 “不。”维格斯坦第道,语带难以置信:“没有必要。”他语气亦微微颤抖:“昆莉亚,被选中的人是……”
总理大臣摇头,然事态比他们愿接受的发展更快。当她们难以置信倍感痛苦地依偎在一起品味真相时,底下已有人苦痛的受踏之声,她俩听见别耶茨的高喊:“擒住那刺客!”又紧接着一句咆哮:“别耶茨你这混账!”
“安伊南?”昆莉亚悲痛道,莫大的关切使她撑起身子,然她身后,维里昂的状态不比她好多少。他浑身颤抖:“杀了洛兰的,是……是他自己的……”他全无愤怒,只有种不可置信的崩溃:“为了救这孩子,多少人丧了命……我们放出了什么东西……”
这回换昆莉亚撑起他。“维里昂。”她呼唤道:“回来,维里昂。安伊南若被围攻会死的!”她拍打他的脸:“保护城里的居民。”她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喃喃道:“要化龙了。”
风暴应声而起:雷光划过无光夜空,带来第一束光明,照亮两道白黑相交的山脊——安伊南和别耶茨,'环月团'的两个高阶军官双双破窗化龙,气流卷起大厅内布匹灯饰使得刹那光亮勾勒飞晶之貌,昆莉亚见窗边,那高大的黑王座后站着个瘦削脆弱的身影,闪电使他似是无色的白,狂风碎屑掠他而过。克伦索恩转过头来,眉目几乎是感伤的。她自始至终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一次也没有。
昆莉亚见他看向她,轻轻张了张嘴。对不起。那孩子说。
“丫的。”塔提亚滚进升降机后才发现自个肩膀上被甩了支飞刀,插的位置十分尴尬故拔也不好拔,只能挂着。升降机下落,上头还有畜生在拼命拽,她干脆在里边坐平地跳,将这石疙瘩往下砸——天道好轮回。二十五年前,克伦索恩这小崽子的父亲(很可能已经死了)就是这么用升降机在几百个'鬣犬'的眼皮下逃走的,想不到二十五年后她如法炮制了一波。若不是情景诡异实颇有趣味。
丫的。塔提亚边跳边止不住地想。真是看错克伦索恩这小子了,不想他竟能自导自演还谋杀亲爹!世风日下。她越想越发怵,忽心里咯噔,记起他的一句话:若昆莉亚姨……
他不是真想将老妹儿妻夫俩都害死来成就自己的登基大业吧?真的有人肌肉不大邪念不小?塔提亚满面疑惑:难不成龙心真能让人发疯吗?
思及种种,她认为:真有可能。
她正想,门已经开了,她赶紧滚了出去,果不其然她刚落地那石门就关了,轰地被机关拽了上去,留她在血井里两眼一抹黑:平心而论这地方的基础设施由于拉斯提库斯不提倡,跟二十五年前别无二致,从升降机到东部门口正常情况是走不得的,原先塔提亚也许能攀岩上去,如今拖着受伤的肩膀也爱莫能助。排除法她迅速踏上那龙骨朝着南部出口狂奔。
找匹马……找匹马……逃出孛林……接下来去哪儿呢?哎哟。她头疼:克伦索恩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了。他肯定一直惦记着小时候他差点被她杀了,不跑远点估计是不会放过她。要不她回海上找老同事们?当初她走的时候她们说叛徒回来一次杀两次。还是算了——回老家?行。大不了毁容剃了头,回老家蹲着……但那龙鳞怎么去掉?
她边跑边想,然而没有一个念头真的进入她的脑海。那话挥之不去:要是昆莉亚……要是昆莉亚……
塔提亚拼命摇头:她回去也没用啊!给龙修脚吗?然而她步伐慢了,腰间的匕首被拔出来,往胸前的龙鳞上刺。
女儿。她听见那阵声音:我们血脉相连,荣辱与共。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那鳞丝毫不动,塔提亚却听背后传来破空一声,条件反射落地一滚,肩上那伤口痛得她呲牙裂齿。箭落在她顶上的石壁中,可见其力道之大。然而准头颇差,她若不躲,实际也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回头。塔提亚面露绝望:“又是你?”
来人可不似她一般摸黑跑路:那年轻男人全副武装,长弓长剑,腰别明石灯照亮一片地域,打在他那短而锋利的白发上让他好似光头。塔提亚仔细一看,无语凝噎,道:“你这是什么混血杂种啊,柳彻尼?”她指指点点:“又是黑鳞又是白鳞的……”
正是跟她冲突过的那'龙子'。不过已丝毫不见先前窘迫。他的血管里已被灌注了那'环月团'特供的自信药剂,正同积食一样从他嘴边溢出来。
哎哟。塔提亚突然想到:拉斯提库斯死了,'环月团'终于能为他们的男子气概彻底骄傲了。克伦索恩也许弄到了一颗王心,但他的男子气概是负数;他爹坐镇孛林数年,令全水原男人失去了顾盼自雄的资本。 '环月团'一直想报这一箭之仇。那可是男子气概!
“这不重要。”柳彻尼文雅道,再次拉上弓:“只要能教训你就好了,女人。”他笑道:“这可怜,悲哀,滑稽的无血之人。”
塔提亚的青筋跳了一下。她最终耸耸肩。“你最好祈祷黑老大死了,孩子。”她故作神秘道:“否则我有办法让你离去得丰富多彩。”
她说完,拔腿就跑。柳彻尼那愣神的几秒让她知道,也许拉斯提库斯死了,但留下的恐惧遗产仍是有用的。
不过——她飞快想到——他真的死了么?
塔提亚飞奔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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