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蝴蝶梦
梦回曼德利
记忆很少是流畅的,光影交错,符形变化,越俎代庖之事频繁有之,由是克伦索恩因出生便在记忆之樊笼中,周身都少凝练完整之感。拉斯提库斯失踪一个半月后他发难孛林,欲颠覆孛林朝政连灭四十几异母弟妹之夜恐是他有生来头一个无梦夜晚,他不是在梦中光怪陆离却渐为疲乏无趣的修罗地狱中醒来,平躺床上眼望天顶,而是被阵呕吐的惊厥唤醒。克伦索恩感浑身汗水开闸,身下已尽是濡湿,半生罕见,因他体质羸弱,甚少同众人投身体育玩乐,也常常避夏日阳光。他头脑中有片无梦的黑暗,使他兴许也是第一回,在梦醒后想到的并非那黑白交织中奇诡不详的梦,而是他自己;这想法带来比梦之诡谲无理更深的空虚,令他的手在掀开衣卦时不切合,不明了地颤抖,不可或知自己身在何处,又理应做何。他看见自己腹部深黄色的淤青,其色彩令生物不喜,而朦胧记起这是先前他父亲一剑劈开他眼前一只发狂巨龙时余波所至。那掀起的黑潮在月色下终于碎成无色白浪,至于他被掀翻在地时仍不闭双目,望黑天中的月色,忆起幼时他父亲携他去北海沙岸边散步时清晨潮起时轰然碎裂的海水,阳光在记忆之网已黯淡的雾中照耀四处,他倒落草中,隐约见一人影从浪中浮现。
父亲。
他竟终于是有些高兴的。他颤颤巍巍地按压自己的淤伤,感受这场血腥闹剧给他留下的纪念品。没有梦来填补他的感受,他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他自己。孩子。过一会,等他勉力直起身承担起主谋的责任时,他见父亲提着那大剑,从水上向他走来。他眼前仍浮现那北海冰冷迷蒙的阳光,依稀记忆中他对父亲说:你能走在水上呀,爸爸!带我在海上走走,好不好?克伦索恩有三两年已颇习惯假作情绪,日月转换中,见那男人走来,却当真湿了眼眶,唇边的线条不可抑制地颤抖。父亲的神情又是多么悲伤!一种他或许再也没法感同身受的悲伤,因为他和他父亲,实在不是一类人。北海边,这男人抱着他,显为难,道他虽能行走在'黑池'之上,但恐不能驭海。海是何其广大,海的尽头又如何未知,而最关键是,那时的他还不懂,父亲这样的男人,终究没有征服海洋的欲望和心气。
好吧。父亲道:让我试一试,既然你这么想的话,克伦索恩……
他们便踏上被日光照耀的银海,向前走起来了。飞溅的海浪沾湿了他的衣袍,然他紧抱父亲的颈脖,不断大笑,像个柔软癫狂的疯子,因父亲走得滑稽而踉跄,那海水在他足下像游动的蓝球,他那君临天下的父亲恢复了他真实的面目,成了一个严肃却力不从心的弄臣,竭尽全力在这浮生闹剧中站稳。“哎呀,别笑了,别笑了。”父亲道,假作严肃,但很高兴:“再笑,我俩就要掉下去了,克伦索恩。”他摇摆细瘦的身体,声音只越发高亢,道:“我不在乎!”这时他俩已经走出了二十余米,脚下的海水已深了一层银蓝色彩,他见父亲忽然微笑,终于不再挣扎,跟他一起笑呀,叫呀,应言跌进了海水里。北海的水苦涩冰冷,他却浑身畅快,在眼被蒙蔽鼻腔也受阻碍的境地中感无比安心。 “驾!”他一边咳嗽一边说,被捞出海面,坐在他父亲的胸膛上,像是一叶黑色孤舟,或是漆黑无银的人鱼,在水中转圈,转身,他贴着他像那极小的印顺鱼贴着游动的鲸鲨,应透明深水的要求旋转。 “我要去那边,爸爸。”他道,像骑着马一样兴高采烈;海和马,他常常是恐惧的,但既然父亲在他身边,他就什么也不怕了。父亲背着他在海中泅泳,一直到维里昂来寻他们。你在骑龙呢,大公子……维里昂道。但他已经睡着了,仰面在他父亲的怀里,飘荡在海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愿望,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在梦来临之前……那时候,他是多么爱他……
但梦,梦来了。那些荒诞真实的梦,血腥乏味而充斥奴役的真实岁月进入他的头脑中,终于将这一切撕碎了。那段一生中他最爱他的岁月。克伦索恩抬起手,扶住额头,不断颤抖:一个半月之前,他只哭了两回,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父亲已死了的事实,转而召别耶茨谋划这场事变,要将他父亲剩下的所有孩子都纳于控制。连夜的梦都是平稳的,他坐在他童年就熟知的石台上,看'回忆宫'中几千年不变的历史轮回,听从了那颗龙心的召唤,直到前一夜,他又梦见了他……梦见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从床中探出头,握住衣襟,扯着喉咙,猛烈呕吐。这阵摧枯拉朽,似哭似怨的催吐声回荡在紧闭室中,由是他自己也中了些自己所下的毒。先前他被扣押来水牢旁的紧闭室时,路上见堡垒内倒卧士兵尸体数十,宾客受踩踏而亡的痛苦仰天张目,尸体已支离破碎,他面有恍惚,却更觉得像那'回忆宫'中的尸体,终于从梦中来到现实。他的表情同往日一样,仍是懵懂,脆弱,几分瑟缩的,使人以为他似在为自己争权之罪内疚,然他父亲一言不发,最末从官兵手中扣过他,几扔进了水牢。他从地上爬起,见父亲的眼神,终于变了表情。
父亲的喜怒哀乐,到底于他不同。克伦索恩最知道,拉斯提库斯是个优柔多情的男人——若非他也还未全然下定决心,假以时日,父亲大抵会输给他罢?
他那冷峻的脸上,竟全然是怆然的悲伤,连他的儿子几时生出了这颗和他迥然不同的心,都全不能察觉。
克伦索恩发出呜咽,盖出自呕吐的生理反应。他抹去唇边涎水,感愿望小解。他左右看,只见到一个脏污的瓷瓮,不知有多久没有擦拭,没有使用过。自幼,他在'回忆宫'中看过无数生于脏污的贫民生活,也曾勉力了解,然凡事百闻不如一见,看着这夜壶,他打消了坐便的想法,而起身接下外裤。无月的近湖底,他见不着自己,却摸到了自己:那一块柔软的肉球,有一勉强可排尿的孔洞,这让他原先是不可站立小解的——许多年来,他已将这生理上的差异视作一无关紧要的事实,然而这一夜占据他头脑的梦散了,他想到了他自己。在他的尿液喷射出来之前,他忽然回忆起,不在那洁白的宫殿,而在迷蒙,多有磨损的人脑中,幼时达米安里德是如何见他蹲下小解大笑出声德。
“来看啊!”他四处吆喝,妄图从这私密之处更找出几个人来,声音在青棕瓷器中回荡:“喂——他出生就没有——”
克伦索恩半蹲下身,这让他想到他曾在'回忆宫'中所见成千上万人夜间交媾之场面。她们意愿入梦那或火热或乏味的欢爱,隐没在了时间中,却逃不过这颗凌驾万事的龙心,被他在梦中逐年麻木地见证。他依稀记得欢爱中男子有颇多类似姿势,沉腰半蹲,起初令他极度不惯,后来也无谓了。他可听到那只已死的巨蛇,从虚空中轻笑,认可他的进步:他越来越接近这颗龙心,越来越能体会它不动无感的妙处了!
“纸。”他抽了口气,朦胧若醉地说。兴许他真的醉了;他毕竟中了毒。他踉跄地走了进步,无法,只能将手上的液体擦在那张脏污的床上。他提起裤子,坐在那儿,铂金的头发落在凝固的霉块上,心中既麻木,又被喉咙中阵阵反胃的呕意激得无法入睡。脏点,再脏点,都是正常的。他毕竟失败了,这可是惊天的闹剧呀!谁能知道父亲回来了呢。 “回来了。”他喃喃道,靠在手臂上,眼前却出现一幅相当不同的画面:那是一年堡垒的春夜,他忽然不想自己睡了,去找父亲——是了,那时候他还是很爱他的,那感觉,他几乎已忘了,这想法,却怎么也不去——常人都道,知母不知父,怎么就他是,不知母,只知父呢?他也一点不像父亲。他父亲——他坐在窗台上,窗帘拉下来,不一会,门开了,放进一阵极香的气味,蒸腾酒香的糜气,分明该很温暖,他却一下子悚然,湿了眼眶。怎么回事呢?他也不知道,只一言不发,颤抖,觉得寒冷而隔绝,似时间到了悬崖边,正往下掉。他听一个女人欢乐粘稠的笑声,听到那肉作的花瓣绽放的声音。他等了许久,等到花不再开了,才终于转过头,拉开一线帘布。
“唉。”这已二十五岁的男人叹息道,握着心口那块布料。他为这些脏污呕吐,因终究是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族,但他是很想,曾极度努力地了解,妄融入平民的生活的,从那最贫苦到稍富裕,从日复一日重复劳作到钻研新意,商贾易货的,他最终失败了,回了他梦中的宫殿里,不是因为他娇生惯养。克伦索恩有一日在榻上睡着,想起这一夜,忽地明白,他变不成他们的一员,因他不分享他们的宿命:那消耗,创造,掠夺,繁殖的宿命。他无法繁殖,实在难伸出手掠夺,所以这冰冷的龙心找到了他。
他拉开一线帘布,见到了他父亲。泪水从他眼中流下来:是了。他父亲跟他是多么不一样啊!他的喜怒哀乐都带着一朵血肉香花惊人的诱惑,吸引无数女人来到他的卧室,在'回忆宫'中日夜的穿行中,他再也没有见过跟他父亲一样的男人了,展现出这繁殖的极致。父亲不害怕繁殖的代价,在他深邃优柔的黑暗中,繁衍竟变成了爱情,那一滴从父亲额上滑落的汗珠浸着香水苦痛的气味,令克伦索恩泪流满面。
父亲有的是一颗龙心啊!难道他不也是爱着他吗?
唉。这男人叹息道:何苦我和你有一颗不同的龙心,而那温柔的岁月也就一去不返了。未来究竟会怎样呢?他到底能下定决心么?抑或是……
他听那条蛇笑了笑。克伦索恩不擦拭眼泪,就这么蜷缩着,睡去了。
“香香的,彩色的,飞天啦……”
五色斑斓而大小不一的气泡绵延不绝地从总理大臣邻居家的屋子里冒出来,塔提亚从窗内探出头,便见叙铂坐在窗户上吹肥皂泡。“那小鬼还在?”内里,安多米扬.美斯明抱怨,她对她笑笑,道:“恐是不走了。”对安多米扬而言,近来诸事不顺,一听此事更觉得晦气,起身便走了,离了客厅。
塔提亚探出头,合拢了手喊:“喂,干什么呢?”那小孩闻言转头,双腿还晃着,道:“唱歌。”他又鬼喊:香香的,像云的,琉璃圆,向天飞……塔提亚定睛一看,稳耳去听,发觉那屋里有水流声,明了了,拉开嗓子问:“啊,夫人在洗澡罢?”那小孩给她拍手:“是咯。聪明。维斯塔夫人的泡泡好香的。”塔提亚拉回脖子,脸上还绑着绷带,满脸浮肿,感慨:“龙就是好,被揍一顿,一上午就能把自己洗白白准备约会了。”她原先还想找人唠嗑,忽记起安多米扬已走了,正觉无趣,忽听内里有巨大摔门声,晓得安多米扬还是听见了,乐得抠手。正是时,昆莉亚也从楼上下来,一身正装,眼神询问她发生何事,塔提亚笑:“觉得自己技不如人,正气恼呢。”昆莉亚仍困惑:“什么技?安多米扬往日都很稳重啊。”塔提亚眉头狂挑:“口技。”昆莉亚仍不解,塔提亚已笑疯了,她于是终作罢,到玄关换鞋,嘱咐道:“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你自己随意做点。”塔提亚顿收笑意,显失望,道:“又不回来?啥事啊?”其实她也是白问:刚刚被克伦索恩那小子捅这么大一篓子,谁不去擦屁股呢?昆莉亚道:“别耶茨既死了,好歹要下葬。之后要开会,选新团长。”塔提亚'哦'了一声,后仰头,忽然想到一事,抬头问:“维里昂一起去吗?”昆莉亚显疑惑,仍答:“去的。怎么了么?”塔提亚呲牙裂齿:“没事。有点事想借他用用。”她小幅度挥手:“下次跟你说。”昆莉亚点头,便走了,马蹄踏石,窗外绿意青翠。塔提亚发会呆,又见安多米扬从楼上下来,手上已提了行李,大惊,道:“你也不必气到离家出走啊!不就一个女人吗?”安多米扬竟拔剑对她,咬牙切齿道:“你再贫一句!”塔提亚做鬼脸:“你这何苦跟拉斯提库斯争。再说你小时候维斯塔利亚不就跟她大侄子好上了吗,干嘛现在气呢?”安多米扬咬牙切齿:“你懂什么!我看你昨晚那惊慌的样子,怕什么经验也没有罢?就别纸上谈兵了。”塔提亚浑身一震,被安多米扬捕捉道,大笑:“哈!看来真是。”她眼珠一转,竟飞快抓到塔提亚死穴,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找维格斯坦第,不是要借你金主的丈夫一用吧。”安多米扬怒斥:“没出息!你以前还是个'鬣犬'呢!”
塔提亚被呛得没话说:她真就打的是这心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她悻悻道:“要随机应变,因权为势。这才是兵法啊,兵法。”安多米扬一甩头发,大步往门口走:“我不管你的兵法,你只记住,别再碎嘴。”塔提亚认输:“行行行。不干涉你恋爱自由了。”安多米扬剜她一眼: “这不叫恋爱,这叫追求。”塔提亚不回,任安多米扬出了门,跟客厅里的金鱼一道发了十分钟呆,直到门口垂下个'天猴'一样的东西。她也猿猴似地倒过来一看,见是隔壁那小白痴扒在窗户上了。
“哎哟。”她赞道:“你技术可以啊。”叙铂呵呵笑,跳下来道:“维斯塔夫人出去了。叙铂来这待会好不好。”塔提亚笑:“我要说不可以呢?”叙铂显乖巧,又翻上窗户:“那叙铂就出去。”塔提亚很满意,说:“那你滚吧。”他便出去了,然几分钟后又回来,反复五六次,塔提亚晓得他的死缠烂打法,也懒得纠正了,直接自己滚了出去,站到花园里,见街边,安多米扬跟维斯塔利亚站着,吵架似的喋喋不休。
她光明正大地矗在那看着,叙铂也扒到她身边,两人一起围观;叙铂吃树叶。塔提亚听这小孩说:“安多米扬姐姐喜欢维斯塔夫人,维斯塔夫人喜欢国王哩。”塔提亚咧嘴:“她失败到白痴都知道了。忒失败。”路一边,安多米扬提着剑,皱眉跟维斯塔利亚说:“现在孛林扑朔迷离的,国王先前怎么失踪的,如何又忽然回来,一概不知,你怎要又往里面冲?不是身体不好了吗?”维斯塔利亚倒是很大方:“我也没有说要去搅和政治呀,小安多米。我也老了。我就是去见情人的,过几个晚上就走了。”塔提亚呵呵笑。叙铂说:“维斯塔夫人上次还说想要小孩哩。”塔提亚不笑了:“真的?别来了罢?”街那头,安多米扬去办公,维斯塔利亚去睡男人,已不欢而散了。叙铂不回,塔提亚摇头:安多米扬也是糊涂了!英雌难过美人关啊!
维斯塔利亚和拉斯提库斯之间,怎可能是维斯塔利亚被玩得团团转呢?二十五年前,就是拉斯提库斯被这女人骗得裤子都没了,最后赔得老娘也不幸去世,他舍不得维斯塔那张脸皮,一概不追究,惯着哄着,一度还留她在孛林做王后,也不管两人之间有层亲缘关系(那他确实从来不管),但维斯塔利亚可没那好打发。她靠着这张皮捆住拉斯提库斯就满足了,把老叔弄得拿不到,舍不得,丢不掉。这番来,肯定又有鬼主意了。
塔提亚可不至于信维斯塔利亚真对拉斯提库斯有情;喜欢他床上功夫还差不多。安多米扬就这点输绝了。老拉叔可是闻名水原的王牌种马,相较安多米扬就显太刻板了。也别怪塔提亚损她:虽塔提亚本人货真价实单了一辈子,曾经在军中海上见了一对又一对,又在孛林混了这么多年,该见的也都见过了。
这时叙铂回话了:“是哩。维斯塔夫人好喜欢国王的。”塔提亚乐了,想知道这小子还能说什么,问:“那国王喜欢谁啊?”叙铂想了想,道:“喜欢个跟维斯塔夫人长得很像的人吧?”
她愣了一下, 狠锤叙铂的背,道:“小子还有两下!”叙铂承让,并自我解释:“叙铂喜欢贝壳。你喜欢什么?”塔提亚说:“我喜欢吃肉。”她心情忽然大好,扯起这小子,两人便上街吃肉去了,弄到半夜才回,一进门见维格斯坦第在门口书桌上写信。她见四周无人,将叙铂放在沙发上,轻手轻脚地靠近,在维格斯坦第背后一咳嗽,道:“嗯哼,找你说个事,行不行?”
维格斯坦第满面疲色,颇有悲哀地回头,叹息,扶眼睛,道:“又有什么麻烦了,塔提亚?”
她呲牙:“最近我犯的事可没克伦索恩大。”她敲敲桌子,手放在他肩膀上,在他怪异神色能出现前,开门见山,道:“——想请你帮我破个处,行不行?”
维格斯坦第露一副仿佛被刺杀般的表情,然后一掌挥来,亏塔提亚躲得够快。她边躲边跳,见维格斯坦第一反常态,跟疯了一样用那钢笔来捅她,等昆莉亚从楼上下来,两人已打了几个来回了。
“我受够了!你们能不能消停会?”维格斯坦第吼。昆莉亚面露担心。塔提亚抗议:“哎呀,男人就是情绪不稳定!都说了!”昆莉亚眉头一皱:“塔提亚!”她下来安抚丈夫,又问前因后果,听了缘由,也呆了。
维格斯坦第眼圈都红了;昆莉亚面露震惊。塔提亚竟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跟犯了错的狗一样,挠了挠头。
“我就是……觉得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不会露怯了。”她眼神飘忽:“我也想更无敌点嘛,真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俩生气我就去找别人就是了,就是怕其余男人脏。”
背后,叙铂在睡梦中发出笑声。塔提亚抬头,见她面前那两人竟收了脸上的错愕,面露悲悯,很不是滋味。但她还没能下台阶,就被昆莉亚一把抱住。“塔提亚啊。”昆莉亚叹息。她没能说话,看维格斯坦第摇头,仿佛看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样,看着她。
塔提亚半夜后上了楼,在床上躺了会,想这两天的事。她想对了,明天去学校上班柳彻尼都不会出现了,因为他死了。又想混蛋,这两人怎么同情我?有什么好同情的?她想着想着,又不生气了,渐入睡眠,忽想起来,那十三声的号角一日没响,离去的国王这夜并未回来。
一夜花香喷涌,像海潮样的往这两个孤苦依靠在花海中的人身上冲,如洗刷两尊被扣在一起的雕塑。人是何其的渺小!这两尊月夜花海下的雕塑无论是何等非凡和美丽,从广角来看都同灰尘一样孱弱,然而她们心中既无顾影自怜的欣赏满足,也无自怨自艾的恐惧,只是闭上双眼,在这月光海中凭依彼此的体温,用满心的爱怜抒发心中的悲伤,而由此,这灵魂就脱离了躯体,仿佛雾一般广大, 跟这海潮相伴相依,彼此漂浮。“唉。”到了这时候,他终于叹息,将心中的哀叹诉说:“迦林,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呢?”他看着她茫然而悲切的双眼,终于没有说下去: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她既然忘记了,他为什么要拿这些事烦扰她呢?虽然他很想让她出出主意,或者只是说些话,让他的忧愁不那么痛苦,但最后,他还是决定不烦扰她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月亮,感身体空荡,内里忧愁:是啊,怎么办呢? “他竟被米涅斯蒙那颗心选中了……米涅斯蒙是个无情的魔鬼呀!能把自己母亲的肚子都剖开。我们的儿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他喃喃自语,声音愈低,至于最后颤抖了一下, 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是了。”他说道:“到处都是这样的事,哪只有米涅斯蒙?”
她一直沉默地听着,长发落在背后,尽管她有点心不在焉:她能感到那两只被不速之客杀死的狗仍跟着她,忧愁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因为是第一次被这样粗暴地杀死,在这'迷宫山'中,几百年也不曾见过。这残暴的终结震慑动物纯洁朴实的灵魂,乃至在生命的最终竟像最初一般寻求母亲的指引,站在那夜兰开放的山坡上,藏在月光中,苦苦等着她归来。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沉默了,她便终于开口,哽咽道:“能不能陪我来一下?”他听了她的声音,很内疚,说:“当然可以。要去哪儿呢?”她便抬起手指着山坡上,月盘的正下方,见那两只狗并肩站着,缓慢地摇着尾巴。她抬高声音,眼泪就掉下来了,说:“跟我一起去送送它们吧。昨天,它们被那么男人杀死,现在还害怕,不敢离开。”
他极震惊地看着她,半晌不说话,最后点了头。她向那两个灵魂走去,却感觉身后这人也失魂落魄了,步伐踉跄,尽管他穿得衣服比那日更好,那双靴子也显得更稳固了,但他却几度几乎摔下去。他站到月光下,在她流着泪,最后一次安抚那两只忠心耿耿的狗时,惴惴不安地离得远了些,歉疚万分。
“走吧!”她抬起手,对那两只狗道:“下山吧!”她边哭边说:“再见啦!”
这话使得他打了个寒战。当她在山坡上见那两只狗失了踪影,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倒到他怀里,呜咽不已。他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她,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说:“也跟我道别吧,迦林!”
她抬起头看着他;月光照在她脸上,给她一种极奇幻的感觉,因她从来没听过这句话。“……再也不见了吗?”她喃喃道。他痛定思痛,道:“再也不见了。”他握着她的手,解释:“将这山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封闭起来罢,这样谁都找不到你,你也再别离开这了。”他哆嗦了一下,但没说更多了。
她松开他的手。“所以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吗?”她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泪珠,划过前一夜被他鳞片割出的血痕。这句话说得算是平静,然转过脸,她的神情便痛苦了,泪水不断向外涌。 “兰……兰啊……”她哽咽道,见他的神色全然变了样:“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她大哭起来,心中痛苦,却说不出原因。他欠身安慰她:“迦林……”她边哭边打开他的手,道:“我不叫迦林!”她抹着眼泪:“迦林,迦林是谁呢?你也这样拥抱过她,跟她一起睡觉,吻过她,对她说,'我爱你'吗?”那一个半月的记忆涌进她的脑海里,让她的心同碎裂一般痛苦。只是一个晚上他不在,她就烦恼地全然睡不着觉,漫无目的地在山野中漂游,那月亮一直跟着她,她能听见河流为这天体迫近地面而翻涌浪花,夜风吹动山花似海潮起落,拂在她脸上化成无尽长雾。她似乎走在一片草绿的平原上,身后传来呼唤,而回头,那阵她等了很久的黑云,又不见踪影……这座山的迷宫已经开了,因为有人碰到了她的心……
“兰……兰……”她念着这个名字,甚至有些仇恨地看着他,这表情在柔软的雨和洗刷性的风暴中转换,但那个被舌头所遗忘的名字却迟迟不来,而无论为何,他都已经在这狂风骤雨中失了全部意志;也许他的意志,在某种情况下,原先就是相当软弱的,只不过某种信念使他坚持。他扶住她的肩膀,恳求道:“无论怎样,忘了我来过这件事罢。你不明白外面的世界——还是不要明白了。”他妥协一步,柔声道:“也许我偶尔来一趟,给你带些东西,好不好?”
她忽然不再抽泣了,而长久盯着他的脸,一言不发。“迦林?”他显担心,一时又忘了,她摇头,说:“不要叫我迦林。”她轻轻推开他,回过身,最终又肩膀颤抖,问他:“你来自外边,对吗?”他说:“是的。”她沉默会,又说:“那些邪恶的鸟,你不喜欢的鸟,就是你,对吗?”他不知如何跟她解释才好,只能说:“是。”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无法强硬,转头看他,道:“你这么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不留下来,跟我一起呢?”她企图说服他:“我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我们互相爱着,不是吗?我们在一起,一直是这么温暖,这么高兴……有一点邪恶吗?邪恶是什么呢?我们不知道,不是吗?”她忽然怀着点希望,对他伸出手,回忆着第一日他手指的温度,却忽地寒心了。
她摸到了他的龙鳞,那句话也因此没出口:“为什么不留下来,永远跟我在一起?”
他痛苦地眨了眨眼:他愿意!他当然想!这声音像无数乌鸦盘旋在他脑海中,使他头痛欲裂。这时,他忽地听见她叹了口气,使他心凉了。尽管是他自己提出,他们不再见了好,但真实听见这句话,还是令他痛苦万分。哪一次,哪一个月亮,见过她对他说:是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听见她说,她想见他,她想让他留下来……恍惚中,他听她道:“好吧。如果你要走,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她看见他摇晃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没有动作,望向她,深深看着她。忽然,她似乎又有了错觉,她在什么时候也这样望着他,隔着一张桌子,她撑着脸颊,心里又冷又哀伤,只想握住他的手,这阵月光许是看过很多次,她同他这样彼此倚靠着,渡过这冰冷的漫漫长夜,却永远没有到达过天亮罢?在她能后悔之前,他就点了点头,似乎很费力,眉头紧紧皱着,最后叹道:“好。”这花缠着他的腿,夜已经过了大半了,虽然先前她们靠在一起,始终仅仅依靠着,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有太多不能说的……他艰难道:“那我走了。”
她摇摇头,说:“等一下。”然后她走近他,踮起脚,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于是最终还是流了泪。 “最后吻我一次罢。”她抱着他的肩膀:“我没有学会该怎么吻……”
我没有学会该怎么吻你。他先前吻过什么别的人罢?她心想,在他拥住她,情热而轻柔地吻着她时,因为他知道该怎么亲吻。他的吻让她陶醉,为着新奇而又怀旧,似乎他先前就吻过她,如今只是在嬉戏和怀念一般。仍然,莫大的冲击随着这如花似海的情欲之吻袭来,令她头脑昏沉,似陷在不愿离开的魔沼中。她跪下去,倒在花海中,揽着他的脖子,身体随着他的抚摸而起伏。她发出欢愉而悲哀的呻吟,在这繁花的迷宫中失了意识,手指紧握不愿松开,一夜无梦。
一夜无梦——相反,他却做梦了。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发觉两人衣物都是完好的,松了一口气,却发觉天上的月亮不见了;他在花海中抬手,只见那一轮月亮就在他手中。它融化,柔和,抚出曲线,变作一个俯在他身上的白衣女人,用那他永生难忘的笑容,温和妩媚地看着他。奇怪她既变得如此成熟而丰满,他反倒不如她是女孩那样紧张了,因他最熟悉她这样。他们彼此望着,他的心也像落入了海面,沉重,黑暗,却圆满。
“厄德里俄斯。”他叫她;她笑了。
“你要去哪儿呢,拉斯提库斯?”她柔声道,靠近他:“我的黑龙?”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 “从我身边离开,一个人?”他没有否认,而抚摸她的头发,说:“因为你好容易安全了。”他靠在这山体柔软而奇幻的土壤上,对她道:“这迷宫会使你很安全。谁也找不到你。我回去,就禁止任何人靠近这地方。”他一改先前的犹豫,为让她宽心,说:“不要担心克伦索恩,我会照顾好他。”
她只是望着他,眨眼,然后摇了摇头。已经迟了,她说。然后她吻了他;令人陶醉的吻。你不需要吻太多人:只要你最爱的人。“迟了。”她叹息道:“迷宫再也不能合上了,就像时间不会往复……”她告诉他,全无后悔,只有对那痛苦而温和时间的纪念,他们共铸来路的见证:“我已经爱上了你。”她将他压在花海中,吸取他身上的温度,请他抚慰经年她在死亡中的寒冷。 “我会来找你的。”她恍惚道:“别让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拉斯提库斯,我……”
我爱你。这声音,不知为何,嗡鸣在他脑海中。在日头初生的时候,他真正醒来了,见到他身旁那女孩还在睡。再不能抵抗这声音,他含泪起身,抗着全身的苦痛下行,黑血从剥落的鳞片中滴落,山中的猛兽纷纷避开这血的腐蚀,不愿面对着象征着繁殖,死亡和极致之爱的龙心。他一直走到无人的荒原,才腾空化龙,其间无数行人见他掩面前行。他难以停止哭泣,嘴中喃喃:是场梦罢?是梦就好了。他脑海中残存的声音倒是安慰他:不是梦。她说:我很快就会来找你。我不怕我们的结局;只要到最后一刻前,我都和你在一起。
只此一句,那纷扰之争,飞溅鲜血染红了他的眼。“那最好是梦。”他忽地抬头,看劳兹玟荒漠上的太阳,口中喃喃道:“回来做些什么呢,迦林?看见所有人为反对你斗争不息?”他回了一次头,忽地显出某种坚硬和沧桑来,跟她记忆中恐会有些出入了。 “留在你的梦里罢,迦林。”他似劝说她:“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他心中想到他们所有所见也唯一的这个世界,天下寰宇,那出心的黑河顿时浸染整个穹窿,半个林界的生灵都为这爆发的肃杀所压迫惊惧,四处逃窜。在他的龙心里,他所见几乎是黑暗的,只有那遥远的一日,她在塔里送别他,对他挥手,一个白点,像月色进入白天,渐渐离黑夜远去……梦啊。他苦涩地想道:要是你终于升上了白昼,所以我看不见了,就去罢。但如果你……
他不愿想这个可能。理智上;然而他终于是个多被感情主宰的人,为此她才尤其爱他。在他的感情里,她如果没有离开,他俩一直被困在这里,也没有关系,总像是降生的一刻,第一个春天,那束最美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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