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变形记
Die Engel kamen als Würmer auf die Erde
(天使降地为虫)
1
她一见面就对他伸出手,显狂热而急不可耐,己身却丝毫不觉,说:“东西带了么?”他觉无奈。站在这北岸馥富裕街区堪堪只由雨幕隔开巡回之眼的房屋下,阿帕多蒙轻声道:“带了……”他去揽她,感她肌肉因缺乏活力而痉挛,手心冒汗水。他说:“我们先进去,姐姐。”
她却一直不肯——遵循这先来后到的顺序,手始终紧握他手臂。他不能执拗,只闭上眼,从袋里将那白色小瓶取出,送到她手上。她也不喝,只是握到了,就忽然放松,蓝眼涣开澄澈朦胧,映着空中的雨,他于是可扶住她,两人进这入口狭窄的房子,上了木楼梯。
之后的对话,多少年都是一样的?他恍惚了一瞬,已记不清。她拿来烟斗,将那无色的血倒进进去,水烟漂浮;他闭目,无声叹息,也放松身体,躺在软椅上。这房子在孛林北街区最古老繁华的地段里,外观朴素,内里却有洞天,宽敞,舒适,不失奢华。她深吸一口,眉头紧皱,许久不说话,最后发出声叹喟,道:“爽快。你再晚点我就快痛死了,阿帕多蒙。”她又会说:“怕什么?白龙血,研究院早发现,只要在白龙心无主的情况下,就是百无一害的提神醒脑良药。谁不是冲着它的魔力,而是冲着奴役去的?国王还该鼓励才是,因为他的臣民如此更聪明,还会帮着他,千方百计地不让白龙心之主夺到龙心。”红发的克留姗多,一位南方,死无葬身之处父亲的遗赠,斜身看着弟弟,将鞋靠在桌边,说:“况且,不是有一个医院,是准许用白龙血做麻醉的么,你上次给我讲的故事——那院长宁愿冒着砍头的危险,也不忍心病人生生痛死,动用了白龙血,将国王感动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点头,有些悲哀,不知为何,说:“是。”
她吐出一口烟,后仰头,笑道:“——是啦。这就是说,他还是能被感动的。”她唏嘘,抖落烟灰,嘟哝道:“他也应该能被我感动才对。我是为什么才落到这个地步,嗯?都是为了我的研究……”
之后,又是重复:“我上次虽然没借钱了,但是现在是一穷二白:拍来的东西,我澄清纯是文物,给了我,但罚了款。诗藤诺斯虽有钱,但我毕竟是女友,又是长辈,哪里好意思要?你那里还有没有可融给我的?”他叹息,不明显,但应了,道:“有,但不多。你答应我,姐姐,别向圣蒂莱特要。”她面露尴尬:“已要过了,她这个月捐给‘女神祭’太多,给不出什么。”阿帕多蒙愕然:“怎么能这样呢,向教士要钱?”克留姗多虽有惭愧,但更多是因为被弟弟揭了短,不因为确实不认可这行为,摸着下颔道:“这又有什么不可以?谁能想到,我们三个里赚的最多的,竟是个教士?她不给我,也是捐给教会了,这不妨碍她每月很宽裕。”思及此,克留姗多又叹:“谁叫国王这样器重教会,这样虔诚?教士腰包鼓鼓,我们却一无所有了。二姨死后,你叔叔忽变卦,一分钱也不给你,我们上学要靠卖着地。屈辱啊!”她数落:“跟那些公女们争来的这首席,简直是透支我的命!她们看不起我的研究,看不起我的家世,我的作风,我就要和她们抗到底。因为我掌握的是真理……”
阿帕多蒙紧闭双眼不应。她仍在说:“不过也还算好啦。总比你那父家好:一整条血脉,被扫得干净!被自己的后裔……一把火哟。我们俩在里头活下来了。”她忽对他笑笑,几分狡黠:“一起走出去。所以我们注定要互相支撑的,阿帕多蒙。”他勉强笑,不言语。窗外大雨不停,正好阻隔‘女神祭’的来客出城,他瞧,忽开口,道:“你若需要支持,姐姐,为何不尝试直接汇报与陛下?”他转头,正色看克留姗多,叙道:“你那研究,似和女神教历史息息相关,我肯定陛下会感兴趣。倘得到他支持,你所需的时间,款项,不自然迎刃而解?”
她举烟斗看他,那面上的几分戏谑,市侩,忽消失,露出张严肃,沉肃的脸。她忽也叹了口气,同他的含义自然不同,带些长辈的无奈。水烟上升,她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真相,阿帕多蒙。我恐怕他不见得会喜欢。”她忽面色一变,露出种他不能理解的苍凉无奈,笑道:“而且,我还是老想法。那男人——不该听有些话。别人听来,是知识,真相,历史,他听来……”她不说了。
雨仍在下,克留姗多闭眼,敲敲烟斗,又抬起声调,快活道:“谈及此处,你现在也离不开,阿帕多蒙,不如听听我的研究?”他见她的表情,知拒绝无用,恭敬不如从命,点头,道:“ 好。”她面露兴奋,他便知她平日必然是极少有听众了,一时百感交集,口中不发一言,听她道:
“从哪儿说起?”她琢磨,然后眼眸一亮,道:“——这儿。听好了,阿帕多蒙,和许多人认为,女神不存在,相反,女神……”
阿帕多蒙听姐姐同他说:“——女神已死去了,从我们的历史开始的那一刻。”
2
“——你希望我跟你说许多详尽的人名,地名么?”
“不,不需要刻意,姐姐。你照着你的习惯说就好,虽然我恐怕对记忆那些古老的小地区名字没有特别的本领。”他回答,结局倒不勉强。她们是两个负盛名诗人家族的后代,都长于记忆,于是她对他说起南部沿岸的那七大贸易城市,过去在古代,曾是南部的商业联邦,从东到西,古梅伊森名分别是,‘辛兰-尼尔’(欲满),‘阿斯-墨难拿’(名傲),‘云帕离’(战荣),‘林赛思’(物富),‘西美-拉亚’(常胜),‘希勒-芬宁’(广地);最后一个兴许是最奇怪的,因和先前显文流思绪皆不同,说的是,‘喀琅-那托’,南大都喀朗闵尼斯的附属港,为其腹地和血库,良港天成,直取南海。“先前从没停过这些说法,是么?正常。”她抽着烟,同他写:“这是我破译出来的,没有想象中这样容易。”他见她一笔一划写道:“‘不还’。”它的意思是,‘再不重复’。
他轻轻眯起眼;他已游历过其中一些港口,但未必了解个中详细,而记忆中居民的生活又难提供任何佐证,只能继续听她说:“这是南方的情况。我们现在去北部,又是七个。‘海厄-逢琴’(云下),‘梵迩-坛蒂’(平火)。这两个地名入近代后被修改后,故有迷惑性,实际按照古梅伊森的隐名法,应作‘天音’,‘心律’,余下五个分别是‘多蒙安’(理晰),‘明帕-莱斯’(慧能),‘阿帕宁’(无极)——以及最著名的,‘薇萨-薇亚斯’(无穷即为零)。最后一个,‘黑荔波斯’。”她一口气念完,喝口水,说:“‘复生’。”
他轻轻摩梭下巴;一路从南部赶回来,他没来得及梳理,有些胡渣,自手心划过。他让这一连串名词划过脑海,轻声道:“——它们显然不是随意的,对么?”他不问她是否解决对了问题。通常来说,有文才过人之处者往往自有荒唐,唯其才能不可以理否之,他早放弃劝说她了,只循着记忆问道:“这跟你上次同我说过的‘天使’,大约有什么关系罢?”
克留姗多赞许一笑,手放于大腿上,姿态放松道:“怎么,你还是听进去了,阿帕多蒙,要不要猜猜哪边隶属于哪一个天使?”他苦笑,回忆道:“‘轮回’的寓意是模糊的,但‘永世’的要素显著。只有整合无限,取无穷于一,合而复散,散而复合,才能死而复生,永世长存——但为何永世中,仍存在死?且出现得如此突然?”他琢磨:“这样说来,南部,对应的是‘轮回’,而北部是‘永世’。然而,在轮回中……”他顿了顿:
“却存在‘不还’?”阿帕多蒙微笑提出。克留姗多显满意;他很少让她失望。“正是。”他见她颇兴奋道,用那烟灰当成笔,在桌上写:“‘轮回’之尽头,是‘永不’,而永世之尽头,是‘复生’,是讽刺么?还是另有其意?”她笑道,难以判断是知答案,还是有所不知。阿帕多蒙摇头:“我更不可能知道了的。”他看窗外的雨,仍未听,故问:“但,我记得你说,有三个‘天使’。”
“啊,是的。”克留姗多轻描淡写,但眼神微变:“‘灭绝’。或者说,‘绝灭’意思几乎是一样的,只有微妙不同。”她直起身:“——他留下的地标性城市很少,但又说不上……尤其是对我们俩。”
她踏了踏脚下的地板,又指二人胸口。阿帕多蒙皱眉:“孛林?”克留姗多点头:“还有一个。”
他沉默片刻。“——葳蒽?”她点头,显感慨。近年,二人返乡不多,寥寥数次而已。疯城早人去城空,居民经继位者战争,又遇连年灾害,已大多迁徙,葳蒽如今,荒凉若死城,然她每回,必然登山,踏过已荒芜的林道,上到‘疯城’,再观那些她童年开始便陶醉的壁画。
他长久认为,那是克留姗多与几走火入魔的历史研究的缘起,然他尚未开口,空气中似有心灵感应,令她忽然开口,转道:“葳蒽。是——显而易见,那地方甚至留了那样多遗迹。如果不是凑巧念出了那个名字,古梅伊森语中的隐名永远都没法被破解。一切都起源于那名字。”她顿了顿,目光转到自个的红发,拾起一缕,道:“不过我的兴趣倒不起源于那壁画,实际上……”她展示这红发。阿帕多蒙略思索,不掩惊讶,道:“你父亲。”她点头:“我父亲,他从前给我讲过许多航海探险的故事,那些洞穴里的壁画,海上的奇谈,可比这些研究成果古怪多了:那些骑着鳐鱼的水手隔着‘海渊’说话,再也没能回家……”她声音渐低。他看出她心中有考量,默不作声地将余下地内容压下去了。“总之,”她道:“这是后话。我们回来……”
回到先前的话题。奇怪它的内容使人不适,他却并不紧张,恐是因为,他信仰并未有那样深刻,并对许多事有宽容,尤其对于大姐。目前,她便轻描淡写地宣布:“——这些天使中,有一个杀害了女神。”
阿帕多蒙忧郁地笑了笑。“那必然是‘灭绝’了,不是么?”
“不是。”克留姗多摇头。“‘轮回’?”他猜测:“他听上去有许多斗争的元素……”
“也不是。”她否定:“——她。”“噢,抱歉。”阿帕多蒙解释:“我听你先前用‘他’来称呼‘灭绝’,以为这是表示从属的方式——”
“不。”她再否定,拿起一束火,皱眉点燃,道:“‘灭绝’确实是个男人。‘轮回’是女人。从属?”她深吸了口透明的烟气,后仰头颅,久久不言,之后叹气:“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帕多蒙。一切都是不同的……所有的事……”她言语中有对她来说罕见的痛苦:“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令人痛苦,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我的研究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还安好,佑护她的人民。”他也轻柔笑了笑,手放在膝间,平和道:“那么是‘永世’了。这是女人,还是男人?”“男人。”她迅速答道。“又是男人?”他略皱起眉。她点头,抬起身,解释:“实际上,连‘轮回’也不是真正的女人。她无法生育,而强迫其余女性为她生育后代。她在一千年的时间中,所有的化身都以男性形象示人。”
他感到有些恍惚,盖因她所说的事都像奇幻的故事;那龙血的烟气,兴许也迷蒙了他的头脑,使他接续问道:“那么,‘永世’……”他轻念这古老的名字,感受它的光滑,问道:“他又是怎样的存在?为何要谋害女神?”
“我不知道。”克留姗多利落回道,夹杂叹息:“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可能是为了权,也可能是为了地,但似乎这些都不是。他的理由十分古怪,常人难以想象。文物对‘永世’的记载,许多都是很好的。一个风趣,智慧,平和的统治者……‘轮回’在脾气方面相反,但能力受到认可。”她扣着下巴,眯眼回忆:“——她没有直接杀害女神,但她协助了‘永世’。”
“三个‘天使’,两个谋害了女神——我理解错了什么吗,姐姐?”阿帕多蒙问:“天使,从词根上来看,是女神的辅佐,她的使者,她的帮手,她创造了他们……”
“正是。我并不希望这部分,但必须承认:这段历史非常古老,且曾遭大面积销毁,现存的文物几乎无一不是从‘来龙’十年中坍塌的岩洞中所发现,分布在这些古老城市的地下,记录彼此吻合:‘女神’在历法的元年前就已去世。有些谈及,她是被谋害,有些说她自愿,为创世牺牲……”她搜刮回忆,同他解释:“实际上,从我昨天买来的卷轴——我破译了一半,有些很有趣的发现。你可能觉得有点过于疯狂。我先说明,阿帕多蒙,你是我的亲人,我相信你。你可以觉得我在胡闹,但不必公开的诋毁我,或者觉得羞耻,好吗?”
“当然不会。”他笑笑,眼角有些皱纹:“姐姐。”
她舒了口气,对他抬手:“你记得,在我们小时候,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上‘云门’,我跟你,我们第一回破译出的隐文,是什么吗?”
“我恐怕不记得了。”他坦诚。“我想你是不记得了。你从来没有我那样的……顾虑。”她飞快说:“在国王面前。”她回忆道:“我那时实际上不是在破译,我只是听见耳边有个声音,我看见了个影子,然后我念出了这个影子的名字。隐文是无法被破译的,若非我念出了这个名字——所有的读音和文字,若被认为是对应上,循此线索,我尝试破译出了更多,最后,在我毕业时,我将它完成了。一切开始于那个名字。”
他注意到她跳过数次能说名字的机会;眼神躲闪。她后来跳跃回了自己的破译工作上,喝了口水。
“所以,我昨天破译的内容是——‘灭绝’,这个天使对于其余两人的做法十分愤怒——他为女神复仇,因此被杀。……在孛林。他的尸体被抛入‘黑池’中。这湖先前并不深黑至此,‘灭绝’的血染黑了它。”
“他必然相当庞大。”他回答道:“像龙一般。”
“正是。非常庞大。记载上提及,‘灭绝’现如云雷,可使土地塌陷,水体躁动,乃是三天使中最庞大,强力的一个。”她说:“实际上,事已至此,我恐怕‘天使’就是那‘龙’。从天而降,生着羽翼。”她沉默一会,龙血已烧尽。她看那剩余的白烟,自语道:“你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她抬头看他:“我们已知道女神之死,同‘天使’——这些龙有关。”
“我高兴你对滥用龙血有了些忌惮,姐姐。”他仍很僻静,只是有些疲倦:“你的研究很重要,很有创新性——我再一次推荐你向国王汇报。你也可以适当地休息。你提过,你的同事,窃取你的研究成果,篡改论文,污蔑你。国王的敕令可改变这一切。”
“龙是强力的,不是么?”她讽刺一笑,又沉默。雨渐渐小了,最末,她放下烟斗,缓慢道:“‘灭绝’很特殊,他和女神之间有种被记载的奇异关系……他对她很忠心,译文像是‘情人’,但有许多限制的词根。‘情人’显得轻浮,用词更庄重些,说是‘丈夫’,也不足够。还在那之上。”她颓唐坐着,看着眼前的虚空:“据说,在他死前,‘灭绝’曾发誓,他会不断地返回,不只为了复仇,还为了完成他的命运……”
她没有说其命运的实质:‘灭绝’,然这词语已回荡在此处。他脑海中似有涟漪如波起,一名称,似早已遗忘,悄然奏响,宛提醒这名称的实质。他的瞳孔微睁,朝克留姗多道:“你是说,你在那墙前念出的名字,就是‘灭绝’的真名……”他扇动眼睫,欲道:“你那日念的,正是——”
她摆手制止他,像放弃了。“是了,是了。我们在他身上见到的怪事还少么?”她唏嘘,起身收拾烟灰:“母亲去世前,我梦见火烧四野,你梦见神女降于荒地,呼唤生命之不灭绝,就在黑云翻滚之下。你醒时,同我说,你见那黑云开光。我们一同去找他——那时还是王子。未果。结局呢?”
她沉默几分。如今,克留姗多甚少流露伤感;也许她从来也不倾向。丧失几时能不扰人?心伤一经察觉,伤心已甚。她起身摆正那一套瓷器,手指不停,嘴唇显古板,道:“结局,母亲果葬身那火中,而那黑云……”
他抬头看她。雨不知何时已停,他甚入神,不听周遭声音,包括那滴雨之余音,木阶被踏下之声,只见她的眼睛。她同他一样游离,絮絮道:“——我父亲失踪前,将与我那千年前,南部尚未皈依‘女神教’时,水手跨过‘海渊’的故事。‘海渊’总燃大火,据说只有一天,人可过,他们却没再回来。多年后,守塔人见到‘海渊’后有船只接近,来人以鳐鱼为马迫临‘海渊’,以南部方言同守塔人喊话,赫然是二十年前的水手。”
人声已至门廊,二人却似被水包围,听取故事结局。她道这水手说:
我们跨越‘海渊’,一半人愿继续南行,一般人执意回航,因害怕一去不返。一夜后,投随船牲畜试验,果堕于火中,我们便知只能南行天涯,挥别故乡,含泪出航,数千海里,跨域广海,终再见陆地,面积丝毫不亚于兰德克黛因。那处居民,似与我们是相似生灵,但样貌差异颇大,先前无法想象,我们不喜他们相貌,他们却以我们为美。我们所说语言也不同,但滞留数年,我已学会——当地人使那处叫,‘兰德索里德’,广陆。我们已在其北部的港口定居,许多人有了妻子后代,我这次回航,走访了曾经的许多船员,但只有我愿回来。他们来送我。
——我会因此而死的,我知道!他隔‘海渊’叫道:但我无法忘记——我不属于那儿!我将生命献给了航行,看一眼那结果,我已心满意足。兰德索里德,坚硬,明亮,我们的故乡却深沉, 柔软,漆黑。让火焰接纳我,带我回到家乡罢!记住我已将海那边的真相告诉了你。我向你预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后,愿离开,愿长留的人,会在这火焰中永别;我们也会终于在火焰中重逢。
别了!
“他说完,跃入‘海渊’,那深蓝色的火焰将他吞没……”
克留姗多道。一高挑人影已在门边站立许久。
“这是个好故事。”那人影说:“你怎么不讲与我?”
“你回来了!”阿帕多蒙转头;姐姐惊叫,手中用力,那装有‘龙血’的瓶子碎了,她连忙去捡,企图藏起,但为时已晚。阿帕多蒙起身,鞠躬道:“诗藤诺斯殿下。”
“您好。克留姗多经常提起您,请您随意。”来人道,做一优雅手势,又转向克留姗多:“不必惊慌,我亲爱的。我知道你长期为业伤身,不得不求龙血相助。”她笑道:“我有个好消息给你:我父亲,现在就要在‘圣女’教堂前大集会宣布,开放龙血的申请使用。这场雨使你担惊受怕了。”
“这……”克留姗多显惊骇,而非惊喜。阿帕多蒙亦皱眉,思绪万千。上午的钟声敲响,两人僵硬,见‘龙子’,孛林的诗藤诺斯端正走来,坐于另一边,抬手道:“请你继续说,亲爱的。我对你的研究一向感兴趣。‘灭绝’的名字是什么呢?‘永世’和‘轮回’何故谋害女神?我想知道,克留姗多。”她抬起腿,富有气势却不至傲慢,道:“我同意你弟弟的说法:你应该向我的父亲陈述。他会感兴趣。”
“千万别。”她眉头紧缩,骤然开口,手上现出为玻璃所割伤的血痕。她举起那手,神态坚决:“别同他说。”她继而坚决支开话题,拉过阿帕多蒙,说:“雨停了,我送你下去。”
他没有反对。两人下行;她对他说:“你也别说,记住了么?”阿帕多蒙侧头看她。她叹息,附唇到他耳畔道:“——我看他早已知道了。”她仍不说那名字,似感到发自内心的悲观,又看向仍黑暗的天空,说:“‘灭绝’的雨染黑了这片土地,”他见她颤动嘴唇:“我们始终在此命运之中。”
3
清晨雨尚未落下时,他已出了堡垒,不似惯常,沿北部山道,背向‘圣母’教堂的沙洲地带,向城中。空中羽翼薄虹,飞低至他的腰际,水色于空中缓流,他始终微垂头颅,沉于思绪,不曾在意。如在转瞬间,他便在一处沧绿草坡中缓放身体,似那已力尽的老人,于长途跋涉中坐下,呼吸沉重痛苦,略无力气叹息,唯有沉默自发间垂下。他那头发,沉重,黑暗,落至腰间,引如水黑暗坠河入草地,长久已成他广延的标志:在他最柔顺而充满弧光明亮之处,他仍然像尊被雕刻至硬浪四拂的石像,绝生退人,唯雨和风能触碰之。他抬手,将头轻柔靠于腿上,如那海中的巨兽,恍然沉思微渺之处,小大相交,刚柔相合;城市正醒来,居民音声生动,扰乱他的心海。他无言叹息,感他的疲倦,衰退和苍老。他确实是老了,陷入记忆的纠葛,审问和幻梦中,最末一刻,想:我过去兴许做错了。但若我将来还有机会,我当……
仍不遗余力地帮你,厄德里俄斯 。虽我能仅至于此。
似天眼于天空中观草海中孑然黑影,他垂头目落,见地面一簇绿针合而拱阴影于内。他心神下落,忽见两个人影,在雾绿原野上前行,彼时世界荒凉而宁静如初。拉斯提库斯感惊愕,伸手向前,道:迦林! 她闻声回头,向他微笑。
兰。 厄德里俄斯说。
“这城市被建得十分大。”他同她说。“啊,是的。”她答:“我没有反应过来……我那时在做梦,我只是想让它变得丰富,只管不住向前走,这儿增座房子,那儿加一棵树,时间太久,我都不记得哪儿我放了田野,哪里是井,但湖水是我最开始就梦见的,每一夜我都见到它。这梦太长了,快醒时,我只来得及放进动物。”她似有些羞涩地笑笑:“忘记加居民了。我在想,兰,也许让这儿住些人,会更好些么?”
他沉默而低落地看了她一会,最终只缓慢地点头。“你哪儿觉得不好呢?”她当然是能看出来的:“让人们居住邻里,互帮互助,这样生活轻松,无人需得万能,鸟兽欢欣和谐,劳作后,聚在河边,歌唱,绘画,跳舞,聚会。我已创造了所有敞亮和私密的场所。啊,亲爱的,你是不喜欢欢乐么?”她笑而牵起他的手:“我向你保证你会爱上欢乐,爱上你的生命。你这动人的微笑,将会时常对我绽放。我爱看你笑!”
——我爱看你笑。
当他错愕,朦胧地抬头,在这孛林阴暗的穹窿下,似又能见她在他怀中;雨如唇瓣,靠在他的唇上。他闭上眼,听风说:“我爱看你笑。我爱你,兰!”她说得轻柔,自然,使两人以重誓相交。眼泪没过他的唇瓣,在她听不见的地方,他低声,沙哑地回应道:我也爱你。我也爱你,迦林。
“不会这么顺利,女神。”黑龙——她代表‘灭绝’的天使良久才开口,视线环绕周遭无人的街道,崭新诚若荒凉,不看她闪烁的眼,道:“这些人将会是您的祸根,我仍劝您,放弃这想法……”
那想法,从黑云降落的第一日,缓慢在他心中聚城。日积月累的流云只缓慢而温柔地沉入其漩涡之中,实际上,越缓慢,越柔和,就越快,越强烈地加深他的愿望。他的梦中沸腾着冰冷的黑云,海洋临天倒灌地面,将这土地完全淹没,星火无存。
战事少时,他无需洗血,便可常抽时间来她身边。先前他每回来,都劝说自己是由于塔会,但那年来得如此多,夜间他又频繁做梦,羞愧难当,只能承认,他的来,便是来本身。他想见她,内心忐忑,二人每行至塔的上层,她告诉他,她见他的影子来了,就会跑下去,想快点见他,让他很高兴,又有些羞赧。两人相处,最多十日,分别时仍依依不舍。这偌大的孛林,尚且无人,便如二人的新房一般。
“‘孛林’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词。”白王曾谈起:“怪异,不失乐趣。”他手持一株北地的兰花,望他道:“——像白色花瓣上的黑痕,浸得很深。它接近于,‘爱’,比其痛苦,接近‘创造’,却不长久。像‘毁灭’,但充满留恋。”
“我们不如叫它‘矛盾’?”他的副官打趣 。
米涅斯蒙显认可。他轻柔放下那株白花。“如何不是呢?万事,万事之事,万事之动力。”
他来时,常用龙身,回时,必须步行,以防被发现,盘问。情潮已随月退之远海,而爱意似尘埃漂浮云端时,路程最长。他走得很慢,思绪万千,不愿向前,只希望能折返;万物那明亮美好的一面,都在挽留他。万物之黑暗和丑恶,都呼唤他如前。原野上的风絮拂过他的脸,他需将它们碾过,漠视,才能复还战场。日长尽时,他挣扎入睡,又可在梦中见到那云开雾散的天空。天空亦泪如雨下,何物如此纯洁,触动生刺石心!行至丘上,孛林,那座尚且无人的城市,已有黑色,在千年,万年命运的开端远视他,直至他的龙心瑟缩,人心哀悼,面容的冷固寸寸化为惘然。
云雾变化;拉斯提库斯伸手去触,那雾气化作牵引他的形状。万千使灭绝之命运为之动容踌躇的情态终融为一处形体,一张面容。他爱怜交织,悔恨相缠,将她的手环于手中。
狂风忽起,掀动草海,雨砸树下,成帘落在他仍跪坐半寐的身影前。那雨是黑色的,命运从水中下落,铺成片厚重帷幕不绝,蜿蜒下山丘下城市。钟已快敲响,他却深皱眉头不醒。风流动若水,黑暗中,一花一叶一云一湖都柔软可及。他张开唇;它们对他微笑。他的嘴唇颤动。
“迦林。”他喃喃,在寒冷中转醒,浑身刺痛。他在每一朵花,每一片云中都见到她,由是在那破灭之时,世间每一寸尘埃都予之万念俱灰的痛苦;这是他所知晓痛苦中最可怖的一种。他的心笃信了绝望,而年岁流转,心血不绝,他从不将它遗忘。
十时前钟响一声,国王梦醒,初来寒烟和远爱都散入清晰雨中郊景。他缓慢起身,视界从地时到高处,如预见一种膨大的威力,苏醒的压迫,暗云洒落阴影,尽管正离去。他长久, 朦胧地凝视这城市,见其多年前的预言和愿望已被实现——从南至北,沿湖而上,无处地界无房屋,无处屋舍无居者。飘荡湖上,填满街巷,俯卧地牢,这城市满为居民,那幻想中的欢乐,自离去却再不归;或许从未来。他的唇舌未能说出任何话,来表达其中短短长长的时间和其后果。他唯感虚浮,眩晕,只僵硬迈步,衣袍风散,向其中去。
他额旁,白花抚风落云;绿草举头展叶。国王转头,面露惊讶。
他站在一束木兰花下。
接受这束花罢,兰!我见到它就想起你。我在哪儿都能见到你。 她说:每一滴水,每一缕风中。
他眨眼;这记忆一瞬就过去了,拉斯提库斯却感惊愕。厄德里俄斯竟同他感到一样么?他的血染黑了那丛白花。他面露微笑,不为己所察觉,向下行去,钟声一次,两次。凉风吹开他的黑发,在这瞬间,他将那一切都忘了:那些必然的斗争,创生与毁灭的后果,无果的希望,只记得她们多么相爱过;刹那化成他脊骨成石前的一股破坏性的暖流。他仍笑着,只有些悲凉。
每一朵花,每一片云……
他捧起那白花,似托着一个人,轻柔地吻她的面颊;他想象她在一片云中,只有白色,而身体和面容都有些朦胧,使那爱纯洁而少激情和欢乐。他朴素地认为这是好的。他对着这片云,如他惯常那样说,那样一言而誓道:我一定帮助你。
当他低头向草野,每束草叶也望他。
4
她的鼻翼抽动;空气中有那比雨水凝重,随其而降的味道,黑暗而深重,不减柔和,甚至缠绵。她站在人群里,却忽然回到了那木屋中,身体松软,想同一人拥抱,倚靠,难舍难分。她的眼迷蒙地散了,时间从那隔绝时空的迷宫中后退,晕开色彩,拉伸而形变,直回到最初。
兰……
她瞧他站在露台边缘,永远像要离她而去的样子,忍不住想要拥抱他。那非是出于对于彼此命运的同情——她们已深知相爱的滋味,还有何事可怜惜?这种极致悲惨和欢乐的命运,两人已心甘情愿沉溺其中,唯有叹惋,是不能彻底合二为一。
她握住他的手臂, 倒在他怀中,向后仰去,长发委地。她们的命运和职能是截然不同的;她没有他那样毁灭的大能 ,且交与身体之衡于他手中,正如若他愿意,能使她坠落云端,他能毁灭她的身体;理智上,此永为一种可能,但就在天地倒转的一刻,她不曾下落,已在云端,第一回,约也最后一回,使那水比火更明亮,也坚硬,没了她的智识,而包裹了她的心。她觉得安然,眩晕,温暖如春。——别这样,迦林。他道:你要摔了,我扶你起来。——渴望;先前不曾有,爆发开来,从她身体中流动创生之血。
衣袍散落于地……就在那露台上,她一直同他相拥到了黎明,明星余一,整夜,塔中龙群斗争不息……她的身体炽热湿润。两人侧卧在床上,臂绕脊背,几镶嵌一处。他已极浅地睡了,她仍听着那声音,煊赫激烈,心中暗流激荡,一念头悄然生发,她抚着他的头发,反复将那心中的声音抛碎,呢喃在令己身也几分犹豫,又已根深蒂固的执意中:
她要让他当她的多米尼安…… 她将他紧密而轻柔的揽着,表情近于欢欣的苦痛……好使她们之间再无隔阂,隐秘和悲哀。水绽明珠,坚硬撞击,碎裂为尘,云纷漩成,白雾飘荡,土壤溶解。她闭眼,见梦中万物聚合一处……黑白相合……她和他紧紧拥抱……
——融合……化解……湮灭。
“厄文?”
厄文忽然惊醒,站于人潮中。来孛林数日,她见了许多含杂冗的群体,似狂暴的风沙在街巷中穿梭,但从中骤醒,而脑海中尚残着那格外鲜明,几不似人世之作的黑色,白色,狂澜似轰击她的脑海,将何事碾作粉末,她感后怕。“国王来了,去瞧瞧吧!”祖扎牵她手臂道,厄文转头,见那苍白天空展于人群头顶,四周房屋漆黑,这色彩同她梦中的色彩,已很像了,却在其程度,微妙和威力上天差地别;她感她胸腔被挤压,几晕眩,有呕吐感,将体中某存在,某血,某肉,分离,揉拧,呕出。她捂住腹部。
“你怎么了,厄文?”那女孩问。厄文摇头。她略抬眼,已瞧见了他,远远浮在人群尽头,面色显凝重。她蹙眉望了一眼,又转头对那女孩笑,说:“我没事。”她想:现在大约不是想着他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珠转一转,忽面露狡黠,问:“你是不是跟国王有什么关系呀?你也是这样的头发,这样的眼睛。”厄文的眼仍不住向远处看,念头已是重复了,但挥之不去: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作呢?呀,别想了。自己去看看罢。太多不明白的事了。
“喏,厄文,你先前消失的那几日,去做什么了呀?”祖扎仍问,眼中有了些执着和寒光。厄文用余光看见,心中比之恐惧,更悲凉。她虽现在还不太明细世间的规则,但已有些直觉,对这种流通在人心中的冷水,已涉足一二。她犹豫道:“我去林子里住着了。”国王讲话处在一洁白大殿门口,厄文和祖扎于其几隔了一整条街道,实在听不清晰,只听到人群微弱的尖叫已传来。
“去林子里?”祖扎轻声道。
“是……”厄文欲答,脑海中随之出现一画面:那落月的深潭旁,一处光照温和的空地,一座木屋。她原先是在说不实之事,但开口,竟变成一种愿景。厄文想,她说不定可在林间做一座小木屋,这样,她就能在城市和湖林间穿行,不至于在人群中手足无措。她开口:“我先前就住在林子里,想看看这里的树林,是如何模样……”
“血!”人群尖叫,手似树枝疯长,那言语中的深重河流呼啸而来,将厄文的声音全然吞没了。先前只来自国王下方的一小片人群,转眼间,已是四面涌起,像那狂烈互相引起的浪。她抬头,方想看是怎样的事,忽见那眼睛,穿过人群,看着她。
她嘴唇一颤,没能说话,只有声音在脑海中低喃道:你在做什么呀,兰……那眼神,近在她眼前般,并无任何森然和冷意,多是歉疚。他极深地看了一眼,便转开了,抬起手,喝道:“肃静!”人群声音稍小,然波浪刚至厄文眼前。
“国王说要开血井!所有人都能申请饮龙血,治病,读书,工作——‘环月’团也要开海选,任何人都有可能获龙心!”她面前一男人激情狂热地同她说,口舌极快,眼神浑浊。“天哪!”厄文伸手去抓腿软险被绊倒的祖扎,她们身后,祖满冷嘲热讽,道:“瞎乐!任何时候,任何规则,都只眷顾最好的人!跟普通有什么关系?”他轻蔑道:“我瞧你们不如去找个工作。”
“龙血!厄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厄文摇头。她勉强将祖扎背起来,横向穿过人群,走到街道侧边,短几米,走了近两分钟,大汗淋漓。她将祖扎放在石建筑的门口,满面灰尘,转头看她,见她流泪,不禁错愕,慌张,想伸手为她擦泪,又觉得手上颇脏,只听她哭道:“为什么不早点呢!为什么不早点呢!那样我妈妈,我爸爸,我姐姐,都能活下来了呀!”
“我跟你讲了,再怎么开,也不会给我们用的!我们穷!南部太远!”祖满骂她;厄文见他眼中也有眼泪。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张开手臂,两个孩子终不说话,俯到她怀中,大哭起来。哭声如雨入耳,厄文脸色苍白。她抬头,见头顶,一木板上写着孛林的文字;祖扎和祖满是看不懂的。她倒着认了番,见上面写着:短工招聘。
厄文回头,只见一身披黑衣的女子,坐在其中,手捧本书,正读着,念着。她想:等她们不伤心了,她就进去看看。工作是什么?总之,她都试试,看看罢。她越发不明白这热闹而冰冷的世界了。
5
人群已散后,阿帕多蒙才经过西来伯姆街,进‘圣女’教堂。据说先前之盛况,险些踩死了人,“幸亏”国王大发雷霆,咆哮使只见他较温和面的群众震惊 ,忘记下脚,整队都维持在个僵住的瞬间里,才唯酿成血祸。他向门前的募集箱捐赠了钱财后,进入教堂内。他于室内水池前寻到二姐,见她身披黑衣,背对他,静望水池出神。阿帕多蒙微笑,道:“姐姐。”
圣蒂莱特回头。
“阿帕多蒙!”她显极惊喜,飞步过来,同他拥抱。两人身量相似,阿帕多蒙的力气却大一些,将她托住了。他闭眼,感她呼吸在他耳边响起,如某种湍急的乐曲;他的呼吸也急促,因骤然而起的情感冲动——他惯常是颇有北地风范的,理性,持重,感情波动不重,此时却湿了眼眶。“你几时回来的?”圣蒂莱特抬头问,打量他面孔:“晒黑了呀。”阿帕多蒙笑笑,道:“回来几日了。你前几天都忙,就没来打扰。”二人沿这教堂内被建成永昼花园般的水道走着,圣蒂莱特问:“南方这回瘟疫状况如何?”阿帕多蒙缓而摇头,苦笑:“不佳,但比起‘来龙’十年要好了。我至今记得那些从南方逃来的难民,怪哉这瘟疫,进入葳蒽境,就再不往北,简直好似……”
他停声不言。圣蒂莱特看他,眼神微动,低声道:“克留姗多又和你说了什么罢?” 她摇头叹息:“成日便是那‘真史’,‘天使’,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我已不想和她说话了,但毕竟是亲人,又有什么办法?胡言乱语。”她嘴里埋怨,却记得牢固,恍惚道:“ 上次见她,又是同我说了一夜,惩罚,放逐的事。”
她转头瞧他,端详弟弟的脸,道:“她和你说过么?她道,我们人,是被放逐到这地上受罚的,先是分出女男,再分出高下,永久失去了那正直,良善的能力。”阿帕多蒙失笑,握住她的手,道:“是么?我倒觉得分出了女人和男人,还挺好的。我便可尽情地……”
他言语一滞,见圣蒂莱特面上也是惊讶,眼中显出他几分朦胧,陶醉的表情,宛另一幅熟悉而朦胧的面孔袭上他的面孔。阿帕多蒙只感心中黑暗如云扩大,松开了手,眼中不可置信,只有那言语,似出自他口,终像是被降灵般,不可抑制而出:如此——我便能尽情为你陶醉,不必以理性维持我的誓言,只以感情的疯狂爱你矢志不渝。
他捂住脸,从指缝里看姐姐担忧的面容。“阿帕多蒙?”她道。他嘴唇颤动,脑海中的声音,牵引他的真心,加之以千年,万年汹涌的沉重 ,恐怖,说着:始终守护你,保护你……纵使粉身碎骨;必然粉身碎骨……
阿帕多蒙喘着粗气。“你也生病了么,弟弟?”圣蒂莱特担忧,将他搀扶:“幸而国王已决定开血井,这是好控制的,对不对?”他摇头,揽住她的肩膀:“我没事。”汗水经行他的笑容,阿帕多蒙颤声道:“但我担忧血井之事。国王何故忽然转变?”
二人在水道尽头那洁白石台前转身,凉风从天井中来;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阿帕多蒙。”她又拉起他的手,道:“你这去南方,不知孛林发生了多少事。我预感不好,就像那年一般……”圣蒂莱特声音苦闷。那一年,‘君王殿’大火,她劝多次,母亲不要折返,终于只看她抽身离去,归来时已身体冰冷。
“但不要担心,”她静了一会,面上浮现年少时的忧愁,又抬起头,笑道:“我们三人在一起,互帮互助,大约不会有什么事。我会和你在一起的,阿帕多蒙。”
“我也是,姐姐。”他稳住声音,柔声道,那怪异之感却挥之不去。圣蒂莱特向回走,对他道:“我其实先前在找个年轻女孩——她说来寻短期工,我已找到一家,人却不见了。”她回忆;阿帕多蒙也抬眼寻找,问:“大约什么模样?”
“黑头发,绿眼睛,像是个孛林人,样子还很面熟……”她皱眉:“她告诉我,她叫‘厄文’。我从没听过这么一个名字……”
阿帕多蒙抬头。他手指尚能前展时,便见教会门口,那穿白衬衣的身影,又像鹿般,仍踏着那双破损的布鞋,往外一跃 ,消失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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