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之遥
裴佩雷蒂来孛林上学的第一日显然为她的新观众和潜在拥趸展示了翻其不俗的潜力,为将来任何可能的社会契约定下物有所值的基础;学校里默默来了个新的男教官,北方人(再一次),年纪三十上下,恰好在个几对旧世界一无所知和新世界踌躇不前的尴尬世代,显多愁善感。塔提亚和他对了视线,便算打了招呼,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将这些中间横跨了那无声无息人命债的姑娘小伙分开;裴佩雷蒂换下上午那白色连衣裙,穿了浅色七分裤,上身一件白衬衣。同款在贫民身上可能有异味,她那白发反倒显其有几分神秘了。她张开双臂,如天鹅翩翩起舞,需跳动时又不逞多让,四肢修长有力,爬树比那猫还快,落地轻盈美丽。骑术好得惊人。“我最喜欢的是游泳。”她道:“诸位有机会,请来盖特伊雷什文的泻湖一游,其中可见鲸鱼。”下午一过,同龄一半的女孩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纷纷请她休假来家中作客,并道下次一定请她穿那白裙,再跳这支舞。这位未来的女大公定不愿被束缚在小小舞台上,然毋庸置疑,她有舞蹈的天赋,其身体能协调空灵乐章。
而且,在原先就美丽精致的北方人里,她也是美貌脱俗的一类,当地位在同阶层,外貌的威力就凸显了。散会时罗什云温簇拥着这个少见的女'龙子',经过时差点踩到塔提亚的鞋——这倒不能全怪她。她睡灌木丛里了。
她醒来时面前倒挂着一簇白色;那白痴抱着猫,对她笑道:“叙铂抓到猫咯。”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相反——经塔提亚朦胧睡眼观察——这花了些时间,因她睡前裴佩雷蒂正富有技巧性地摆动那头白发使它如轻纱飘逸,而醒时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发上的白布条又在她面前摇晃,使得那白色在视线中蔓延而时间如静止了。她挤眉弄眼以活动头脑后看见他脸上的污泥,血印,鼻涕,眼泪和淤青。
叙铂,相反,同为转校生和外地人,轻松获了'小伙子'界的骂名和一身淤青。有些是他自己凭本事摔的,跌的,像是一会回程时他兴高采烈地同她讲,他怎样堪称飞檐走壁,化藤过树,抓住了这校内怎也养不熟的两只猫,头上留下房檐的方形,砖瓦的鳞片和树枝的巴掌。猫指甲抓的在额头上,他特意漏出来,给众人观赏。教七年生的亚尼薇,上过'鲸院',没见过这阵仗,叫道:“你说这孩子是哪儿来的?”塔提亚打呵欠:“阿奈尔雷什文大公家的。”大公对大公,王牌对王牌,差别大到使亚尼薇竟愿意同她搭话,先前她是到底看不起她这走后门进来胸无点墨的半文盲。 “阿奈尔雷什文公我见过,哪里像是白痴样?”她拒不接受:“可没听说过家中生了个脑瘫。”塔提亚青目对她,问她想说什么,后来才知道她竟怀疑是塔提亚自个的——私生子。她笑得昏倒,余光瞥到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绑在束束粗布里的红发,那澄蓝的南方人的眼睛和不知何来的神游物外的神情,越想越高兴——我竟认为他生着雪白,布匹样的头发,也是奇怪——她想着,拉下脸皮,像那日对柳彻尼一样。
“想得倒美,”她吐舌头:“我是处女。”
她摞下这话,任由那端庄上进的女教师目瞪口呆,便带着叙铂走了,大约也知道了他一日的故事:他不会写字,拼出的单词是三个音节错两个,十以内的加减法正确率低得像套鹅,不知自个家乡是南边还是北边;活动时玩踢球,全不知自己大脑有病一般,极自然地混进球队里,害己方输掉了裤子,差点没被打晕——这些孩子大约也没真打他,只是他太不经打了,又或者,这小白痴自有智慧。她低眉去看他,只见他眉宇间有丝异样松软的白,像蒲公英的绒毛,将那深黄的淤青遮了去:他可能是觉得,他若倒地,没反应了,他们也就不继续打他了。因没趣。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抬眼,对她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这白痴的口齿倒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像白瓷般。 “该走了吧?”他道:“叙铂有点无聊了。”他指指墙上:那猫已跑了,而他似也充分体验了一日校园生活,不愿久留;她觉得有些趣味,因看出这白痴的眼底存些经年才有的沉醪,像是那有成瘾嗜好许多年的人才有的朦胧。叙铂对乐趣的追求,恐不亚于酒鬼对粗烂佳酿的渴望,她对肉的追求,拉斯提库斯对女人的执着……
“你说他是哪儿来的,塔提亚?”她已带叙铂到了门口,忽听背后有人发声,回头一看,见是个七年生的男教师,教理学的。前些年,孛林还很不鼓励男性深造读书,近十年来,'环月'在上,情况也好了,男教师也多了起来,但那,哪一性别不该学什么,塔提亚从来不懂,就她来看,她什么也不该学。懒得。她散漫地重复一遍,见那男教师十分好奇,似观察什么雕塑和自有结构的奇异生物样,上下打量叙铂。
“不……”他琢磨道:“他不是白痴……我知道……”他是个瘦弱的男人,忽显出庞大的狂热:“他有种天才。你能明白吗?他的头脑是贯通的,无限的。 他虽然做错十以内的加减法,但这是因为他认为,一加一不等于二。他觉得那样有趣,所以每次,他计算,他都有不同结果。用这不同结果,他能在脑袋里展开十位数的数式,多惊人,赋予符号不同运算含义……他能看见寻常孩子看不见的东西,他的头脑组合十分奇异,像多维的建筑……这是惊人的……”在他嘀嘀咕咕,而塔提亚,眯眼,见叙铂竟破天荒露出丝不耐来后许久,他抬起头,对她说,嘴唇颤抖,道:
“你知道吗?”那男老师说:“我认为这是种男性的天才。独属于男性的奇才……”
“打住。”塔提亚伸出手,对他喷道:“差不多行了。我听不得这个。”她再没管这年轻教师,带着叙铂走了。他起先拉着她的手,走出半途,又跑到一旁的龙血树丛中去取那青红相见的叶子。他用手指摩梭,表情陶醉,还不够,过一会,他要吃,塔提亚伸手便给了他的暴栗,没解释前因后果,他也没问,将那树叶解下来,继续向前走了。塔提亚走得慢,踢着路边的石子,脚下的夏季软草,看叙铂轻柔,孤寂地走向那徐徐展开显现的大湖。这白痴在梅伊森-克黛因前驻足,红发上悬挂的白布随风而起。他如湖面的一水光白点。 “叙铂想走栈道。”他回头对塔提亚说。
“走呗。”她说。这事儿的麻烦在于不一会叙铂竟无聊了:这栈道太长,而最初那寒冷潮湿的体验对这白痴的头脑迅速变成枯燥的折磨。她耐不住他在后面拖着身体爬行,只好将他扯起来,感他十分轻盈,手指冰冷,然后像背着桶水样飞奔。这水中发出笑声:好快——好玩——呕——
到岸了后他在湖岸边干呕。塔提亚抬眼,见堡垒边那树极高而繁茂的木兰徐徐落花,飘零似雪,知盛夏要到了。她迈步向前,意欲远离它,却不想叙铂爬起来,缓缓向那处移动。“做什么?”她回头,皱眉道;叙铂不理她。
“里边有好玩的。”他只指指里面,天旋地转地向那堡垒的地下入口去。 “有完没完了,啊?”她骂道,回身去追——却听那漆黑洞窟里确传来阵金戈交错的声音,使她眼睁大,如头脑中有个跳跃的小人恰好落在两线之间,勾起交错,飞身跃起,腾空张手,不得不——也真心实意地享受着凌空自如的感受。天才。她想到这词,后腿发力,轻松将叙铂超过去。他抬头,可看见她的红发在那凋零木兰中飞绸越像。他笑起来,因为这是有趣的,像第一次见到某种迅捷,强力,与人不同,代表了奇异世界的动物。她斜落地,擦着地拐弯过去,极快地消失了——天才。大约每个人都要有点天才。因人追捧天才,看不起那些蠢材——一点天才都没有,会死;会被杀,会孤独终老,是不是。她们都已死了,那些庸才。她落到堡垒的入口,视线扫过水面,霎那,看见那平淡,安静,几乎平庸的栗色眼向她抬起来。她的头脑中回荡那金属明石的音符。她的龙鳞滚烫,可想象出那奏乐人的动作:此非静止乐章,而在流动中奏响,踏过名乐,但无声, 只洒下血。这是好理解的:声音原先不是它的目的,若非它会有后果,它应是无声的,只是动作对生命的回应。一种强力,傲慢,又极谦虚因无谓的蔑视。
她先看见她的眼睛。塔塔?她——在那声音之上,不知怎么,隐约听见她说,塔塔?你怎会出现在这……
塔提亚看见裴佩雷蒂的动作。那像是梦中的一瞥,夏日阳光下,那女孩张开洁白的手臂,高举过头,依着不存在的音乐转动姿态。那景象是阵压倒性,融合而朦胧的白。她看见她微笑的嘴唇和扇动的睫毛,知道她是美的。
她的手落下;她看见黑色。黑色压下,将那女孩的样子碾碎了。她抚着'黑池堡垒'的壁垒,胸脯起伏,面孔狂热,握紧拳头,嘴中道:“该死!该死!”她紧盯那处,见那'舞者'闭着眼。他全然是闭着眼,因为他不需要睁开。两个'环月'军官在和他对舞,但他不需要看那儿。塔提亚锤了石壁一下, 低吼道:“好!”她的眼静默燃烧,嘴中默念:生——生——生——生。那舞者转身,过肩,抬手,回身。
抬手。
“——杀!”塔提亚握拳。她的判断全然正确:她看见绿色;先前柔和散漫的转身在落手四分之三的途端猛然变道,拉斯提库斯睁了眼,两个'环月'军官的剑已在他身前,不及避让,一个生生被肘击打了出去,另一个眼前许只有那黑袍如云纷飞,整个人已腾空而起,被顶天踹上了盖。塔提亚热血沸腾,末了想抽自己一耳光。叙铂已到她身边,呵呵笑,道:“你在念什么呀?”塔提亚翻白眼:“不告诉你。”
该死。她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慈悲'剑舞。
“安伊南,是不是?”国王道。众军官随他出行,一直到堡垒内湖中央那大圆才停下。昆莉亚同维里昂站在一起,面容担忧,看安伊南硬着头皮出列。 '环月'将会议室放在池底,原先就是为了闲暇时切磋的方便,但切磋归到切磋,引国王前来实非其本意;两旁陈列大柜武器,凌黑水之上,型号尺寸琳琅,更以编号相称,而非其名称,因数量实在太多。国王开柜而观,手指抚左右兵器,感其钢质铁实,最末挑一柄最重的,在手中掂量,方回身道:“你们两个一起来。”他笑道:“虽说治军不靠拳头,然而'环月'的首领,身手太差,也说不过去。”昆莉亚见安伊南面色犹疑,反是过往同别耶茨从游亲密的伊卑神色坦荡,也上前选了一柄,站远了几步,抬手道:“请您指教。”他姿态如此,安伊南也只好从命,再三鞠躬,取了把剑,同其余两人站成个三角形。国王将剑背在身后,闭眼,平淡道:“开始罢。”
二军官对视一眼,片刻不动。昆莉亚侧头向维里昂,低声道:“洛兰已同你说过,他心中的人选了么?”维里昂略蹙眉头,道:“尚未。”他抬下巴,声音轻柔:“他应该自有想法——我们先看。”他语气柔和,但眉宇愁绪不散;昆莉亚知道他往往是无条件支持国王的,但国王,在政事上不可谓不有些太感性,常使维里昂苦恼。昆莉亚点头,再抬眼,那二军官已飞身向前,一左一右。昆莉亚监军多年,和许多军官有连年交往,颇熟知那几人风格:安伊南剑技沉稳朴实,却偶有迟疑,伊卑灵巧,力量稍缺,但以战术多变。就她所知,'环月'近二十年来热心武学,内部常交流研习,颇有章法,成一套不外传的兵击方法,有十七式,十九式,三十二式的说法,各有流派,特色。她每有过目,同为武人,也觉得有趣。
但也只是有趣而已:她看不出什么太深的规律。如她一贯。
——若要说起她自己……
该是她最热心这个。正当伊卑出剑,安伊南绕后观望时,昆莉亚将她想起来,似与周遭这黑白交织的画面不搭的,她忆起二人的少年岁月。她与塔提亚同出东部贫农之家,后进入前朝军队服役,受训习搏斗厮杀之法,凡是武艺,塔提亚无不远超于她,乃是个散漫的军中奇才。她这如姐妹般的老朋友自小性格飘忽,似对万物无所想,无所爱,然如今想来,在她执兵时眼中凝聚的蓝色虹光中,许是暗藏最冷淡的热情。继位者战争后,两人分别十年,死生不知,再重逢,塔提亚对她第一个请求,是吃口肉,第二个请求,便是和她比场剑。
“军大臣。嘿嘿,好气派的头衔。”她低着肩膀,对她挑眉:“让我瞧瞧你这一官,到底多有云泥之别,可好?”
她自然答应了。既无死战之必要,昆莉亚向来不关心输赢,也不在乎名声。她见塔提亚脸上风霜,知她十年来也不荒废,以为自己必输。那日是在堡垒二层,兵击室中,光线充足,略有微风,二人对阵,昆莉亚心情平静,却不知塔提亚为何面色凝重。“喂,楛珠啊……”她对她道;她抬了头。
一剑刺出。——昆莉亚回神,只听快剑裂空之声震荡而来,惊讶见伊卑竟倾囊而出,不保丝毫,下了死手,回身出剑的衔接快如雷霆,使身后的安伊南都很有错愕,不知所以。然国王本人,却面带微笑,仍反手扣剑,不睁其眼,侧身避剑。十剑刺出,招招连环,他脚下的步伐竟未乱过,踏地极轻,几无声音。昆莉亚知道他那袍子是特意裁剪过的,在教士的黑长袍中分了易于活动的下摆,此时微有扬起,露出其下的长裤。 '环月'军官多穿裤装,国王却不喜展露身体曲线,因执意做此改造,行动时常出奇异之感,使人觉得如此沉,又如此轻,像上升下沉的两种截然不同之气,恰恰交汇于此。
维里昂神色微变。昆莉亚虽感紧张,却不由笑了。他发现了,羞赧一笑,道:“夫人见笑了。我什么门道也不看出,只觉得精妙。可能是外行之故。”昆莉亚低声笑道:“我也不太明白。”她凑近他,轻声道,全然无心:“要说最明白,最热心的,恐怕是……”
塔提亚。她的声音停下,眼睛抬起,显露惊讶,因看见那堡垒出口的白光之处,一鲜红如火,始终闲散又张扬,不愿倒下的影子矗立在那。她太熟悉她的样子,隔着这么远也不能看错;而她脸上的表情,竟也为她所见。昆莉亚见她蓝眼灼灼,一眨不眨,嘴中喃喃,说的是:生——生——生……她向来是对此有热情的。她同许多人一般,将国王的武技,叫做'慈悲剑舞'。她不知道她究竟在这剑舞中受过多少折磨,又被这天下无双的绝技夺走了多少;她只是看见她眼中往日被隐藏的惘然和烈火,都被那一行一动勾起。
“喂,楛珠!这边,这边——你会被打中的啊!”
那一日二人切磋过,昆莉亚更与国王战了一场。演示。也是对'环月'的通告。那时这些军官久来对女监军的不满到了顶峰,国王得知后,召集全员,遍布在这池底看台的四周,对众人道:“这是朕最好的将军,你们看好了。”他又将剑交给昆莉亚,柔声道:“让他们看一看,昆莉亚。”他道:他们谁也比不上你。她感惶恐,头昏眼花,尚在先前同塔提亚的对决中,未缓过神来:她赞叹塔提亚剑技同十年前一样,精妙绝伦,专心对剑,却在回神时见她大骂一声,剑飞手而出。昆莉亚猛然收剑,指在她的咽喉。她在她眼中看见如此复杂之色,又羡又妒,却平和,宽容,欣慰且沧桑。
“你赢了。”她道: “该死。上次我被打成这样,还是在'海境墙',跟拉斯提库斯打。没想到你竟学了他的精髓。”
竟然是你!——楛珠。永远比不上她,愚笨的楛珠。记忆幕幕扫过,眼前,只见伊卑和安伊南对视一眼,眼神俱是一凛,从同手方向奔出,齐取国王的要害。她看见塔提亚站在高处,张口:——杀。
国王抬左手,右手仍背在身后。那手势和姿态起先都是柔和的,塔提亚管这一类动作,都叫'生'。这是她自己的叫法,在同国王战斗过,旁观过数次后总结而出。她认为她确实直觉过人。那日,昆莉亚在这处同国王对战,塔提亚便站在楼梯上下望,不断吆喝:“左边!右边!后撤!欸,别躲啊,这招没事儿——这招躲!”
她无心——应说是无力去听。昆莉亚全副心思都在观察国王的步伐和动作上。她的君主诚然是静若善水,动若惊涛,每一击的位置都不可预料,其动作从无间断,使对手不得喘息,如在瀚海穿行的孤舟,不至彼岸,唯有漂浮。 '黑池'因二人交剑而频起大浪,那雷电般的刀光出时尖锐,遇水却飞散似雾,携黑浪撞上两岸,沾湿众军官之靴,然无人有心在意。昆莉亚不曾看,迷失时间,只感自己在飞光流影中渐融为这千万滴水的一颗,如燕如雨,虽汗如雨下,浑身阵痛,却越战越轻盈;那飞来的剑影不似死亡,而如吹拂的淋漓春风,除却黑暗哀愁,仍如实质温柔。她见国王对她危险,听见塔提亚叫:楛珠!——她内心释然,已忘身在何处。这就是最末么?这颗龙心确切的结局?她在那一刻,感到丝溶解般的自由,低身发力,朝那袭来的剑光去,身影轻盈似鸟却又迅猛为龙。她的影子化成那庞大尖锐的形状,印在四壁上。国王抚剑发力,二人迎锋相对。那是她一生中感过最肃杀又最柔和的狂风,在最末一刻止息,否则她已被分为两半,正在胸腔血心处。昆莉亚眨眼去望,见国王扶住了她,剑停在她的咽喉边;她的剑略微刺破他的肩膀。黑潮拍岸,轰然破碎。她回头,看塔提亚神色复杂,却满面微笑,拍响手掌。掌声零落,继而被两岸军官响应,得掌声如雷。
从此再无人敢公开质疑。事后塔提亚大力拍抚她肩膀,对她道:“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学到了拉斯提库斯真本事的。”她将她的心法娓娓道来:“常人都说他就是力气大,没章法,其实不然。只是他这章法别人学不来。他那动作不仅要力气,还很费技巧。前一秒可能还在发力,后一秒就停了。前一刻在卸力,后一秒又呼啸而来,只因为他讲究'生杀交错'。我至今没学来。”她招招都是杀气。塔提亚同她上行,看着她眼睛,认真道:“我真服你了。你俩看上去打了一场,其实中间该死了七八十次。七八十次杀招,其余都在给活路。为什么呢?”昆莉亚茫然摇头,累得虚脱,见她狡黠一笑,又有无奈。
那被有黑鳞的五指猛然转向发力,黑袍刺破空气传裂帛声,先前动作的轨迹被绝大控制力改变,似空中之云凝固再惊腾,鹰隼悬停飞落。她见伊卑被迎面一肘击打飞至边缘处,力道之大使他竟滞了数秒才能起身,而安伊南被那回身一腿击飞至顶上,中在下颔,落地后捧颔骨挣扎。国王带腿回身,方圆轻盈,黑袍纷飞。昆莉亚只依稀懂得,塔提亚将这一式叫做'杀'的理由,因这是顺势进攻。
“你俩作战,回避和防御远多进攻,但只要攻势一到,不过之前在什么动作,什么局势,必定会出杀招,极难防住。”她同她解释:“生杀交错,只为一个目的:一击必杀,见血封喉。”昆莉亚似懂非懂,只道:“大约罢。我作战时,其实无暇思考,塔提亚……”塔提亚笑,显很无奈:“这就是混成天然咯。”
伊卑猛发力,飞身袭上,场上终于传来击剑之声。国王松开右手,反手用力送剑而出,抵在那剑上,一手稳住安伊南,另一手朝伊卑刺出六剑,都是试探,力轻势松,他却不得不防御后退。他睁了眼,手上发力,使伊卑稳剑防御,而转头对安伊南道:“起来。”拉斯提库斯说:“你二人一起,碰到我一下便算赢。”安伊南勉力站起,对伊卑摇头。昆莉亚知道他的意思:别进攻。只会消耗体力。伊卑不理他。他是对的,因国王笑笑,忽卸力松剑,反身暴起,眨眼已到安伊南面前。
“你若不去,只好我来了。”国王道。
一剑刺出,斜过安伊南左脸。水面骤起横浪,飞溅四周军官之身,浪落,昆莉亚只见中间三人已战作一团。国王仍显轻松,安伊南同伊卑却神色严峻。昆莉亚抬眼,见那出口处的红影,已不见踪迹。
那二军官起手,她便知道:这两人定要被打得焦头烂额。他二人不能同拉斯提库斯相比,便是同拉斯提库斯那年轻傲慢的女儿相较,天赋也差些。尤其是那壮实的。差得多。她站在那,面上复杂,心情却渐平静了,想也是一类孽障。在武官中混迹多年,公认的天才,已见过,民间的高手,似也看了不少,但唯一那大器免成的神才,其动静随心的绝技,只在她恐怕最不想见到的人身上。最糟的是什么?恐是拉斯提库斯对这技术并无用心。她曾厚着脸皮去问过一次,想偷师,结果只遭了顿训斥,要她'好好读经',训完了,才鼓励道:“你技术很好,塔提亚。我见过的。我不如你,不曾在这方面费功夫。”塔提亚不信,又执着了,说:“那怎么……”
拉斯提库斯皱眉思索,最后只好道:“恐是你想的太多了。我只是随意动的,不值得你学。”
随手挥的!看看。塔提亚失眠了。
那湖中起了大浪,隐约可见其中飞动的黑袍。穿长袍动作相当不便,拉斯提库斯却动得很端庄;若他女儿尚有些卖弄,他确实是随心,不舞而舞,刚柔并济。那二军官渐已无力,行动迟缓,她认出那缓和的生步中,透出绝顶的杀伐。那壮实点的军官遭了两击防守剑,倒了,只剩瘦小灵活些的仍对着。拉斯提库斯抬手举剑,这一剑不躲开,定是挡不住,身首分离。
塔提亚略挑眉。
只见那军官不躲不闪,集浑身力气上前,顶着拉斯提库斯举剑的空挡闪电般刺出一剑。难怪!塔提亚懂了。
拉斯提库斯惯用大剑!他挥剑的空挡便比长剑大些;然这空隙绝不至于能让人偷袭成功还功成身退。他的左心是被守住的,难攻。那军官至多刺中右部。然出乎意料,塔提亚见他回手格挡,主动卸力,面上似有些微笑。他张嘴,如说了句话,然后再发力横扫,那军官被击到池边,差点落水;而便在这瞬间,先前倒地的军官也飞身而起,终显出那龙心之主的威力,一剑从拉斯提库斯的左耳贯出。
黑发滑落。塔提亚撇嘴:“切。”
——原来是小聪明。这两人判断出国王不是真想弄死他们,故以身犯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赌了一把,眨眼合作,骗了这一发之伤。
她虽不赞成,却不得不承认:这事儿做得很有官场风范。既乘了道,又不失敬意和几分谄媚。那悠悠飘落的黑发,似是她一生也不明白的分寸。
“叙铂?”
塔提亚正想,转头一看,见那白痴不见了。她一时茫然,叫了声,抬眼瞧那白影踏上了堡垒底部石栈,朝中央那刀光剑影之环跑去,姿态轻盈,有几分童真。
“啊?”她摸不着头脑,身体却冲了出去,径直将他抱住了,低吼:“找死呢?”叙铂不觉得。他在她怀里打滚,显高兴,且心不在焉:他感兴趣的不是那个环。
她顺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两人后侧的石壁中,有个不显眼的牢屋,漆黑难见,只其有一幽暗的白影,横躺在张小床上。她若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具尸体:她见尸体许多,知道就是这样。
“哦哟。”她喃喃道:“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爹竟然忍心啦?”
她放开那白痴,走过去,背着遥远的军官和中台,踏入水中。'水牢'最难熬的,就是里边的异味和潮湿,环境自然还较集体牢房好些。她长久站在那,几不能辨认那具身体上的起伏,只看见他脏污的金发,像是全白了。
克伦索恩。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传了出去。她蹲下身,见牢房中的人缓慢抬起了头,面上带着泪痕。他见了她,吓得浑身发抖,向后缩了缩,道:“——爸爸。”他嘟哝:她要杀我了。塔提亚笑笑。
“做什么噩梦了?”她问。 “打雷。”他说。 “你在这干什么?”他又问。她耸肩。
“看打雷。”她说。她指指身后。那刀剑之声像雷霆,惊起之潮如闪电。是了;怎么不像是暴雨之夜呢?他听了这话,又颓唐地倒下了,胸口起伏。许久,他都不同她说话。
塔提亚对这'罪犯'没有兴趣:再怎么说,她好心去保护他,结果差点被连带殴死,不厚道也不带这样的呀!她正准备牵起叙铂离开,忽听背后,克伦索恩极虚弱开口,幽幽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她停住不动。眼珠转转。
“什么忙?”她问。
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9empCmg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