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 fils qui n'a rien(吾身无所有)
某人所求,所争夺的生活的美好或质能,感情的协和或充沛,对于其余一些个体则是全然无谓无感的。对此的轻蔑和彻底的批判兴许在幼时心弱之时,尚被剥夺水热粮食之真切,就被轻埋心底,而后在这纹理动人的藤蔓出土之时,彻底将它轻盈抽动在身下。究其出身和童年境遇,现今在劳兹玟呼风唤雨的丈夫界内,和那刻被拖曳簇拥至地下,口有涎血的'白河'密探,索乌而言,几是一样的,养育的环境使二人如结拜兄弟一般,目不能视的力量又终使二人偏离至截然不同之处。倘聆听这工厂农田的细细碎语或嗅闻深汗腥臭中的仇恨,人可知这些男子心中已积蓄多少忿怒,为久来的丧失和剥夺,而尽管上天的雨露不对地上顽强的植实明说多少阳光雨露是合称的,他们心中的苦痛,高叫的激情若应对闸门的狂水,已将其转变为正当。他们是勤劳而被——虐待的,诚实——而被辜负的,强壮而被欺瞒,聪慧而受压抑的。兄弟,这一词终取得更新,更饱满的地位,在飞鸟的传播下丰饶四处,尽管,在这尚且充满苦厄和斗争的一刻,于跪行地面的索乌而言是遥远的。男人,在他们开花的语言中丰富多样,宛智慧多样的星尘:他同界内行于截然不同之道,仍是兄弟。界内热情,充满活力,多欲,正积极补填童年时匮乏的飨粮和爱抚;相反,他已,经此数年,终于踏上那洁白的道路,去追寻那无欲,无悲无怒,纯粹洁白,不可偏移的真正神圣生活,以智慧的美为导向,乘数与形的舟,稳立模式之上,磨练真实而艺术的眼。索乌,牢记那战争结束的一年,他走进一纯净,开放,光明,宛在上界的交偕中庭,底面种有观赏植物,内里从下到上的石座上,坐满身穿白袍的男子,面容智慧而高洁,美髯,自然,不含被胁迫的做作,中央的柱雕刻成蔓延相衔的蛇形,上有蔓延无尽的几何花纹,摄人心魄。他站在顶洞的白光下,心中茫然而崭新,而,这时,最前一位男子,长着睿智而敏锐的眼睛,向他走来,伸那修长美好的手,欢迎他道:“我的兄弟,高兴见到你。”他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我是难云阿。”
……老师!当索乌的身体被推搡进黑暗水牢的门中时,内心却见那梦寐以求的模样于朦胧中浮现眼前。难云阿拾起地上的白石,为他画一完好的圆,又引三条线段,手指平稳有力,只见那线段延伸,交汇,分离而去,又各自生线,直到墙面上从无到有生出一面立体的绵延锥状体,纤细,优雅,繁杂而简洁,像是神造一般。“我的兄弟,”尽管他心中将老师同天使般崇拜,老师却唤他们,兄弟,教以他们此词真正的意义,不再是被母亲血脉联系的肉子,而乃是心地精神相同的无限智慧和心灵。难云阿微笑道:“天下所有的男子,都在祂的智慧下,是兄弟。这种智慧,是无论恶人怎样玷污,抹黑,诽谤,都无法消去的,我们真正为世的能力,其威权和大能下独有的创造力。”他聚集众人,在那洁白的石下伸出左手,露出其上一点赭色的深红,众人惊呼,道:“这是什么,老师?”索乌,记得他微笑,道:“我的兄弟们——去取回我们真正的命运,是一程危险凶恶的旅途,像航船遇到海上的风暴,天云之上混沌无明的天灾之母,她的邪性和狂暴威胁要使我们沉默粉碎,但我们不能畏惧。我的兄弟们——我已经为此沾上了血液,那充满报复心的母亲,由此将这滴血永远残留在我手上,要来索取我的生命,因此我必须日夜兼程,完成那未尽的事业,为了我们的智,为了你们……”他温柔笑道:“无需畏惧。当灾难之母派她的使者来取走我的性命,你们将继承我的名,我的神,我的智慧,以此更行。记住,天下的男子,要彼此谅解。我们是彼此的兄弟。唯一的例外,在于——”
“——将他吊起来。”声音如地底雷霆在水上穿梭。老师!索乌在梦中哀哭。那海上的风暴和狂澜不是来了么?天边的闪电,由那银白的光亮变为深紫色,而后终于染为狂烈,席卷的深黑,撕裂了天空和海洋。那黑暗的瞳孔深处,便端坐着天灾之母在天堂中的座。 “洛兰——他原本就快死了,放过他罢——”一人说;他的兄弟维里昂尽管身陷黑暗仍在为他说话,但那唯一的例外果不其然,不见任何同情,怜悯和理智。缀着铁刺的长鞭像惊雷划过夜空,刺破他孱弱的肉身,滴下冰火相间的血液。索乌痛得大声哭叫,而那声音低沉而冷漠地回应:“叫!背叛者。”鞭长似被狂风吹动,那刺耳的声响可驱散一切崇高所在。他听见这男人的声音咆哮着:“害怕!痛苦!是吗?你竟然是知道的?叫!叫出来,让这些死魂灵都听听罢……你们智慧的灵魂!”“——洛兰!”这声音远了,只有风暴兀自刮着:叫!
他像风中的尸体被刮动着,吊着他的铁链发出挣扎的铁索声。“老师……”他的颅充血昏黑,几不能自控;他睁眼,故头脑只能依稀辨出来人相貌,却叫不出名字。依然,他是知道的,看那眼中的狂风,那就是能搅动天堂的激流,母无神而狂暴的使者,黑暗若瀑布淌下,幽绿深吞天空中的混云。有其形貌的男人,不是他们的兄弟,将用他的手臂阻拦,惩处那些敢于反抗之人——他们必须坚强。 “老师……老师……”他喃喃道。这男人用铁鞭刮下他手臂上的肉;他的兄弟已不忍看,别过眼,肩膀颤抖。
“啊——兄弟会!”他竟至低低地笑起来:
“我知道的很清楚,你们怎样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凌驾众人……我不用挖开你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这样明朗!”他抬手,将索乌从天上摔下来,继而用手箍他的头,将他抬起;在这兽锋利的牙齿中,好像吞着他血肉模糊的头颅,而那男人吐息道,字句似在高温中扭曲,颤抖;透明,无色的血液滑落地面:
“米涅斯蒙污秽,邪恶的血……”
那白血落在他布满黑鳞的手心里。拉斯提库斯的声音饱含因仇恨所至的高亢,夹杂低沉而发狂的笑意;他的身体,那得天独厚,曾被难云阿提示,忌惮的夺智的险恶肉体,紧紧贴在他身后,而忽如其来,他回忆中的白却消散了,令他极恐惧却不可抵抗的,他失了难云阿的面孔,却记起了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颈间独有,尊贵,颤动的果实。黑暗——包裹他的身,将全体皮开肉绽的刺痛转化为那隐秘而酸涩的甜蜜,痛楚使他渴求和颤抖,使他呻吟而挣扎。他的胸膛被一对手臂牢牢锢住,挤压那禁忌却熟稔的欢愉。索乌尝到盖特伊雷什文夏日果实的气味,这肉欲的梦幻被理智埋心底,也许十年,十五年不曾回忆,霎那却在这黑暗的压迫中被记起——他在黑暗中颤抖,痉挛,合上双目,分开双唇,只在最末的瞬间,无可挽回地,依稀记起片透彻明亮的天空。 “……老师。”他哭泣道,感一双手扶住,握住了他,使他安堵,面露微笑,而于转头的那一刻,看见一双饱含嘲弄和无情的绿色眼瞳。他如此便记起:正是这片黑暗,撕碎了难云阿。
“——怎么样? ”他听这男人在他耳边吐息道:“我看你很享受,索乌。但我记得,这种感觉,”他那声音因笑意而出现一个煽情,低沉的波动:“尤其被你们厌弃罢,嗯?”
他的心防彻底被摧垮了;他的眼固见他在这龙瞳中惊恐哀哭的模样,他的灵魂却已陷入一片漆黑。这黑暗既凭此苦痛,暴力和欲望征服了他,也就放开了他。他将他像被蹂躏的猎物般抛弃在自己的血和体液中,冷然起身。“……你是个魔鬼,拉斯提库斯。”索乌脊背颤抖,声音压抑地面:“记住我的话,暴君。你会因自己的愚行而死的。”对此,他擦拭双手,皱起修长的眉,仍笑道:“你甚至以为我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米涅斯蒙的信徒。没人需要告诉我——我知道教会的事,包括我的小女儿差点被毒杀身亡,都是'白河'的所作。你曾经是我的孩子,”这词语令他几分颤抖,但被压下了:“我留你一命,让你在这反省。但,索乌,如果你有那决心化身为龙,我会让你解脱。”
国王说罢转身离去,只嘱咐身旁的维格斯坦第:“看好他,不要出什么差错。”他深深望他一眼,不曾多言,大步上行。维里昂见他黑袍翻飞,神色复杂。他蹲下查看索乌状况,见他已昏死过去。室内仍留有一种侵人心魄,魔性的芳香,他闭眼,不敢看,也不愿去想。
感心脏抽痛,克伦索恩轻微俯身,几不使人察觉。他闭目的视界中清晰可见攒浮的黑云烟尘,变换形状,此如阵变形庞大的践踏和脚步,落在堡垒上,而,假使,他的眼无法看见确切发生了何事,这切身的感受已明了;先前那被带走的'白河'密探恐遭受何种剧烈,言语难护的恐怖。他面露苦笑,余光中,竟见塔提亚也闲散平淡,抛玩手上小石,不曾发现异样,反倒是,她——厄文公主,显出难安惶恐,眼光闪烁。兰嘉斯提所予的纸花仍被她护于手上,门廊前已重归后夏季节的清爽寂寥,她的眼却背对堡垒前景致,但看幽深的地下扶梯。不时,方才离去的国王再度出现,克伦索恩见她面色显着松动,不由叹息:'迷宫山'以来,也不过三月,这良善的女孩为何对父亲如此亲近?厄文,他在心中默道,眼深望她向前的步伐,给予自己也有几分不解的热望,难道您真的意识不到,您面前的这个男人,我们的父亲——已误入歧途了么?
他瞧见厄文眼中洁净的热情在父亲伸手的一刻变为惨淡;他亦看见拉斯提库斯手上所沾染的淡色血迹。这血痕十分淡,想必那伤者不是常人。自他幼时起,事理已明显,父亲不曾真正将那些持有龙心的人作带生命权力的人看待;他的心,若曾温柔过,对这些人,大抵也是残酷的。人可选择性地残酷么?人的慈爱——倘存在,是否应施及寰宇,否则就是自含危殆,终至崩毁?克伦索恩无法说,只见到,这瞬间,厄文的神色只能说是灰暗。那血痕,对于无经验的人来说恐如不存在般,想必父亲先前也已细致擦拭,然为何厄文仍发觉了?是那血香,还是她从她面前这男人身上,察觉到了什么? “厄文。”拉斯提库斯微笑道;厄文后退一步,嘴唇翕动。
“我们今天不去学院了,是吧,陛下?”塔提亚忽停手,捉住手上飞动的小石,笑道。 “当然,没有必要,厄文已被先前的事惊吓到,看上去没什么精力再去那地方听他们废话了,是不是,小厄文?”拉斯提库斯柔声对厄文道。手握纸花,她如分神般猛然抬头,极轻道:“是。”见她的模样,克伦索恩知道她其实不知这对话的意义为何——是了。他悚然想到,这聪慧的女孩实则不知这紧密联系一起的意义。她知晓词语的意义,却不知其暗示,如同她不理解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她们所在的人世如何病入膏肓,危机临近。如果他要将这王储之位——交与她,他必须确认她明白了,否则只会是灾难。他先前将她带至学院便为此事,但他——错了,因时间比他想象中更紧迫,而即便他父亲言语的方式一向直白,含有对他所有政敌的仇视,他在这方面不算谬误:学院教不会厄文万事之意义。
“所以,我们去哪呢……”塔提亚轻浮道。
“放松。”他的声音较之平常确实少了几分紧张;他是否发现了女儿的异样,不得而知。面上的表情是平静而慈爱的,隐约透露出关怀。拉斯提库斯将厄文牵至那白马旁,柔声道:“我听塔提亚说你们当时那木屋已建好了,名字叫……'耕种者',对么?”他扶她上马;她回望他的眼神却又不尽难言。如今言语已显示在这父女间是无力的,往后竟愈演愈烈。那纸花靠在他耳畔,他轻声劝慰她道:“这是个好名字。我建议你带上你的朋友们,将它经营长久。”国王向公主许诺道:“未来,你若坐上我这个位置,就知道长期在这堡垒里有多么烦闷,而有一舒心去处多是良事。树荫会越深,你的花园繁盛,群鹿也会到你身边……这名字也是很好的。治理你的国家,如耕耘你的庭院。你会找到安宁的,女儿。”
她久久看着他;或许他终于发现异样,或许他自知不能再伪装,收了笑容,回望去。“……怎么了?”拉斯提库斯轻声道。厄文将手放于他肩上,垂头望他,道:“你不跟我一起来吗?”他的面容倒不见特殊的起伏,仿佛他的心也无澜一般——她现在彻底明白,他的心变得何等坚硬和深沉,这让她感到茫然。她于是又轻声问了一遍:“你不和我一起来我的小屋看看吗,父亲?”国王握着她的手,回头一望,那堡垒沉默寂静地望他,内里无人期盼,需求他;人不敢看他的眼。而这时,塔提亚笑道:“是了,陛下!你今天会客已完了罢?两番邀请,盛情难却,况且,我和克伦索恩,谁可都对种菜没什么心得体会,还指望您搭把手!”她的声音惊雷般,使她的手和他的身体骤然分开了。 “不,”厄文低头道:“算了……”先是沉默,她的白马前,树叶飘落,之后,却是黑影上行,她身旁起了一阵利落的布料伏动声,而拉斯提库斯已牵了马来,行到她身边,对她歉疚笑道:“也是,我该陪你去一趟,正好看看你们的成果。”他歉疚的原因和结果都是不明晰的,他自己清楚:这于事无补,也换不来什么,不过她却显得,无法抑制地,惊喜而满足。于是,这对父女就从梅伊森-扎贡门前开始,向着特里图恩大街行去,后日来看,这也是孛林城的居民,第一回见到这两人并行出现。尚且在城内的富人区,民众就显出前些日流言的威力及热情,争相来见,而到了第二主干道,消息更如插翅,一时人山人海。 “根本没我们俩什么事啊。”塔提亚在后对克伦索恩说,后者神情严肃。 “啊,得了吧。”她努努嘴:“这会有什么危险呢?”
厄文,第一次亲身变为这般'追捧'的主角,显极为不惯。她父亲已习惯了,在人群中那阵阵枯朽的尖叫响起时,他只将她揽到身边,用手指轻轻封住了她的耳蜗;他用的是不带血痕的那只手,面色平静如常。 “就像……女王……一样……!”她为这遥远水中所来般的声音打了个颤。 “嘘,嘘。”她父亲柔声道:“没事,没事。你谁也不像……你一直都是你,好不好,小厄文?”他带女儿停在集市前,买秋冬季节蔬菜的种子。 “啊……来点卷心菜,花椰菜,萝卜和甘蓝怎么样,”商贩声音也在打抖:“陛下……?”他点头,却发现身上没有任何零钱,转头唤来塔提亚。 “——啊哈。我宁可我没用,老大。”她面露嘲讽:“上班倒贴钱。”他没有理会她的控诉,使商贩自行拿出硬币,再将包着种子的袋子收在手心。在这宗教画般的热浪人潮中,众人可看见他那生着黑色龙鳞的右手托着那些蔬菜的种子,而左手环着女儿。这画面变为了意识,被赋予意义,在今夜之前便同瘟疫般传遍孛林;人们叫嚷那纯洁如噩梦般的面容,宣誓其中的怪诞,信念,在那高举的酒杯中,吼叫不详的回归:许多年前,当国王还是王子,他亦同母亲走在街上,现在,那女儿无知的面容映照人们痛苦的挣扎。在她眼中的镜子里,照出了她那傲慢——将其国耕耘为荒芜父亲的横死吗? “诅咒。”人们呢喃。
护卫拦不住,一些暴民追赶着国王和他的女儿走向林中。一会他们像被惊吓的野狗狂奔而出,据说,不是国王,而是一些苍白的鬼魂使他们落荒而逃,而在许多年间厄文公主所拥有的这片土地成为不明言的禁地。人必须被邀请才能进入,而它被破坏的一天,也就轻轻扣下了一个君王政权的终点——厄文王女,尽管她的所有努力,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她父亲极端特权最后的化身。
她们来到小屋时,门前已摆放好些农具。锄头,篱笆,铲子,好些筒和篮。那颈挂龙鳞的羊来寻给予这恩惠的人——拉斯提库斯俯身抚摸这羊的头颅,女儿生发感概。 “也许我留在'迷宫山'的那些农具要生锈了……这些是泽莲替我拿来的罢。多谢她……”她轻声叹息,看向森林入口,不见两个同行者,而,近处,光越发迷失之所,他的影子庞然而黑暗地矗立在那。她看着他,而后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拉斯提库斯回头,对她微笑道:“不用担心她们。肯定是被人流冲散了。”她眨眼,忧心忡忡。她不止想要说这个——她实际更想问问,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无法放心?你手上的血……她每次见到,都无法安心。正当她摇头,想接过他手上那几袋种子,去播种时,一滴雨落在她的面颊上。她抬起头,见灰暗天空中的秋雨飘落。 “看来不该带我来。”拉斯提库斯打趣道: “先进去罢,厄文。”他送她进去,自己却站在门外,用手去接那雨水,企图冲刷手上——已看不见的血痕。
他背着手,看着她站在窗边。“你还是心情不好,小厄文。”她父亲柔声问:“早上那件事吓到你了吗?”这木屋的防水仍是有缺陷的,水渗入其中,带来冰冷的雨气。她摇头,回头望他,面容哀戚,一言不发。 “我在……思考。”她喃喃道。 “思考。”他露出微笑,又是一阵恐怖的煞气。 “求求你,父亲。”她于是恳请道:“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在想些什么,为何笑得这样可怕?”他这才一愣,将脸别过去,轻声道:“抱歉。”他解释:“我只是在想……那个叫索乌的男人,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她摇头,对他伸出手,道:“到我身边来,好吗?”他犹豫片刻,走到她身边。雨下着,林中空荡,一旁的小池溅荡水花。他缓缓抬起手,极轻,似在挣扎,她却轻轻后退,主动靠在了他怀里。这雨声终于掩盖了一切,他合上手:无论是那沾染血迹还是干净无痕的,他用了些力气,将她抱在怀里,不发一言。
“我会去……思考,”雨水中,他听她道:“但请你不要心急,好吗?”
但他怎么会不呢?他苦笑一下。仍然,点了头。待到雨停时,轻轻松开了手。她闭上眼。“下雨了,就没法播种了,”拉斯提库斯道:“我去替你看看周围的情况。”“我也和你一起去。”厄文追上来,握住他的手臂。他见状微笑。门开,外面却卧着那些羊。他审视这方圆的地势和临水的草地,又落到那羊群脖上的鳞片上,转过头,剥下了额发下最大那块菱形鳞,将它镶在了木中。此鳞已坚硬不受钻孔之伤,切割入木,厄文看着,四周十分寂静。
“不必将这次选拔看得太重,”公送儿子出行前曾叹息:“无论在何种时代,选拔都是一般事物,它意在将人们送去合适的位置。”阿奈尔雷什文公已活至平和,信奉一言,但此话对叙铂而言可算不太合称,犹豫再三,他还是说了:“也愿你找到自己不为任何事物和身份动摇的本质,儿子。”他离开叙铂,而每走一步这话听起来都显得愈发怪诞不经。人的本质为何——是相所至的印象,还是头脑深处的网络,那么倘一个人没有头脑,他会是什么?他的儿子,叙铂,女神知道他愿说他爱他,但这同样很难,因叙铂会将每一句有意义的话接住,并以那冰冷的小手将它变形生化,放飞为折纸的无命鸟,飞至天空。父亲不会知道,当儿子从天空水城中再次化型时,确保他将慧能转化为优雅文字和图像的方式已完完整整从这生物肉膜中脱出,像那蛇蜕,躺在云中的地面上。因此,女神保佑,注视他:在今生之内,他再不会知道什么是自我,这让他感到满足。
叙铂蹲在堡垒四层的陈列室前,看一只蜜蜂。围绕石门上虚假的花纹转圈。起初是一只,然后是两只,越变越多,因错误的信息告知这不朽的花朵传出去了。他在蜂阵中穿行,果然在床边右侧的高树上发现了个蜂巢。入球,孛林的天气极快,极速,极凛厉地变冷,带厚重浮动山间的水汽,不从海来,而从湖中。在兰德克黛因,湖比海重要。研究者们说,在'黑池'底部,有一个被矿物溶盐所驱动的大循环,可至千年,故也如此,这内湖的水质不腐不臭,只有淡然若香的苦涩。叙铂,尽管不是任何研究者和气象员,深知天气变化,因被他伤过的蜜蜂少了,她们的巢更隐蔽,蜂蜜黯淡褪色。他也知道关于那大循环的事,如他走在湖边,可听到其下的声音。叙铂感到,这城市之下,有另一座城市,这循环就是城市内的风,而其中的笑声如破碎的气泡。他在深夜能听见它们,内里,水蛇逡巡。
叙铂在这天上午告别了父亲,跟随牧首来到堡垒,见了国王。然国王见了他,很快就走了:因为厄文来找国王。厄文从林间的忽然消失固然使叙铂担心了一会,不过他也很确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因他有这类预感。厄文和维斯塔利亚夫人长得这样像,有如月亮的两面,从来离黑夜不远;在国王身边,叙铂就能找到她。国王和厄文离开了,牧首要带叙铂也出行,叙铂却已不见:这座庞大,古老,坚硬并且每层不规则,不齐整,房间内置迥异的屋子将他吞了进去,而叙铂并未挣扎。他有种倦怠而新奇的熟悉感——他知道他无法找到什么崭新的事物,但,仍然,他已遗忘一切,所以这仍然是有趣的。 他早已进到比牧首所至更深,深得多的地方了。 “叙铂!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她呼唤他。叙铂寻完了蜜蜂,便在窗台上睡了一觉:他梦见他变成一只前鳍强壮的陆行鱼,在浅滩上爬行,不时被湖潮带入水下,送去湖下的那城市。叙铂见那城市不像地面是漆黑的,而是洁白的,像覆盖一层雪。他发现自己的鱼身体并没有其意义,因为他没有鳃,只有湿润的肺,很快彻底成为了这城市的一员:他死去了,身体被一条青色的水蛇拖入城市中。水蛇将他放置在城市中央的石床上,他可以很幸福安详地蜷缩其上,正在他躺倒在水面上身体的镜像里。
三只硕大的皮鞋,不知那动物被剥皮时的生死,闪亮,沉重,各呈现棕色,黑色,灰色,出现在叙铂眼前。他睁眼时,已不睡在窗台上,而如在梦中般,爬行到了石柱中间,如此,那分别在最上的石阶上迈出左腿,右腿和右腿的男人,无法看见他;他也无法看见他们的眼睛,只能看见这些成年男人坚硬的下颔和体态的模式。他们长而修身的秋装掠过叙铂眼前,而转到背后,叙铂就能探出头去看他们的样子:两个有着极相似的体型和轮廓,一个则梳着本地十分罕见的短发。三个都是年轻男子,以贵族的仪态来说也是十分高大的,言说其亲代的来源。“……那个'白河'密探恐是凶多吉少了,他昨天发信给我说要紧急撤离孛林,没想到今天早上竟被苔德蒙灵在驿站捉住。”那短发男子说:“那女人的知觉令我叹为观止……我希望他不至于把我们供出来,但我没那么乐观。奇怪他竟没在被捕时自尽……”
拉斯提库斯这三个年轻强壮的儿子向第二排内廊走去,叙铂支起身,好奇地跟上他们:他走在第一排内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继而以完全平行一致的路线随着他们,提着地面爬行。他蜿蜒像一条蛇,听他们道:“这倒不奇怪……女人长于直觉,不善思考。这是她们的优势,也自然是致命劣势。无论他供不供出我们,差别都不大。”一傲慢,决断的声音说:“想想看:拉斯提库斯在证据如此显着的情况下,至今未来向我们问罪,会是什么原因?一,他想继续给我们施压,让我们内部瓦解。二,他没能力。”“……你相信苔德蒙斯说的?”第一人回复:“他很可能只是急躁所至。”“我相信。”第二个冷酷回道:“即使那不是真的,我也要它成真。高兴罢,音戈尼,因我们兄弟间的纽带是紧密的。我们养育更小的兄弟,彼此交流想法——我有个好消息。柯云森方才同我说,他有种感觉,维格斯坦第开始对拉斯提库斯的方针显得不确定了。”第一个微笑,轻笑声浮动在步履上:“这倒说不上意外。怎么,我觉得总理大臣的青年期太长了……他从没能挣脱父亲的阴影,比我们的大公子还要慢。您已读过连夜繁的新作《父生心理学几讲》了吗?较之过去的内容还是有趣的。”“没有。”第二个说:“我倒觉得比起写这些用处不大的东西,他来多参与些会议好。”“啊,别这么说,达米安里德殿下,”对话者笑道:“从精神上使我们的兄弟,全天下被囚禁的男子们明白自己的本真和重要性,还是必要的。人各有长。”“哈!这我可不会否认他比吠陀先这成日学女人上瘾的好!”
他们开了门。第三个,此前一直不发言,就在开门的瞬间,宛等待许久后终于抬头。叙铂已爬行到两条回廊的相连处,见到这第三个男人拘谨站立的背影。所有的生物都继承其亲族,这似乎是种模式,馈赠,以及诅咒,那么,自然,叙铂明白,他是国王的儿子。从后边看,实际上,是的,这三个男人的背影都有点像父亲,挺拔,丰满,非常英俊。叙铂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这是唤醒的意思。但他们的程度都没有父亲这么深,带着他们自己的特性——如阿奈尔雷什文公所说,他们的自我。这第三个儿子是怯懦的,说:“……哥哥,我觉得父亲没有定我们的罪,也许只是因为他不想。”其余两个转头看他;他们在门口不动了,看向他。他说:“父亲不是怪物,哥哥。他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其中一个笑起来,快速回复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怪物,费雪。”他轻声定言道:“他是头龙,不是吗?”第三个转过的脸上显出苍白,不发一言。第二个因此说:“你倒是提醒了我,凡事不能太按常理来,费雪。再怎么说,这是个属于龙的时代。拉斯提库斯仍然有可能在依靠往日留下的印象迷惑政敌,组建军队——甚至有可能一开始就是这样。但,何必担心呢……有他那样错误的方针……”“我很难对您说不,达米安里德殿下。除开拉斯提库斯对我们态度,他对北方的态度也足够使人发愁了。货物和货币之比,被强迫降至一比一点二,经济几乎凋敝,财产牢牢掌控在水道控制者的手里因为我们只能将货物卖往南方,这就是为什么唐默泰普,总是能嘲讽我们的贫穷。我很难理解拉斯提库斯对北方人的憎恨和恶毒,因就我所知,难道不是卡涅琳恩伤他更深?”
第三个动了动嘴唇。“……也许因为米涅斯蒙王子曾以大公子的性命要挟父亲?”达米安费雪忧愁道:“我知道您会对我生气,大哥。但我有这样的感觉……您注意到了吗,我们今天来的时候路上的喧哗?那就是父亲带着而厄文……那女孩经过时的声音。我向您保证,父亲会立这个女孩为储君,很快……而,厄文公主,我知道——她不会乐意这么做。”他解释:“以杀戮……解决一切。尽管父亲也许会愿意犯下此类罪行,她不会愿意。”达米安里德蹙眉:“你听起来很自信,费雪。很少如此。”“也许因为我和她相处过半个夜晚。”达米安费雪低声回答。音戈尼,低沉笑道:“想不到您竟然这样多情,费雪。但,对我们来说,有何差别呢?拉斯提库斯……一定要倒下。他这样做,对我们有好处,而他如果不,我们要做的事不变。”他们推开门,入内,而门缓缓关上,叙铂听他说:“柯云森告诉你们两位了吗?他的工坊已制作出了足以烧灼龙鳞的火。我们想想看,这件事……”
石门沉重,内里如此无声了。叙铂站起身,没有拍身上的灰,而蹦跳走回回廊,走下楼梯。他在来往没有表情的侍从中穿梭,一路走到厨房。再一次,叙铂俯下身,悄无声息地入内,爬行在地面上。离晚饭还早,内里人群稀疏空旷,他在桌上拿了面包,坐在原处吃。此时天空中忽有惊雷,使一靠近叙铂的厨师转头去窗边,对天空道:“又是雨,太糟糕了!”他于是得以拿第二块面包。他吃完,又爬到另一边,帮工们聚集的对角线的地方,听她们讨论。 “你们听过国王和他母亲的故事吗?”一个年轻女人说。 “啊,听过的。但那不是真的,对吗?我的意思是……无论陛下多么古怪,和母亲乱伦还是太过头了。他肯定是很敬爱母亲的,毋庸置疑。”另一个回答。 “——这是真的。”一个年长的声音突兀穿插进来,谈话戛然而止:“你们不应该再谈这话题了。”但是,怎么能不谈呢? “那个厄文公主是谁?真的是公主吗?为什么忽然出现吗——这样奇怪!每个人都却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如果她有了个大仪式,穿得昂贵,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年长的说:“干活罢。”她们移动,叙铂听着方位,逆时针爬行。他曾经在家也经常这样说,在这人体组成的时钟里,这些女人道:“我知道。但我不喜欢现在这种什么事都没个准的感觉。三个月了,自从陛下失踪……事情没有安稳过。”第二个年轻女孩沉默了很久。
“……师傅,”她说:“您应该也看见了,那天,她父亲在走廊上吻了她……”“住嘴。”那年老的说:“那只是拥抱。”沉默漫长,最终,声音在雨中,说:“这会遭天谴的。……尽管如此,我也知道这和我毫无关系,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们的国王。”她捧着碗碟,冰冷道:“他已经应有尽有,为何总爱上不该爱的人?”
叙铂爬到了窗边,现在,他享有面前的风景:孛林沐浴在风雨中,远山和树林被湿润,晕染,消解了。对于一个有心之人来说此景有无与伦比的哀愁静谧之美,却带着肃穆的壮阔;他没有感觉到。他咀嚼口里的面包。老厨师说:“你太年轻了,孩子。不知道爱,不知道什么叫'应有尽有',不知道'命运'。你这年轻的傻姑娘,还在向往爱情罢?觉得那男人长得又英俊,又有权势罢?啊,不!”她如雷霆般宣布道:“别管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有些人命中注定是来受罚的。我们不过是旁观着。寻找你的人生罢。”
如此,叙铂又听见了父亲对他说的话。你的命运,和你的自我。这倒很奇怪,为何他没有?每件事都有原因;每个原因都有结果。一道惊雷降落,地面隆隆作响,烟尘蔓上各处,仿佛淤积水潭,他久久看着,直到雨停。“——啊,这儿有个小孩!”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现了他——叙铂回头,对她们笑了笑,接着,像只猫,他轻快跳上桌,向前跑——跑走,在企图捉住他的人的手和腿间钻过。他跑到餐厅中,正好看见两个一前一后的影子,相似而相疏。这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着相似的眼睛和头发。一个年长些,一个年轻些。她们看上去密不可分又隔此天堑。 “叙铂!”那年轻女子抬头,对他惊讶道:“你怎么了……”她张开手,叙铂的眼睛连个——他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自我。他是为此来的——去往这个那寻求独立而完整的命运的人不能进入的魔宫中。 “啊!”他对她招手:“叙铂饿了,厄文!”
厄文张开手。叙铂跑到她身边;拉斯提库斯,站在这两个少年的后面,当他抬起头,那些追赶着叙铂的人都停下来——若无其事,像先前的时间被取消般滑入自己的轨道里,悄无声息。她们有这样的共识:他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轨迹。她们应该让他自己面对,自己独处,而万事在他的臂展下都进入了不可视的黑布里。 “……我去处理些事,见几个人,厄文。”他看着这情景,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和他留着吃饭罢。”她回过头,瞧他一眼,道:“那晚上我还会见到你吗?”他苦笑一下,说:“我会来跟你说晚安。”他犹豫片刻,伸出手,最终没有碰她,转身离开了。忧郁笼罩厄文的面庞,叙铂看出来,从这个雨天开始,就渗进了骨头里,因她想触碰某种注定黯然凋零的惩罚——原先并不是她的命运。她和叙铂一起用了晚餐,蘑菇汤和一些蔬菜。厄文见叙铂吃得开心,也心生开朗,柔声道:“我打算在原先那地方打理一个庭院,叙铂愿不愿意一起来?”叙铂叉住一个蘑菇,咀嚼,高兴道:“好呀!叙铂想来。叙铂想跟厄文一起玩。”厄文微笑,有些悲伤,道:“谢谢叙铂。”她合起双手,道:“谢谢叙铂愿意当厄文的朋友。”
雨已停了。他抬起头;那些白色丝带垂下他的红发,白汤中的蘑菇已被吃净了。那肉也是白的,被他同样洁白的牙齿撕裂。他抬起头,看着她。“叙铂?”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哭了?”他摇头,灿烂笑道:“这是汗水,厄文。”他低下头,搅拌菜汤,说:“是的。叙铂愿意当厄文的朋友。”这话让她高兴。她握住他的手,郑重道:“让我们一直是。”汗水落到她的手上。叙铂问:“厄文有什么愿望吗?”她面露迷茫,思索道:“我不知道……我在考虑。现在,我可能只是想……更明白些。”她苦笑道:“尽管我想说,我愿见到这世上人变得幸福些……不幸实在是很多,你不觉得吗,叙铂?我只来了一会,已见到这么多,终于,我只能认为,这不是巧合,而是普遍性的……但我还不够明白。”叙铂点头,又询:“那厄文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她愣住了,继而笑起来,那稚气尚存的脸显得成熟而优美:“这是什么问题,叙铂。我不知道。”她对此有温柔的冷漠:她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活。 “那什么是你的自我,厄文?”她笑得更高兴了。在她一生中,叙铂.阿奈尔雷什文都很能逗她高兴;而这,确实,是他努力的成果。他完成那原因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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