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潮碎
六日后她又见到了那包着白头巾的男人,在码头渡船口上。
——把你那死孩子丢了!
厄文正低头吃两个别人施舍来的白面团,已放了有两日了。施予者道她运气很好;她长了柔和而尊贵的面相,使人甚至不舍得使她饿死。过去六日,她跟在这北去的车队在劳兹玟荒漠的边缘跋涉,偶尔跟扎营后外出的猎手一起出去,他们打猎,她去摘些沙果。旱地只有一两丛长得极高的树,果实水分充足,她同长尾猴般灵活地爬上去,坐在枝上看男人们追羚羊而去。树下传来吆喝和敲打声,她咬着果实低头看,只见是七八个儿童,站在树下对她比划。
——我听得懂。她对她们说道。这事在过去六日中已变得常见,因许多人不会认为长相如她一般的中部人会讲南部方言。她在车队末尾的诸家庭中徘徊往来越多,她们越疑心她像落难贵族,在沦落逆境中显出镇定自若的耐受,而又不敢确定:她在地面上睡着时唯有理所应当的安宁。她对干涩开裂的嘴唇不置一顾诚若开花乔木不介意零落干花。她喝水,有动物般天性的节俭。当她洁白似云的面孔上终曝开晒伤的痕迹时,许多人已接纳了她。
一个奇怪的年轻女人 ,她们称呼她,飘忽的流浪者。
——给我们几个莎苹芳。
树下的孩子张手呼唤道。这个?她扬起手上的果实。她们手舞足蹈地应喝。她点头,脱下衬衫外套,站在树上去摘高枝上的果实,将它们围成一兜,再慢慢降下树来。耶!孩童欢呼,扯起她的手脚将她不稳不当地倒举过头。耶!厄文!好欸!
她摔到沙地里,一个果实滚到她面前。她见双粗糙,修长地的手将它捡起来。
“厄文?”
厄文抬起身子,见是个肌肤黝黑的高个女人;不,准确来说是一群女人,都身披斗篷,红线上有金纹,开线破损中见个隐约的图案。她去辨认 ,觉得像狼。她见她们都强壮高大,且不止如此:她身后的孩子见她们来了,一哄而散,抱着果实。
“她们会抢东西!”
厄文回头。那说话的孩子已不见了,剩下这句话在热风中。她身穿短袖,衬衣握在手上,满面碎沙,同这些女人们望着。“厄文是你的名字?”一人问。她点头。她微笑,露出发黑的牙齿:“你怎会说怎么多语言?”她摇头。那女人转头看余下女子,似是她的同伴,高兴道:“你们觉得像不像?”
众女子大笑。男人们回来了。厄文抬头望沙线远端,草色弥漫,那外出狩猎的男人扛着羚羊前行。那些孩子正是因为分不到肉,才来寻她。她弯腰捡起地上一个沙果,递给面前的女人,道:“您要不要一个?”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全然纯粹。女人听了,笑得乐不可支,忽猛伸手向前,握住她的肩。厄文一惊,向后挣扎,不想那女子力气大如熊,手指粗糙,抹过她脸上的沙灰,抹在烫伤的血痕上。“请放开我!”她挣扎道。那女子不动。厄文抬眼,只见自己被那群红披风的女人所围住,似个阳光下的栅栏,影子如刺扎进她身体里。她感惶恐,便像离开'瞒雅'那夜里见到满山野兽的金眸。她抬头,看见这女子眼中的红色。
——三种中的一种。野兽有白色,红色,黑色的色彩……绿色,蓝色,金色的眼眸……
女子的手用力碾压她的面孔。“这下像不像? ”她更高地叫起来。厄文感脸上有灼热滚烫,沙风吐息。这时,果壳丛二人背后飞来,夹这沙石。
“快跑! ”她听孩子叫:“厄文!”
女子松了手。厄文猫腰躲过她的长臂。她朝那些孩子跑去。
于是在剩下的六日里,她一直同这些孩子待在一处。她了解到她们都是孤儿,女孩更多,两个大孩子,一女孩,一男孩,作领头。他叫祖满,她叫祖扎,是对表兄妹。厄文和她们同样都被落在车队末尾,游离在被妇女组成的互助团体中, 偶获一两顿剩饭。“你为何一人旅行?”祖扎问她。 “我原先就没有同伴。”她回答。她们一道望她,祖满说:“你也是孤儿么?”她犹豫了。
“我不知道。”她坦诚。她们不再问。厄文问祖满她们不同成人一起旅行的原因,既见这是她们常分不到饭的理由。
“瘟疫。”祖满答。她们告诉她,再往南部,阿奈尔雷什文的沿海一带,处处是使成人比孩子更危险的瘟疫。村落中死了母父的孤儿游荡山间,如云成雨汇作一块,她们正是如此相遇。家中已变成走兽之屋,海水上涨,农田荒废,她们沿河流走向北部,直到遇见大批前尘相似之人。
“过了这座丘陵,就是'月渡河'。从那坐船,可以直到孛林。”祖扎道。 “孛林?”厄文重复,些许疑惑,但更深的是痛苦。现在她离开那座山,她可记住却不懂的名字越发多了,人中之性命不似她给走兽取名那样随意。 “这是座城市的名字么?”她轻声询问,双手扣膝盖。 “啊,是的。你什么也不知道,厄文。”女孩高兴回道:“'女神都'孛林,这是女神和女王居住的地方……”
她的声音地下去。“没有女神。”祖满说。 “放屁。”一小孩回答:“放屁!放屁!闭上你的嘴! ”祖扎为难,以手拂唇,道:“嘘。”她对厄文说:“虽然现在住的是国王啦。”
“我恨他。”祖满说。厄文转头瞧他,若有所思,脸色从日间的晒红恢复,越发苍白。她们不断向北行走,偶尔坐上牛车。她的鞋已破了,露出脚趾。她从路边拣丝草修补,那些孩子亦复如是。
六日后她们到达渡口,正是苍白傍晚,'月渡河'河面开阔,明月自劳兹玟的红岩之城的圆环中升起,落入河中;水面白烟缭绕,远山淡黛朦胧。她先前只见过山间溪流和玟河小支,伫立熙攘渡口久久不动。岸边喧哗,涟漪波荡,然到河中,也已宁谧如镜。河中沙洲绿意深沉,天忽凉了。祖满说,她们很快就算要到了北方。 “南方过去是温暖,繁荣的地方。”他的声音隐有恨意:“如今,已被那天降魔头变作了潮湿破败的穷人窟……”
“太夸张了。”祖扎说。那时人群倾轧怒吼声传来,她速靠近厄文,警觉抬头。厄文从河面回头,见船上数双手抓住一妇人,众张开手掌中,那上边横置的一具破落身体清晰可见。 “这是怎么了?”她垂头问祖扎,见她神色紧张。
“就是那个病。”祖扎道,不由自主蜷缩身子,似想离开些。 “死的是个小孩,看来这回很厉害。”厄文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感其粗糙干涩,祖扎放松了些,仍紧靠她,解释:“他们要将尸体扔下船去,母亲似是不让。”
“不必怕。”祖满道:“尸体烧了,便好了。我们熬过了那么多,不会有事。”祖扎不应。厄文抬头,眼不眨,一直看着那嚎泣的妇人。听了一些旁言,耳朵也逐渐开始习惯叠音重奏,她开始能听清她的话,只见那妇人零落的泪水和大张的口舌中,说的正是:“我的孩子还没有死!”她挥舞手臂:“他还在呼吸!”她将头伸出船栏,叫道:“医生!医生!请您救救他!”厄文看她伸出手:“医生,请您给他些龙血——”
她的口被捂住了。厄文,扎着眼,先前不坠落的眼泪终于滑落,月华反射银光。她此时便又见到六天前同她搭话的那中年男人,绑着白头巾,从她身后走来,手中提着皮袋。她见他回头,平静而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终于面露微笑。之后他向前,拨开人群,大步走向那妇人。人群为他让路,他跪下身,抚那男孩口鼻颈腕一会,摇了头,道:“请您节哀。”
厄文能看见那男孩胸口起伏。妇人哭了:“医生。医生。求求您。只要一滴龙血,他就能熬过今晚了。”
头戴白头巾的男人垂下头颅,沉默不言。“很抱歉,夫人……”他低声道,复而抬起头,深望进她的眼里:“任何情况下,给任何未经国王授权的人饮龙血,都是违反律法的。还请您理解。”
那妇人不动了,似月下雕塑。众脏污手臂被月华染成石膏之白,手臂有如莲藕,青色血管似脉络。只见那男孩尚起伏的身体,若花蕊在其中颤抖,随风而起 ,悄然飘落,如失重量,直到落水一刻,万事才回复其道理。“啊!”那妇人发出声惨叫,而水面已起银波,男孩像几十磅的大鱼,在水中扑腾,逐渐地没了力气。 “将他救上来!”医生豁然起身,焦急道,身边却无人愿下去。 “他更好是这样死了,不再呕吐……散发瘴气……”医生面露愕然。他的头巾在推搡中散了,露出满头白发。
“胡闹!”他道。但他也不能动;他似乎体弱。
“厄文!”祖满大呼,去拉她。然厄文已跃了出去。她从码头边扎入水中,朝那男孩的位置泅水过去,岸边众人都凝望她,包括那些冷眼旁观的红披风女子们。她们高大冷然地耸立在那,观察她在水中拨开浪涛的样子,像尾沉默的银鱼。厄文在水中睁眼,见水中一层竟被月光照亮,她看见那男孩苍白冒泡的嘴唇,将他揽在怀里,往岸边踏水,浑身酸痛:她身体灵巧,但气力不足。她咬紧牙关,直到摸到码头覆盖青苔的木栏,才终于泄了气。
她撑在木板上,气喘吁吁,浑身沉重,水向下滴落。祖扎和祖满一起将她拉了上来,但那男孩一被放上岸,她们就躲开了。厄文转头看那男孩的面孔,见他脸色发情,带着水痕,显极安静。她伸手去碰他的脸,摸他的鼻息,都已平静,冷彻了。
“您没事罢?”厄文抬头,只见那银发,白头巾的男子蹲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她摇头。 “请您看看这个男孩。”她轻声说。医生点头,复伸手。他替男孩压出积水,捂住鼻,往他嘴里呼气。船上的人看着他们,渐不耐烦。医生不动。他最后抬起头,脸已泛红。
“很抱歉。”他道,垂头祈祷:“神授慈威。请保佑他的灵魂。”厄文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她浑身湿透,有些寒冷。医生朝她伸出手。
“请跟我来,换身衣服罢。”他勉力微笑,有些疲倦:“我名叫阿帕多蒙,是名医师。”他那金眼映出厄文的面容,那问题终究还是不可抑制。他面露无奈,又很轻微,道:“您是谁?”
塔提亚有两件事没有想到:其一是不曾料想下半身的伤口会这么痛,使她第一次在那群看热闹不嫌大的学生前露了个真实的疼痛表情;她们全发现了,因当她真感痛苦时,通常面无表情,令她像画上一个褪色的人。其二是她不曾料到她竟然还忘不了克伦索恩那番话。她原意是在走出那底湖的石栏后将它一忘皆空。
——你想死。她蹲在那,耐心地嘲讽他: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原先究竟想做些什么。如果不是你爸回来了,我可能死了。你昆莉亚姨大概死了,你维格叔也死了——你不明白,那个没有心的冷血的维里昂为你哭得多么可笑。如果你想赎罪为什么不先离开这皇家监狱去集体监狱待两天?你还没充分体验世上的污秽。去集体监狱,想想看……
她摆动手指,眉飞色舞:你会被鸡奸的。想想吧。
塔提亚,确认不曾料到那个在她心中仍不改孱弱神经质本色的贵族公子并未显出任何仓皇。她见她印象中惯常紧张的瘦弱身影竟向她爬行过来,手握着锈迹斑斑的铁栏,面孔抽动。
“鸡奸。”他朝她吐出这词,带着非玩味的轻松:“为何对我说起此事呢,塔提亚?”他微笑:“好像你十分了解一样——恰恰相反。”她面色一变,而听他悠悠道:“你今晚是准备去干什么?”
她后退一步。克伦索恩面露疲倦,靠在'水牢'的栏杆上,仰面看拘束性的黑暗。他时常身受束缚,即使不被牢狱,也被他那过分虚弱的身体。他一日中睡得时间比众人更长,显然是不利于他要走向的职业,国王。他分开嘴唇,似从胸口里掏出些血肉,絮絮对她说着她的曾经。
“你来自纳希塔尼舍……一个小山村。”他沙哑道,声音艰涩,背对她,眼却看面前虚空,似有人不可见的画面匆匆而过,色彩暗淡,他勉力辨认,向她描述,使她僵硬:“景色美丽,你却从不喜欢。你对一切都兴趣缺缺……永久的丧失。当你认真时,你不笑……你从早工作到晚。”
他抬起手,拂开虚空中的烟雾,使四时流转,春去冬来,夏秋转换。纳希塔尼舍在他手中变换色彩,花飞速绽放又枯萎,直到他停下,再次找到那影子。“你没有母亲。”他飞速说:“住在昆莉亚姨家里。她从小就对你好,关爱你。十四岁时,你们在山崖上,见飘扬的红旗,那是'鬣犬'的标志。”他重复这词,越发陌生:“'鬣犬'。”他撑起身体:“你和两个男孩战斗……但你没有镰刀。你输了,奄奄一息,昆莉亚姨……”
“够了!”她吼道,猛然拍在水牢的栏杆上。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还在她周围张望,帮她放风,她却似将隐蔽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但她很幸运,因国王也心不在焉。他率众离开,只有言谈中的那女人兴许抬眼,看了看她的去向,但无果。她已藏在漆黑水面下。他对她笑笑,并无得意,唯有凄凉,使她更恼怒。她无法容许她被这个——孩子——所怜悯。
“你成了'鬣犬'……”他咳嗽起来:“你年轻,残忍,灵活。你很优秀。你改了名……我看见你犹豫了……但你将它抛之脑后,永远如此……”
塔提亚欲去掐住他的脖子,但他已倒下,在地上猛烈咳嗽,身内似有狂澜涌起。“你从哪儿知道的?”她低吼道,双目燃火,他只摇头,望着她。
“你去了南方,昆莉亚姨,跟着我父亲,去北方。她选了黑龙心,黑龙心,选择了她……你……”他眼露朦胧,手握胸口,眼睫翕动,直到白气呼出;他的手指向她。他说:血龙心选择了你。两人对视,她确如只愤怒的老虎,光焰灼人。
克伦索恩开口:你却——
“别说了。”塔提亚低头,手抚过胸口那硬块。她深吸一口气,严肃愤怒化解为滑稽清泉。她沉默数秒,终于咧嘴二笑,道:“你想表达什么?谁告诉你的?”他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再施压,逼近他,他闭上眼。
他吐出一口血;纯白无色,溅到她脚下。塔提亚面露诧异,他喘息不止,用那污渍繁多的袖擦拭嘴角血痕。
“她那样爱你,你却捅穿了她的心。”他低声说。塔提亚满面不耐:“你懂个屁。少指手画脚,她之后想杀我你是不知道么?”他摇头,抬头看她,说:“不一样。”她凝视他的眼,企图见其中拼篡的痕迹,却似见他同个遥远不被她所知的幽灵,悬浮她周围。她蹲下,手握栏杆,注视他。他摇头,苦笑。
——说回——鸡奸。我的意思是,你和我一样,对此一无所知,何必为此恐吓我?我无意尝过所有痛苦后再伏罪。我只想趁为时不晚,将一切办妥,求你完成我这心愿。你是最合适的。
她皱眉:“你想让我杀了你?”她吐出一口唾沫:“我才不干。你爹知道后把我千刀万剐。”
塔提亚下了班,绕过又新来的龙子——拉斯提库斯的新女儿。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哟,她没记住名字,带叙铂回了特里图恩大街。孛林这条主大街是个被青藤,教堂和财经所包围之处,不到正点高耸广大,昆莉亚的屋子隐在一条小路后,受森林荫蔽。她卸了叙铂,将他扔到隔壁院子里,然后取了把斧子,脱了外衣,到院子内。她放正木桩,双目聚神,再举斧过头,一挥而下。
木屑四散,左右两断,如她少年时。她如劈开一具身体;她能闻到风中那肉的血腥味,听见墨鱼粘稠地在滚烫沸腾的锅中爬行。她再摆一块,挥斧。她看见他苍白失色的面孔,坐在她面前。
“我想让你将我劈成两段……将我的脊椎打断……像蛇那样。让我倍受折磨——当我再难承受,我就会化龙。”克伦索恩向她微笑,眼神涣散:“无心之龙,当然。”
“像柳彻尼那样。”她说,没有意识到他应当不知道柳彻尼的结局。他再度微笑:“像柳彻尼一样。”他颤抖着抹去额上的汗珠;她举斧子,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四分五裂,爆声不停。
“——我想让父亲亲手杀了我。”他闭眼,终于脱力,结道。
塔提亚一斧挥下,底下的座台都被砍至深重裂痕。她听一阵笑声,款款从她耳后来。她面露凶光,回头,听这声音光滑似油,几分稚嫩道:“心情不好?表情这样狰狞?”
她面有诧异,斧子垂落。隔花园林兰,栅栏边站这个苗条,中等个头的女人,披黑斗篷。她侧对塔提亚,脸在阴影中,稍见轮廓,露出翻皮开肉的伤疤。“奇牙。”塔提亚愕然,终失了无谓的表情,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你怎么敢来这里?”
女人微笑。她取下斗篷 ,露出张被伤疤覆盖的脸,不掩其甜美本相;她的气质使人悚然,像见那微笑而嗜血的猫。塔提亚扫过她的眼周,眉头紧蹙,只听她平静道:“有何不可呢?我来时见了昆莉亚姐。她不在孛林,今日尚未回。”塔提亚失声惊呼:“不在孛林?”女人笑而不语。她最后说:“我顺便来看看你。”
“但,现在了,大概也快回来了,我先——”女人道。塔提亚飞快抬手,握住她的手握。她将她的斗篷扫下,蓝眼空洞,道:“——这是什么?”
女人笑笑。“你还会不知道么?”塔提亚面色极凝重。她收回手,见女人手上一串龙鳞重新被衣物掩盖。 “你化龙了。”塔提亚低声道。 “是的。”女人回答。 “你们究竟来干什么?孛林没你想象的安全,拉斯提库斯活蹦乱跳的。”她指自己的眼:“亲眼所见,生龙活虎。”
女人挑眉,显责怪。“别急。”她微笑:“我们不是来找国王的。找他干什么?真没趣。有更重要的事。最近孛林会来很多人——'女神祭'时会有场大拍卖。”“你们他爹真是疯狂。”塔提亚怒骂:“在拉斯提库斯眼皮底下干这事,到时候一锅死了我烧纸都烧不赢。”女人挥手:“啊,塔提亚。你也真是安稳太久了,虽然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那么怕他。”
这女人——奇瑞亚,她少时的后辈,如今'鬣犬'的领袖对她道:“他越是极端,惩罚越愤怒,就说明他越无力控制局面。那些死了的,不被人们关注。我们想要的从不改变。”塔提亚眉头狂跳:两天下来,她竟连续被小孩看扁了。
“我肯定你也不够了解拉斯提库斯——虽然这也不是你的错。”她阴阳怪气道:“但算了。说说看,你这颗龙心怎么来的?”
奇瑞亚微笑看她。正是时,黑云掠空,带来冷气;她摇头:“时机不巧,下次吧。”她转身离去,身姿轻盈:“我向昆莉亚姐问好。虽然,别告诉她。”她笑笑,闪身进入丛林,留塔提亚在原处,不知所思。
医生邀请厄文进他的船舱过接下来的水路,厄文拒绝了,并非不信任他,而是因为周围那些孩子。他提出他能再试着寻一间屋子给她们,但厄文看到挤在甲板上的人,知是很难的,她说:“让我和她们待在一起罢。我第一次来这样大的水上面。”医生笑了,仍旧深沉忧虑地望她,道:“这样算大么?”他问:“您要去哪儿呢?”厄文犹豫,祖满替她抢道:“去孛林。”祖扎道:“我们准备去看'女神祭',顺便在孛林找些活干。”医生笑,显些忧虑,但很鼓励:“那样不错。”他又转向厄文:“若您去孛林,这水面便不算宽了。到了孛林,您才知道何为水……但您竟不是孛林来的么?”
他承认了,叹气:“我看您很有些面熟。您看起来像孛林人,然而这定是我的错觉了。您是从哪儿来的呢?”厄文摇头,他也不为难。用过晚饭,医生带众孩子去点了香,洗了澡,厄文站在船板上,看船飞行向北。
“这水走得急,日夜兼程,也唯有如此,才能赶在'女神祭'前到了。”
她正望月出神,忽听身后传音,回头,见是几日前见过的红袍女人。她如今摘下斗篷,露出其后带些岁月痕迹的面孔。厄文略有吃惊,见她的头发竟是白色,似与其火一般的面容不搭。那女人对她微笑,靠在船栏上,二人身后,妇人和儿童酣睡,船体推行,绽开涟漪。“我知道你但无前行的确切目的,只在寻找。”她面有欣赏:“你身手不错,也有胆识,愿不愿意跟我们同行?我们姐妹都是能人,让你一路有些照应。”厄文望她面容,并不显出常人的忌惮和顾虑,也没有利益考量,只回头,看那些孩子。那女人不耐皱眉:“别管那些拖油瓶了。那是些庸人,活着只为了吃口饭,看些热闹,你不会喜欢与她们同行。我知道不是常人。你叫厄文,是吗?看起来真是好面熟,如此尊容之貌,却像无地野兽般。”女人琢磨:“灵兽罢,大概?”
她伸出手:“我叫佩提娅。”厄文点头,柔声道:“您好。”佩提娅仔细瞧她的绿眼,愿看看她是不是在捉弄她,然而这时船身忽然一震,盖是碰到了水中一条河鲸,庞大纯白,引众人去看。厄文低头,见那动物的眼正在她下方,月入其眼,相似月光正望着她。 “真是大呀,像是海里那样的了。怎样活得下去呢?”众人叫道。厄文静望它,直到它甩尾离去,潜入深水中。佩提娅始终蹙眉望她,正欲开口:“你莫非是……” 她身后又传来声音:“厄文女士?”
是那医生。佩提娅闻言,转头离去,不曾招呼。医生换身,看着她的红斗篷,问道:“您认识么?”厄文答:“不。之前遇到过一次。”医生问:“曾有帮助?”厄文摇头:“曾打过我。”她言语平常,并不记恨,医生又笑了。他站在她身边,厄文开口:“阿……”她顿了顿,不记得他名字确切的发音。
“——阿帕多蒙。”他念道。厄文点头:“您的名字也很长。这是为什么呢?”阿帕多蒙微笑:“本家曾是贵族,有爵位,然早已名存实亡。我命名时,尚且遵循古老的命名法,贵族是四音名,故而如此。”厄文听后沉默片刻,看左岸黑暗沉默的树林,对右岸劳兹玟的红土;月亮在一座城市的塔群后面攀升,阿帕多蒙为她介绍:“这便是羯陀昆定尔,劳兹玟的首府,不知您有没有来过。这城市以创造性的建筑闻名,富有活力。”厄文摇头。她心不在焉,深陷思绪当中。
“那,拉斯提库斯……这样长,是因为他是国王的缘故?”她忽地问,阿帕多蒙转头看她,神色莫辨,点头道:“是。通常来说,尽管标准宽松了,无人愿取这样长的名字。五音名唯有帝王和伴侣才可用。拉斯提库斯陛下先前的名字,也不是这样长。”他轻轻加重'陛下'这词,以提示她失去的礼节。她却并不在意,抬头望天,发随风起。
“——他是怎样的人呢?”她喃喃:“他又是怎样当——国王的?”
她见阿帕多蒙微微一笑,并无苦涩,只有些许感慨,藏得很低。他道:“我君君稷如其人,”他微微一顿:“多情慈爱有之,残酷可怖亦有之。”厄文听得十分认真,思索许久,方问道:“是他的残酷,让他不许那些病人饮龙血?”阿帕多蒙闻言一愣,不由展颜,轻声道:“不,恰恰相反。陛下对无龙心之人仁慈宽厚,一如女神教诲。他的残酷,只给那有心之人。”厄文沉默,转头看向河面。
“那又是为何呢?”厄文问:“这样又公平么?”
阿帕多蒙远望天际,如在看天上画卷,飘渺朦胧 。他笑而摇头:“这乃是因为二十五年前,那场为龙心而起的战争中,渴心之人谋害了陛下的母亲。”阿帕多蒙静谧叙述:“陛下笃信女神,生平最爱之人,便是他的母亲。”
她那幽暗,年轻而洁白的面孔在月光下微微一颤。她转过头,见他也在看她。她见他张开唇瓣,那名字便破开水面,似月海潮碎,如别世叹息。
他的母亲。他缓声道,注视她的绿眼:“——'迦林'女王,厄德里俄斯。” 这声音繁复而夸张,却也不免轻盈。他仍说:当然,也不止如此。龙血龙心乃超人强力之物,原本便不长属此世。他得准许,为治病之故,得以饮用,却也时常如履薄冰。龙心将唤起人心中毁灭的绝念。它的选择便是悲剧,遑论给予。
她却已分了神。她后退,扶着栏杆。风忽吹起,像有人抚摸她的面颊。她听那声音,柔和低沉,极压抑而情深地在她耳边道,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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