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如此
国王五月回都,来时便静默。那日是初夏时节,承此年节气气候,温夜暖蒸,下些小雨。两人自城南披斗篷静谧回城,旁人道不曾注意,如阴风过阵。归城以来不会客,偶有出行显形销骨立,众人传盖自此城中巨树夜间光彩有神宛歌唱,纷言神恩似在吸他骨血。众子嗣或除厄文公主不可得见,达米安费雪如在其中。四月来他完成最末作后苦思冥想也不得起笔之姿,感浑浑噩噩中便到了这一日,恍惚在黑天中醒来;五月末,他离开自己的画架,在一阴云密布的夜间出行,来到堡垒,林木因风飒响, 高树置乎如水中,门口,吠陀先手持白灯一架,黑袍舞如水,将他等待。两人相见,无过多寒暄,他引他向下,入内则可闻土层颤抖,达米安费雪不由身弱向下。
楼梯石板中似传喑哑咳嗽,呛血声,播放如此远,倒像此病伤身体也和堡垒融为一体了。他扶石栏,战栗,看天顶,国王居室处,又缓缓向下,楼层间白纱吹拂,直通幽暗地底。
穿黑裙的‘女先知’领他。“吠陀先,我们要找的人真在下面么?”他感几分惊惧,不由唤他,见他回头,眼中清明,点头道:“索乌虽不是难云阿门徒中最著名的,却是他最亲近的。他有难云阿的三条预言。”他叙道:“关于‘海渊’的星图。关于天空的灾母。关于天命的魔王。”
那病咳落血的声音越发大了,雨如粘稠浆体,滑下堡垒,头脑也眩晕,目前黑暗,下,吠陀先却似全无影响,暴雨拍打堡垒似海浪击岸使他晕了船,达米安费雪扶楼梯,示弱道:“我腿软了,吠陀先兄弟。这雨骇人。”堡垒故来坚固,然今年由是神恩银枝,穿出致密石缝隙,些许破口在此狂风暴雨中渗进冰雨,滴滴硕大似针,落他发上。
吠陀先回头,神色宁静,宛教导他,道:“为何怕?”达米安费雪愣神,是时雷声穿半天而过,砸落堡垒旁湿地,池底沸腾,神恩摇晃,传那金属似轰鸣,他捂耳惧道:“由是这音声威能!”此也难耐,然雨雷分毫不止休,天上顿生电网,透窗落水,行黑湖上,星罗布阵,色如雷雪,绚绽紫光,有象无音,罗网交织,遍人瞳孔,甚有惊异。堡垒震动,风狂烈怒吼,拍在石墙上,他已破了胆,见此情,更双膝着地,跪行躲避,喃喃着:“由是这物象可怖!”吠陀先凝目望着,许久,垂头,叹道:“可怜。”他缓行至他身边将他拉起 ,手引他,夹雷声暴中,轻声道:“若愿耳净,莫听靡靡之音。如要目明,不见冥冥之色。”达米安费雪溺其声中,眼闭耳塞,周遭尚是天雨如罚,天雷若谴,电痕这画上,不知不觉他已至地底,在那环墙的水牢前,吠陀先方松开他耳目,黑暗涌入。
缓过,视望如是内里囚人甚多,跪坐倒卧,侧躺俯仰,比比皆是。雨日涨水,栽倒水潭中多时自是已死,依此判断,那盘腿坐,闭目不言的不知多少还有生,达米安费雪已感惊惧。恍然间回神,又是一惊,只见那环城监牢中最中间,有人压腿坐着,牢屋稍高,远离水泽,浑身脏污,白发尽归黑色,阴郁望他。吠陀先上前,放下烛台,风雨飘摇,光明唯此。
“这就是你选来托付预言的人,吠陀先。”此人哑声开口,声音摇晃,前倾来看他,蹙眉:“达米安里德?”
他后退,绿眸闪烁,显仓皇恐惧之色,然这水色中人不知为何骤见纯洁,狱中人神色略动。
吠陀先摇头:“他弟弟。”他介绍:“达米安费雪。”牢内人惨笑道:“比他好些罢?”近处水面的空中回响道空中的惊雷,照彻此人面上枯黄痕迹。雷霆响动,达米安费雪后退,牢中人道:“我不会向你哥哥分享老师的预言。”他有几分唾弃地道:“他和他的党羽都是于事无补的疯人。他们现在在谋划什么?”他抬手:“接手这个老朽的神庙,将它打扮得焕然一新,改了身上美丽的衣袍,变作自己的传家符号。财富,快乐,后代,地位,自由。不,这都是桎梏,小妄之事,不值一提。”
“上来。” 他对他道:“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关我们咫尺的存亡…… 闪耀永远,或跌坠混乱惨死的漩涡,有赖你们将来的努力。”
他介绍道:“我是索乌,难云阿的大弟子。”达米安费雪无助地向吠陀先望去 ,见他垂目整肃,而声音继续:“四年前,我追寻天灾之母的痕迹,来到孛林。”他露出丑陋破损的笑容:“而我确实见到了她。”
他在这紧迫的雷电声中同他回忆那日阳光的暖色,甘草芳香,飞散如空,风木一处,金黄的河流流淌,直至城内才染上黑暗。他边道,他却边想象出这场景,脑内的画笔勾勒,突如其来,而极为真实。
雷声。他撕裂画纸。
“我不知您在说些什么。”达米安费雪摇头:“我对您的使命,您所属的机构,了解非常有限……我的兄弟吠陀先邀请我来这里。吠陀先。”他叫他:“为何是我?”他欲走,心中混乱,然言语唤起想象,与他脑海中一油彩如最淡美绚丽的云般地落入这漆黑的画纸中,合那被他珍藏的身影混合一处。他勾勒出一女子轮廓,年轻,柔和,散阵阵香气,如他在‘瞒雅’所闻而不可忘却般……他的呼吸急促。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颤声道。
雷霆射落,同时还有那闷血的呻吟,喘息,绵长若石之音,此景虚幻不真实,倒像梦中的灵视般,他的画板却不在身边,由此他无所抒发,不能轻松,甚无法舒畅言语。“他要死了。”狱中人抬头道,注视着堡垒中的阴沉病风:“天灾之母的座少了一个,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可以掉以轻心。他答应了这场献祭,祭品是他的性命,而这祭品很丰厚,母会回报以他需要的风暴,而生死再不重要。”他阴森笑起来:“随这风暴而来,陨落无数性命。别相信他说的话,但要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会死在这风暴里。母的强力不可想象……尽管那是种原始,野蛮的力量。”
他起身,浑身骨骼响动, 掉落的是灰色的鳞。“我不断刮下我的鳞片,遏制化龙——因为我要活下来。活到这一天,明白老师留给我的预言——将它传达出去。”他走将来,浑身血肉滑落,光影间恍若幽灵,达米安费雪几感二人间那铁栏形同虚设,步步后退
“天灾之母是谁?”他问。
“正是我等的母亲。”他答:“听过真史了吗?”
他面色惨白:想到那些故事言语令他战栗。那是他无法想象,而一经想象,就再忘不掉的事物。真相似血作的莲花,破水而出。
他已走至栏杆前,灰鳞遍布的手伸至于他面前,两双眼,一双冰冷,一双胆怯,彼此看着。那眼神冰冷虚浮的男人道:“想象……你是那女神。”他笑了声:“你的心中会没有恨吗?”眼神怯弱的逃了。自然如此。他看地面,久久不动,脑内回旋浮现那多日以来传言的话语,被编织成无色十光的锦缎画卷披在他身上,飞翔的琉璃羽叠着美丽的血神通,露出那壮丽的,绚烂的,传奇的,惊骇的,惨淡的过去,似梦却真。
他眨眼,手指张开。
“我们的母亲,恨我们?”他喃喃道。吠陀先持烛在旁,仿石制守卫,目视圣堂的密文。索乌冷笑一声,垂着头:“也许她曾经爱我们——甚至,她或是因为爱才献身,然一落之后,她自无法决定心性感情所向,这便是大母神的易变与无常。由她不可界定的天性,故我们的世界少有纯粹,有生,便有死,有善,便有恶。她或许责难我们的忘恩负义,但倘身在此中,怎会不心生自由,干净,永恒的渴望呢?但对这个,却是没有虔诚的善心庇护,没有道德的温床可攀,没有简单的捷径可走,唯有日复一日的炼化我们头脑的秩序,我们智慧的清洁而已。”
他呼出口气,达米安费雪闻到股腐冰的味道,他面上自无丝毫对真知的恍惚,唯有惊惧,自引说话人不快。“你确信是这个人吗?”他转头厉声同吠陀先道:“我倒觉得不如授与你更好。”吠陀先面色于烛火飘摇下显干净自如,道:“我是您事业的叛徒,索乌老师。您不应传之于我,况我自已参透,只是不便言说。”索乌摇头:“你从来逃不远,从黑荔波斯返回中心便是明证,吠陀先,你很明白你的命运,如你所说,你的试炼。”达米安费雪不明所以,只见此言落地寂静,良久,吠陀先从那白玉般的烛身,修长的指网中抬头,面似玉石,终于微笑:
“诚然如此,索乌老师。”他柔声道:“我已知我的命运。”唇瓣开合,音声消弭,达米安费雪已听到那词——刹那 ‘黑池’水深幽邃骇人,扑黑浓稠捉人身,池面倒映天空图阵,似难言奥秘。“啊!”他后退一步,捂住耳朵,尽管如此,音声仍入耳内,仿周遭事物尽数压来。
“黑暗。”‘女先知’轻声道。达米安费雪神情 ,狱中人亦摇头,沉默流淌,只那最受忌惮的不详悄然响起。吠陀先神色自然,吹手上残灰而去,走至湖边:“但无特别,与许多人相同。且,自问我心,我发觉我并无投身其中之意愿。虚长二十六岁,大抵偏安一隅,查知天地道理。” 他回头与二人相视,柔风拂动那灰水似的长发,湖面上狂风扑现, 向三人来,他忽面露笑容,平淡道:“如今此时将尽,我也无处可去,较之腐朽为外物庸俗,投身黑暗,亦未尝不可。”吠陀先声音平稳,便在那深水湖畔,似悬浮面上:“你恐要说我清高罢,索乌老师?”索乌长久看他,终露微笑,牵动那长坐牢狱之中生劳损的面上神态,摇头:“怎会?常人如此,我自然不会。”他怆然一笑,却也清澈:此乃绝命之音。他握手牢铁杆上,身体前倾,衣袍身下俱是血 ,雷光所照,眼中有泪:“我少年时与你相像。不必与我道别,我自离你不远。”吠陀先闻言,缓步离去,不曾回头,声音只从黑暗中微暗传来:“有幸便同路,索乌老师。”
病痛声仍从高处响彻,沉重,地动摇晃。吠陀先已走,那囚犯靠下了。达米安费雪注意他身甚少力,实则精神极弱。“他如今状况如何?”他夹杂湿润雨声问。达米安费雪身体尽湿,道:“我也不知具体状况。父王不许任何人接近九层。”索乌冷笑,别目道:“你的兄弟们呢?作何打算?”
他身体一颤, 又是风雨如叹,周遭水牢中人若悠悠而醒, 目见他,容貌为萦绕黑暗所吞,皆是无面无想。索乌笑了声,垂头朦胧道:“无论有何想。向着取那心,算着几时发动而已?告诉我,三王子,你的兄弟们是不是在谋划着在拉斯提库斯能发难前,将他的心挖出来?”他抿唇不答,四向而望,无处有言语。索乌笑。
“无妨——此乃命中注定。倘我不是心有牵挂,也会选择同样道路。何能不得权力与尊严?否则只任人宰割。但情况实乃复杂,你不得不将此斗争杀伐作小事放下,而将此事牢记在心中。”他睁眼肃道:“我将这秘密传达于你。”狱中人闭目,抬眼向上,似顶上有天空般,然实则唯有那混风一处的喘息,封闭的石顶:“……独独为这件事,我才回到孛林,也会殒命于此。”
达米安费雪想象如何将这图像绘制。他涂温吞墨汁 ,绘山鳞图路,将这毁灭性的风雨雷电握在手中的一刻,恐惧也宛彻底消失,使他面露笑容,只此瞬间,那声音响起,他不可避免,宛被其罗网缠绕,再度落入其中,回到现实中,现在,再没飘摇烛火,唯他一人,和狱中人惨神对视。
“记住了。”狱中人道,达米安费雪失足向下,见他抬灰鳞环绕,金光黯淡的眼:“……第一,不要忘记,‘海渊’的那一头存在着何物始终将我们威胁。群星……而非那因此陨落的月亮,记录了一切。”
他的眼珠转动,为极度惊骇。那狱中人继续道:
“‘海渊’受天空中群星控制,千年将有一日歇息,而龙心之灾,正来自‘海渊’背后,乘约两千年前那一日之机,进入水原,此便是来龙灾害的真相——如今控渊星群被环月所压制,‘海渊’屏障越来越弱,待下一次千年之刻,恐彻底熄灭,务必慎重,警惕与其后存在作战的可能。”
“什——”达米安费雪张口。“停。”索乌制止:“我知道你不明白。你不需要现在明白,听好——不要相信灾难之母。女神已彻底抛弃我们,且必然抛弃我们。她生善貌美形,又以母性水态引诱众人,兰德克黛因的子民如今是腹背受敌,无处不灾,那女神教大牧首,便是她的化身,环月年无它,是她降临的邪年。”
“但——”他道。“听!”他怒吼,水面震动,达米安费雪不再言语,身体颤抖,索乌咳嗽,续道:“诚然……千年之前,‘海渊’开启时,大牧首亲征极南,压住了‘环月’的光彩,重燃‘海渊’,恐那一日本该现身的海对岸之物大抵生生被吞没在了海中。她从未记下此事,也许可据此推断,她同我们在这件事上,好歹利益一致。母因来龙灾害而死,她恐不愿其祸源再次进入兰德克黛因,这是把双刃剑,如抱虎而眠,祸福相依。未来,你可据此,同她和缓关系,却也可以,思量着,豪赌一场,将她的拥护者彻底击溃。但这有风险,莫要忘记。”
达米安费雪的面容几是恍惚的;索乌呼吸粗重,堡垒外风雨不息,时间绵长。他不断咳嗽 ,难成言。
“咳……咳……咳……”他挣扎,仍坐着,宛卡了血核 。那血种有生命般跳动着,不想他说出口。他猛撞胸口,血液飞溅,达米安费雪无法闭眼。
“天灾之母,手下原先有三座天使,‘永世’,‘轮回’,‘灭绝’,都当护卫她的权威,但面见此世乱象,‘永世’和‘轮回’接连将她背叛,另谋生路,最终站在她身旁的,只有‘灭绝’。‘灭绝’是她的情夫,由此分到了司掌情与死的黑龙心。你可见这龙心的传承。”他唇边有笑 :“‘灭绝’乃她的底牌,必随她归来。上一次,为筹得黑血,她也献祭了自己的情人,这回并不差。然这一回,她却没有上次那样好运。她回来得晚了,‘灭绝’已油灯枯尽,可谓穷途末路。”
索乌面露寒凉阴:“然而,母毕竟是个女人,而女人最可怖的,就是她们降生无常的能力——此乃无中生有,不可预测。”
“天命之王不是你哥哥。”他凑近他,对着他痴愣的面容:“不是你的任何兄弟。天命之王正在她腹中等待——且小心了,这既是她的最后一棋,凶险不可预料。”他站那水劳之后,声音荡而回响:“黑王血,血王心,白王命。身如石,来如水,魂如火,来似天灾,去亦不改。这人未来必会带给兰德克黛因腥风血雨,远胜曾经,你们若输了,折损的便是整个世界,而假使你们赢,也必然要献出一半。”
他苦笑:“怎能不呢?我们要弑杀的,到底是我们的母亲。若有法,谁愿如此?这是个厉害角色,莫要企图阻止此子出生,你现在要紧的事,唯有保住性命,将此事牢记心中——”
他话唯在一半,因咽喉倏忽被扼,不得声言,而眼前也只剩对仓惶狂热的绿瞳,和其平常懦弱温厚的模样自是很不同。但这番话似未能触动他,除却其中一二词语。
“……公主的孩子?”达米安费雪喃喃:“她……她同谁的孩子?”
狱中人嗤笑了。“你说呢?”他残酷而蔑视地挑眉:“——这就是母深入骨髓的魅惑能力,诱人屈服。来吧。站起来!”他吼道:“从这魅惑中逃离出来!”达米安费雪只摇头 “我不相信你说的。”“哪一条?”“哪一条都不。”他凶狠,颤抖,含泪道,目中并无面前人,而是一美丽的背影;他终发现自己手中紧握此人的喉管,连声道歉,交错那恐怖低吼,冗杂可怖, 惶恐万分:“抱歉!抱歉!失礼!”
但他已在向黑暗里逃跑 ,自然矛盾, 情形如此,声音从后悠悠传来:“你会明白的!” 他听见其音调骤变,不知是哭是笑:“你命中注定如此!”
雨尚未来,她醒来时,见门轻开着,走廊中有人漂浮的影,自感古怪,寒气攀背。连日来,堡垒九层都无余人走动,每从梦中醒,唯见寂寥的风穿过渗血的堂印而已。“谁在哪儿?”厄文扶身而起,秉烛至主卧,月影变化,见国王床前站有一人影,颀长而虚幻。她来前顾虑过许多可能,考量她的姐妹兄弟,见来人不由吃惊,行礼道:“维斯塔利亚夫人……”话语尚浮动在空中,女人已笑而制止,这幽灵般的一瞥,不知为何使她不敢动作,浑身僵硬。月中光彩纷变,意义繁多,但不多言,俯身向国王; 乳白色的月华中,那宽健森冷的身体也若被封锁住般,无声无息,平素的严肃冷峻也显柔软平和了。她将手缓合在国王心口上,身下人不见挣扎,手心张开,唇瓣微分,极柔极轻。厄文心中惊骇,忽生那极坏的预感,月光的冷冻在她周围碎了;她疾步上前,握住维斯塔利亚的手臂,得这女子抬头,怨恨与柔情并生地看着她。
“……你能听见人心的声音吗?”她轻声同她道。厄文的额头滑下汗珠,感她唇中吐着冰霜:“在这气候时节,所开的花,所生的兽,都在喃喃,‘我要这颗心’。天上,地下,堡垒内,城市里,即便在水下,不走的亡魂也说着,‘我要这颗心’……”
维斯塔利亚有龙心,厄文的力气是绝比不过她的,身体已颤抖,仍不放手。
“您也想要……这颗心么?”她错愕道:“我以为您爱他,好歹是爱过他的……”
她闻言笑起来,浑身似水般流动,力气却解了。厄文顿时脱力,倒在床上,落在国王手边,感他身体没有一丝温度和力气,面露悲怆,寻他的手指,感其像死体般柔软,那笑声落在上面。她感面前黑暗,抬手,去寻他的面孔,声音却自后追来:
“我不想要他的龙心,但有了这颗龙心,我能控制他。”她抚着唇对她说:“而这样,我可避免许多你或许不喜爱的事。”
她走近,不顾她挣扎,握住她的肩,迫使她转头。她自己目视其下,但这床榻上的景象,那半躺坐着的身躯,开合的手指,似反刺痛了她,因其无生,也因其完美而平静,使她迅速地弹开了,望窗外,胸脯起伏,许久,终于才道:“我可以让它在此处彻底结束,”她眼中漂起夜间纯粹的黑暗:“我可使世界真正看见这黑暗的本色,而从事理和事实上,他们都不可将此遗忘,因他们会知道真正的毁灭……”她念出此物真名:灭绝。
她垂首时,见那年轻女子伏在这具被月光夺走生气的身体上,不知是因为哪一种明净心不有的感情而 :“但你一定看出了——他因此而羞愧。他不想这么做。请你不要逼迫他。”
她可以说是在哀求她,她见状,唯冷漠,嗤笑而悲凉。风吹开她的黑发,露出那面孔,两人若照幽深的镜子般,镜内冷然忍耐,镜外茫然失措,如被夺去了时间 :“他是自己选择的。愧疚。”她笑道:“面对如此众生,有何愧疚?为我挑选一个无罪之人,我也许会改变我的想法。”
她向她走来,走在那月色作的围栏间,每步,两面镜都反射,白光笼罩那更年轻女子的身形,使她失其面容,而覆盖镜中人面孔,却恰如其分,因二人极相似;然便如此,在这相似的模样身形中仍动一丝流动裂痕。她的眼泪照着寒光。
“她们不是有意……犯罪。”那眼泪坠落时,色有华彩,一时月色, 一时漆黑,又或倒映着花瓶中的红:“不使之有可能赎罪解脱痛苦,反施加以不明的毁灭,谈何善念慈悲?”
她握住她手畔那冰冷的手指,颤抖道 :“就像他一样……”
话音已落,风却停止,吹动一丝白袍,抚在她面上。她抬头,见她已走到她眼前,久久凝视,面容皎洁美丽, 忽微笑, 道:“你会后悔的。”她不及摇头,她已将她捉住,在她唇上一吻。她不知自己触到何物,眼泪或是夜明的珍珠粉末,也可是屋檐上的雪沙,进入她唇内,她只惊愕地看见她地面容先化作石像,再作裂痕,如泪痕攀遍浑身,继而破碎成冰风,清净,洁白明朗的魂光洒落她仍留错愕纯洁的面上,而转眼脚下踏过冷玉蔓延的地面,伸手,则衣袂似白海倾泻,落在她伸长的身上。刹那, 她忽觉得完整,快乐,夜空中的藤蔓和鸟须,月路上的草木同小兽,庭院外的水房,无不对她示意欢迎,见此她心生活力,姿态似舞动丰盈的空气,飞旋回身,合手若拈花,众生静夜中皆有笑意,而待她止步,便如频繁在梦中所见般,庭院中,心花所在处,他背对她站着。她难掩心意,不由朝他跑过去,欢喜唤道:“兰……”
她停步,站在那花园断首雕塑前,同他被枪穿心的空洞的身体相对着。他不知在着银庭中停留多久,而刹那间,这月庭也枯萎,夜色将其原先洁白凝固的生气彻底抹去了,其石也老,藤也枯。那月色自最外开始枯萎,许念一缕慈悲,旋在二人头顶,她方能在这枯死之中,仍见他的面容。
血淹没着他的身;他抬起手,似很错愕而缓慢地靠近她的面孔,从一种原先无知觉,不感,不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那笑容使她在极度的恐惧和悲痛中也放柔了心胸,因深知这除爱以外别无他物的面貌,即使在地狱中也将同她相随。
“林林。”他缓慢,口中呕血, 碰到了她的脸,而光一点点暗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房间内飞旋那冰风,床外掠过那山般巨影。厄文已回身原处,眼中尚错愕而悲痛,帘布浮起间,声音柔和,沙哑问道:“……怎么了?”心中顿生难言悲痛,又温暖安心,回头,静望他,显几分失神。她不躲他的手,感那手指虽不免气虚血冷,但与先前那女子的手指相比,实在丰暖。她停在床边,脸颊为他轻盈抚过,每寸时间都珍惜。二人对视,俱是无言。他未问原因,只安抚她。
“……父亲。”她轻声道,透出几分迷茫无助。 “厄文。”他哑声应,面露那漫长隽永:“别怕她。”他抚得慢,若风似水般:“她会帮你。什么时间了,月已升上来了么?”
她答已是戌时了。她见他神情很缓地变动,从疲倦释然直接到感慨无言,难解不舍。他不眨眼望她,许久,道:“这样晚了么?”他显几分遗憾,动手指,又放下,只透关切,嘱咐她:“你该走了。趁着这场雨,别叫人发现你,一路向南去。厄文,龙你不必怕,他们伤不到你,但你唯一要担心的是一月之后,神恩彻底成熟后的人,可能会拦路袭击你,为此一定要快,在那之前到达‘花园宫’,方得安全。切记。”
她垂目看手指上月光,像流淌道河,沉默许久,方道:“女儿明白了。”他有些惊讶,转眼又笑了,伸手握她的手,她自感其上肉伤斑驳,心中又是闷痛,合手谢道:“多谢父亲相助,此去一别,恐无再会之日,必当谨慎行事,处处尽心,不负四年来的关爱恩情。”她僵硬,冷彻而感伤地说完,便听他吃吃笑起来,轻盈又破损,倚在床上,含笑带泪地望她,良久,摇头道:“原先就不负。”她似耗尽了精力,仅能听着,不再能回话。月光下,他见她空洞,干枯而压抑的神情,抬起手臂。
“做了……”他伸手向她,声虽不发,风却带来,她从恍惚中回神,便去捉这尘世往昔,自见飞沙扑过:“四年父女……十三年母子……”
她眨眼,风沙不停,人影向后走去,她坐在远处,看那人影变换:时而俯跪,时而并身,时而道路相背,生死相隔。
十年君臣,十二年夫妻, 三世陌路,四世殊途, 五世同冤鬼……
那声音似灌着铅道。手指向她,她含泪,无言,无声地看着,再无力气笑一下。
他的手停了,没碰到她。
“走吧。”他轻声道。她点头,起身,向后去了,背着他,向着走廊, 只有像从空洞中传来的,还继续伴着她:
“别回头了……去吧……”
她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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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了。”简鸣.劳兹玟道,看走廊上的黑影,她将此事告诉璐德温,身边站温霓。而至于一会这蹒跚的阴影显示出是巡茹潘时,她自无言。“你怎么才来?”她蹙眉问。巡茹潘多平日也不爱理会她,此时照旧,挥开她的手,将一丛雨云放在身后,神色紧张,若有人追踪般,左顾右盼。“她还没来么?”温霓沙哑道。“尚未。”巡茹潘多取下手套,抚摸手上鳞片:“情况如何?”她问的是姐妹们的讨论情况,温霓转头仍看窗外,雨快来了。“僵局。”她道。 巡茹潘多点头,又走到回廊,到门前, 嘀咕道:“她来了。” 情形同先前一般,又是一人影,片刻后闪电穿过,才见是‘神恩’掉落的一枝条,上结着冰刺。“你看错了。”简鸣道,寒战。“也许。”巡茹潘多回应:“长起冰刺……真是个要命的鬼天气……”
室内站着那些体健而成熟的龙子,分党而立,又依文武排列。武职站立,聚在窗前,评论云色。“这云有些王气。”狄泊兰笑道:“盖特伊雷什文管这个叫‘雪王’,夏天也落冰。”安海特摇头道孛林不常见此雨,问苔德蒙灵东部此雨有无。后者摇头,抱胸站立,始终望远,不曾声言。她们偶聊天,然精力所见,还在背后那坐着的几人身上。只看丰能昂莎那骨扇扇起些雨气,声音道:
“自她回来有些时日了,我们还是没有详细讨论过这问题:我们应该等,还是应该主动出击——我不再问了。最好直接放弃。她似已不再考虑采取主动性,只谋划着何时将签订停战协议,再奔向安全。诗藤诺斯姐姐——我不也问您城内情况如何,”她说,夹着几声雷:“局势的结局清晰显于方方面面。商路在崩溃,防洞里的位置价格水涨船高 ,教会里的颂歌……公主对此说过什么吗?”
窗外传来雨路淅沥。雨下了,来得极快。满天满地唯有雨。
“好雨。”狄泊兰拍手,其余二人没说话。
“没有明说。”对话人微笑。诗藤诺斯握住自己胸前那枚紫水晶,微笑道。她穿黑,显正式而庄严。
“因此,我们最后的问题是……”先前说话的人道:“也许我们应该自己采取些主动性——大胆的想法是,我们可以试着同父亲沟通,让他明白现状的,严峻。”
“这不是个问题,对吗,丰能昂莎?”诗藤诺斯柔声道。“你还是不敢反抗,是不是?”她同样微笑:“看见你的女友现在还待在水牢里。”“我不担心这个。” “冷血。”她笑。
“也许你听过这句话:一个仁慈的人没有龙心。”做姐姐的承认道。
“提及此事,不得不提及我们很快就要失去龙心。”丰能昂莎道,并非向她,而相反,对瞒宁文雅:“文雅。”她发想道:“你相信我们会因此变得仁慈么?”
同伴闪现一簇显著残酷而胸有成竹的笑容。“自然不……我们的灵魂,”她用她一贯严谨而高昂的态度道 :“决定心,而非心决定灵魂。……因此虽然它现在虽暂且离我们而去,也没什么好心急的。”她作与丰能昂莎耳语状,但诸人都可听见其中言语:“有一天,它一定会回来……走不了,逃不掉。”
她们互相笑着。
“我们之间分享了太多秘密。”诗藤诺斯笑容很淡:“但看起来,我们的方针一致了:现在什么都不做,待敌发难,是不是?”
“战争讲究机遇,姐妹们。”丰能昂莎仰头笑:“让我们的兄弟得到第一回,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同她道:“我承诺这将是奇景。”
“雨大了……”兰嘉斯提关窗。她听见石墙内的叹息呻吟:“……这是父王的声音吗?”“天。”简鸣皱眉:“像渗进了石料里,如石镐在砸 。”她转头向璐德温:“……我不知道你们具体在做什么,璐德温……但这是他装的,还是真的?”
“你没必要理解,简鸣。”璐德温侧目看雨,轻声道:“等着就好。”
巡茹潘多,已穿过了人群和中间摆设的障碍,到窗边,始终不引人瞩目。“我觉得你是总指挥,苔德蒙灵。”她踱步到那高大,修长而沉默的女子身旁, 几许谄媚道。“若说到战争,我是的。”被呼唤人仍闭眼,似在沉思般,应道。巡茹潘多不她的感情,唯挤眉弄眼道:“为什么是我去送……厄文公主呀?”
“容易。因为你最不引人瞩目,腿脚不便,由此骑术颇可,熟悉南部地貌。”苔德蒙灵答:“若遇途中险恶,你也必化龙,拼死相保。”
巡茹潘多不答,脸色阴沉。“我可不是想搭上命,才……”她嘀咕。
苔德蒙灵笑了笑:“逗你的。”她拍了拍她的肩,迎面走了:“就是因为你不引人注目,神出鬼没,方便隐瞒。”
“啊,你还有幽默风味!”巡茹潘多叫。
夜灯中,她朝外边看了眼。“还没来……”
她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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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后沉默了,像时间已被冻结住,一步如司一辰,苦痛之身和缓入睡,她心中空洞,浑身冰凉,雨已落下来了,泪水似因为淹没在水中不甚清晰,波纹荡开,直至来处。
她向前走,几已到了门口,忽听声音道:
“林……”
他梦中呓语,显不自知。她听闻这空气中轻盈的波动,难掩泪流,回身向他。
“别离开我……”她啜泣道,先前光明堂堂,清澈明净的言语似一碰而倒的盐柱,落满地面便成海。 月华使她身影在那清秀的哀悼少年与冠月的女子间不断转换,愁苦越是朦胧,越是清澈,种种情思便越是从过去寻着她。
她伏在他身上,愁肠百结,心碎欲裂地抚着他的面孔,哽道:“就算现在离开我,下一回,下一回,还来找我罢?”
胸口起伏,自显力竭,眼中清明不见,目盲一般,他依稀用气寻她的温度,在处,手指抽搐,记忆中的光明却闪亮,在盐海之前……
“还约……来生么?”他气息奄奄道,每动便如上下六万八千年一劫,缓慢如蝶景,极艰难而彻骨:“林林,”他面上滑下开血之泪,声音极小:“你不应该遇见我……”他呛到自己的血,言语颤抖:“我……”几度挣扎不得,唯有手指却抬起来,碰到了她的脸。而他这便像能看见她的样子,见她仰头看她,若自墓中长生来的丰润面孔,睁那纯净如孩童的瞳孔,无不健康,完满,他心中欢喜,身中又极痛,血流不止,得她不住摇头,泣涕涟如,闻他道:“我纠缠你,实则是害了你……” “别这么说。”她哀求道:“还是别说了,你看起来好痛苦。”
她用她那具更小,更柔弱,招致祸患的身体抱拥着他,看向天空,寻着其中的道理。痛苦似从她心中挖出了一个空洞,使她不再探寻事物的道理,反欲为这情形寻一个理由。然天空亦是空洞的,没有理由告诉她。无数群星熄灭,月亮也消失踪影,万事短暂失去链接,只有这磨难是真的。年轻而鲜活,她置身这万念俱灰的天空下。 痛苦的理由是什么呢?是因有罪生罚么?什么也没有。这堡垒的黑顶,那天外的云层,骄傲地对她吐出那理由:空无。
他碰了碰她。
于是,她从这天空中跌落,跌入另一种丰沛,厚重的黑暗中,和它的空虚和冰冷自是不同的。她虽失了眼睛,却骤然再不害怕,唯感那起源的温暖抱拥她,承诺她永不分离,永不孤独……他的存在宛拥抱她,如此,他便也伸出手,回应了这拥抱,将他揽在怀中,好像她是抱子的母。
“别难过……”他微笑道,缓缓闭了眼:“我命如此。”
他真的要睡过去了,就在她怀中。至哉这与天遥远的生化气象,像在此间重造一世,他缓慢沉入水中,面带微笑,而含着最虔诚,无处施放的爱之泪,在他阖目的一刻,她将唇瓣靠在他的唇上。如含住璀璨的新茧,在展开的同时便凝结,便同不会老去 ,永葆和美不知肃杀的一朵花,一片云,一种静止如不断绽放的生命。命运……在这个吻中,即使如此悲痛,她还是微笑了,因她感到若有命运,那命运只是如此。
他的手指动了,握着心口的布料,尽管维持一动不动的状态,他的眼却画着那副女子亲吻那床帷中暗影的灰彩画。无处不是这类灰云似的色彩,那床帷被他不自制地,奢华地涂抹一层又一层珍珠色,骨白色,灰水色的纹理,去模仿和创造他眼中的景象。那床里躺着一具骷髅!他扣住门帷,见天灾之母的座下,云灰色的海沸腾翻滚,她身披神圣仪式的结合之袍,于那座上,投身死的怀抱。她多么美!死神握着她的身体。他再不能忍受,从门前离开,若被痛打的流民,扶墙行走,没有死亡的使者见到了他。他眼中的画笔扭曲走廊,道路反转,通到天际;他捂住自己的眼,风雨声压住了他的呻吟:“不可能……”他哭道,然那画面,激起了他的欲念,挥之不去:“不可能……”
一人从他身前走来,手持那照亮生死之界的烛火,伸出柔软的手将他揽住了。他猛力挣扎,从这手上的香气,手中的冰冷和不可反抗中知道,这就是母的使者!燃烧他眼前是持灯人的眼,他像个溺水的孩子,被拖拽下去,再无力气反抗。
精疲力竭,他扣着持灯人的手,默默流泪,过了会,见到像隔着一道阴阳河水般,天灾之母,披着她的白衣,纯净,洁白地走来,带着一阵香风泪雨,从他们面前走过了,彼此互不发现,因彼岸和现世中,以那灯火分界。
“真的……真的?”
达米安费雪喃喃道,声音夹在中暴雨雷电,像最心爱的事物被打碎了般,颓唐跪坐,嚎啕大哭。他的哭声没能传达,他的心象也没有。他倒了下去,瘫在银枝的雨中。持灯人低头看他,继而迈步离去,平静缓慢。他走至走廊尽头,重新推开那扇石门:床上躺着的那男人,骨架仍庄严,气若游丝,烛灯枯尽般。持灯人抬头看去,灰天第一座上雨水滑落,‘灭绝’的灵台上尽挂灰白的小尸体,人可见自身样貌。他向前走,身体在这途中大大小小,终穿过这墓园,到天使座旁,屈膝跪下。
烛台放在身旁。天使缓开眼,雨因此从那嶙峋身体上落下,烧灭那火。他仍垂首,道:“父王,儿臣已成使命,可还身去了。”
天使望他,转那深绿若此死庭的眼眸。“我算不得你的父亲。”它道。
吠托先闻言微笑。两人之间若隔,只见烛火以此亮起,桌旁具具化身肉体,皆已作用后受弃,眼依次亮起,依次熄灭,手持伞,向那庭中走去,去天使身下。这些身体到那,以肉身攀爬天使身上的剑山,鲜血淋漓,但无痛呼,唯找到自己的坟茔才停止,悬挂于此。他伸手向上,寻到自己的那具小尸体,道:“‘灭绝’天使,兰德克黛因的黑暗,您正是我的父亲。”声音作一幼童:“自第一回,已是整六万五千年。算以长幼养育之恩,也整有十二世。”
他面上容貌便改了,显出已面沾尘土的男孩。
“你是那……”天使眨那绿眸,未及言语,他面容又变,成中年男子,枯朽老人,后渐有女相,稍停一二,微笑对它。
“你是那女孩。”天使愕然。他应声道:“正是。您因我上了绞刑台。”
周遭景色变化,从光彩满溢的南部山林,至雾林深厚的中部山地,城郊农田,城内集市,无所不由。他面目一再变,最后停至于一羞怯,良善的青年女子身上。
“……伊莱苦塔?”国王喃喃,勉力要起身,然气虚无力,难做成。吠陀先微笑,再摇头,风光转变中,人头晕目眩,先看见的是他脚上的半双小鞋,再看见的是他身后的一座木屋的窗。窗外黑云聚集,窗前,小桌旁,坐着许多孩童,他便也在其中,扬起那纯真无邪,暗含忧愁的眼,桌首的黑暗中,一高影洒落,天使的面容缓缓出现。
“你……”
国王错愕;那孩子眨眼:“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那孩子跑上前,跑到雨落的山丘上,鞋已掉了,在雨中挥手道:“去吧!去试试,阻止他们……去吧……”
他摔到地上。“不。”国王闭眼,泪水滑下眼眶,场景仍在变化,他不敢睁开眼,唯能哀叫:“不。”他抬耳躲开那龙吼的咆哮声,躲开孩童的尖叫,绝望,哭泣,躲开那向他伸出的信任的手。
“你是那……”他哽咽道:“是葳蒽山上,唯一……唯一阻止过我的孩子……你跟他们一样,被我……”
他睁开眼。灵台前,那剑山上,孩子的身体如风铃摇晃,云层漂浮;床前,吠陀先仍跪倒在那,对他道:“十二世养育之恩,殁身难报。葳蒽山上,不曾能劝言止行,孛林城内,再害您蒙冤身死,黑池水底,未能传达秘密。兰德克黛因的黑暗,”‘女先知’垂头道:“与其被我的兄弟谋害,我愿向您的公子献出这具龙身,就此回天而去。”
唯有风雨声持续,而在他抬头中,一串泪水划过面颊,落在他的微笑旁,如此,在这墓园中,他向他祈求道:“我们水原人共同的父亲,希望我下一次回到这儿的时候,像我第一次见到它一般美好……”
‘花园宫’内设宴清明 ,阿奈尔雷什文大公一家正团聚庭院中,忽见天生雨云,层层帷幔飞舞,藤蔓生潮湿日的鳞火光华。众人搀扶依稀入内,忽见云气下落,直至园圃中心,雨电中这人影小巧,倒像个从土中长出来的瓷娃娃,画了笔微笑在面上,若隐若现不真切。妻子体弱,正在被四个儿子拥至室内,代行的阿奈尔雷什文公却发现了,叫了儿子一声:“叙铂。”他闻言甜腻乖巧地应了声,便行将来,那雨水滑落他身上软甲,也似水流瓷像般各有通畅。
公道:“如何现在忽返?”‘花园宫’的百草卷开暴风色云雾,楼后闪电飞色,海水轰鸣,叙铂与公并行,做父亲的想:他长高了些。两人行在紫藤花的雨幕中,水香带人从古去。“无他,父亲,只是神恩快要成熟,向这儿的移民,撤军也要开始,我来看看情况。”叙铂仰头笑,做父亲又想:他好像成熟了些。
“近一年来要搬迁过来的居民,贵族庶民并同,莫敢怠慢,一并接收安置,开垦人去荒土,必使得以安居乐业。”公回答。“甚好甚好。”叙铂拍掌,可见手上龙鳞,繁茂若画。 公停步,二人对视,雨雾微散,他见这紫藤花帘后分明不是什么细身愚童,而是一白发男子,长身玉立,眼辉琉璃光,照灿白烟中,发间散魂香,颈间贝摇铃。
公眨眼,恍然道:“叙铂,你长大了。”那男子身迈出紫藤林,雾气便散,叙铂笑:“因为时间到了,父亲。” 他挥手与公道别,临别嘱咐道:“待到开战之日,四处升起龙云,黑暗遍布兰德克黛因, 但莫害怕,无论何事发生,便是空中血雨临头,也莫要理会地面军队叫唤,安心入睡便是,父亲!第二日清晨,绿林之间,您看我们像骑小鹿哒哒清新而来,以此为家。”
他说时,向风雨中奔去,带起水雾,转眼化龙升天。
龙影已去,公仍立绵绵细雨中,见先前失色的花园渐开紫,红,如油彩溶解,天光渐明,花园幽暗刹那,如被幽灵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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