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Η ομορφιά των χρόνων)
她们在三天后与苔河的主干重逢,若是她所说,原先更应快上一日,但他不喜如此。“你全然不知我们胯下是何等天下骏马,以此速度,再有一周,我们就可到'海境墙'辖地之前。”她面露骄傲而冷漠的微笑:“如二十年前的战争之时候--虽然已物是人非!我也不知如今那'海境墙'是否还是十五年前的破败模样,不过再也不是完好无缺的了。不似初时。”
她脱下外衣,露出精瘦的上身,没有裹胸。她伸展双臂,而后跳进水中,激起苔河的水花,晨曦中的白光铺展其上,荒原上,有鹿将她凝望。她滴溜溜地唱起不着调的歌,歌词朦胧。她看见荒芜古道尽头的大行宫,记起她军旅生涯中一场短暂的胜利。
“为何像只为奔赴终点似地狂奔不止,模糊一切我们原本可细观的景象和细节。我什么也无法仔细思考,只看一切掠过我眼前——如此,尽管我们只用仅仅十日就到了'海境墙',我却在极度疲倦中浪费了整整十日。相反,如果你能同意我和缓,自然地前行,我们会获得三十余日……噢!”
他被水泼了满身;不似那玩乐似的飞花,而是如他同伴一贯的态度,闲散而充满威胁。他正在水中清凉他被这对他来说过分艰难行路而憋闷出的红肿的双腿,手指被麻绳割出的伤痕,面有恼怒,而转身见到她赤裸的上身,几在刹那间就惊得满面通红。她的身体是受阳光眷顾的夏季淡黄,他的脸却和白瓷一样剔透,染着惶恐的血色。他捂住眼睛,转开头,将所有的言语都变为模糊朦胧的嗫嚅,在手指冰凉的黑暗中,摸索向河岸走去。那及膝的清流,对脚底来说微有痛感却抚慰性的圆润石头如今都变成了他的阻挠。“好吧……不应该这样……”他低声,难以辨认地说道,声音如此小,几像什么也没说,几块石头从他足底流失,他向前倒去。
“那应该这样!”她哈哈大笑,走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腰,将他捞起来。 “啊,天啊!”克伦索恩发出种吓破胆,绝望的叫声:“立马放开我,塔提亚!”他去推她的手臂,龙鳞已刮得干净,肌肉却依旧坚硬如铁,几使二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某种对立。他摸到她手上光滑鼓起的伤疤,像条巨蟒从他手指下划过,紧紧锢着他。她确实比他稍微高一些,但两人的差别并未那样明显,现在他却被她提起来,向着河岸走。她赤裸上身,身上的肉贴着他的背,使他忍不住发颤。
“我以为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对这类事很熟悉了哩,况且你还有个先天优势,不容易分心——当然,全是我道听途说的,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好了,克伦索恩,”她哈哈笑,将他扔到地面,拍了一下他已彻底被河水打湿的后背:“好了,小宝贝,去玩吧。”
听起来,她是在打趣他父亲对他过分保护和溺爱的态度,实际的情况却似异性之间隐瞒的压迫,但他断不能回过身去求证。“曾是鬣犬,”她在水中,将外裤也脱干净,仍到他脚边,欢快地唱起歌,声音嘶哑:“永是鬣犬。”他捂住胸口,最终,还是难以忍受,干呕一声。这声音似多少吸引了她的注意,使她偏头向他。他用尽力气,踉跄起身,走到树林中,忍着眩晕,在树荫下,等着那痛苦的过去;他坐在树下,闻着这两匹宝马身上散发的龙血香气,望着回忆中所见的无尽岁月,面露苦涩:看上去,似乎因他自童年起,就在'回忆宫'中遍揽人在世所想的各类活动,其中这最基础,又为种种原因显隐秘的部分,虽在礼仪规章下逃离日光,总归难逃这昼夜无阻的天空上眼,该为他熟识,平常甚是轻蔑,叹息了。诚然,在那似乎遥远的过去,埋藏在童年寒流中的一只海燕总偶发低语,与他说:人不得不这样诞生,总归是十分遗憾的。像在说:人自罪恶中诞生,难逃罪孽。许多年来,他听着,不反驳;许多年来他在那一盏盏已死的窗棱前看着人的欲望和丑恶,人的误解和离别,含着不可见的眼泪。过了许久,仍然,现在,他垂下头,朦胧见从他头发上滴落的水流,他知道他从未习惯。他固然可以说,这是因为他生来致命的残缺——但为何不说这是残存的希望和反抗,对着那只掠过海洋的海燕,那将他埋藏地底的花匠,说,不……他尚未习惯。
于是,当她回来时,所看见的就是他坐在树下,眼角含泪的画面。他瘦弱的躯干蜷缩一处,美丽而脆弱的面容饱含忧愁,像林间的白色幽灵。她重新穿上衣服,但还是敞开胸襟——天气已难以忍受地热起来,尽管她们在深入北地。 “啊呀,啊呀,这是怎么了。只是个玩笑,你知道的。我没有伤害你。”她走上前,蹲在他面前,见他抬起头,几分疲倦地看着她,点了头,同她道:“你不可再这样对待我第二次。”两人对视,她挑眉,许久,道:“好。”
如此沾湿身体,汗热得解,她们坐在盛开白花的草坪上展开包裹中的两块面点,就着清晨初升而渐灼热的朝阳进餐,每一滴滑落的水煮水珠都似被阳光转化的明亮宝石。她沉默不语地吃了两口,转头看他,道:
“好吧,我为这个捉弄向你道歉——我们讨论番先前的问题,我们究竟怎样去'海境墙'。”他仍有些有气无力地看着她,她说:“尽管我理解你想走走看看——虽然我从来没这么干过,自我离开家乡的第一天开始,我从没悠哉悠哉过。两个月是我们当初一群孩子从纳西塔尼舍赶到这儿的时间——纳西塔尼舍可比整个西部加起来都大,困得我们只能闭着眼睛骑马。自然,那些马也是喝了龙血的,当时我却一点没意识到——言而总之,我建议我们快些到那去。”她同他坦白了:“尽管你父亲是真心疼爱你,想让你出来游玩,但最终,你是有任务在身的。盖特伊雷什文——”她咬了口面包:“是个特殊地皮。许多公领的居民只听说过你父亲的威名,远远见过龙战弄出来的烂摊子,这地方却是烂摊子本身,没有一个二十岁以上的盖特伊雷什文人能说自己夜间睡觉安稳,或者家里的砖瓦上没溅洒一两滴黑色的血,盖特伊雷什文的龙子,你也见到,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因为她们内心坚定,这世上没什么能保护她们。”
她瞧着他,在他的目光中,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力道不轻,眼中闪现火光:“——除了她们胸中的这颗龙心。”她可见他的眉头蹙起,眼神坚毅了这些,摇晃食指:“不,不。别想得这么简单——这还没完。她,但,你也看见,我们人的两个性别实在差别颇大,瞧你刚才被我吓得多厉害,她有她的想法——他有他的想法。”她说着,喝了一口泉水,像喝酒般,连连摇头:“除了这些龙子和她们的家眷,她们的封地,盖特伊雷什文还出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这用不着我提醒。”
“……'兄弟会'。”克伦索恩低声道。 “你肯定比我了解得多,我不多说。”塔提亚点头,喝干那酒袋中的酒。 “为什么是盖特伊雷什文,没人能说得准,”她起身,重新去河中满上,向身后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我们进入城内,从城市的缝隙中,窗边的阴影里,和你擦肩而过行人身上的气味中,'兄弟会'会注意到我们。在盖特伊雷什文,他们的爪牙将比全境的任何地方都多,而,关于这点,”她回头,指着他:
“如果你要帮助你父亲,你妹妹,宣传那'我们都放弃龙心',云云,就要跟他们好好干一仗了。而他们想要的龙心非其余也,”塔提亚道:“正是你胸中那颗。”她耸肩:“思及如此,你若还能在路上乐天自在,面带微笑地赏花玩乐,我仍奉陪。”
他沉默许久。他看向森林侧面,三只白鸟并行起飞,最终,他叹了口气;他没有直接告诉她他心中的设想——包括他希望同她再一起旅行,生活一会的事实。他希望从她身上学习些什么;她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他希望她告诉他那他不曾看见的真正过去,不过,再怎么说,她说得不错,时间和时机都是微妙的。
“准确来说,尚不在我体内,不过,你说得不错。”克伦索恩道:“我们迅速出发,按你说的做,按你知道的最快的路线,塔提亚。”他向她伸出手:“我们赶往盖特伊雷什文。”
她露出微笑:“遵命,殿下。”
当天上上午,两匹白马飞驰过白山前荒凉的农场,他们见大行宫的主体从一座山体上向下俯视。“这就是当年你母亲走失的地方,克伦索恩——岁月如梭——同样,你父亲在这吃了败仗。啊,历历在目。”她笑道,似丝毫不介意是否刺痛他的心。
“从这儿开始,就是去诺德和盖特伊雷什文的分界。”她抬起下颔:“若你做好准备,就随我从白山的峡谷底部穿越。你要不要上'云下'坐坐,补充点食物?七天我们都见不到城镇。据我推测,昆莉亚和维里昂脱离战场,走的正是这条路线……”
“不必。”他道:“出发罢。”克伦索恩回头南望:她们最后一次遇到叙铂是在白山前驿站,迄今已有两日。那年轻军官道'环月'近来将很忙,兴许来得不那样勤快。 “希望你不要太忧心,父亲。”他低声道,而后随塔提亚前行,没入山谷中。
他们用比七天更多的时间才穿越整座山脉——最大的原因是他的身体,最终显示,不堪重负,当她还在一旁生龙活虎时他已虚弱得需趴在马背上。他的大腿两侧被摩得鲜血淋漓,不得不休息一日。他体内的龙血似不负责治愈他孱弱的体质。他同样,不知如何照顾伤口。 “我将这药给你,不要再指责我对你不敬了,克伦索恩。”她扔给他膏药,坐在树后,听他发出痛苦的吸气声。夜色渐暗,他缓缓将草药涂抹在伤口上,最后的光辉中,他看见自己手上的淡红色。他抿住嘴唇,听她道:“克伦索恩?你还好吗?痛得晕过去了?”
夜深了,他疲倦入睡,又走在那黄昏的宫殿中。石料燃火,许多年来,这宫殿中云雾缭绕,他无法看见天空之下的景象。巨蛇的尸体仍缠绕那树的巨身,白皮,金叶,他感到他在何处见过这情景,梦中,却无法说出。现实中酸痛的躯体被轻盈取代,这感触应给了他额外的喜悦,许是头一次,他攀上'回忆宫'中的断壁残垣,仿佛它并非虚幻而庞大,不可亵渎的精神丰碑,而是一座同样受岁月侵蚀的建筑。他气喘吁吁,用尽全力,风度尽失,但很高兴,因为他确实在上升,天空中的蓝星温柔地望着他。最后一步,他勉力握住最上的尖顶,其锐刺割破他的手指,与此同时,他终于站在了这宫殿的最高处,云消雾散;红色的血液,平凡而脆弱,绝无炽烈,顺白玉落下,他向下望,见到无数飞翔的龙群,盘旋在这宫殿之下。
“哈!”他因此惊醒,在深夜中四处张望,扶住心口。他不能假装他不知道它们想要些什么。塔提亚没有醒来,或者,他认为,她装作自己没有醒来,猛然,他感到莫大的孤独和脆弱,因他终究是和一个他无法信任的人走在一起,那一夜,他未能睡着,而辗转反侧,等着黎明来临。
“吃点东西。”等她醒来,她显得精神充沛,递给他一条前夜烤的鱼。 “今天我们要全力行一天——一天就会到,不必再在野外住着。来,打起精神,你不想休息休息?”她拍了他的背一下。他坐在原处不动,朦胧中,真相向他展现。他原先洁白的面孔更加苍白;他听见她在他身后,割开手腕,姿态平常,用手腕中的血液喂养马匹。
她的心越发强壮,他暗中想到,手腕颤抖:我的却恰恰相反。'回忆宫'在离我而去,包括这血液;无数人在渴望这颗龙心。——他却除了心生放弃,什么也没做。但,难道,他应该追求它吗?
他意识到他不想那样着急赶路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思考;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变得坚定,但世界不愿给他这样的时间。这个世界包括她。他的心不愿前进,他的身体亦然,他在使自己痛苦。
她们再度出发;他能做的不过是藏起自己的困惑。一整天,马在险峻的山谷中穿行,炽热不再,因她们已到了北地深处,再过一程,便可薇萨维亚斯。他的里衣沾染血液,身体酸痛,仍然,他勉力坚持。在朦胧中,他想他看见了新的王储,他的妹妹,厄文的面容。她没有任何龙心的痕迹,一如他脆弱,但相比他,是多么坚定,这个念头使他坚持,原因尚迷蒙。
“我已闻到了气味——遥远却清晰。我在这儿和你父亲死战,克伦索恩!他带着一只不会死去的军队,杀了我们一半的人,白天和夜晚一样黑,绝望无比!”她同他讲述道:“我觉得我要死了,就在下一刻——天不会亮!但一剑比一剑更用力,仿佛心同石头一般坚硬,血因此欢喜——”
他依稀抬起头看她。他看见她抬起的手。
“你看见了吗?那比山还高的墙,如今已倒塌——”
有她一言,仿佛一句魔咒,山林因此破开,露出其后广阔原野。鸟群似移动的国度飞舞在无际的天空中,此景下,最不引人注目的便是人和人的居所。他当然在那些逝去而苦痛灵魂的梦中见过这片土地。他见到人们穿行在荒原里,于峡湾边劳作。她们摘下藤树上的花,装点在脸颊边,老去,枯萎,但他没有闻过它的气味,不曾注意到北海隐隐的潮声。人太渺小;她们二人亦如此,若非有任务在身,恐会迷恋这荒芜永恒的景色,无数鲸骨龙骸点缀其下,拾荒者的身影若啮齿动物,匍匐跪行。
但一座非自然之物——这座洁白的城墙,确与其后的山脉,被环绕的湖水呼应着。它以一种莫大的,伪装出的神力改造了它周遭的自然,庄严,披着尖锐的轻纱,与其融为一体。这墙体接纳海的呼吸。容纳苔河最大的支流,几百桥洞,大小不一,喷涌泛着蓝绿色光彩的河水,从城墙上倾泻而下,而大部分墙体,在绝大多数时间内,巍然不动,上面停留许多鸟,影子渺小,富有趣味,令其像座更整洁的山。人会承认,它已在此存在多年,为天地海湖所接纳,甚至,有一点冠其玉质的意味,因此,人们许多年来认同,它是一座神造建筑,像三都所有的辉煌神秘一样。
它的阐释近年来被改变了吗?——克伦索恩同塔提亚向下行。 '海境墙' 已庞大清晰地在她们面前,但仍有半天路程,因它实在太过庞大。她们要经过这座遍布龙骨马骸的荒原,顺夹杂在草野中的河泊,前往城门。他抬头看着这座城墙。它的存在,当然,像世上的一切般,在这二十年内改变了。
它不再是由神所赐,而是由龙所造。“看。”塔提亚说:“那地方还停着两只龙,恐是这地方的'环月'守卫,到了之后,兴许可以给你父亲报个信,但若你想秘密行动,另当别论。”
她抬起手。她指着的是'海境墙'北侧徐徐展开城墙上的一个孤影,有翼,巨大,似神圣而恐怖的鸟停留在山墙上,宣誓占领的权利。起先是一只,然后是第二只,她们慢慢看见了四只,而视觉的对照显示这种生物与'海境墙'尤其合称,与它们的沉重与庞大相比,墙体的致密和高大显得恰如其分,乃至,令人恍然大悟。
“都不小。”克伦索恩道:“看来盖特伊雷什文确实颇重视龙心,也保留她们一贯的对王室的独立——但它保存得比我想象中更完好,我以为……”
她们徐徐向前,风,却变了曲调,先前,它绕着光滑的墙面旋转,奏响一曲绵长悠扬的乐曲,如今陡生不和谐之音;他已看见那崎岖和伤痕的一角,正在他反驳时:
“你以为!”她哈哈大笑:“——不值一提,若与你父亲相比。看看他们像是一群小鸟停在他所遗留的断壁残垣上——”
她呼唤了那证据到来;她们已走到原先的正门前,现在自然不再是。它已被彻底,以其应得以上百倍,千倍,万倍的破坏力,毁灭,乃至人不能认出这原先是座人行的城门。龙现在倒是可从其上经过,畅通无阻,仍显渺小。她们走到这巨大的裂口之前,不见任何城市痕迹,因没有房屋可到它所残存墙体的高度,唯有冰山的痕迹,瀑布飞落的水雾和种种盖特伊雷什文被封存千年的纵深从人迹罕至之处对她们遥遥相望。她们策马奔驰十余分钟才跑到足够远的地方,看见这缺口的整体,而在它的全貌出现时候,他的呼吸急促。
一股难以消除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神。这缺口,诚然没有这座墙体的全身那样高,但再不能更好地显示创造者是如何踏行,盘踞在墙体上,而后轰溃了整座墙体。观者说可否认这是一幅绝妙的光影残留,在物是人非之际,在演员离去的舞台上,仍留下拓影影——他的手颤抖,越来越强烈,在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无可抑制地面露惊骇。他的头脑中响彻一种咆哮;天空中流云穿梭。
“所以,你知道,有时候我很佩服这些人,”她对他说:“如今企图挑战你父亲的人,几乎尽是些真正知道他的能力,见过他的真实的人。这样近的距离,永远留在心中,但,就好似——那最深的恐惧,最可怖的痛苦,被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因生命鼓励我们,希望,催促我们存活。催促我们矢志不渝,但,看啊,我坦诚同你说,克伦索恩,又见此景,”她抬起手:“我几乎要泪出眼眶。”
他已经如此做;眼泪,多半因为言语不可及的恐惧,从他眼中落下。他浑身颤抖,看着面前破开的墙垣。这伤痕太可怖,其中诉说的言语象征毁灭。他瑟缩起身子,在这裂缝中贯穿的凉风中彻底明了他曾希望招来的是怎样的毁灭——所有的风所有的水,所有的黑暗和力量都响应了,只当'灭绝'仰天呼喊,吹响号角。他泪流不止,无言以对;出自他的生命本身,他跳动的心。
这遗迹是这样精妙:在十六年之后,他仿佛就站在山崩地裂的那一天,看见墙体的倒塌,黑龙降落其上,嘶吼凄厉。两人久久不动,可称献上哀悼,和对死亡的敬仰。
“请稍等我一会。”那关乎贵族与贫民的会议后,她虽想尽快赶往湖畔南岸的劳兹玟官邸,却只发现越是心中急切便注定事与愿违的道理:“……我来月事了。”厄文面有羞愧:“请容我更衣。”她匆匆跑回自己的卧房,不想脚下踉跄,险些踏空,所幸手得握住栏杆,又有一只帮扶性质的手伸出,才有惊无险。 “维格,多谢您!”厄文与来人道谢,见维格斯坦第垂眸,以那温和,含笑,却始终暗含隐秘的目光看向她:“举手之劳,殿下,您没有伤到身体便是最好的。如此匆忙,可是有事?”他略思考片刻:“我记得短期会议方才结束。还顺利么?”厄文面露愁容,但尽量平和地同他复述一遍。维格斯坦第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不曾提及自己原先有何要务,反陪同她上行,使厄文心中有些尴尬,却不便多说。维格斯坦第,她已发现,是个名声十分合称的人:他常年以国王的副手为职,练就了低调不华丽的格调,但堡垒内外,终究没有人愿意看轻他——总理大臣可以是非常危险的,在于他识人的目光准确,也能,神乎其技般,统领整座城市上下的要务,在这方面,厄文必然要和他通力合作,她热心的父亲很难替代,由此,她关心他将给出的意见。她听维格斯坦第道:
“王女,我必须说您的封臣和贵族已充分向您展现她们的真实情况,一千年来——起码一千年,我们所生活社会的等级是鲜明的,在过去,尤其以'明石千宫'对财政的制约,'鬣犬'压倒性的军事能力,连金钱这一名刀都难在贵族之间有何置喙的余地。近年来,看似世事回复,一如往昔,实际已天翻地覆。'鬣犬'的覆灭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来说是个关键转变,自此,贵族不再对军事有绝对话语权,商贩们敢于同她们掰一掰手腕了,'明石千宫'随诺德大公血脉断绝,几一蹶不振,财政中心向四周迁移,尤以盖特伊雷什文的野心最显着。这公领掌握着两条重要水道,内里矿产丰富,农田肥沃,正因如此,那'百龙叛乱'得以在此爆发。沃特林的'君王殿'如今牢牢被孛林的官员掌控,虽物产丰饶依旧,政治上却既缺少军队支持,又难有有利的金融政策,两面受敌,因此更北边,内陆公领劳兹玟趁机夺取她的王冠。这两个公领,历来都是保守低调的,社会朴素,等级森严,然而在如此激进的作风下,公爵们不得不鼓励民众生产,发展,秩序因此松动,人民要求更高的地位和富裕的生活,贵族忧心家业的传承,所以,您瞧,这些对您政策不满的贵族,其实是害怕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害。她们害怕您分走她们已有的财产,地位和权利。”
他快速,清晰而优柔地说完这段话,厄文垂首思索。“您一定也意识到了。”维格斯坦第微笑道。 “不像您说得……这样清晰。”她面露愧疚:“我确实对这世界还远远不够理解。”
“不必如此理解。”维格斯坦第送她登上台阶:“有时我觉得,厄文殿下,如果您了解了,它也成为您的一部分。”“……我很难想象去掠夺的感觉。”厄文低声坦诚道。 “我知道。”他笑道:“人们大多时候表露出文雅而友善的模样,不过到了时候,就会露出自己的真实样貌,掠夺就此开始。”
“父亲也说起过。”厄文道,她面露叹息之色,隐约透露抗拒,不为自己所知,维格斯坦第轻笑道:“您一定已经厌烦了——还请您原谅陛下,他尤其不爱此物,堪称深恶痛绝,只因他目睹,且亲身经历其苦难。”厄文点头,捂住腹部,轻声道:
“龙心的出现,在此之中,应起了不小的激化作用,维格?”
“啊,自然。”他的微笑加深:“——作为一种知觉,龙心是否令人的感官更紧张,产生的危机感,愤怒,尤为激动,实在是因人而异,我不可一言定论,不过,显而易见,它若仅仅作为无可置疑的武器,答案是肯定的。”维格斯坦第道:“自'鬣犬'覆灭,取而代之的武装部队便是'环月团',但自最初起,这一部队的隐患就颇见端倪。'环月团'的主力军队乃白山北部山区的雇佣兵,古来就与南部少有交流,自然对南部的土地,绝无给故土的亲切,反有幽暗的侵略感情——此事在陛下登基初期尚不明显,盖因众人皆畏惧他,然日长深久,尤其许多'环月'士兵已结婚成家,对名利地位的渴望竟渐渐超越恐惧,又以那地方贵族,大商为换取'环月'的保护,多方勾结行贿——'环月'的军官,怀揣荣华富丽的梦想,反过来愿成为地方的首脑,只使上下失序,地位之争愈演愈烈。这尚且是'血井'未得开启的情况,如今'血井'已开启,过去以走私形式进行的化龙行动,已由暗转明,众人的慌乱和激动,也就变得好理解。”
他始终语气平和,厄文面色越发忧愁,又及她腹部疼痛,更见苍白。维格斯坦第见状一笑,将她搀扶起来,一并到了门口。开门后,她惊见其中已准备好了换洗衣物和茶水。“我想着您应该快要来月事了,使人为您泡了些去寒的药水。”“啊,维格,”她赞叹道,心中却有些忧虑:“您真是太好了。您平日这样忙,还来关心我这样小的事。”她知道他仍会说,举手之劳,但她暗地为他的精力和细致感到吃惊。她走到桌边,看着那茶水,低声道:
“如您有这样的细心和观察……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日,大抵很痛心罢?”
这话使他愣了愣,并不多见,他继而垂首笑道,声音温柔而赞叹:“您实在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始终如此,您知道……我向您坦白,我迟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群龙争斗,世道昏暗。我眼看它变成这样——我工作不休,但最终,我什么也没做。”他抬起头,微微收起手臂,嘴唇颤动,重复道:“我什么也没做。我没阻止您父亲和那些夫人们同床共枕——这行为现在看来,同给自己的家族增加一件武器也并无差别。我没阻止'环月'的暗中动作,任由他们给自己的梦想添砖加瓦,直到操之过急,由此覆灭。我不曾做什么事。”他叹一口气:“长久以来,我见到的未来,只有黑暗一片。我对此无动于衷,唯有等待。”
“您不会害怕么,维格?”她轻声道。他再次笑了,摇头:“不。再怎么说——这是我们共同选择的结局,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并且,最后一步,我们已有想法。开放血井,增加持有龙心的人的数量,如此,'环月'的地区性将与日俱增,他们起码会对自己的故乡有最基本的忠诚,秩序重新得到确立——这结局也不算太差,和过去的任何时代,兴许也没有太大不同,然而也许,如果我们问问自己的内心,观察那些最微弱遥远的想法,便可发现一切几同无可挽回一般,但,又能如何?”
他伸出手。
“您在这时候出现了。”维格斯坦第对她微笑:“……啊,正在此时。别怪您父亲——别怪我们,好吗,殿下?我知道这有些可笑。”他朝堡垒底部望去,见那展开的群山:“别怪我们——未曾创造出理想的境界。我幼时,不曾想过我会站在这堡垒顶部,向下望去,但见四处繁荣而荒芜。我已忘记了初生时的简单欢乐,对自然壮丽的赞美,唯见如此,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想着原因,思着解法,但一无所获。”维格斯坦第伸出手,拨开空中的灰尘:“一切只是坠落……”
“他说他很难过。”厄文道。 “您父亲?”他柔声说。 “是的,”她说:“像您一样,他时常为此向我道歉。他说那些事使他心碎,丧失希望。”
“心碎!”他笑了一声:“心碎,怎么不是。”维格斯坦第直起那高大的身躯,看向时间的过去:“强大之物,亦于此难逃。这就是为什么,厄文殿下,”他垂首对她道,声音低沉:“您立志要成就的,您怀抱的,是世上最伟大的事业,无论是我,还是您父亲;您身边的任何人,不过是您的助手,纵使我们妄称高大。”
他伸出那只冰冷的手,握住了这年轻女子柔软而脆弱的手指;他的龙鳞在皮下颤动。
“但,我也想对您说……”他用极低的声音,轻声呢喃;低不可闻:“龙心,已是不凡……夺去许多。比此更为卓越之事……代价会多么沉重?”
她感到他用那双惯常谦卑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他对她垂下头:“王女殿下……您的面容倒映着那使我无法忘怀的命运——我对您说这些,全是以我自己的意志……我感到我必须要说。”她的身体僵硬,只见他落下身,像白山降落,但更柔和,更饱含无奈:
“您是自由的,如果你不想这么做,”他低声道:“你只需要让它,坠落……”
维格斯坦第如此便直起身。她再次见他露出无害,温良,始终优雅的笑容。“那我应该走了,厄文殿下。您今晚有何安排么?”他行礼,厄文犹豫片刻,如实回答。 “啊,天哪。劳兹玟。如我所说,不容小觑。”他思索道:“若您愿意,使昆莉亚陪同您。”
“我有泽莲相伴,多谢您,维格。”厄文道:“这只是个小宴会,没有很多人。”
“我希望如此,厄文公主。劳兹玟的大贵族,近来向我通告,希望来都拜见陛下,我恐怕您暂时是必须要和他们打交道了,以此作为热身,并无不可。”维格斯坦第说:“祝您顺利,厄文公主,告辞了。”
她送走维格斯坦第,在座椅上端着不再滚烫的茶水,努力驱散心中的一二寒意。那对她来说不容易:她不知这寒冷从何而来,因此不知从何安慰。当她闭上眼,她仍能看见那女孩面上的痛苦与悲伤。她看见春天湖岸边彷徨饥饿的身影,贫困家庭在陋巷中露出张张被暗影荫蔽的面孔,一顿像样的晚餐,几次耐心的陪伴,就能让她们变得多高兴。但她的姐姐们,站在一旁,总是冷漠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们低声说,虽不至于在面前,但她自然可感受到。 “她们还是会一直贫穷,生下贫穷的孩子,在劳累痛苦中耗尽一生。没有任何新的,有用处的东西被创造出来——让她们快乐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捧起那些孩子脏污的脸,将它们一一清洗干净,教她们读书。为什么你哭了,厄文?孩子,若有机会,通常是喧哗,吵闹的,为她的姐姐们所不喜爱,但偶尔,在喧哗的间隙,确实有一二孩童转过头,用那浅色,毫无瑕疵的眼看着她:眼泪从她面上无声滑落,像是无限小而无限广阔的镜子。她们簇拥在她身边,忽而变得安静:为什么哭泣?你也对我们失望了吗?她摇头。噢,厄文,厄文,厄文。我们会努力的;我们会改变的。她不住摇头,无法言语,抚摸她们的头发。泪水和欢乐一同哽咽她的唇舌。
厄文。这甚至不是她原先的名字,但她已彻底接受了。当她走入西城的街坊,人们会停下脚步。敌意存在,她可感受,潜藏在四处的阴影中,始终注视她,但更多人,她看见,对她露出笑容,扬起手臂:厄文。他们说;厄文公主,一个好的摄政。一个真正的好人。她为此惊讶:她从未来过这儿,人间,却得到了如此评价。
人们有多久没有看见一个好人?
她张开手臂;如此她接受了这个名字。
厄文坐在那;她的身体在流血,所以她理应去换一身衣服,但她不由回忆起,两个月前,一个春日的雨天,午后,她应从西城的一处居民区离开,天空忽下起了晕,朦胧的尘埃使街道如在雾中。没有人来送她,没有人来接她;她独自前来,因想消除居民的紧张。有一两个孩子悄悄跟着她,但没有同她搭话,只在雨水降临的孤独中凝望她。街道上,人渐渐少了,隔绝天地的雨同那自由而凄凉的感觉一同降落,忽然,在这轰鸣的雨水和浮尘中,她觉得一切是那么安静,连视线也是胆小无尽的灰白色——而,就在这瞬间,站在屋檐边,她看见一个水色的轮廓,像是水泊中的白牛,从远处浮现。这种情况下,这庞大而温顺的动物像航船般经过人的身边一点也不少见——就以这样的方式他仿佛从水中来到她身边,在他微笑的眼睛里,她看见她自己吃惊,忧愁又快乐的神情。
他撩起湿透的长发,戴着那沉重的水白长袍进入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啊,你们两个坏家伙,在跟踪她,是不是?”他首先对那两个孩子说,露出一种使人忘记他原本相貌,深沉而狡黠的笑容。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和她说说话呢?让她在这忧心忡忡地猜测。”“我们只是在等雨停。”那两个孩子说。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噢,是吗?我也在等雨停。我会一直跟你们在一起。”他轻声说,像堵墙一样压在这两个孩子面前。 “啊,拜托,你是谁?我们不想干什么坏事。”他们对视一眼:“你是准备骚扰这个姐姐吗,你这混蛋?”
“我会穿着这么洁白的一身袍子来干这样的事——令人怀疑。”他听起来心情很好,尽管浑身滴着水:“哎,来吧。我可能只是过路的人,不忍心看你们僵持而已。告诉我,孩子,”他蹲下来,在他们面前,抬起手:“你们喜欢和她在一起吗?”
“我们……”那孩子说。 “如果你们喜欢,你们要对她好一些。我认识她,如果你们对她不好,我会惩罚你们。猜我能不能做到?”他微笑道。那两个孩子彼此看着。
她在那儿等待,疲倦,惊讶,最关键是,莫大的悲伤将她吞没——看着他这模样。拉斯提库斯。她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悠长地说,像海中的藻发……
“感谢你,厄文女士——厄文殿下。我们知道你是个公主,感谢你来这儿陪我们。很多人对你并不友善,贪得无厌——也许你不愿意再来了,也许你没法兑现你的承诺,但仍然,我们很感谢你。”其中一个孩子走上前,眼泪从她眼中落下。她们握着彼此的手,她寂静,清晰地说:“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孩子。我会让你们幼有所养,少有所成,老有所依。”她将这声音送入天地间所有的水中:“——我会让你们幸福。”
不管他们有没有听到;不管他们有没有相信,她仰起头,看天空中不绝的暴雨,见两个孩子依稀回头,消失在阶梯下——她已作出了承诺。她张开手,握住那冰冷的雨水,而,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如雨的坚硬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她摇着头。她们偏过头,互相望着。“这雨不会停,所以我来接你了。你想继续等待,还是跟我一起走?”
她动着嘴唇。拉斯提库斯。她心里那声音道,越发清晰,充满悲怆;当他握住她的手时,这名字几要脱口而出:——我天涯共行的旅伴,我唯一的同行者——为何你没有坚持呢?
但,不知怎么,她知道原因。“……我跟你一起走。”她回答。 “来吧。”他微笑,将她带入了这无边雨幕中,尽管冒险,潮湿,但她们确实得以在一场连日的暴雨的前奏中回到堡垒,巨门下视二人,像两个白色的幽灵。
夕阳已至,她想,她该离开了。厄文感身体酸痛,她振作精神,从椅上起身,换下全身衣服,赤身裸体,取来一件新的外袍。她的内衣上沾着血污,她将她放入纳衣箱,不愿让侍从清洗。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叩鸣。“我来了。”她说,披上外袍:“泽莲,让你久等了。”
我唯一的伴侣……这个朦胧的词句,没头没尾,挥之不去,穿过年岁而来,在她开门的瞬间触动她。她抬起头,看见风将他们的头发缠作一处;她闻到一股冷彻而老旧的味道,他垂下头,对她伸出了手。让一座已消失痕迹的山,雕刻出曾经的形状,自然是千百苦功,无比艰辛的。或许是这种痛苦,使她每见他,都感忧愁而期盼。
“——我让泽莲去处理别的事务了。”他说。 “你回来了。”她轻声回答:“辛苦。”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劳兹玟的人物没有不危险的——若我不在你身边,他们会对你大放厥词,尽管如果我陪同你,他们也许会对你说谎,”拉斯提库斯说:“但总归还是我陪你去好些。你愿意吗,厄文?”
她眨了眨眼;她不想表现出任何伤感,但有时,兴许不得不事与愿违。“我只能感谢你,父亲。”她回答道,见他面露担忧。夕阳落下,他们可在楼梯的回旋见见到它缓缓降落。
“那只小狗在哪儿呢?”周遭无人,她轻声问,拉着他的手臂。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没有回答:“我们找找吧。”迦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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