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阵
花序已改,整座山是繁乱有序的。他随母亲和大哥飞过,惊异于这山体所呈现在广角中的图案,破碎,绵延,千分百枝,似浑身的血流,如一人破碎的心。那儿是野牛群啊。他心想,看向西边的平原。成群的羊和马跋涉在月光朗朗下,他仿在云海间无尽,自由地跋涉,若非是一阵凄厉的叫声从那山体中响起,森林摇晃,树叶百千落下,群鸟飞起,他不会回到这充满肃杀的夜间突袭中。大哥和母亲盘旋周遭,龙影庞大,却,他见,遮不住月光。狂风下沉,花雨成旋。
她抬起头。
月光照亮她的绿眼睛;身穿一件破旧的衬衫,长发不加梳理,面容年轻,泪痕不干,那类被拒绝而迷失的眼神。
他愣住了。就是这个女人。大哥说。
-费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沉浸在他所见的伤感中。他对感情敏感,或许因为,他是个太有艺术气息的人。悲惨而敏感的气质。他只堪堪反应过来,之后,就向下坠落,像片空中的羽毛。他倒觉得很自由,竟微笑了。他向天空张开手。
-胃口不好?
-不……
她轻轻看她。我做了饭——冷盘——全素——从后院里采的。调了味。表扬我。她说。金黄的液滴落在菜叶上。她说确实做得很好,瞳孔却涣散了。她在圆形的明珠中看见一轮明月,散着光,竭尽全力,似有些痛苦的样子。 “请你赏脸。”她听她又转头对男主人说:“当我给你赔不是了。”
他尝了一口。慢条斯理,发丝垂落,牙齿刺进菠菜似皮的肉里,嘴唇染上一层深色。
“很好。”他说:“你的手艺很不错,塔提亚。”
是吧。我还会煮靴子,椰子炖汤,菠萝罐头。她给他讲她们在海岛上生活的事。什么都要自己做。你是因为太苦而逃走的么,塔提亚。他问。她摇头。
-瘟疫。她嚼着甘蓝:岛上发了热病。龙血效力弱至如此,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病痛的味道。她偷了一艘小船,划着走了。岛上的人射箭要击沉她。 “拜拜啦——”她道:“大难临头各自飞咯——”海水似天青一样湛蓝,女人们的皮肤晒成焦糖色,映在白砂上。 “难怪你不惜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来了。”他笑道,晃着餐具。她哼着:“苦啊。”
苦啊。她没说话,吃着晚饭,心不在焉。真的么?她有些不相信。她们童年中那轮冰冷的月亮,刺骨的冷水和做不完的苦役不曾从她们的皮肤上离去;她从不曾听她叫过一次苦。灭绝的希望。是了,她想,这恐怕才是原因。没有希望。
咚。
她听见心跳声。她低下头;她抬起头。
楛珠?她说。
我没事。她说。她站起身,叠好盘子,送到水池里,鱼尾展开,如梦似幻,月亮挂在窗边。“我困了。”她向二人道:“今夜我先早睡了。”她微笑:“晚安。”
她走上楼梯,那二人的眼珠和姿态都注视她。她等到过了死角,才伸手捂住心口。这是怎么了呢?她不明白。她打开房门,勉力走到床边,颓然跪下,如伏死的骑士。她久僵不动,直到风吹动窗帘,那云被月送来,明光洒落她的面孔。许久,月光不曾有这样的温柔和缓了。她抬头,柔和,始终不怪罪地望着它。
'迷宫山'。
她默念这名字。大约是半时辰之后,她听到楼下再无响声,确切是,她那悠扬的,怪诞的歌停下后,她打开窗,跳出屋,落在柔软湿润的夜草中。那歌断绝了,旋律却烙在她心里。她对乐理是不熟悉的,却似在哪如听过这声音般。街上,仍传来行人的声音。难道夜还不够深么?够了。早就够了。她猫腰走出围栏,轻盈无声地飞速掠过行行高大的建筑,披着斗篷,冲入人群中——知道了,'女神祭'要来了,行人不归,成群出行。月亮迫近地面,云气如龙,盘旋广阔湖面上。
那歌声仍跟着她。她转头,极快地穿梭,见到那旋律从人的口中涌出。
似乎是从某一年开始……
昆莉亚向前狂奔。她寻了马,但其实没有必要。人太多,她注定要等,等到她跑得足够远,才能化龙。她不能被人发现。
你唱的这是什么歌?
他问。他仍戴着那面造价不凡的单面镜,坐在床上。他穿了单薄的睡袍,显那原先就不壮硕的身材更清瘦了,手中有本书。她走过去,坐到床边。
- '哀歌'。
她像吐泡沫一样吐出这词。'哀歌'?他说,从书中抬起头。我没有听过。这是你从南方听来的歌么?她摇头,回头看他,蓝眼显得极其清澈而冷静。他眯起眼,知道这是种几乎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不是。她回答,更靠近他了些。眯着眼,鼻头抽动,似在习惯他身上的味道。
-这是孛林的歌。某一年的'女神祭'忽然流传,人人都爱唱。
-为何?
他皱着眉头。这首歌的曲调很伤感,你将它唱得倒是欢乐了。这是你的爱好么?破坏?
没有。她说,辩解道:没有。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作者被击败了;她被打倒了。她的悲伤压不过生活的荒诞和光怪陆离。这就是生活,不断需要新的刺激。她张开嘴,一下,就将自己的衣服解开了,露出下边平坦,肌肉分明的身体。他看着他,不动声色。
-亲一个?
她说。他摇头。为什么不?她撇嘴。我看她们做爱前,都是要亲嘴的。他忽然笑起来,放了那书,说:你确实是个孩子,塔提亚。我不该和你生气。你还不知道呢。他将手放在身前,道:我不吻你。因为我不爱你。我们性交就好了;不做爱。她凝视他一会,说:行咯。他点头,对她张开手,道:那来我这一点吧。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义无反顾地凑上去,像战场上跟人同归于尽,跳进火坑。他哭笑不得,说:慢点。她不放开手,牙齿却打抖了,扣着他的后颈,用力就能敲晕的地方,说:你身体好冷。楛珠抱你不生病么?
-所以叫你别那么用力了。他放柔了声音:塔提亚。放松点。月亮升起来,照在她脸上,她一时恍惚,松了手;维格斯坦第将她放到床上。她不想躺着,趴过来。他轻柔用手按着她背部紧绷,瘦却不弱的曲线,越来越和缓。像按摩,她意外不觉得很抵触。我用嘴唇碰你的背,好不好?他问。她皱下眉头:不让我碰,你就能碰啦?
不行。
他苦笑:就当是我手指的一部分。这样更好按摩。他问了几次,她感到有点困了,就答应了。他的嘴唇像是蛇在她背上划过,但更温柔,更自然些。异样感让她无法入睡,昏沉问:我怎么感觉你碰我比碰楛珠还自然些……他顿了顿。叹气。
-也许你的身体像男人些。我更亲切。她闻言哈哈笑起来:狡辩哩。他说:我没有狡辩。我生命中不认识什么女人,对她们,我有敬畏感。我害怕,塔提亚。再来……再来……他嗫喏道:太沉溺这事,分散精力。
她笑起来:噢。我懂。像黑老大一样。你完全没学到咧。他不回答了。她的身体放松后,他将手放到她的臀部,说:我开始按摩你的私处了,可不可以?她大大咧咧,懒散地说:去呗。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他笑笑:等会又后悔了。
等会她真的后悔了。她猛地翻过身,将自己缩成一团,用脚去踢维格斯坦第。他赶紧格挡;她看见他睡袍下有个凸起,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她坐起身,指指床上,道:躺下。他皱眉,两人对视,她开口道:别逼我把你打下去。
他叹了口气,翻身躺下了。她伸手解开他的睡袍,见他脸色也有了些波动。躺在那,他的身体似停尸间无人认领的新尸,使她忍俊不禁。她站起来,坐在他腿上,抱着手臂。
-你的这个……
-别问。他打断她,叹气。很不礼貌,塔提亚。你不需要知道。她耸耸肩,半蹲起来。这动作很怪异,但需力气,她自然做得很轻松。你自己来吗?他说。她点头:我看过的。他摇头:小心点。她嘟哝道:知道啦。马上就弄完。
她摆弄了一会,一片寂静。他看着。
-那是尿道。维格斯坦第指出——我刚刚碰的不是这个位置,你有没有感受到……
-我什么也没感受到。她不耐烦,急躁地说道,反复摆弄那块的褶皱,几要弄伤它。他要直起身,来帮她,嘴中说:下边才是……
她已经坐了下去。他的手撑着床,几乎发出声惨叫,好容易压了下去,捂着嘴。她头上滴落汗珠,闭上眼,笑容勉强,说:小声点。别给楛珠听到了。
床震动;她跪下身,将自己骑马的技术用了上来。他的眼中冒出眼泪,勉强道:轻点。轻点。她感到他确实是很痛,因为那东西软了下去。她也满头大汗,找着平衡,嘴中道:知道啦。知道啦。
-也不是很痛嘛。比捅刀子好多了。
她的手指发抖,声音一连串,呢喃地响起:但这么软,这么脆弱的东西,捅出了点刀子的感觉,也奇妙……奇妙,是不是……
他的头向后仰,双腿蜷曲,控制呼吸,好一会,才勉强抬头,对她道:你太急了。第一次。太急了,就像吞了根棍子在里面,肯定会痛。他向她伸出手,见她眼神中透露出鲜活的抵触。他感十五年来,他或许是第一次,见了他妻子才能见的画面。她藏在那面孔下的真实……一个倔强,永远不肯屈服的孩子……冷漠,坚不可摧又早已破碎地看着他……他心生怜悯,直起身,将她轻轻拉了下来,感她没有挣扎。他背过身,两人调换位置,抽出身。
血沾在他身上。两人的眼睛瞧着那。她忽然说:我好多年没从这里出过血了。原来月经时的血不是从尿液里来的啊。
维格斯坦第皱眉:……你还在来月经么?她摇头,彻底躺下了,说:喝了活血后就再也没来过。她看他:楛珠从没来过罢?他苦笑了一下,说:大约是罢。所以她们终于没有孩子。他轻轻将性器靠近那个有点充血的肉瓣,俯下身,看见她有点抵触。他叹气:放轻松点,塔提亚。一会就好了。他只送了一点进去,动着腰部,感她身体僵硬。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好,不能在她不配合的情况下,一边抱着她,一边送腰。他需要她也抱着他。他撑在那,汗水滑落,感那儿几乎干涩了。
他低头,凑近她的股沟处。她那儿长着淡红色的绒毛;她起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发现了后几乎踹了他一脚,语气确实平淡,几乎冷漠的。
-这事儿怎么才算完呀?别管那个了,办完就算了。
他抚着额头,耐心道:你觉得舒服,完满了,才算结束,塔提亚。她挑眉,做了个鬼脸,但面色苍白:那看来永远不会完了。他摇头。他俯下身,将她的阴唇含在口中,发觉心中并无其余感觉,只有丝淡然的感伤。她的腿虽然有力,但并不粗壮,轻易就能环住。他们两人的身材,实则是更相近的。他动着舌头,感她不再抗拒,略有欣慰,然抬起头,发现她竟别过头,睡着了。
-塔提亚?他道。靠近她。月亮照在她面上。塔提亚,他碰了碰她的脸,那蓝眼骤然睁开,他看见其中咆哮的杀意,就在梦醒的一刻;她的面孔上还有丝轻松的红晕,因此他不知道她究竟感受到了什么,是快乐,还是苦难的折磨。她扑面而其,手握住他的咽喉,只在最后一刻,散了力。他看到她瞳孔深处的龙纹,传递着不去的渴望。
他们长久对视着,直到他笑了笑,说:结束了。她皱眉:结束了?她恢复了一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嘟哝:不应该还有……维格斯坦第打断她:结束了。他说: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晚上好。她跳起来,做了个有力的动作,高兴道:哈哈!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结束了!不堪一击!他摇着头,送客:去吧。
她蹦下床,穿衣服。她再没跟他说一句话,而走出门。他偷偷看着她,见她那寂寥的背影,仍像是个受了委屈,离开人群的孩子。
昆莉亚奔出'泪谷'。月色照开森林,她回头看寂静城门,认为已够了时间。她向前冲刺,那黑云随她而来,在天际漂浮。
从远处,走来个穿斗篷的旅人,忽如其来,便如幽灵,上了丘陵。她要停步,已不可能。昆莉亚伸手,狂风卷起那旅人的斗篷。
她睁大眼。那面孔遍布伤痕,已有沧桑,但她却不能忘记。她看那旅人笑了。
——昆莉亚。
她道。黑云一落,她腾空而起,一切都在眨眼之间,仿如幻梦。她已化龙,而旅人不见踪影,只有经年不去的噩梦,萦绕心间。
奇牙。她的心冰冷,龙身在空中踉跄。昆莉亚旋转龙身,顺着'玟河'的玉带,飞速掠南而去。
'迦林'。
晚香玉的花瓣似碎裂的玻璃,飞散空中,擦过她的面颊,几要割伤她。这寰宇中,她兴许唯一不知意思的词,环绕这五座山峰,在那将声音带来的人离去后,仍久久盘踞她心间。诸事异常:他走时,依依不舍,仍只道,留在这罢。让一切恢复曾经的样子。让他像是从未来过,梦中的过客;夜间的光似这山间不存的灯笼,点亮她虚浮沉默的面孔。空气凝重漂浮,溢满南海远潮。她在林间踟蹰,看见北方来的巨影,心无波动,只感心中呢喃其中真相:死亡。
恢复曾经的样子;什么都不改变。不。全变了。对她来说,最显着的就是它;死亡。她不能说这全然是种外部的剧变,还是终究来自她心中的感觉。他走后,似乎只有一日,但天从未亮过,水汽被从海上唤来,雨云已成,迟迟不落,她在那张坚硬的木床中辗转反侧,又似乎落入不可醒来的长梦。花床被雪崩似的狂澜卷起,根系拔起土壤,沼泽凝结,无泪而泣,迷宫为此而开。
她醒来时看见的第一景便是那纷乱的牛棚。她点灯出去,见其中飞溅血迹,脏器粪便散落四处,草堆泛起腥臭苦涩。她向前走,步步漂浮,见羊圈被撕裂出创口,母羊已消失不见,唯有羊羔蜷缩在草屋之中。她落下灯,见到那方形眼中的恐惧。她向她们伸出手——羊发出尖叫。
她闭上眼。那声音轰鸣。她听不懂。她后退,进入草地,见到倒卧在那儿的公羊。狂风呼啸,摇曳她手中灯火,火熄一刻,四周却不落黑暗。她惘然回身,只见四野点亮金色,绿色,蓝色的眸子。那饥饿的口齿吞咽声席卷而来,眼眸深处点燃灯火。她没有动。
“……阿提?”她喃喃。她向前走一步:“阿澜?”
那虎豹熊罴,在这瞬间俱是不动,只注视她,直到那老虎——她先前一直唤作'阿提'而现在已无名的老虎长啸一声,像是最后的告别的情分,转身奔走,那山野中的眸光才次第熄灭。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那些羊羔,伸出手,道:别怕……
它们跑开。她站在原处,意识到:它们听不懂她说的话了。
一种丧失,如她所知,在一夜之间内悄然发生。不,或许在那一次月相盈缺中已经发生,她只是沉溺其中,始终未发现,而万事之变动只诉说此理:没有任何事情能倒退。她想到他,心中空落落的,没有埋怨,仇恨。只有一丝困惑。
她步履蹒跚,走下'瞒雅'的山峰,进入林间,循着些飞舞的荧蓝灯虫。它们指她向林中走去。她看见极乐鸟垂落似虹的尾羽,滴落生命鲜红的血。她认出他:阿蒲。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见他僵硬,不瞑目地深深凝望她,似在埋怨那日她为何要将那坠落的死亡从坟墓中唤醒。她与这缤纷美丽而自由的鸟长久对视,直到他死去的双目充满哀愁。魂灵悄然离去。
走吧。鸟叹息。飞虫之光仍向前蔓延,她跟随它们,直到在一处积血水潭处停下脚步。百千流萤在空中闪烁星蓝之光,环绕那些失踪牛群裸露半开的尸骨。死水不澜,腐化新丧的尸骨,这堆叠尸群像座无名而洪亮的木雕,纹理深沉,似那黎明时的红衫绽开木香。一座她久久沉思,无法忘怀的墓碑。
她心中的那疑问终于有了名字。
——哗。
鸟群飞动。她抬起头,怅然地看着那天空中的黑影,张开嘴唇,似想问一问它们……
——邪恶为何而来?
黑影向下坠落;但注定不会和第一次一样。
我掉下来了。他在下落时想到:非常高。可能我会死。他的头脑变得相当活跃,大约是因为其体验新奇的缘故——幼时在羯陀昆定尔的时候,达米安费雪就不是个勇敢的孩子。劳兹玟的首府边有相当多美丽险峻的裂谷,他只远远看这朝阳上边变换色彩就满足了。大哥会亲自去攀爬。后来,他从上边跳了下来,就此化龙。夕阳被他的龙身染成黑色。别磨磨蹭蹭!大哥说,将他拽上裂谷,然后直直丢了下去。
我要死了。他那时想。飞速下坠,可能就几秒吧。那情景却令他终身难忘。他能看见辽阔变换的天际,下边赭红的土壤在远处融化为孛林边界的绿意。那红壤有种苍凉贫瘠的自在。那天是清晨,空气还不算热。他看见一只松鼠朝他抬起头。
他笑了起来;然后他化龙了。没有大哥那么大——当然——
对。他回了神。我得再化一次龙,不然会死在这。他集中精神,企图融进那片黑云,但黑云不来。他向下看,只见那哀愁的绿眼睛,柔和地注视他。他感到熟悉,又想到这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色彩了。他还没来得及画下来,写下来……
双翼刺破肋骨。离地面还有一两百米,他终于化了龙,但龙身很小。达米安费雪在空中支撑了十秒,像是滑翔的鸟,又飞速下落,这回再无缓冲,直直落进了一个水潭里。尸体。他在水中扑腾,手指爬过一群肋骨的迷宫,四周荧光飞舞,照得他的皮肤似泛起已死的白。他闻出,尝到尸体的味道,看见牛巨大的眼睛。
这儿斗牛么?羯陀昆定尔倒是有斗的——
他抬起眼,见那身影站在那。那双绿色的眼睛望着他。忽然间,他记起他似乎在那见过这双眼睛:那是一年他去拜见父亲。达米安费雪一直私下认为,或许他那些对艺术,不切实际之物的爱好,来自那个不愿跟他们太亲近的父亲。父亲倒是擅长这些事的,但不太热心。他歌唱得好,舞蹈也是一流。父亲还会雕塑。他推开门,便见到父亲站在一座雕塑前,为它雕着眼睛。他神情专注,不曾发现这个孩子来了。
那是多么——神妙的画面。达米安费雪不像大哥一样仇恨父亲。他反而很理解他:父亲只是不生活在这地方而已。他那颗心那样强大,恐是因为封存在了另一个世界中,因此像超乎人想象般无尽。他见父亲凝视那座塑像,同它对望,时间犹如凝固,他眼中的绿色似流淌入塑像之眸,而塑像凝固的眉眼,如同禁锢了父亲的心。那像雕刻得好极了;像是人给石注入了鲜活,又恰似石冻结人,而雕刻者也已死去。生死波涛汹涌间,父亲回了头。
阳光下,那绿眼的轮廓分毫毕现。父亲最终磨去了雕塑的脸,但他记住了这双眼睛。
月光带海潮而来,生生不息,拂开他周遭的死气。达米安费雪回了神: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他那高大沉默的父亲,也不是父亲雕刻的千尊丰满美丽的女神像。他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几乎只是个女孩。何处不同而同,只有那向天而发的无奈极问,随风吹拂,照亮那绿眼中的慈爱和悲痛。
他从水中爬起来。那女孩向他走来。他抬头,见她对他伸出手。
——你是那鸟么?
她问。
鸟?达米安费雪尚在浑身坠落冲击的恍惚中,抬起头,去寻这女孩言语中的鸟,见到天空中勃动的双翼。那作为鸟可有点大了。他痴痴地想,似完全与其脱离,只猛然回忆起,那是他的母亲和兄弟。啊。啊。达米安费雪点头,打着颤,道:是。他企图爬上来,发觉自个的腿脱力,实在做不到,遂面带歉疚地握住了这女孩的手。她的手很冰,相较他的那双力气也很小,但还是将他拉了上来。尸水和腐臭从他身体上落。她摇了摇头,带他走进月光中。
——谢谢您。他哆嗦着道谢:但那不是鸟……
——不是鸟?
她回头。他听见四周风转道呼啸,整座山峰都发出呜咽嗡鸣。“他又骗我么?”她呢喃道。达米安费雪被这花山迷了眼:色彩如此洁白,深蓝,又极度多样缤纷绚烂。他想永远将它记下来,却见她面露怅然,连忙解释。
——不。他摆手:这是龙。他指指自己:这是我们的龙身——女,女士。
——龙?她自语道。正随她这话,龙影在他们头顶徘徊不去。达米安费雪感那香气攫取他的头脑,他感不安却心满意足——他感到他似有什么事没有做,但又决定,这刚刚好。这像是再添一笔就多了的画作,他情愿在这处停下。他带着恍惚的微笑向前,却撞到了那女孩的背。
她转过头。“你也是从外边来的,对吗?”她道。他犹豫一下,判别其中的对比,道:“是的。”他眨了眨眼,问:“您一直住在这——山里头吗,女士?”她点头。他朦胧记起些事,张唇,道:“那么,您就是……厄文……”
她的神情低落了。“我不知道。”她小声说。那声音越来越低了。他似乎隐约听到什么,又不能确定。 “但比'迦林',可能好些。”她嘟哝道。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呢?”达米安费雪答了。她坦然道:“好长的名字。”达米安费雪苦笑:“那是我……爸爸的要求。”他解释:“叫我费雪就好。”她没有答,而是仔细端详他,极仔细,眼神中略透恐惧,最后却坦然。他听她轻声道:“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她问:“你也是他的儿子吗?”
如冷水临头,达米安费雪浑身一震。气流下沉,他忽能清晰看见那龙翼上的鳞片,听见那阵声音:费雪!他打起抖。是了,他可不愿让大哥生气……还有母亲……
“……他?”他打了个颤。她点头。
——你认识个叫作,'洛兰'的男人吗?
她问他,显得很平静,或者,愿意显出平静,但眼神暴露了她的想法。忽然,她的悲伤压过了他的恐惧,让他挺直了身体。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却后退了一步。
“啊,我知道的。”达米安费雪道,见那女孩的眼神随着他的话,亮起,熄灭。
——那是我父亲的教名。他说:“我父亲是水原的国王,'黑龙王'拉斯提库斯。”
他见她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抱住身体。她摇晃起来,嘴唇翕动。达米安费雪欲上前帮扶,然而天空中传来呼啸的尖叫,如此磅礴广大乃至两人都踉跄身形,险些跪倒在地。她终于落下身子,跪在地上,不断颤抖。
——噢。他同情道:你还好吗?但他没能说完,因他也被这山体的震动摔落在地。达米安费雪栽倒于花海中,见天空中那两头巨龙也挣扎翻腾,云海起伏,他不可置信,只见天光飞速,如被释放,诞生和胁迫一般膨胀出天际——月亮隐没在这爆发中。在这转瞬天明中他抬头看那女孩仰头看天,眼泪滑落她的面颊。她张开双唇,声音漏出,他却无法听清,似乎从这无声的呐喊中,天地诞生,山海动摇。他感到无垠的恐怖和平静。
她喘息起来。“我要去问问他。”先前那摇晃天地的剧变消失了。她似乎显得平常,自然,只是个山野中穿着破败的女孩。她捂住自己的眼睛,轻轻直起身:“我想知道……”我想知道邪恶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自语道,像是筋疲力尽,茫然地站起来。花瓣落到达米安费雪的身上。他愣了一会,也跑起来,向她追过去。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他琢磨着话语:“小姐——厄文女士——”
她回过头。阳光照亮她的面颊,眼泪闪烁似珍珠。她的面孔是很脏污狼狈的,透出年轻的稚嫩。他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你要去哪儿呢?”他的头脑昏沉,只能凭直觉说了,所幸她似乎没有特别防备他。 “我没有确定的想法——去外边吧,我想。”她望了望山花下降之处:迷宫已开。风吹起两人的头发。她轻声道:“我想去看看……我想知道……”他点头:“邪恶?”她回答:“邪恶。”
——你有什么想法么?
他摇头。她显得理解,只重新迈出步子,缓慢地向上走,花海中让出路。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么?”他在后边喊道。这地面很软,花海如同拽着他。达米安费雪见她步履不停,直到半山腰处,才回过头。
“是的。”她——厄文道:“能来帮我抱两只羊羔吗?”她解释:我要将它们带下山去。
“她们在这儿是活不下去的。”她轻声说。 '瞒雅'的花仍然美丽,却已经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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