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证道
马在镇前等待,人来人往,交替雨中的火把。细碎的雨同水银般在黑夜中成片落下,一直蔓延到平原深处。 “先去北边的镇子……那儿的成人少,我上次去的时候注意到了。”为首大马山上骑着些壮年男子,披麻衣,将面孔掩在阴影下,交首言谈:“小孩子,不记得事,可以带过来,不听话的,杀掉。”“肉可以吃,尸体也要带上才好。”人道。另一人摇头:“我听说南部有人尝试吃人,发了疯,同类相食,不可取,要遭天谴的。”雨仍下着,忽起了那低低的笑声,为他的言语。哪儿有天呢?哪儿有责罚呢!他们抬头,那平原辽阔,无尽地弥散至漆黑中,月光微弱,连草中的野兽也不敢与这些男人争锋,仿说着这世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主人,除了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智慧,没有任何事物会帮助或惩罚他们,一切只取决妥善的时机和利用,因此瞧这些雨中坚韧的面孔,阴鹫而坚定的神色,怎样不生出那顶礼膜拜和至高无上的尊崇,对着独立,勇敢,强大的品格……豺狼和狐狸垂首离开了,害怕惊扰他们背上的弓,雨落在红漆木上,许久,只有一只蓝鸟跃上树梢,尾羽张开,似拥抱那些雨滴似的,发出声欢快,不妥协的鸣叫,如在反对他们般。树动了,那层层叠叠如手指的林叶后,隐约透露出个黑色的影子。
众男子回头,队伍中一个年轻人眼尖,见那树后的轮廓便发现了,高叫道:“有人!”原来他是将那朦胧中,一双眼睛的色彩辨认了出来:他的观察能力,如此看,确实是不俗的,因夜色深沉,这影子的形融入了黑暗,它的神,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又分给了雨后亡火般的树叶。那影子就站在那,像同树和雨化作一体,逐渐,从喉咙里发出喘息来,越来越重,像山在颤抖,马群被惊扰了,带着那些男子后退。
他从树后走出来,手仍撑着树干,气喘吁吁,发因汗水和雨水粘在额上。眼前模糊,由是他跑了一路,疲倦不堪……
“退后!”众人道。 “退后!”众人叫。他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嘴唇颤抖,似有些怕了,终于抬手,永那柔和而宽大的手抹去眼前的水,不知是汗,是泪,还是雨。
“请——”他嘶哑道:“请你们不要去做,掠夺者——”
“——退后!”那年轻男子尖叫起来,拔出手上的铁剑。这剑,在那年代,还相当不精致,但同日后的所有明剑利器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它刺入这人绿色的眼中,留下永远的寒光。他摇头,但没有后退,仍重复,极不娴熟,甚有笨拙地:
“不要去抢,不要伤害人!”
“退后!”众人齐声喊。几十把利器指着,几十张弓对着,仿佛这高大的长发男人是只野兽。那蓝鸟,哎呀,哎呀地鸣叫着,将一切看在眼中。
“退后,否则我就放箭了!”那年轻男子咬牙道:“不去抢,我们就要饿死,你不来帮忙就罢了,还说风凉话!”
那男人再抬手。蓝鸟似发出声笑声,摆动尾羽。
“不要……”绿眼睛男人道。 “杀了他。”有人催促:“他肯定不会帮忙了。”
弓搭了起来,拉弓的手颤抖着,年轻男人的眼中噙着泪,月光照着这一幕。
“——洛兰!”持弓人嘶吼道;箭放了出去,没有躲闪,没有偏移。蓝鸟起飞,伴着血肉撕裂的一响。
……如此,从他们拒绝这劝说开始,已是两千年了。
神恩开花时,带着新肉长成瞬间的神妙音声,维格斯坦第恍惚抬头,看见漫天黑云,'黑池堡垒'坚硬不倒的砖石正从上接连坠落,地基如在倾斜倒下,人身摇晃。黑暗浓稠至此,几似他身边那血肉燃烧似的白树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黑血从天浇下,滴落树叶,这树,燃烧漆黑为璀璨,使他头晕目眩。踉跄,艰难,他走至窗边——室内已空无一人,群龙凌空,环天飞行,然风暴最中心,竟是个人形,诚龙身隐作法华煊赫身后,但那行空若凌水的庄稳姿态,流云化肉,风动为血的自如,怎称不美,不轻盈,不自如——那笨拙而踉跄的劝慰已是过眼云烟,惩戒降临之时,风雨雷电的自然大能环绕若在举手投眸之间,迸发人心破裂的灭世幽美。且看那抬手时汇聚的云龙撕裂来犯者的咆哮,弹指间重塑毁尽烟尘的躯体,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何其飘渺,何其灵动,何其沉重。这便是龙王之姿,名有天使的反生光华!满城尽是不断化龙升天的祈求哀嚎,若鱼群环绕海底礁石,群龙险恶向相却莫能伤其分毫,横挥轻扫,慈悲化云在手,震荡天国站场。神恩,他可感到,在他背后发出某种欢喜的战栗,那血肉中洁白的电光越升越响亮,直到若冒起的热泉般冲天而开,飞散各处。维格斯坦第闭上眼,听见城内人民的哭声和惊叹,愕然于这黑暗与光明的交织。他知道妻子已带着剩下的军团去疏散民众了——这便是作战时,这些军官唯一的任务。国王培养他们数年,不曾要求他们有一抔心血投入战场,所求唯一,不过是用他们的眼,深刻将这景象记住,最后以褪去了龙血的肉体凡胎,将这对罪与罚的敬畏,带去阿奈尔雷什文,他女儿的身边。战争,这一任务,所分配给的,只他本人而已。
向三十年来素有传闻,也因此暂得那虚伪的平静:拉斯提库斯一人足胜百万龙群。维格斯坦第抬头,看云中破开的第一道黑电,那浮生虚幻的身后法相终自眼开始取道现实,尘沙水头飞旋而至牺牲热电颗粒为聚成形,宛暴雨终降时空气清新冷冽,绽开心中残象一抹至极恐惧的空洞。龙眸亮似天阳,龙身破云来城,吟声先至,暴鳞方纹,尚是片羽丝鳞的朦胧坚硬,便可使露那史无前例,远超'燃湖'的真身。四方雷鸣,有如战鼓,响应那龙心的奔腾。
神恩摇曳风中,其许是唯一在此光景欣悦的存在。自龙心再度现世,此乃第一回,黑龙王现出全身。维格斯坦第静谧看着,狂风吹起他的银发,深知空中众龙将深刻知晓那传说的真实性,不为所愿,刻骨铭心。
'黑池'倒流随身,隐天蔽日。古称梵恩-克黛因,由是这龙心的持有者亦被称为,兰德克黛因之王。他心中有叹:诸位,如今可知其原因了?正是黑雾迸发的刹那,目视这壮绝之景,他心中却无一缕激动昂扬,唯有悲凉,无泪可流。他见黑云中人身撕裂,寸寸湮灭,苦痛可感,恰似'燃湖'一战时,首度化龙时的惘然。但或许,更早之前,便是如此……
第一箭射中胸口,手虽颤抖,力量仍颇可观,那男人,坚固得却同熊般,唯侧身踉跄,嘴唇颤抖,连痛呼都不曾发出一声,便仍喘着气向前来,手伸着:“你们……也是想这样,对待别的镇子的人吗?切莫如此……多么痛!”群马惊惧,骑手,尤其是那射出了一箭的年轻男子更是满面赦然,不可成言。自然这人群中已有一二杀过人的先手,但更多的人从未这样做过。瞧见了吗?他射了一箭,这猎物还在说话,还在行走,他伤口中流淌的血每分每秒都增加人心中的纠葛,那隐约,低沉,软弱的呢喃临令脚想跳下来,回身向宁静中走去。但他们都被那新制造的马鞍牢牢钉住了,心中的愧疚,怜悯和悲伤化作愤怒,要压倒这无与伦比的感觉:杀人——竟是这么一种滋味!用绝对的静止和分离取代那泛着光的灵魂,喋喋不休的嘴唇,直到尸体和生命变得截然不同,那纠缠的感情方才止息。 “闭嘴!”这年轻男人哀嚎一声,裂弓又是一箭,但这回那男人躲开了,身体轻轻闪过,看上去甚至很灵活。猎物这样鲜明的反抗让那年轻男人彻底吓破了胆,红木弓箭脱手落地,他失声大叫,马将他从背上摔下来,落到草丛里。
“孩子……”他的猎物反倒来关心他了;那男人对他伸出手,他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泣不成声,哭道:“洛兰。”
“蠢货!射准点!”为首的男子叫道:“看好了,这样才是战斗——你那样射箭,杀他,还是你自己?”他故挽弓搭箭,目似鹰隼,寒光凛冽,又唤身边众人:“射他的要害……啊!”
箭网环绕,然而那领头男子倒无能兑现自己的展示,而相反成了另一反面案例。那绿眼的男人上前几步,像眨眼间就到了他的马下,握住他的手臂。那箭矢正对着他那绿色的眼,在刹那的紧张中弓弦抽动,他闪身一动,箭便擦身而过,手指但用寸力,就将马上男子摔落在地。他发出坠空叫喊,眼见蓝鸟飞过,眼珠剔透,众人惊骇的瞳孔,箭矢齐动,向下,向着那男人,还有他自己。
“杀了他!”他叫道。那绿眸男子紧紧捉着他,向四周看去,眼中透那困惑的微光。他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不要……”声音喃喃。
不要!这声音唤醒了他。这样做,是杀他,还是杀他自己?最终,结局是一样的。在最后的瞬间,这男子从同伴冰冷恐惧的眼中明了,他能传达的教诲已完整地传达——他是这个镇子中第一个完成了杀人这项成就的,对一个过路的瘦弱旅人,对这活中所蕴含的痛苦,紧张,惊悚,畅快和方便都了解深刻,而那光彩,不是明确地说着他们是怎样看待他的?一个不再是人的事物;一个躺在地上的物品,在落马的瞬间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挥舞手臂,长大唇,不顾徒劳,叫道:
“不要杀我!”
箭落如雨。 “不要……”声音喃喃。这是那年轻男子的呼喊,他被射三箭在背上,很快不动,瘫倒在地。为首那男人张开手,拥抱一只箭在胸口。痛苦使他灵魂出窍,但那些箭不愿他解脱,掠过他,或太不深刻。转变中,他不再说:“别杀我!”而说:“杀了我!”这就是这座山峰上第一个执行死和欢迎死的人经过。他张开的唇被箭堵住。箭射中他的脸,涂上血色的面具,凡中六只箭,他死了,像那些他曾猎杀来的动物。
然而终究,这九只箭并非特定而行,而是无意的附带品;他们无名的死,也非意义非凡,而是激动所致。更多的箭,更确切的死亡愿望是对着那绿眼睛的男人的。 “杀了他,他着魔了……”“杀了他。”“……魔鬼,魔鬼……”众人道,一个神箭手,此前不曾用这技艺杀过人,为集体贡献了第一箭,正中那男人的眼。两只幽暗使人心悸的绿眸熄灭一只,极大鼓舞他们的士气,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他没有躲;当他的眼睛熄灭的时候——或者说,更早之前,当那个年轻男人死在他的身后时,他的意识也昏沉暗淡了。可以说,一种极度不幸和悲惨的绝望攥住了他的心,在言语尚不及时,他看见此事不可挽回且绵延的后果,而他作为向来渺小的一个山中居民,对此是无能无力的。没有逃跑的欲望,他感到他唯一能做的是承受痛苦,承受更多的痛苦,将他们身上的箭吸附到自己身上,但这本身就带着那人遭受横祸时极度的委屈,赌气和迷茫。箭刺瞎了他的眼睛,插入他的喉咙,缀满了他的前胸后背,仍是远远不够——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捂住自己的喉咙,但不是因为他需要呼吸。呼吸,还有什么用?言语,还能说什么?射在他腿山上的箭力度太弱,当草野上遍布箭矢,所有的箭筒都空了,还是没有最后那刺痛让他跪下。像个滑稽的稻草人,他在黑暗中摸索,拔下身上的箭,血涌现永无止境,而这不可避免,让众人彻底陷入疯狂和惊骇——他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他们面上的神情,看不到这兴许已见了几万年的原野,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蓝鸟在风雨中的歌声。
来风了。他抬起头,血从眼窝里流来。夹着雨声。眼前黑洞洞的,像天空被朵云遮蔽……
“啊!”人怒吼,跳下来,拔出剑,对他的脖子用力砍下去。地上的身体一动不动,感他踉跄。 “来!”众人呼唤,砍他的肩,他的胸口,他的腰。他们砸在他身上,将他的脖子砍开一个漆黑的口子,终于让他跪了下去。他的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嘶嘶的声音——他很高,猎杀他就像击杀那些强壮的野兽,临死时的喘息使人兴奋却也使人不敢掉以轻心。
先被砍下来的是他的头,咕噜噜地滚走了;他如在云端,晕沉飘忽。再被割断的是他的手,像石头被砍碎。
“还有心跳……”“还有心跳……”人们喃喃道。 “那是雨声——那是雷声——”有人提道,劝说众人冷静,闭眼去听,便知道,那不是心跳,而是来自黑暗平原深处的一种自然吐息,不属于任何人,没有特别的含义。但那声音,为何如此低沉不息,比任何时候都摄人心魄?仿佛转变的歌声。他们站在这山镇前,抬头,在最后一眼时,看见云中所来那黑暗的真身,倾洒多情慈悲的绿眼,带来染血的春潮。
故曰:春潮为因血为果,情出所以,三世修罗。自那第一次环月开始,已过了两千年,以来,每一次化龙,都是那一夜的重复。暗目断头裂身,风雨如诉,更多的尚且是心中的痛苦。葳蒽,那座隐藏了无数秘密的山镇,如此成了他永难忘怀的回忆。适他在云中碎身化龙,垂目向下,纵使身中有那样多的笨拙僵硬和柔软私情,谁能再否认,他是黑龙心真正的主人,这死亡的座驾环绕其身,向来是恰如其分?便是殒命今日,'双面'拉斯提库斯的真名也注定随水流淌,化作恐惧永远的传言,照映'黑池'之中。只是恐这殒命之日,对余人来说,更是漫长。维格斯坦第抬手挡住龙身降世时的狂风,面容平静地注视龙战的开启,继而转身下行。顶面石块不断砸落,整座堡垒半数以上的居住区毁于一旦,所幸佣人侍从早已撤出。他一路下行,不曾遇到一人,方是接近堡垒底层时,他才听见喧哗声,回荡在落石入水的底部。
“用力,将这树推倒!这是棵魔树,绝对不能留下!”
他叹息,站在阶梯上,看池水中,一二地行龙吞吐穿行,环绕'神恩'的根系,池边,一白发男子,脏污不堪,佝偻脊背,指挥众人。
他久久立着,回忆涌起,尚是那无龙的年代,在东岸的教会中,众人畅想,共同努力所得来的,将是个更光明,温柔的未来……他吐出胸中的那口气,向下走去。
“索乌。”维格斯坦第轻声道;那男人显然一愣,转头,错愕看他,慌忙抬手。
“维里昂!”他道:“不要——”
他慌张地向他解释:这很重要!不要执迷不悟!
“你是我的兄弟,维里昂!”他喊道:“哪怕恨拉斯提库斯,我都从来没有想伤你,来吧,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龙鳞从二人面上涌出,但那数量和光泽都截然不同。他会将他一口吞噬,没有任何痛苦;他安静地对自己想到,白袍漂浮,走向那成群的,围绕神恩的男子。
“维里昂。”他最后叫了他一声,面色惨淡,似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忠于自己的言语,维格斯坦第见他甚至没再企图反抗。他闭上眼,张开手臂:
——是了。在这间大厅里的男人,谁没有吃过人,没有听过那临死前的哭声,像最悲伤的雨?泪水从他面上滑落,他尝到它,像已饮下了血:
“是你跟我说的,索乌,”他柔声道:“化龙之人没有仁慈的心。尽管恨我吧,我的兄弟,相信我也曾愿抹去你的悲伤,为你哭泣过……”
但岂能相信?死亡是唯一我能抚平你悲伤的方式。
冰风吹拂,龙身绕神恩旋转,他们的最后一眼,就是那白龙破水袭来,飞散的水珠,像夏季最后一场的雨。
……他一直记得索乌看向他的眼神,记得他血肉的味道……水流汩汩,带血不息。白龙仰望破碎的穹顶,口中落血,眼中含泪。
“就此别过了。”他叹道。
“跟我来。”她对她身后的群众道,仍在恍惚中,但她身上有某种力量和坚定打动了他们。女人,男人,富人,穷人;她忍住浑身剧痛,翻上匹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红马,身影为众所见。那感觉——像无言的认可和默契,随她骑行的姿态扩散至人海,仿这人群在何时早已见过她,深深为她的气概折服,也为此悲伤痛苦过。在高头大马上走过的君王,何时你会低头,再看一眼我们——你的人民的磨难,听见你心中最微弱的呼唤?向来没有,直到今日,空中群龙缠绕,石室内财宝燃烧,无处不是混乱,南大都就要易主的一刻,她终于低头,失去了那颗心,仍带着那份魂,满面脏污,垂首而望,千言万语无所说,唯道:“我会离开这里。”
她回过头,指向她长久来意图独自逃向的海面,跨坐马上,同众人道:“我的船将从山谷中滑下,向东而去,我将抛弃此处的所有家业,从此留居阿奈尔雷什文。”人民抬眼,没有崇拜,狂热或恐惧,于火焰明亮的燃烧和响动中望她,似等待她的证言和前因后果,这神情使她语塞。她何曾需要自证?那不是她早就达成过的事,在诸天见证下?空中洒落血雨,众人等待,她嘴唇翕动,看向黑暗,听风林火山,比战争更急促地催她决议。
她闭上眼。
“——我会追随厄文公主。”安多米扬.美斯明对众人道,有些许空洞,不惯这般冒险和轻盈:“……帮助她,建造一个更温柔,更公正,更美好的地方。”她抬眼,环顾四周,那火点燃了她的发,照亮瞳中的蓝:“不像这样残忍,不像这样混乱,不像这样……”
她不知为何,忽感哽咽,见此情景,如心为不可抗的压力破碎,又刹那换之为莫大的酷烈感情,从那冰冷的理智中涌出。
……孤独。珊瑚般的红树展开枝条,天涯海角,唯一人而已。独自等待在那般折磨中是多么孤独,才会劝说自己将心投入天火之中,为之践踏,也践踏一切?她忽地想动一动这僵硬的手臂,挣开无形辉煌的枷锁,纵使笨拙僵硬也无妨,哪怕粉身碎骨也无谓……她知道比那更深刻的折磨!
残忍……孤独……伤害……
“我会——这样做!”她确实如此做了——拉动剑鞘中的剑,几次不动,像摆弄器具,略不在意——摇晃,费力地将它举过头顶,于群龙之下,别无它想,唯有誓言:“我会东向大海,投身此业,不惜一切!”安多米扬对这些南大都的民众道:“如果你们也这样希望,”她对那些仰头的女人喊:“就跟我一起来!”
“奔向港口!”她对那些犹豫的男人说:“解开绳索,航向东边!”
她对那些女人和男人手上拥抱的孩子说:“莫怕天上的龙群,地上的军队,我在你们身后,”她指天而誓道,全无深意,言语只流淌如血:“以我的心起誓! ”
空中的红云为此凝滞,在黑红深暗中破开一道晨光,安多米扬接住众人伸出来的手:
“我会保护你们!”她道。
她骑着那匹瘦马,领着人们向她藏匿船只的荒凉海岸去,神思模糊,只凭朦胧的直觉面对任何阻碍,尽管先前的豪情壮志,她甚至不能确信她能从这混乱中活下来,但像是她,带了一支比任何军队都强力团结的队伍;强大甚至胜过那魔鬼样的'鬣犬',没有任何事曾阻止过她们。路过的火屋被灵巧地跨过,从巷中涌出的敌军被亲朋好友拉住,只言片语中不由分手地被卸下手中的武器,接入队伍中。没有金银珠宝吸引她们,没有刀山火海阻挡了他们,孩子坐在大人肩头,人们彼此搀扶,跟着她向前,直到一只龙低空掠过,才是第一阵恐慌。
“停!”安多米扬吼道,举起手上的剑,那龙体长不俗,在空中转身时宛带来阵风暴,使队伍人心骤变,孩童哭泣。安多米扬策马而上,荒唐地对那龙举起剑,威胁道:“给我闪开!”
她见那龙瞳中狡黠的笑,不由一愣。那眼仿能说话:
你已没有龙心了,凭什么同我抗争?
她心中寒冷,愤怒,错愕,渴望,方才压下,又要开花,只被一阵巨响压过。背后人群尖叫,互相扶持,见另一只龙俯身冲来,和那龙缠斗一处,百十座火房被压过爆出刺耳声响。龙目于她面前闪过,安多米扬认出其中熟悉的眸光。
“……少主……”龙腔朦胧道。
“墨伽沙!”她惊讶道,不由伸手,见墨伽沙同比自己体型大上近一半的龙缠斗一处。心急如焚却于事无补,唯那声音传来:“船……”
船。这词语唤醒了她的心智。曾经她意图逃离天涯的奔马如今成了拯救追随者的座驾,举头望去,藏匿船只的山峰尚无火光,她不由吞咽唾沫,抉择两难。她原先打算在大战尚不发时便撤离盟友,不曾作此时计划,虽可释放信号使船工开动机关,但唯恐此举害船被烧毁,犹豫之时,抬头望去,正见一巨龙盘旋在山坡上,使她大骇,然那巨龙,许久,未动分毫,只抬首长鸣,安多米扬微愣,见那巨龙降身而下,不时,一串绿色的火光升上天空,是为约定的信号。热风吹开她的长发,漫长似永远的一刻后,她抬起手,对众人道:“船要出发了,还剩最后一段路。跟我来。”顶上的山峰上传机关启动时齿轮的巨响,船只若巨鲸入海缓向海滩,长尾指引众人。她抬那马匹的前蹄,再对众人号召道:“向前,冲向海边!”这回她兑现自己的承诺,为民众让开道路,与身下的瘦马同待一旁,看人群似条明亮的金河流过,波光似绸,在这肃杀中竟有无限的柔和静谧,恍惚间,她感她并非站在破损受胁的龙战街道上,而在玟河明光初升的河岸边,看那没有丝毫血丝的金色河水,载着承诺生生不息的时间奔向海洋,伫立于此,仿守护的雕塑,就此化作永恒……这幻想的破碎源自面前喧嚣的叫阵喊杀。安多米扬侧头,人民已在她身后,她那匹瘦弱的红马正对来街道三方的层叠追兵,四周火光照亮他们属于雄性的粗粝面部轮廓。已死了上万人了,但南大都中蕴藏着不知多少个上万,隔着最后一个路口,这些满身汗水的健壮男人跟她对视着。在最后爆发的时刻来临之前,双方都不知为何,这人群堆叠的革命军竟对她形单影只的独骑表示出敬畏。火将她红色的影子伸向他们,风带来过去的血腥。
她用余光看向两侧,这是个巧合么?她竟站在一座表演真史的舞台旁。红光下那些尖锐树枝做成的道具焕发出化虚为实的光彩,刑具泛铁血锈红,剪纸做的心和翅膀在火焰中湮有焦黑边缘,台上的布景在火风中摇曳,皮人绕着圈,跳着唤灵之舞,顶上的铁台上,南大都那无名无面的古王,血龙心的主人,垂落燃烧的红丝绒,如道血河似飞洒她面前。刹那宛漫长,她久久看着,终于回头,放下了剑。
“没有必要这样,必以死亡结束。”她对那些男人伸出手:“来吧!你们还有机会,放下身后的号角,同我一起离开。”
她的言语自该是孱弱的。以来世界明白言语倘使没有显示做支撑,就像无力的法术,而她企图对什么事物施加这咒语——对这几千年来的仇恨,皮肉中的渴望和苦难,像要对那被铁块所封闭的灵魂下场暴雨,冲开其中的桎梏。这不可能。她倒该瞬间便被吞没反驳,但她的模样,她身后的光和她的声音烧得如此剧烈和坚决,倒让他们犹豫了一瞬。独骑对万人,那第一声:“冲啊!”响起时,像已过了一夜了。这个结局,并不让人惊愕,但当她——安多米扬.美斯明看见这向她奔来的军队,心中唯一的感情是凄凉,而非恐惧。
她咬牙,抬起手,对着天空,再释放了信号。 “——冲锋!”她召唤道。
双河汇聚,潜藏阴影中已久的'君王殿'士兵从左右街道中冲出,她坐在马上,看见第一排的男子临死前看向她的眼神,伸出那不知何言的手指。她蹙眉,别开眼,听见另一条街道中响起的笑声和奔马声,知'鬣犬'在及。革命军队伍原先只是追着她这队平民来,岂能知方才墨伽沙的龙腔已吸引了军队在后!人群中自有人尖叫:“'鬣犬'来了——撤退,撤退!”但后卫已被彻底堵塞,便是他们在死斗中,杀性爆发,愿能杀出缺口来,后来的士兵,侧翼的'鬣犬'又怎不是如此?龙血在人心中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每一刻都是场生死之争,万万秒不息,一世千杀。一片血瀑在她面前绽开,正是'鬣犬'红刀的轮舞,她抹开眼前的血,胯下的马却骤然为马鞭抽打。
她向前而去,只来得及回头。
“母亲!”安多米扬错愕,见方才拍马之人原是安提庚,勒马在远处,静默看她,二人越远,火光前,她见安提庚露出笑容。
“……母亲……”安多米扬大叫,烟灰入喉,咳嗽不止,再抬头,安提庚已回头,展开红刀,投身敌阵,身影同众杀神模糊一处。自她幼时开始,母亲总是柔软,温和,亲切的;她一次也不曾见她拿起那柄红刀,仿她已放下了一切。但在这回眸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不是母亲放下了红刀,而是那红血暂时离开母亲。现在,在红血寻到她的时刻,若被丝线牵引的曼妙舞者,刀召唤着她,让她毫无阻碍地落入过去的身体中,刀人不分,随血而舞……她的嘴唇颤抖着,心中还想看她一眼,理智却呼唤她向前——而非向后。这回头的动作是多么艰难!她将嘴唇咬出了血,为看向那开阔的荒凉的海湾。
船已从山上的滑道降落,顺埋在沙中的滚轮不断入海。船上的海员扬起风帆引舵将船带入深水区,战时忽然仓促的安排显然打乱了原先入海的顺序,沙滩上嘈杂混乱,降下的舷梯被几百人争抢,多时甚至是船只在浅海中摇摇欲坠。愈发多的群众跳入海中,追那远去的大船。她抬头看山谷上,见一艘正要滑落的大船便要撞上底下因民众争抢不得出航的中型货船,心急如焚,奔马上前,对众人大喝:“莫要争抢,还有多艘!再争下去,两艘船都会被撞毁——”这劝说淹没无用,她瞳孔大睁,看那船尖已出了山坳,知不仅两艘船不保,船上的几百人都可能落命,千钧一发之时,忽感阵狂风从背后来。
好一阵'神风'!她回头,竟见三只巨龙环船而行,鼓动双翼,龙翼巨大的动力竟登时将几艘缓行大船送上海路,那三只巨龙各护几船,推之前行,正是之前化龙的'鬣犬'。安多米扬见两船堪堪分离,奇迹般地无人物损失,面上不由庆幸,却听一声震怒的龙鸣从山后传来,心中惊愕,回头时只见黑光遮蔽满城火云,那巨龙出麓之时无人错解:定是拉斯提库斯的一位龙子,这夜南大都的敌军首领。
“那是柯云森,孛林排名第二的巨龙,龙身便在群龙中也在前五。”安多米扬低头,见一人从身后跑来,她认出来,是名叫佩提娅的'鬣犬',方才解了龙身,面上还有鳞,对她道:“我们会总军同他一战,倘若我们没撑住,你还有一个法子。”
她皱眉,哑声问:“是什么?”佩提娅眉宇紧蹙,看五只巨龙已朝柯云森冲去,六龙登云,缠斗一处,云中只落血洒鳞,鸣叫如雷,隐约传来。
“我们先前偷到了柯云森的一架装备,据传那是他准备用来对付拉斯提库斯的,但现在肯定是用不上。那装置复杂,运输时还摔了些,我们更是不敢用,”佩提娅抬头看她:“若是山穷水尽了,你可试试——就在最后那破船上,我们没打算让它入海,便是作最后的保险,在沙滩上击杀柯云森。 ”一言既毕,安多米扬虽还想问些内容,佩提娅却已向前跑去,红云下落,转眼化龙,奔赴战场,她从云气中回神时,正见最后一艘船,帆落无人,从山麓上滑下,撞到沙中,其上隐约有个庞大的凸起。她抬起头,见数十大船已扬帆海上,被几只巨龙护送东去,海上黑云下,身后群龙来追,凶险若灭世的寓言,她心中寒冷,转瞬却又被那如火的决绝吞没。安多米扬跳马而下,狂奔向那大船,扯住垂落绳索攀船而上,脚下似风。她扯开那装置的封布,使其真身暴露海风中,不禁肃然:
这装置不知凝聚了多少心血和创造天才!她曾在'工院'进修,知道世上从不曾见这样的设备,其身甚至不是由木做成,而是完全被铁封闭,可想为打造这三人高的装置工匠需配套设计多少装备,足见柯云森为击杀拉斯提库斯的所费的工造,他的怒不可遏自是好理解: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他的计划外,多年营造也付之一炬,甚至落于敌手。她跳上那装置的操作平台,平稳心情好使自己能思考这装置的作用:弩箭?不可能。没有铁能射穿龙王的鳞,除非是超乎人可想象的力气——莫非这装置就是用于催动巨弩,是架改进后的猎龙炮?她四下观察,却不曾见任何弩炮的发射口。这装置似座被铁封闭的城池,没有任何出口,更难见其功用。空中传响嘶吼,眼见龙群要攻击船队,她更焦急,横心一跃,攀那装置而上,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欲看其上结构,数分过去,她瞳孔睁大,纵身跳下。安多米扬扑到操作台上尝试那些因运输过程而损坏的手柄机关,几经确定方位,终于拔出剑,将剑柄塞入一操作杆已跌落的孔洞,合在那连接的关节上,右手拉动上部滑杆,左手拉起那剑。这装置的操纵显然是柯云森以他自身的力气为基础设计,对她来说极困难,她不得不手脚并用,浑身用力,方才使机械运动,只听铁片开合声两响,一声,正来自她先前摸索到的铁片暗合处,正是这装置的发射口——一声,在她有笑意的眼中,却正在她面前。
她不及思索,便被吸纳如那玻璃中:她面前出现的是一方棱镜,眼神被吸入,不可避及便如那微小颠倒的世界。镜城千万,明石闪光,微观世界中白河流淌,像个梦幻中的王国,视线在前,世上的大洋如同天空,映她眼前,海上飞舞的龙群似近在咫尺,又宛一只鸟,在弹弓面前。她手指一动,便感眼前耀光刺目,猛然闭眼,耳旁却听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两年前,为了在沃特林海岸边尝试出一艘可以在'海渊'中行走的船,她不知听了多少次这令人心烦的声响——她错愕闪身,见蓝火腾起。
便是在如此紧急时刻,安多米扬也忍不住失神。这是火的声音——这装置,竟是聚光起火的发射装置,其内千座镜精妙排列聚光,白河流淌为同四壁明石燃火生光的燃料——聚集能力之强,竟生生点出了能燃水的'天火',且不再受限于距离,能远投至天空,到飞龙身上,无怪柯云森作出了这装置为准备龙战,因它确实是真正能穿鳞的弩炮。她手臂颤抖,再捉不住操作杆,猛然滑落,发射器闭合,唯余那蓝火的火苗,燃烧在水中,数久,终于熄灭。她膝软跌落,唯用手撑住,大口喘息,知道要用这装置,需力大维稳,持续许久,稳定追踪,才能彻底点燃龙鳞,对她现在的力气实在勉强。然而岂能放弃?她咬牙站起,再握那剑柄,耳畔却响龙吼,骤然回身,只见一三角中型龙朝她俯冲,愈发近。她本该跳船而逃,不知怎么,忽咆哮出声,血管爆出,发力而出,三根操作杆并力而驱,铁管再次开合,她脚踏装置的铁身,嘶声咆哮,竟如龙吼一般,于这声音中,装置缓缓抬头,明光化箭而出贯穿夜空,正中那龙的瞳孔!人龙对视,燃火最末时刻,那龙看见的只是她烧火般的蓝瞳,眼前便为那真正的天火吞没,嘶吼凄厉。火既燃起,她分毫不敢松力,浑身气运一处,追着那龙踉跄的身形穷追猛打,头脑也似被火所吞,弥漫她此生不知但熟悉之际的杀戮血气,身虽痛苦,心中却不知怎么,反倒想大笑出声。那力气的苛刻,对这欲望的抑制交织一处使她苦不堪言,而正在她要力竭时,那龙轰然落沙的声音,空气中爆发的蓝火终引起了高空巨龙的注意。安多米扬已目前发黑,忽听柯云森震天动地的龙吼,手中发软,咬紧牙关,血落唇边,大喝一声,抬起装置的铁身。
“来吧!”她吼道,望棱镜之中,见柯云森展翼击退四周群龙,黑鹰坠落般俯冲而下直向她来。她拉开操纵杆,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光刺破夜空直照柯云森身上,然在棱镜中,她却见那龙面露狰狞笑容,舞蹈般闪身绕开光柱。安多米扬暗叫不好:柯云森深知龙身灵活,将这装置设计得颇善追踪,但要随龙而行,需要的力气久远大过仅仅一击突袭,遇上这般鳞片坚固的巨龙更是一筹莫展,便是她毁坏她这身体,也绝难锁定他。她在棱镜中头晕目眩,只见柯云森在高空中盘旋飞舞,她的光柱总堪堪落后,如被玩弄。
她正心急如焚,忽心中冰冷,因感脚底滴落液体,暗串粘稠香气。她垂目一看,见果然是这原先已损坏的装置燃料泄漏,已在她足下淤积浅浅一层,那裂口出渗出的火光隐传不详,白血流淌间,似已可相见整艘船被点燃的光景。她手指松动,光柱登时消失,柯云森笑于高空,黑云骤现,所幸那围攻他的龙群紧追不舍,才不至于安多米扬已命陨当场。她吞咽唾沫,知道若她再尝试开启装置,有可能被泄漏的燃料吞没,然那云中低落的血雨和嘶吼清晰说着,倘她不能助力,柯云森的援兵一到,整只船队都可能被他催毁。思及如此,她咬牙抬那被血液浸没的靴,再压住装置,抚上剑柄——她如今才发现手上已是濡湿一片,尽是被磨出的鲜血,然痛苦似不曾触碰她,也或许因此,让她消失对死亡的恐惧——她便是烧死在这里,也要将那巨龙击落在地。心怀此念,她双手用力,只在刹那被向后拉去。
偷袭——安多米扬惊骇,却听来人道:“少主!”她大喜过望,忙道:“墨伽沙,你帮我一起操纵这东西——”
然她没看见墨伽沙。墨伽沙抱她腋下,将她向后拖去,靴上燃料,手中鲜血,不断滴落,眼前一女子大步跨上,身后是'鬣犬'奔腾的铁蹄。
“母亲。”安多米扬喃喃道。安提庚回头,对她微微一笑,道:“这是发射光的装置,是不是?你父亲曾经教过我一些机械知识,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她心中忽生那极坏的预感,挥舞双手,大叫道:“母亲,不要——”
安提庚回头,双手拉下操作杆,她饮龙血后的力气比安多米扬大出数倍不止,运用操作杆举重若轻般,光破夜空,追龙而上,如影随形,不舍分毫,那装置终发挥出全副功效,停滞若久,连空气中都似乎绽开电光。柯云森显然明了状况,不再迟疑,飞身而下,极快俯冲而来,而便在这刹那,安多米扬听见铁块断裂之声,那装置底部开裂,流出其中火星,蓝火瞬间从安提庚周身腾出,照映天空中的龙影。柯云森左右闪移,安提庚身姿笔挺,维持原地不动,抬手转向,将他制作出的工巧极致尽数返还其身。
“母亲!”安多米扬喉中出血。 “少主。”墨伽沙低声道,仿在宽慰她。她拉着她,从船上一跃而起,向后奔去,安多米扬的眼被血泪弥漫,漆黑中,唯见蓝火腾起,未听丝毫尖叫。
柯云森的尾部已燃火;他似自己也不敢相信那已被火吞没的装置竟追得越来越近,像有个火中的幽灵操纵,不再珍惜最大收益,直线前进,朝那破船而来,欲毁坏那装置。墨伽沙已抱着安多米扬跑远了,她有心让她不看那心碎的一幕,但她不眨眼,死死地盯着,记得比什么都清晰。 “母亲,母亲……”她胡乱伸着手,有生以来第一回,呼唤着对母亲的眷恋。因为为什们?母亲,对她来说,从来不深刻……
她眼前浮现那白色的身影……浮现许多身影,最终都融化在那远远的一幕中,见安提庚燃烧的身影不倒地站着,正对柯云森庞大的龙身。就在那龙云要触碰船体的一刻,龙翼爆开天火,柯云森凄厉嘶鸣,带火龙身溃破船体,刹那,她见那蓝火中的焚身微微偏头,继而似一柱火灰,飘散如烟……
海崖上的红色珊瑚巨树飘零花瓣……她眨了眨眼,仿佛听见心破碎的声音……
“……妈妈。”她低声道,浑身颤抖。墨伽沙感到她的举动,抱住她的肩。海滩上吹拂静谧海风,众'鬣犬'抬头望着,似也知道那焚身火内的校官做出了怎样英勇举动,献上敬意。海上航船注视,空中龙群都为此凝滞,只被南来的另一队龙群惊起新的恐惧:柯云森虽无力再战,他的援兵仍到了主将不在的战场上。奇瑞亚于空中呼唤阵列,安多米扬却再不能指挥。她跪倒在沙滩上,满眼都是那蓝色的火焰。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皮开肉绽的手抹去海沙的痕迹,跪地低语,空中的黑云似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她无言地抬头,满面血痕,见证那第一缕晨光的到来。
龙鸣似歌声,从北方而来,带着清晰的白云。众人皆知这会歌唱的龙身属于谁,墨伽沙脏污疲倦的脸上终露庆幸放松,仿见长夜结束。
“团长来了。”她低声道,于声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从高空盘旋而下,绽白云散黑雾,'环月'北方军团纷现空中,劈开黑暗,东行船队上的成员指天而望,见这天的晨曦。
安多米扬.美斯明只来得及看一眼那晨曦的样貌。含泪带血,她跌落白沙之中,不再听见众人的呼唤,那红色的梦拥抱她,拖拽她,但第一回,她拒绝了它,没有庄严,没有气势,只有像她从来如此的那样,发出悲痛而愤怒的哭声。为什么?在那珊瑚树下,两千年来头一回,她摘下那修罗的血冠,问海上遥远的天马:你是谁,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事物,降临在兰德克黛因?
天马自然不曾回答她。她哀哀哭着,叫:“妈妈。”恍惚中,她变回了红树下那个哭泣无助的孩子,雨中的灵魂带着她们柔软的手,隔着她滚烫的火焰,爱着,拥抱着她,见证修罗泣血的一刻,离她而去,等待她在褪去了残酷而生的铠甲后,面对这血腥如昨,稍见光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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