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witterwolken verwandeln sich in stillen Seen
(暴云掩为静湖)
1
'女神祭'前夜,简鸣因观察满月照'黑池堡垒'塔顶时建筑状态,不曾照母亲嘱咐去见那'慈悲剑舞',与其唯一干系,不过是剑舞大潮自东湖远震北岸,起浪时人唯能惊愕望之,纯洁观之而无以逃离;碎湖黑浪将她画架沾湿。一夜心血付之东流晕染纸上朦胧蓝绸,简鸣.劳兹玟心有疼惜,但也自认无奈。待人群散去,已是深夜了,她背画架回自己在北岸的公寓,又花一晚上将沾湿草图转誊,天明时方才睡去,祭奠当天,待到黄昏,她都卧在房内回补精力,不曾去听,看那布告天下的消息,昭示封锁二十余年的天力之源将接人世之流。简鸣醒来,略确认番自己的精神,觉得已充沛,感欣慰,下床去向母亲写信:
来孛林已几两月了,我已学会了圣堂的建筑方法,塔刹的高低,会室的扩展,前正堂的提升,无重石的搭建,认为本地在无建造主事机会的情况下,已无可传授我的了。我再次向您提议,让我暂离孛林,游离各处,尤其是继续北行,见识北地的神圣技法,好让我回到劳兹玟亲自监工,将我们的故乡建造成一座真正的奇幻之都。简鸣报告道: '神造建筑'的技法,我仍然无法窥透,不过,请您答应我。女儿不想继续留在孛林了。国王陛下也并未强求。
大体来讲,简鸣如其名,人生信条简单朴实,诚信为事,然却不是说,她从不说谎。就信中最后一点,她斟酌改了说辞,因目前为止,她还从没去见过她的生父,'黑池大君'拉斯提库斯——他也自然不可能做任何强求了。简鸣在一众龙子中年龄颇小,表明她是在'来龙'十年后的'平宁'五年的过渡期,被极尽协议之中正,商业之公平而交换来的孩子,其母不若先前一些龙女同国王有些微妙感情上的交往,而是最初便表明求女的诚意,故她出生后不曾见过生父,也从未喊过某个男人一声'父亲'。此番前来,乃是由于孛林忽起事变,她作为家族中的龙子,不得不凭这涉世未深且格外朴实坚固的孩童心性,前来担起责任,至于来都后国王忽天降返都,事态似渐平稳,简鸣自然也就判断,她的任务结束,可回归先前所更热爱的生活了。
然谎言总事出有因,而越是微妙的谎言越有事理难明的缘由。写信的一日后,简鸣换下沾满颜料的工作服而套上长袍进入堡垒,同她的十一个异母姐妹一道面见国王时,感她直觉的准确和和惆怅担忧:她实则是隐约想逃开这地方。倒是奇怪的;孛林的建筑使她醉心,若可以,她留下来做监工,也无不可,但自从那日在王储的摄政典礼上瞧了一眼那夜间骤然显出的龙影,简鸣便生出些抵触了:她不太想见她的生父。陪她来的是姨母,无做主权,她旁敲侧击地写了数封信给母亲,都石沉大海,知母亲心意已决,更为忐忑。简鸣自小善于阐述观点,此番却难确切说出为何反感了。
她往堡垒走,抬头见黑夜中那微弱的亮光,记起那夜黑浪扑天而来的瞬间,她但无选择,唯有错愕,睁大瞳孔见它将她吞没;琴声震荡湖面,哀婉如人哭泣。简鸣心烦意乱,皱眉不展。
该如何说?她觉得生父似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简鸣不喜欢感情用事。她还不喜欢人哭;她不是没有同情心,然而哭泣,那声音的律动太扰人心神,使工作减少效率。
当她来到堡垒的会客厅,侍者护她入内。门内,已近有五十余人。简鸣抬头,首先看见窗边站的一个中年女人,黑袍宽松,衬出壮硕的身躯,她认出是军务大臣昆莉亚。目光再前,简鸣看见母亲,坐在一众贵族中,身穿裤装,谈笑风生。她略微点数,便知她是最后一个了: 盖特伊雷什文的裴佩雷蒂,兰嘉斯提,狄泊兰,安海特,明尼斯美尔的温霓,阿奈尔雷什文的巡茹潘多,纳希塔尼舍的苔德蒙灵,孛林的诗藤诺斯,瞒宁文雅,丰能昂莎,劳兹玟的璐德温。
劳兹玟的简鸣。皆已到场。
母亲见她,似笑非笑;简鸣心中忽起厌倦,面上仍不动声色。所有的女性龙子都在这儿了,从小到大,这般以性别划分之事,通常蛮不讲理,令简鸣难以招架。她身材矮小,至今未来月事,同少年体格相差不大。她心中疑惑,只缓慢走到她的异母姐妹旁,尽量平稳放松,不使自己唐突,而听她们的谈话。简鸣年纪小,和那些年轻女孩站在一块,里边的龙子多不曾跟她说过话,那时正围在中间一个最年长,显然是孛林长相的贵族身边,听她说话。简鸣认出这是孛林的龙子,最年长,今年已二十四岁的诗藤诺斯,尽宾主之谊,解释,安抚余下面上尽是惶恐的姐妹,道:“各位不必担心。父亲只是召诸位来谈话,略知各位性格。”
她显平和,笑容满面:“如今王储受罚,前路不知为何,还愿诸位不要妄自菲薄,紧张瑟缩:父亲向来便提克伦索恩殿下若不愿继承王位,一定选一个女性继承人。我看各位都是天赋奇才,将来必有将相之用,成造化之奇。我们之中,有一个便会是未来的水原女王,而其余人,便是她的良臣名将。”她环顾四周,结道:“让我们携手共进罢。”
“这……!”简鸣皱眉,听一柔美声音惊呼,她转头,见是盖特伊雷什文的兰嘉斯提,龙子中最貌美的一个。她判断她应是确实惊讶,至于她的表姐,裴佩雷蒂,则是假作惊讶了。
“但,诗藤诺斯姐姐……”兰嘉斯提嗫喏道:“我记得,我们的母亲在同父亲求取龙子时,便承诺过,绝不使我们加入争夺储君的角逐中……”
“啊,您是个诚信的人,兰嘉斯提殿下。”诗藤诺斯闻言回答:“不必担心。那一条,仅束缚男子。”她微笑道:“父亲是明晰事理的,他是个虔诚公正的男人,深知水原的王座应属于女子。他不会介怀,相反,乐意见我们登上王位。”
兰嘉斯提应了。简鸣见她仍面有忧虑。她冷眼四看,见璐德温——她的堂姐面容疲倦,而其余的年长龙子多面有寒意。简鸣叹息,这时,忽一声冷笑,带着一声呵欠,从窗边传来,她转头,见一红发女子,拍着口,伸展手臂,姿态极散漫,叉兜从窗边离去,似与军大臣说了什么话。简鸣身旁,苔德蒙灵回头,面露微笑,似看见了什么荒野上的动物。
“我走了——上去找克伦索恩,楛珠。”那女子说:“等会见……”
2
何处不是人呢!'女神祭'结束,雨停了,工作也就开始了,厄文同祖扎,祖满和其余孩子一起,在短工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便被带着,走在牛车边,跟着几百人一起浩浩汤汤地向南部农庄去。人脸上聚集着乌青疲倦的黑暗,污泥抹在胸口手臂,整只队伍散发着淤积在狭小屋内后的汗水腐气,厄文虽已在'圣母'教会待过,一路来孛林的路上也随人群一道,但从未觉得这么难耐过。她恭谦而尽职地适应,不曾抱怨一句,却怀念起来孛林路上的南风,吹开那些母亲的头巾,红沙在日落时温柔似抚摸。她的鞋底几已掉了,这些被盖过石子的路不比山间的泥土,赤脚踩上使某种邪恶的热气倒灌头顶,刺痛不已。祖扎道她只能做十天工,再试买双新的了。她答应了;秋天还未来,脚上生了几个赤红的水泡,但最难熬的永远是人群。到处都是人。
到了地,农庄的监工将人飞快拽出来,按高矮胖瘦,强壮能耐依次排列,大体上是男人在前,女人在后,最后是小孩。厄文见一个个粗壮黝黑的手臂伸到她面前,以为要将几个孩子抓去,连忙攥紧了她们,不想监工对她吼道:“你多大年纪了?”厄文答不上来,监工又问:“会做什工作?”厄文看远处极广阔的农田,果园,感陌生,但又比对过去的生活,答道:“播种,灌溉,剪枝,捉虫,收获,都会做一些……”她思及过去,又觉伤感,补充道:“我应该也可以饲养牛,羊。”她说完,只见监工满面不耐,祖扎和祖满面露尴尬。
“我们什么都会做。跟成年人一样,又快又好。”两个孩子赶紧说:“能给一样的工钱吗?”
“想得美嘞,她妈的。”监工吼道:“所以小孩女人就是麻烦。来这干吗呢?教会不够你们过家家了?”他扔来三个篮子,道:“你们去果园摘安葡去,一篮三元,弄烂一串倒赔五元。”厄文握着篮子,沉默不语,心情低落;短工便分开了,剪羊毛的去东边,为秋冬播种翻土犁地的去北边农田,厄文跟着孩子们一起去南边的果园,一道的还有些成年女男。祖扎和祖满,她不明原因,感觉与她有些疏远了,不过这似先前就有预兆:自从厄文因发愣使她们失去了那医生的联系,她们似对她就有些忌惮,不过不是恶意,而近乎怜惜,恐怖:这样的面孔,怎么有些笨呢?
她于是走到了中间,在这些孩子和成人的交界处走着。
安葡这种水果,因是中部特产,耐受孛林潮湿阴冷的气候,厄文没见过,开始很有些吃惊,新奇:这水果似深蓝夜空般晶莹透亮,每一串的品相都很优良,藤蔓上都有淡蓝色。祖扎见她出神,摘了串下来,赶紧叫:“别!你会弄坏的!”她数落道:“安葡气味特殊,很招蚊虫,断了蒂就毁了。你赶快别这么摘了,一会反扣了五元,一篮就白摘了。”厄文道歉答应。在阴影中休憩的飞蛾落到她手上,她便很慢,很柔和地去摸索藤蔓的纹路,恰到好处地将它摘下来。一串傍晚夜空似的果实躺在她手上,厄文的心情,自先前被咆哮后才抚慰一些,而坐在梯子上,看藤后的阳光,也有些愉快了,她微笑抬头,却见周遭的短工都绝不分神,动作飞速,上下攀爬换新篮。有些果实掉了,落在地上,人发出惨叫,其余人不说话。
厄文瞧那落了果实的人,趴在地上,捧起果实,放在嘴里。
“啊!”她惨叫道;背后飞来一石子,打在她背上。监工从阴影里抬起腿,笑道:“笨女人,懒骨头!女人就是懒,还想骗我呢!”安葡那美丽的宝石仍不断落下来,地上的女人背上渗出血。厄文坐在梯子上,震惊地望着,失声叫道:“您怎么能怎么说呢?她又不是故意的。将她打成这样,多么痛呀!”
那监工凝视她,一会,没说话;众人都看她,如先前想摇头叹气,或冷嘲热讽,却只见她的面孔被朦胧似托佩兹之水光笼罩,显美丽而庄严得不似人间所有,而刹那,一丝崇敬转了自惭,又变成了鄙夷和怪异,无法被她察觉的施虐心。那监工抛起手中的石,冷笑道:“又是你呀?你是被哪个富人追求又抛弃的清高女子,沦落于此么?细皮嫩肉,什么也不会做,我给你一颗葡萄,一些果肉,一捧浆液吃,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笑——那石头猛地投过来。 “厄文!”祖扎终于忍不住开口。
厄文偏头躲过;那石头砸中她身侧的安葡。她飞快抬手,握住一串,动作轻快自然,然最大而饱满的那珠在她视线中下落,像滴满盈如石的深蓝色水珠,落入草地,她低头,看向那翠绿的深沉,忽想起了什么,一时痴了。
那水珠下落,在最末,悬在空中,不动了;一只手伸出,将它接住。厄文见身下,一戴兜帽的身影抬头,原是同她一梯工作的一中年男子,身材矮小,故分到这一队伍。众人只见他微笑,前倾身,将这颗安葡递还给厄文,道:“您的,女士。好身手。您保全了这颗劳动的珍宝。”
这中年男子转头看向监工,收了笑容,冷声道:“而您呢,不过是个自以为是,践踏心血的渎神之人罢了。”
监工大怒,吼道:“你这软骨头,不想吃饭了么?”男子冷笑道:“我本来就是路过放松,何须你这几分工钱呢?”他举起手中那一篮安葡,递给厄文,道:“您替我收着罢。”说罢便跳下长梯,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说了!”祖扎赶紧对厄文说。厄文低头看篮中的果实:那男子摘的比她还少,显然也是在出神,发愣。她百感交集,只好集中注意力,速度渐渐快了,到午间休息,摘了八篮——然而算是非常少的了。多数人摘了十五篮。
短工不包食,食堂需额外自行出十元,祖扎和祖满决定吃一份。厄文太累,躺在树荫下便睡了,起先只有那酷暑的热气上浮,黑暗混沌,后来却清凉,清晰了。她在梦里行走,抬手,摘了串深蓝的果实,随意至极,蒂断了,汁液洒在她手上。
——这是安葡……我造它们时,想着这里的气候较潮湿,应喜水,喜凉才好。孛林的气温差别大, 汁水很甜,你尝尝看。
——她将果实放与他手上。他抬起,端详,许久,疲倦笑道:葳蒽那也有,就是颜色浅一些。他低头要尝一口,她却将它拿起来,捻在手上,笑道:我喂你。她靠近他,轻声说:啊。他看着她,很无奈,更犹豫,最后还是张口了,将她的手指也含进口里,轻柔地将它舔了一遍。那果实在二人的口中融化,谁也说不出是这汁水甜,还是那吻更甜。她当时只觉得满足又高兴,事后才觉得有点害羞……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也不这么想。
“……兰。”她喃喃道,从梦中醒来,手撑这草地,太阳仍挂着,她面前却黑暗一片,身体也很沉,起不来。人群最险恶的气味,那不分彼此的淤泥,脱了自然原野后才产生的腐臭,几近暴力地按在她脸上。厄文用尽全力才转过头,双腿拼命抬起——她的衣领已完全敞开,露出下边柔嫩丰满的胸脯,几双手去扒她的裤子。她唇瓣间的香味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烂手指硕大的欲望。厄文张合下颔,但那力度太小,不足以将她的袭击者喝退。
她的心剧烈跳动,脑海中一片血红;她的身体已承了太大的力而发痛,不过最痛的却是个尚且没有被施与强迫的地方;她的两腿之间似被火烧铁烙,被尖锐利器拨开。她脑海中的猩红燃油落膏,沸腾流淌。
血从那门中滑落。过来!那红色的雷霆咆哮,她的眼闪过灼热电光,红色的发滑落眼前。她见到透明,澄澈的蓝天,在她可怜可恨的蓝眼里熊熊燃烧,汗水滴到她脸上。她的身体因剧痛抽搐,而这双被有红色鳞片的打手压着她,主人宣布道:这也怪不了你,你太弱小了……
主人颤声道:有人说……我是个灾难……我生来就是要受人蹂躏的。我会告诉他们,谁才该受到蹂躏!
“轮回”,在那一天的塔中,对整个世界宣布道,降下她猩红,连绵不绝的闪电,穿荡岁月和时代,直到人世终结,她那颗血色龙心生生不息地涌动,带来电光般无暇顾及而全无欢乐的心狂。这红色的巨龙,将她压在身下,首先将她的宣言和命运贯彻她的身体中,血河自此流淌。也许她终于赢得了。
“我必须蹂躏!”
她道。可怜,可恨的卡涅琳恩。她在泪水中默然想,手指蜷缩,绿色的眼闭上了。
“长得是真漂亮呀,我先来可以吗?”一男子哆嗦道,正解腰带:“我等会还要上工。”另一抓着厄文的男子,手指肥大污秽,使她不住干呕,斥道:“我捉到的,自然是我先。”她隔汗水勉强睁眼,发现正是监工,嘴中连呜咽声也不剩下,只眨了眼。这个动作都使围着她的五个男子心神荡漾,一个最年轻的吞咽唾沫,道:“这姑娘面相太出众了,不是有家室背景罢?你能确定么?”他谨慎道:“况且她去教会上报,我们肯定会遭罪。国王抓的好严哩。”
监工请了下嗓子,继而喷了口唾沫,恰好飞溅到厄文脸上;她再也忍不住,胃里抽搐,手臂凭最后力气挣扎。监工亮出腰间的刀,用刀柄,在她腹部抽了一下,厄文痛得意识泛白。
“我哪会留命给她报官呢……”他坚决,平淡地说。
“来人啊!救命啊!”就在他话语后,这声音响起来了,一嘶哑的女性声音没命似地吼道:“监工侮辱女工了!一群男子在凌辱女子,快来帮忙!”有三个男子听见这话,就赶紧将裤子提起来,越过树跑了,不给人看见他们的脸。监工的手松开,凶神恶煞地回头,厄文在地上翻过身,哆嗦将自己的衣服系上,用草叶抹去脸上的污秽,不住干呕,仍勉力站起,趁这个空隙跑走。
“把她抓住!”监工对剩下一男子怒吼:“她要跑了,我们真会出事!”厄文回头看,只见剩下的男子眼神凶猛空洞,迈开长腿向她跑来。但她更担忧是来救她的女子;她别着头,惊讶见帮她的女子竟是孤身一人,赫然是上午曾被监工扔过石头的年轻女人。她心中苦涩,不由回了脚步,使追她的男人反而愣住了。
“走啊!愣着给干什么!”那救她的女子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挥手道:“跑走,去报官!”她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国王知道了,给这些畜生千刀万剐!”监工听了这话,越发怒火中烧,举起刀就向她挥来,那女子左躲右闪,嘴中仍大喊着:“杀人了!蔑视王法呀!”然周遭草叶翠绿金黄,空无一人,正午的农庄似消失生气般,厄文怅然四望,也没见到祖扎和祖满,想那监工是将工人都摈开了。追逐她的男人已很近,四周又是旷野,她想也许爬到树上,但万一这些男子也很会爬树呢?
“这儿!”正是时,一匹马从谷仓后猛冲出来,马上的骑手对她伸手,道:“到我这来,女士!”厄文一惊,认出他斗篷下瘦弱矮小的身材,知道是先前替她握住了颗安葡的人;她伸手,踏地一跳,跃上马。这男子被吹开的斗篷中,显出一把银弩,在阳光下似北海剑鱼锐利的尾,在空气中跳出锐利的弦;厄文看见他的衬衣上有一处明亮的蛇形标志。
“请帮帮她!”她叫道,声音仍哆嗦,指着先前帮过她的女人。持弩男子点头,开弦一箭,擦过监工脸颊,而在他回头时,又展开手中的马鞭,抽打朝他二人来的壮年男子。
“你在跟我耍戏法呢?”监工怒吼,持弩男子摇头,抬手对先前的女子道:“您快走罢,这二人已神鬼莫救,别让其余人怀疑您!”
话音刚落,两男子果然脚步踉跄,各自倒跪土中,身体抽搐;他见状,笑了笑,收紧缰绳,调转马头,道:“后会有期!”
厄文已惊愕得不能自已,痴愣着,只来得及对女子挥手,轻声道:“谢谢您……”
那女子对她做了个鬼脸;面前倒下的两个男人似不影响她什么。“互帮互助,应该的啦!”她轻快地跑了,于风中提醒厄文:“你才是,出门在外,多留点心眼才好……”她摆着臂,跑得不快,但马加速,跃过围栏,一会儿也看不见了。
3
“我叫索乌,”那男子道,从口袋中拿出一串安葡,递给厄文,但她现在看着这果实,毫无食欲,气息颓唐,点头,听他解释道:“是名学者,正从北部开始,进行全境巡游。”
她抬眼看他,金色的阳光使她面上的泥污和淤青都镀上暖意,像那在墓地里躺了许多年,发烫的石头。她缓慢点头,接着果实,余光见这男子的眼神也从奔马观察中停下, 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瑟缩地打颤,面色发寒。这男子注意到了,连忙道歉,道:“使您受惊了。”他的眼认真澄澈地注视她,目光含难言言喻的隐秘,道:“只是觉得您,相貌实在面熟……”
厄文累极了,怕极了,身体发痛;她本身性质所不知的汹涌恶意同粗暴似粘土沾在她身上,而四周明亮,但无一场好雨,使她终忍不住,弯下腰,将脸埋在那双优美,显出韵律却欠缺力量的手里,嘴中说:“我不知道……”她疲倦不堪,朦胧的眼前又见到路边倒下的青草,勉力道:“啊,那几个孩子……”
她吓得慌神,先前几已将祖扎和祖满忘记了,现在才忆起,戴着满面愁容回头,黑发笼在苍白的脸旁,看向来路,犹豫非常。索乌见状,问她道:“您是说和您同路的那几个孩子?你们是亲戚么?”他摇头:看上去不像。
厄文也摇头,步伐踉跄,那双鞋子敲打在路面上,似无气力的响板。“路上认识的。”她回答。索乌笑而摇头,道:“那您也不必担心了,我瞧那些孩子很明白,见你没有回来,也没去找,灰心恐惧地走了。”他同她道:“您若实在想同她们一道,就回你们来的地方等罢,虽然她们可能会在农庄住上好几日,为省下路上的时间——路程十分远。”
路程十分远——诚如此言。厄文微弱,恍惚地从这条驿道上抬起头,云层被染成淡金色,压在去北的路上,路面宽阔,环绕几十公顷的草场农田。这环绕城市的大湖尚看不见,只有远处的榆林显出点暗色,似有水声潺潺。这城市的一角都显如此广阔,而其边缘更还漫无边际。孛林确实是座大城。
孛林,这城市……
她觉得头痛;身体虽然干燥,却如渗着水般冷。
“来这儿干活,也是这些孩子要求的罢?”索乌冷然,不乏同情地说道。厄文点了点头。他显不认可,叹息,道:“何必呢!您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士,一群孩子,就应该随教会的圣堂工会做工。为了这一点多余的工钱,差点酿成大祸……”
“我原先也是想在教会里寻一份工作的。”厄文闻言,抬头向他道,语气低落:“孩子们说那儿工钱太少,我当时也被吓着了。”她也叹气,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打着抖,语气却坚定了些,说:“我还是坚定些好。”
“就这么做罢,女士!我看您很有前途。这样有勇气,这样灵活。”索乌听后鼓励她,她却有些不明白他笑容中的内容;厄文感激他看出了她对本地的不了解,也未嘲笑,利用她,而在剩下的一段路中,一边牵着马,一边同她解释了些对她有益的事。她于是便了解了:原来城内有近五成的工作,都是由教会发布的,由于教会也要承担城市管控,公共医院和众多慈善建设,教会的工钱是少一些的,且不允许工人超额工作,孕妇和小孩,工作也严禁过度,一经发现,惩罚十分重。
“教会给男子的工钱比女子少,因是男子力气更大,工作起来轻松。”索乌苦笑:“您就晓得许多人不满了。但教会有分地方居住,配布三餐,只是工作者必须行圣礼,每日随祷,且少年需上文法班,许多孩童认为耽误时间。”他抬手,指那远处缓慢显出的教会之顶,道:“但今天这样的事,肯定就不会发生了……”
他对她点头道:“您还是去那儿为好。”厄文应了。索乌微笑,压住马,在这距离城郊分隔的村落还一千米的地方,说:“我还有事,就不送您过去了。”他示意周围的明亮金黄,农妇在田地里耕作,戴着花色淡雅的头巾,空中有鸟鸣,一切都温暖平和,厄文却仍蜷缩身体。索乌抬手,说:“您就向那儿走吧,不会有事的……”
他上了马,重新往南走了,很远,都在和她挥手。厄文抬起手,觉得累极了,却仍勉力同他告别,表达谢意。她回头的一刻,那些农田里的眼睛同鸟和鹰似地望着她,花的飞舞变得寂静,一寸移动都似蛇轻晃身体。那些眼睛凝视她,又漠然移开,她吞咽唾沫,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腿,终于忍不住飞奔起来。
她冲进炽热而伤人的土地里,直到它变得有点湿润;但她的喉咙已像有火在烧了。厄文撞进人堆中时,一只鞋子几乎已掉落,左脚在不停地滴血,但在南部城区潮湿肮脏的砖瓦上,这红色迅速变得泥泞难辨。她又累,又饿,但恐惧和疼痛才最深刻。她翠绿动人的眼睛睁得极大,如同垂死之人对世界无声而困惑的控诉,自有其凋零时明亮的能量。她哆嗦,颤抖地四处望着,被街道上的人挤得不能呼吸,嘴里嗫喏中:“劳驾,劳驾……”她想要口水,要个地方休息一会……前者可能一场雨就能带来,但后者是很难的。因为她现在哪儿都觉得不安全。
她的眼茫然而孤苦地转着,直到和群一样孤独,但狂热的蓝色撞上了。厄文一下痴了,那梦里的红河缓慢滴落,似桌上藏红的糖浆,散着令人窒息的血香。她瞧见,这个拥挤,破旧的小广场上,一群披破旧红斗篷的女人,蹲在街角的木门前,嗤笑,好奇,饶有趣味地盯着她。她们的骨架都很大,姿态随意,似无所畏惧,斗篷下的脸肮脏,眼睛明亮,腰旁有月牙似的弯刀,正是她先前在路上见过的女人们,此时也显然认出了她,对她呲牙裂齿,掀动嘴唇。
“几天不见,搞得这么狼狈不堪! ”其中一个女人站起身,对她吹口哨。那情态,厄文感熟悉,摇头后退,广场上的人墙原先堵着她,但她太怕了,忍不住尖叫,道:“请让我过去!”而无论后背的人怎么重复:“别到这儿来!”她都只是摇头。
“榆木脑袋啊!要死人的!”后背的人墙忽然散了。厄文满怀感激,连连道谢,拖着鲜血淋漓的左腿向那儿跑去。她抬起头,原先以为是下雨了,因为头顶一片暗色,却看到一柄黑色的剑,赫然庞大地从天上落来。她张唇看着,见是具持剑的雕塑,扣着剑身,立在广场上。
“——兰!”她的唇边转成了个凄凉的笑容,或许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眼泪几夺眶而出。后边的人对她喊:“国王的塑像是不能碰的呀,傻孩子!”她倒终于舒了一口气,含泪跑到这黑像的剑身和衣袍中间,就在那大剑后的阴影里,握着一寸黑铁所作没有柔软,没有力量的衣角,就在那蹲坐下来,将脸埋在手中。太阳已在落了,这靠近地面的铁上也逐渐失了温度。她无可奈何地放松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不管周遭行人的私语和那些女人的大声叹息,只闭目塞耳,只听寂静中灰尘如歌的爆绽,等着人群散去,黑夜到来。
4
“我先去了。”璐德温,原先同简鸣站在一处,听裴佩雷蒂讲起自己故乡的风景:盖特伊雷什文那临海的咸水湖,因在大公私领内,罕被商人所经过,在她口中成了独树一帜的奇幻风景,一会是海中的巨鲸,一会是浮在岸边的蓝鲨,海水青蓝相见,如梦似幻。简鸣,先前在校内已听过,判断她如花的言语中大约夹杂精妙设计,使这湖水的幻色成为她个人的标志,飘忽,私密,不可琢磨。她回头,见军务大臣,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同龙女们交谈,只微微片头,用双十分透彻,在她已有风霜的脸上几有些不调和的清澈瞳孔望这一处。
会客厅的门打开,军务大臣抬头,柔声道:“璐德温殿下,您可以去了。”
璐德温再朝简鸣点头,起身便走了,淡红发尾在身后飘舞着。而先前入内的那个,兰嘉斯提,从门外回来,双唇抿紧,面色发红,似心神不宁。简鸣暗中观察,不知她是否是遭了指责;毕竟兰嘉斯提个性软弱,好讨好她人是人尽皆知的,就继承人来说决然不合格,被责骂也属正常。
门关上,那一响声使兰嘉斯提似恍然梦醒般,转头四望。周遭有人笑;但简鸣看她并不羞赧,只仍抿唇,提起袍子,如走在水面上,到一旁的软椅上,优美安静地坐下了,面色红润。简鸣蓦然懂得,她那样子,不是慌张,而是感满足,幸福。
“呵呵,”一人笑道,简鸣转头,见诗藤诺斯的侧边,一高大的银发女子傲然讥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周遭龙子都显出了然之色,面有隐秘,简鸣却因失了璐德温这个音讯交通之处,一头雾水,只瞧着这高大的银发龙子,向兰嘉斯提走去了,间挥手道:“怎样,表妹?我瞧你先前一直害怕。没这样恐怖罢?”
“狄泊兰姐!”兰嘉斯提显然仍沉浸思绪中,被提及时再惊愕一瞬,转眼见是熟人,又放松,笑着叫她的名字。狄泊兰手脚强壮,大步走到兰嘉斯提伸手,揽着她,笑道:“感觉如何?你不是经常念叨想见陛下吗?”
“我也听说呢。”裴佩雷蒂这时也来了,面带微笑,看着她,对众人解释道:“虽然父亲,在女儿的养育里,确实是不必要的,但有些女儿,因为种种原因,眷恋'父亲'的角色,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姐姐……”她这样说,兰嘉斯提显难为情,但并未反驳。 “这也太糟糕了。多糟糕。”一尤为紧张的声音自人群后传出来,简鸣回头,见是阿奈尔雷什文的龙子,巡茹潘多,头低向地面,嘴中喃喃:“一个母亲就够受了,还希望有个父亲。”
“别这样,裴佩雷蒂。你明知道兰嘉在众人面前不自在,何必使她难堪?”盖特伊雷什文的另一位龙子,二十岁上下的安海特中正开口道:“依我看,渴望长辈的广怀,无论是来自女性,还是来自男性,都情有可原。你是大公之女,备受器重,兰嘉斯提之母个性孤僻,此番连孛林都未前来,常年使她生活在北山谷中,没有可信赖的玩伴,长辈,她希望能得父亲的几分亲和关照,有何不可?”
“我瞧也是啊。”又一粗犷,随意的声音从侧边来。兰嘉斯提头也不敢抬了,简鸣见是纳希塔尼舍的龙子,苔德蒙灵。她个头也颇高,眼神干净,有些过于无城府考量了,抱臂道:“我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和他对话,觉得他人还不错。虽然我不懂婚姻生育之道,但想来他作父亲,也会待孩子好。”
“'人还不错',呵……”一低沉,柔美而格外缓慢,如流沙般的声音重复这话,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东部粗人,才受他喜欢,觉得他心地宽和,为人良善了。你说呢,文雅?”
孛林余下的两个龙子,先前始终未开口,这回终款款发声。丰能昂莎一头黑发, 眼眸却是灰色,举烟斗,续道:“——我母亲曾告诉过我,若天下的男人,她一定要选一个作自己孩子的父源,便会选我们的父亲,因为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更美,更强大的男人了。”她吐出一口烟气,轻柔地拂到兰嘉斯提身前,似道寒烟将她包围;她抬头,眼中便浮现恐惧。
瞒宁文雅,站在说话人身边,默不作声地瞧着。
“但相似地,也再也比他更坏的男人了。”丰能昂莎轻笑道,抖落烟灰:“——因他的模样,尤其取决于人心的愿望。越软弱,越是在生命中暗藏黑暗,觉得他越是迷人,乃至疯狂地爱上同他交合的感觉,在其中忘记自己……像是您的母亲,兰嘉斯提殿下。”
“请您不要……”兰嘉斯提颤抖起来,别过头。
“我母亲说她像是同条鳗鱼在共寝;她弄不清他为什么要哭,所幸她生产十分顺利,也就不在意了。”瞒宁文雅低头,平静快速地说。丰能昂莎呵呵笑;简鸣听巡茹潘多在人群后,同样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烟又升腾,那催眠般乐曲似的声音继续道:
“相似的事发生在精神上。我们的父亲,似乎是块精神力量的试金石——这样多的贵族,放弃了原则,来寻求一个孩子,必然少不了口口相传。'你去试试罢','瞧瞧你能不能挡住诱惑'。越软弱,随波逐流的,越容易从此对他忠心不二,相反,那类坚守原则的人,倒不轻易动摇了。'没有这么好的男人,也没有这么坏的惩罚了'。我母亲说——她再也没见过陛下一次。”
她呼出一口烟气:“所以,我推荐您,兰嘉斯提殿下,好好考虑一番……”
“啊,我瞧他没什么特别的。男人都特别丑,欠缺灵魂!他瞧着就很放荡,没什么节制,创造的力量……”巡茹潘多暗中表示赞同,这时,一声音响起,使简鸣吓了一跳,以为忽然出现个她们都没看见的男人,左顾右盼,才发现个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头发是淡金色的,侧身对着人群。
简鸣感吃惊:她没想到温霓的声音竟是这样。她此前从未和她说过话。
“好吧,各位女士们,你们喜欢关注别人的家事,从这些风流韵事中看出斗争力量的蛛丝马迹,我并无意见。”她猛地收手,声音越低:“——但我劝你们留心,注意了。你们口中这个,不错的,长相很英俊的,又或是平平无奇,昏庸无能的,和我们母亲有一夜交往的男人,有三颗龙心。”
她转过头,用双金色的眼睛扫过全场,冷然道:“我想这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地方。他到底,已经是我们的国王。其中原因为何?各位想想……”
门打开了。璐德温从中出现,见众人聚集一处,显不解。简鸣头晕眼花,这时被一手臂握住,抬头,见是诗藤诺斯。“该你了,简鸣殿下。”她柔声道。她带她向前走去;军大臣在身后看着。
“发生什么事了么?”璐德温问。 “啊,没有。我们在讨论呢,一些趣事。”诗藤诺斯眨眨眼。她们向门口去了,简鸣见她忽低头,对她道:“你知道么,简鸣?我母亲说她根本没和国王同房。她们只是在一起坐了一夜;她梦见一条黑蛇钻进她的肚子里,略无侵略和痛苦,一切都是如此平滑自然。”她笑笑:“我相信陛下就是这样的力量,一种过渡,仅此而已。为了将水原的王座和秩序,平稳地还给我们。”诗藤诺斯感慨:和平。和平万岁。千金不换。
简鸣被带到会客室的走廊前,诗藤诺斯就下去了。她先前不觉紧张,只有厌烦,但听了她们的讨论,皮上却起了一层颗粒。她深吸口气,敲响了门,听里面一声音,道:“请进。”
这是泉水的声音。简鸣想到:这不是人工水道的韵律。她研究过,明白。她有点心烦意乱,旋开了门,面前却一片黑暗;她将眼睛闭上了。
“孩子?”这声音道,有几分疲倦:“你为何不睁眼呢?你的眼睛生了病么?”
“不……”她犹豫道,心里觉得非常傻气——她们先前讨论的那些话,都无厘头,无用极了。但那声音挥之不去,在她心里盘旋着……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一面。这一面,决定了你的高下……
她睁开了眼。
窗户敞开着,屋外有紫黑的雷云,空气中又有水汽,不明原因,帘布高高扬起。简鸣见到个浑身黑衣的男人,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他诚然是很高的,但最显着的特征,是他显得非常坚硬,又极为柔和。她眨眼,仔细打量她所见的这张面孔。
“你真奇怪。”她脱口而出。
这面孔透出深重的疲惫和忧心,便是对这句话本身都颇费番心力去体会。没有抬起的眉毛,或面部的波动,她见他抬手撑住额头,叹道:“奇怪,是吗?”他对她伸手:“坐罢——”
她急不可耐地走向那张桌子,撑在那儿,靠近他;雷光,而非月光,照亮一寸眼光。她端详他,坚定道:“你非常奇怪。非常奇怪——像这座建筑一样,结构中总有不可解释之处,因此我们说,'不似人为'。”他终于笑了,脸上浮现皱纹,放下手,说:“你是简鸣,是吗?你母亲和我提过你,说你很喜欢建筑。”他这么说,有点请她停下的意味了,但她全然不顾,执着道,伸出手,指着他的眉心,道:“你面上的拱点在这个位置,将你的上下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面;你的左右脸倒是非常平衡的,但不全一样,你髋骨的位置使一个微妙的表情都能造成极大的差别。颅相的偏差导致你的相貌不很符合传统的审美,但你的面貌,被造得,恰如其分地不同,恰如其分地……”
她顿了顿,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观赏的要素,最终是结构上的精妙。她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不能放任自己使用那个词。她狐疑地打量他——她的生父,她的国王,但一点也没将其意识到。她的全副精力已集中于这座庞大建筑的一点上,似要用她所有脑力在一次中将它吞下去,好似理解了它,她就理解了久来困扰她的不解奥秘,为何这些'神造建筑'似无法为人造出……
“你能,皱一下眉吗?”她额头渗出冷汗;国王照做了,但忍俊不禁。她仔细观察,从侧面踱步到背后,扶着额头,脑海中的图像排列,尝试,组建,最终长叹了口气,与她这年轻的身体似是很不符合的了。
“看来你小小年纪,有很多烦恼。”他笑道:“来吧,简鸣,孩子。让我和你说说话。你想在我面上看出些什么呢?”
她垂头丧气。他见状,低声,微笑道:“让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人们只能在我脸上,看见她们自己……”
简鸣抬头,瞧见黑暗中一双绿色的眼,忽然亮起了,先前它似全然是暗而无生的,而在它点亮的一刻,他的面容反似消失了,他那充满威胁和隐秘的身体也溶解,只有这快活,灵动却也哀伤的眼睛瞧着她。她睁眼,惊道:“你的眼睛……”她伸出手,宛如要将它从这整体上取出来似的,只在最末发出声惊叫——她的手似碰到成山的刀刃,冰凉刺骨,坚硬过骨,就在这黑暗中。这绿眼睛仍望着她,似被囚禁的灵魂,暗云中,传来隆隆雷鸣,那画龙点睛之笔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喘着气。简鸣后退一步。
“我不相信。”她摇头:“尽管我也许能敲打出你的骨头,我能模仿出这座建筑的结构,我却不能造出它?这是为什么?”
精神?灵魂?她喃喃道。
简鸣不相信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叹息道,声音沉重,确实很累了:“如果你有兴趣,就做这个,让你自己高兴,让你觉得充实罢。你肯定是对当女王没有兴趣的,对么?”
简鸣摇头。他微笑一下,站起身;那暗云随之而动,简鸣使自己站立不动,眼前环绕的始终是那通天的建筑。她回过神,国王已走向窗边,站在露台旁, 面前无栏杆。
“我有事要去处理一下,孩子。”他对她说:“你跟她们说,让安海特和苔德蒙灵,去找军务大臣。其余人都可以走了。来去自由。”他想了会,说:“兰嘉斯提留在孛林为好,让她住到堡垒来罢,谢谢你。”
简鸣还想说什么,然而骤然飞起的帘布已遮她全眼,她再抬头,只见空中暗云升天,天雨倾盆而下,化身龙影上升高空,堡垒轰鸣片刻,直到尘随龙去,那混沌聚集在人不得上的苍天上,地上之人不可窥见其因果。她站在那儿,久久思索着,直到她背后再响起声音。
“他说他有点儿事……”简鸣解释,只见这十一个女子脸上的神情,如光影变幻般交错。
5
雨终于落下 ,洗净了她面上的浮沉,身上的污秽和伤口火热灼痛后,寒冷也来了。她始终不能忘那一日在塔上,世界维持在初始的沉默氤氲中的最末清晨,她怎样因为这不详的寒冷辗转反侧……她觉得,在这座城市中,何事必然要发生,她尽管无法躲避它,却也丧失了理智和逆来顺受的勇气,跑出了塔,穿过丛林,在众多林间生命的注视下, 也是这般赤脚独行,满身泥泞,企图远行至这已改变秩序还未触及的最远处,尽管似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当她在奔行过程中偶尔胆怯回头,害怕一目就改变她不理智且绝望的决心,却不由也在这漫漫无可依靠的荒原中感到了些许安慰;终于没有那些心跳不停的人群,环绕在她耳边的渴求,这似是她惨淡却也决绝心意的奖赏,她因此不断向前走着,直到精疲力尽。
而最后一次,她终于耗尽了力气,俯在泥水中,以为自己不会回去,再回过头时,那黑影从树林里破出,向她奔驰而来。那声音说……
“迦林!”
雨幕后,这阵微弱声音将厄文唤醒了;雨水随时,随心,不事天时也不顾农事之颓唐地落下,似人不可抵抗的命运,就连也许能唤来这雨的人,其身影在雨幕中也显如此渺小。她抬头,从雕塑的荫蔽中勉强瞧见一个在广场上几乎被雨水压垮的身影,影绰纷纭地举步维艰,在周围徘徊,呼喊这名字。
“兰! ”她于是聚集了全部力气,勉力从地上支起身,但这声音转瞬便被雨水吞没,她四肢滑而无力,似在水中翻滚的鱼,只能瞧着那黑影失魂落魄地徘徊,捂着胸口,浑身越发沉重。
“兰,我在这里!”她嘶哑地叫道,却无能为力,看着那黑影茫然站在雨中;她急得简直哭了起来,而这念头出现的一刻,她看他远去的身影僵顿住,反向回身,踉跄,笨重,疲倦不堪地朝雕塑那走来。她还想叫他,却被雨水呛住了,肺里冷得难受,在地上发抖。他缓慢,极费力地踏上一级楼梯,没有看地上,脸上黏着头发,像是要错过她了,令她很难过。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hNsNfykTx
她的手指抬了抬。他低下头,面露惊愕,下一刻却一脚踩空,整具身体,在如此境遇下就显得格外笨重,不称心,落到地上,摔在她眼前。她看着他撑起来,在掉落的雨珠中跟她对视着,两人都同水中的虫鳗似搁浅挣扎于此,无法站立。
“迦林……”他挣扎道,声音被雨所呛住:“迦林……”
他直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又掉下去,半站半跪,挪移到她面前来,将她从雕塑下扶起来,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紧紧贴着她。
两人抱在一起……她闭上了眼……
是啦。厄德里俄斯想,那天也是这样的。如果拉斯提库斯没有来,她说不定就饿死在荒原上,再也没有之后的事了。这个世界就这么和缓,冷静地永远继续下去,或者不会……她都不会知道了……他们也是这么拥抱在一起,苍鹰盘旋在天上,只有很小的雨,落在她们停在着广大无人荒原中的身影上,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也没有这样温暖过……
“你怎么在这呢?发生什么了,我的女神呀?”他喃喃道,将她撑起来,用手臂给她当伞,但很难说有什么用处,带着她向前走:“不过我们还是先走罢……走到没有雨的地方去……”
就这样,她们互相支撑着,不过由于身高,体型的问题,基本是他在撑着她,到了广场侧边的屋檐下,坐在一盏已熄灭的孤灯旁,蜷缩身体。她说很抱歉她帮不上什么忙;他摇头,伸手摸着她的衣服,觉得太单薄,至于手碰到鞋子的时候,更是脸色煞白。
他道:“你现在还小……我这样的身体,也不是一天长成的。也五十年了……又是五十年了……你怎么只穿了一双鞋呢?”
她解释道她那双鞋——“就是我曾跟你说我唯一一双硬底鞋”——一路走来孛林,又经过这天上午的跋涉,已彻底坏了,而刚刚跑进城的时候,没注意,一定是掉了。她说完,不由沉默,他亦是如此,两人在微弱的雨光中彼此看着,因靠得很近,也能清晰见到其中神情和纠葛;'迷宫山'中的一个半月,如今想来,对两人来说都像一场已过去的梦,甚至对她来说,其中的岁月和宁谧,短短半月后,已似隔世一般。忆起上次二人见面时的种种,连日她的困惑和听闻的话语,她只得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凝望他的面孔,至于他看着她的面孔,见到更多,更远的时间,她暂不能清晰地意识到,但二人几乎同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又自是默契至极,像雨合尘埃般。
“才一天罢,就成了这样了……要不要跟我去那边住?你还是能四处看看,我也不让其余人打扰你……”他幽幽道。
“不……”她偏过头,有些怪异道:“我暂时不想见你太多了……”
“我能理解。”他叹息,揽着她的肩膀,因地方狭小,如此两人都不至于淋雨,然而必然使二人紧密地靠着,而她一想到前些日他提到,两人不见面了好,当他没来过,云云,又或者之前他做出那些诡异自然的举动,都让她不安;这城市让她难以安心,因此不想和他靠得这样近——至于方才的拥抱,就当她是一时冲动罢。
他低头,用手握住了她的脚。她吓得差点叫起来,只抬头见他清澈的眼,才没说什么了。“这是做什么呀?”她支吾道。 “噢。”他反倒不自在了:“我见你发抖,以为你是冷,想帮你暖一下。我的鞋对你太大了,肯定穿不惯的,你也未必想……”
她低下头,身体中似有股暖流,让她忍不住靠他近了些;她确实冷,不再淋雨了,也还未恢复。“你来孛林这些天肯定吃得太差了,伤了气。”他提出,以解释原因。相反,他的手,衣服后的身体,都在回暖,碰她的时候尤为明显,令她眼神闪烁。他看出来了,轻声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雨停前,我抱着你,让你休息会,好不好?”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嘴唇张开……
厄德里俄斯那天回到塔中时一路都在沉睡,先前睡得很寒冷,最末却安神又舒适了。她睡前最后一印象,便是那拥抱——不过那次是很冲动的。两人都很冲动,饱含猛烈的悲哀,第二次,她醒来的时候,这个拥抱就很完整而安宁了。她见拉斯提库斯轻轻环着她的背,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在她们绿色的眼对在一起,彼此惊奇的转瞬前,她只朦胧想,她虽然很难说喜欢这般境遇,但她猜,无论如何,她喜欢他的拥抱。不是因为其境遇太残忍才使得这温和珍贵。它原先就很正确,但倘若不是如此,她们现在又在哪儿?
她们……
他睁开了眼,同她一样,挣扎,眷恋而痛苦地留在半梦半醒间。从那时开始,一直是这样的。
“那就今天晚上咯。”她说;结果,她最后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了,跪在他怀里,竟显得恰如其分,全身很快都变得温暖柔顺;她昏昏欲睡,无意识地将脚塞到他的腿缝里,弄得他忍不住笑。 “你还是喜欢这样……”她模糊,羞赧地说:“噢,原来我睡着了会这样吗?”她指的是在'迷宫山'的时候,他却回忆起更久前,然后肯定道:“是的。”她红着脸不说话了,将脸靠在他肩膀上。那在她梦中浓郁的香气拂倒她面上,令她最末不禁流泪,模糊对他喃喃道:“我想你,兰。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呢?我知道……要是世界是这样的,我们肯定没法……但为什么要对我说,再也不见面了?我想见你……就算世界是这样,能跟你在一起,我还是很高兴,我……”
那词语就要出来了;万物为之噤声,雨声似肃穆的恐惧,为其如此混沌无顾的威力。她终于没说出口。他闭眼,将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凄凉而微笑道:“我也想你。迦林,我也想见你。”
他也没有说那个词,不过,她记得,他说过一回,因此,她小声道:“再吻我一次,好不好?”
他仍然靠着她,却没有答应。他惨淡却仍带笑意说:“不。我那会做错了:你太小了。我看你才十五,六岁罢。迦林,你这时还是个小姑娘呢……”
“小姑娘就不行么?”她喃喃道。 “小姑娘不好罢。”他笑道。 “那什么时候可以了?”她昏昏欲睡。
“嗯,你二十岁的时候,怎么样……”他回答,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睡着了。她睡得极好,像是一梦也无,又像是做了一千个梦,每一个梦都是黑色,白色的;每一个梦都五彩斑斓,里面封装了她的心所知的最庞大,最平淡的幸福。那毁灭的气力和波涛被包裹在她柔和的愿望里。爱和死同样有音无声,人耳不能闻。
厄文醒时,天光已亮。她睡在'圣女'教堂的休息室内,白光透圆窗,落在她身上。她的伤已好了,身旁放着一身黑衣,地上,一双鞋落在那儿。她将脚放进去,似还能感到人的体温;她抬起手,见枕旁,一片极黑的菱状物,藏在阴影中。教士走动,宣布道:起床,晨祷的时间到了,姐妹们……今天有去印刷工坊的工作,接受报名……
她将这鳞片拾起,放到鼻下,闻到上边的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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