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怒之日
她们显然是由于半年来始终处压倒性优势地位的南风在五月末时忽然开始向北倾斜才能在一个月内就到达劳兹玟的最南端:河流不像马,永不止息,意同此理的还有这阵风。偶在船上回首,巡茹潘多对这连绵如河,只显些许凉意而不至喧宾夺主的北风啧啧称奇。北部的天空上像是骤然出现了个灰蓝色的冷宫殿,闪灰宝石色泽,热量可想见被从地面荒原上掠夺而来,化作风气吹拂各处。她们乘一艘带顶小渔船,带了三个士兵,泽莲管派路程,知她身体不便,没要她执桨,其余人轮班。清晨,她钻出雨盖,观察那阵北方的云气,感皮肤上泛阵阵颗粒,但两岸宁谧,略无动静,同过去一月般平常。“冬天暖,夏天冷。这年会非常糟糕。”她对自己嘟哝道,钻回温暖,泛着些腥臭的舱内。泽莲披斗篷,在桨位用功,两个换班而下的士兵合衣沉眠,再往内,几个摆着干鱼的鱼篓后,一身影侧身对她坐着,腰背笔直而柔和,手握一串黑色念珠。她看着,皱了皱眉。
“厄文公主?”巡茹潘多道。果然,那女子默了数秒才回头,一双绿眼在黑暗中显温柔而疲倦,若要仔细观察,她得说较之从前,多了几分空洞,但被压得很轻微。岂能不呢?大战将发,作为关键人物,她可不能显露出颓唐悲哀,因此她端正而坚韧地沉默以对,有时接连数日,除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不动分毫地坐在舱室最深处。几个士兵都受不了那鱼腥气,她却始无怨言。巡茹潘多对她伸手,道:“现在河面开阔,没人,您可以出来洗个脸。”两人对视,她瞧见公主轻微地摇了头。像尊沉思凝神的塑像,她又恢复了先前的停滞,双眼若石,甚少波动。
船桨开水,手臂有力地摆动,方是泽莲在一旁开口,道:“您去罢,公主。再行一段,又是城镇,几天都不见有放风的机会。”王女才再度睁眼,思索片刻,轻微点了点头。巡茹潘多要来扶她,水面忽起了个颠簸,她那跛腿不堪扰动,险些踉跄,回神时厄文已牵住她的手,眼神关切。是了,她眼神滴溜:她是个残疾,还去观照别人呢!真是有心了。帘布已被那一月来奔波削瘦的手指拨开,清晨的光奔涌入内,出外,只见江面苍茫开阔,一望无际。厄文公主站在船头,看两岸景致,见遥有平原之影,背面,一串山脉浮现。巡茹潘多道她是在好奇身于何处,如前道:“公主安心,我们已到两公领交界处,戒备最森严之地先前既过,前路又是泽年家族领地,他自会相助,不十日便到阿奈尔雷什文境内。”王女闻言,面露笑容,见几许她始终不明的悲伤,陡然,江面又是阵显著的波动,三番两次,终引巡茹潘多戒备。莫不是水下有地行龙?然此困惑在厄文公主登上船头时便消失无踪,盖她见这女子略微抬手,两旁江中大鲸环形衔尾而出,喷涌水雾,浇淋二人身上,似飞泉洒落不止,巡茹潘多自满面是水,伸手抹去,心中惊骇:这‘月渡河’的江鲸,几年也不见得一回,厄文一现,竟出了雌雄双尾,姿态虔诚,漂浮不动,若顶礼膜拜,献歌奉曲。她浑身淋湿,抖动红发, 狼狈间,见厄文俯身伸手,捧一抔见江水,浇淋面上,一时朝阳镀柔金,水珠散虹彩,她洗去面上污渍,自显身后华美清明,神情时时慈悲,不为愁苦片改。巡茹潘多长久沉默以视,见江中二鲸各吻她手,方才深潜离去,江面虽已平静,她的心却终有波澜。
厄文王女。她蹙眉暗忖:她站她一派,固然是因为局势无奈,不得为之,拉斯提库斯又拉拢阿奈尔雷什文大公派系作为本阵,于她自是巧合,权衡利弊,附和同路,观察数年,自是最佳选择。
她微分双唇,忽感心中触动——诚然若利益如此,但她的心,怎见这白衣女子立在水上的情形,生出了丝无根据的叹服?仿佛此乃于世无存,真正的救世之姿,故而万千生灵,无论因果高下,皆俯身归顺。她不过是个残废的学究——救世等等,庞大空虚,于她何干?
心中如此想,她那跛腿却已屈折,身已低落,嘴唇颤抖,发理智之不能言:“厄文公主,您乃千金之躯,此正是危急存亡之刻,还望保健体安康,平复心情,多加睡眠。”她抬头道,略蹙眉头,感这言语可怖:“陛下龙心之强,您不需怀疑,无论那厮狂徒如何奇兵列阵,都必被溃于一击,护您安然无恙,至阿奈尔雷什文的群山之后。”
大抵她所言,确实有几分触及厄文心绪,使她面露哀情,终缓步走来,扶巡茹潘多起身,柔声道:“愧疚我近来确实有些魂不守舍,使您担心了。卿请起身,我定振作精神,不负所托。”她虽年幼而身弱,言语却有丝广大的宽厚,那柔和,比刚强更有力,使人闻之信服。巡茹潘多被她扶起,看两岸景色飘渺而洁净,几感她有生以来从未察觉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和爱,悄无声息地进入她身中。她疲惫与新奇交织,如懵懂孩童般,被她所牵引,见她在江上回头,穿过薄雾,看那背后的群山。
“是快到了。”她轻声道,显几分怀念而感伤:“那是‘迷宫山’。”
来路倒也非一路通畅。原先自孛林出行就不似来孛林,可走大河畅通无阻。近湖水路感那黑水虹吸之力,倒退难行,非是大富财商甚少如此做,多骑马至南去小河道,多次换乘方可通行。古来如此,这一路公共交通极为便利,但若论私自出行,便难兼顾隐秘和速度了。巡茹潘多化龙前甚少出家族领地,化龙后自凌天而行,不曾感受这般旅途繁琐,内心苦不堪言,更不必说起士兵查货,胆战心惊。泽莲过去是流浪龙,善和官兵打交道,加之厄文又安静善忍耐,藏木板底层也巍然不动,多次有惊无险,可谓上天庇护,然经过羯陀昆定尔水域警戒最严处,还是有一二官兵,但见泽莲面孔便查知蹊跷,巡茹潘多已吓破了胆,却看这健壮女子面不改色,当即将那军官断喉扼死;正是深夜,周遭少人,这动作快而稳,到竟无人知晓的地步!厄文公主是时尚在船内静坐,泽莲唤巡茹潘多来,二人作搬货物样,将那军官尸体放至雨棚下,从口袋中搜出通行文书,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次日清晨,泽莲停船在岸边寻了些大石,再出发,那军官尸体已消失无踪。
“莫跟公主说,乱了她心情。”泽莲同巡茹潘多道, 后者心中尴尬无措,点头便应了。此后泽莲所杀之人,她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助善后,方到如今。
泽年的家族领地正在劳兹玟和阿奈尔雷什文的交界处,背靠‘迷宫山’,所至当日,正在傍晚时分,码头上却燃光明灯笼,气氛柔和,主人携货运随从在江边等待。一路赶来,几时见如此欢迎!巡茹潘多虽和泽年绝无交情,心中却也骤生几分亲切。方是船靠岸,厄文公主从舱内走出,泽年拱手行礼。
“远劳辛苦,王女殿下。见您平安,我喜不自胜。”这金发男子态度恭谦,抬头时面上却隐有阴霾,环视左右,终低声向前,颤声道:“昨日从孛林来的信使道,神恩已绽了花蕾,父王的境况,已是非常危险了。”他抿唇凝重,片刻,对船上三人道:“虽然我很愿几位在此休息疗养片刻,但实在是情况紧急,扑朔迷离,还望公主换乘这艘快船,不可松懈,赶往阿奈尔雷什文。”巡茹潘多苦得摇头。她身有残疾,不比泽莲,甚愿意停此处,见周围人的神情,实在不便发作,只跟随众人换船。她在厄文公主身后,经过泽年身边,忽受他一扯,尚未反应,便听他颤声道:“龙战一旦爆发,厄文公主已离之事就瞒不住了。众皆知她在阿奈尔雷什文,会不挂一切赶来,到那时,真是关键时刻,我已没有龙心,还请你和泽莲保护好她。”
她错愕这男子的虔诚,抬头,道:“……你怎么这样热心?此事对你而言……”
泽年摇头:“我的命是厄文公主救回的,对此,我没有任何迟疑。”她见他睁开蓝瞳孔,透彻道:“她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巡茹潘多。凭我们自己这孱弱的心,易陷罪恶的软弱,是救不了自己的。”
不及她更说,两人便擦肩而过——而实际上,她如此惊讶,也久久,无话可说。巡茹潘多坐在船边,顺流而下,见泽年的身影在河边,伫立不动,似朝圣者般望着。等她看他不见了,才坐下,抱膝盖,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顶上,厄文公主垂首坐着,仍是平静祥和。
她没有料想那时间竟要来得如此快——大约只是一睡的时间,梦如此嘈杂,她见童年时的阳台,‘海渊’的火一明一亮,像跳动的脉搏。“巡茹潘多。”有人叫。大约又是叫她去见人了罢?真烦!她不想——她就是个——畸形的怪物。有什么好见的?“巡茹潘多!”那声音大了,一掌拍在她面上,风沙大作,她睁眼时,就看她顶上那船盖都被掀飞了出去,货物被刮得在地上像张了腿似地跑,她不及起身,便被翻倒的船身生生压在了下边,挤着跛腿,痛得她不能自已,大声哀嚎,灌了满嘴风沙,骇得失了声:这是哪儿啊?
“巡茹潘多!”泽莲吼:“化——龙!”
她抬了头:这南部的丰饶平原被黑风狂沙覆盖,竟像来了龙卷的沙漠,伸手不见五指,凭她的龙目,都只能依稀看见泽莲向前狂奔的身影。目上,凝视许久,她不由大骇,只见一嶙峋庞大的龙首从那风沙中探出,仰头一扯,便将只小龙抛上拿风沙肆虐的天空,继而大张颔骨,一口将那小龙吞下,血花四溅!巡茹潘多浑身颤抖,认出了那小龙恐是她们带的一个士兵,对比如此显著,虽同是龙,在这黑色巨龙面前,堪称毫无还击之力。这龙之庞大,身形之恐怖,周身带暴风沙石而行,在全水原也是少见,必然是她的某个兄弟。她睡了几个时辰?短短一夜就已追至此地,莫非龙战已爆发?
国王呢?巡茹潘多心中几有无数疑问,然那巨龙仰天长啸,常人恐因此耳膜破碎,却激发了她心中的龙血。这龙要她的命——但她的龙心岂会同意?龙鳞爆体而出,浑身剧痛爆发为莫大强力,她那跛腿一伸,竟将满船货物木板尽数踢开,使她踉跄起身,看那巨龙大睁龙瞳,绿色森冷,目视其下。巡茹潘多顺它目光,迈步向前,却被一柔软物体绊住了脚。
她低头,见白袍自地被风吹起,厄文王女双目紧闭,眼鼻皆出血,倒于地面。绿眼龙发凄厉嘶鸣,顿向她来,巡茹潘多恍然:这龙要厄文公主!她自知体量大小无能和此龙相比,却也咬牙如前,准备化龙,浑身颤抖,却感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空中的沙尘为此爆开一柱晴朗,云气从天砸下,水蓝色的气脉震荡开来,涤开浑浊风暴。她跪倒在地,护住厄文,看那龙鳞泛深蓝光泽的黑龙咆哮而出,体长百米有余,同那纯黑巨龙战在一起。
‘蓝龙’泽莲应战化龙,巡茹潘多却也就这朦胧的清明看透了眼前迷茫:哪儿是在沙漠中!分明就在‘迷宫山’面前的大平原,只是这尘暴甚卷起草皮,就在她侧边,一高大古树若巨人尸体被连根拔起,四周横陈,尽是半截牛羊死体,而一抬眼,在她面前,她看见那一对巨龙似虚幻的云中瀚景对立撕咬,巨大的爆破响声甚能使人若处空洞之中,无声无息。
龙心。
龙血如瀑,从泽莲的龙身上滑落,双龙甚至未曾登天,那黑龙就咬破了泽莲的翅膀。巡茹潘多看腿边的王女,恍惚伸手,发现自己竟在落泪,心中诧异:许久不曾落泪,这泪水又是为谁?难道为恐惧么?仿佛是第一天才知道,这般事物,存在自己心中。
“去山中……”
她低头,见不远处,一士兵断身那处,血染黄沙,眼神涣散,仍喃喃同她低语,手指抬起,向远处那山峰,嘴中吐血,不断道:“带公主……去山中……”
山地确实是最好避龙之处,巡茹潘多知她所言不虚,踉跄起身,背起厄文公主,用她那步履滑稽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向远处山坡。身后是风沙狂吼的龙战之地,血肉嘶鸣不绝于耳,身前是朦胧寂静的平原,天仍暗着,仿来到冥界。她感背上那年轻女子微微颤抖,自梦中发出啜泣,身后,传那地动山摇的声响。她不敢回头,知有头龙在追她,束手无策,唯有狂奔。
泽莲猛扑而上,将那巨龙钉在原地,这震动非同小可,巡茹潘多再难持住,跌翻在地,背上的人也跌落滚下。她呛了满口尘沙,回头一望,万念俱灰:泽莲已被那巨龙咬住了颈部,双翼被废,再难多耐,她尚在地面挣扎,激起千层尘土,嘶吼上达天听,岂有用处?这巨龙竟打得泽莲便要落命……她的哪个兄弟有这样强力?
达米安里德?巡茹潘多不敢置信他竟会单枪匹马出现,然一时又无它选,心如落万丈深渊,看身旁跌落女子,胸脯起伏,咳出血沫,紧闭双目,呼云成龙,却听那虚弱声音,呢喃道:“……费雪……”
那黑龙回眸。利爪已渗入泽莲胸腔,眼中却失了残忍,如有泪光般。巡茹潘多圆睁双目,难掩错愕,见厄文勉强站起,白衣向她扑面而来,眼前狂风成旋,沙尘却向四处散去,俄而,她眼前的巨龙已消失,只见泽莲倒卧在地,眼对上天,剧烈喘息,她身前,站一黑衣男子,眉目隐约同拉斯提库斯有几分相似,更使巡茹潘多惊愕:方才那狂烈的巨龙,竟不是达米安里德,而是素来以温柔懦弱闻名的达米安费雪。厄文公主的表情,她已看不清,只知她久久看向那处,默不言语,方是达米安费雪变了神色,惊惶,愧疚,怨恨,一拥而上,迈步向她行来。
厄文公主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吗,费雪?”
“……杀您!”他颤抖道,神情痴迷,伸出手来:“您知道的,我对您……”
泽莲在地上吐血。达米安费雪未给她致命伤口,身上的伤口看似骇人却恢复得极快。巡茹潘多垂目,见她对她眼神示意:二人并发,将他拿下。巡茹潘多嘴唇打战,别开了眼。
王女见状,但无恐惧。风沙散了,面前,那大平原因死亡而生寂静凄凉的情景,清洁地现人面前。天空高远,晨曦透亮,正是个和蔼美丽的清晨。她眼向前看,可见达米安费雪面上的泪痕。先前那疯狂,雄伟的巨龙,似不同他是一物,唯带着那些许悲苦和哀伤,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不曾拒绝他的光辉。
他紧握住厄文公主的手,将它用十指裹住,放于唇边。眼泪簌簌落下 ,厄文抬首望他,神色清明而同情。泽莲已起身,见状却不敢上前,面露不解。
“我不愿伤您性命,厄文……公主……”他哽咽道:“但您腹中的孩子……还请您放下这……不可能的私情……”
达米安费雪苦痛非常:这话像是在对他自己说。厄文公主听着,只微微摇了摇头。
“我没有孩子。”她平静道。他睁开眼,见她眼神清澈,绝无谎言,露欣喜反似绝望的笑。
“那么那预言是错的……”他喃喃:“是错的。”
笑泪交织,他大笑不止,将她拉近身前,高声道:“那预言是错的!您怎么可能,是灾难呢!您就是我们的女神。您跟父王,怎会……”
他哆嗦了一下,手显著握得更紧了,泽莲飞身而起,将达米安费雪扑至一旁,他手仍张开,对着公主:
“那是维斯塔利亚夫人假作的,是么?”
她没有回答;他没有挣扎。微风将她们的头发在血色中吹得飞舞,他的手徒劳,伸展着对着她,内里盛着她错愕,哀愁,心碎不已的面孔。她终于变了神情,闭上眼。
“不。”达米安费雪道,但手指说着不一样的想法,龙鳞再度破出,沾不容置疑的杀机,反射寒光,像要在他这落下的泪水中,将这年轻女人扣于手中,碾为齑粉。巡茹潘多张口,伸出手去……
她没能碰到她。她没能碰到任何事物。她的人身,畸形,瘦弱,细长,被横风吹倒在地,砸在石上,血染发间,被席卷摧残的沙土磨破她的靴将她的皮肤化作血沫,但她丝毫不感痛苦。这儿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空洞。她的眼上翻,看见黑夜刹那从北席卷而来,第一声是段悠长的龙鸣,仿极乐的天音,虽不似人间,却兀自使人落泪,为那心中的变奏,唱响了诀别之歌。
她三人,扭打一处,皆不动,抬头望天,见四面天空飞涌龙群,像群鸟飞舞,嘶吼凄厉。这空中的巨兽,被黑夜驱使于此,恐惧和痛苦竟远胜于她三人!哀歌轰鸣云中,龙血洒落如雨,不断有巨龙断首去翼坠落地面,黑暗愈浓,直到北来天空中一声长鸣,那黑龙似海而来,显露真身。
“啊!”巡茹潘多尖叫:“龙!”她道。她再不能抑制心中绝望,四肢并用,爬行于地。龙!她吼道,泪流满面,仿佛她自己并不是此物。
她当然不是!她要逃走——她算是什么龙,和这东西相比?炽热的血雨不断落在她面前,像沥青烧瞎了她的眼,她张口,亦无法呼吸,而身后飞来巨石,砸在她身上,她终于目前黑暗,卧倒在地,陷入昏沉。
众‘鬣犬’士兵冲出‘君王殿’时,第一批暴民已挥舞铁器冲到了大殿台阶下。贵族站在高处,安多米扬紧随母亲,见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虽然可预料平民男子暴动是不可避免之事,但未料到来势竟如此快,数量也如此多!人群如猩红的河水从四面街道中涌出,数量成千上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加,民众将繁华的殿前大道堵得水泄不通,这般冲撞入内,恐都可将人生生挤死。见状那些年轻士兵,无论是‘君王殿’私下培养的,还是‘环月’派遣来的,无论是有龙心,还是没有龙心,都下意识瑟缩,反倒是那些胯下烈马的老‘鬣犬’,大多年近半百,仰头大笑,毫无惧色。“——母亲。”安多米扬担忧地向安提庚伸出手;她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体,绝不是什么常胜士兵了。然安提庚回头看她一眼,眼神稳重而温柔,周遭嘈杂,她不及同她多言,唯伸手抚摸她肩膀而已。她手握红刀,行至后方组织‘君王殿’士兵,安多米扬向前看,只见护城河内尽映火光,红霞般遍烧水底,城市的某街区已被火焰扭曲为座灼热的玻璃宫,哀嚎尖叫被困在石屋之内不得脱出,令她听之心惊。她无法解释她头脑中弥散的种种思绪,仿佛两声怒吼彼此辉映,一声道必是如此,一声道,何以至此!
她困到了极致,险些跪倒在地,只被把带鞘的红刀托起下颔,仰望而去。
“——累了,小美斯明阁下?”安多米扬蹙眉,满面汗水。这人的声音夹杂在铺面而至的吆喝,喊杀,悲哭和狂笑中显怡然自得,奇瑞亚,‘鬣犬’名义上的首领,一个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的女子,垂头微笑看她:“这还不是你休息的时候,安多米扬。”她叫她:“你得带人,送船出港,兵贵神速,十万火急。”安多米扬闻言脑内凛然,清醒了些,咬牙起身道:“你们不打算守住喀朗闵尼斯,只是护送船出港?”奇瑞亚笑笑:“自然。喀朗闵尼斯有什么价值?”她捻发而笑,讳莫如深:“我们所求之物,比这土地珍贵百倍。”安多米扬不明所以,奇瑞亚却不再看她,挥鞭回马,同众‘鬣犬’笑道:“瞧见下边的虫豸了吗,姐妹们?注意了,能驱赶,就不要杀,能用刀杀,就不要化龙!”她高举红刀,勒缰抬马,盛呼道:“保护我们的石房子,守好我们的金银财宝,除非万不得已,必不得化龙,唯听我命令,违者按军令处之!”她大笑道,挥刀向前:“——冲锋!”
“哈!”众‘鬣犬’应道,马蹄轰鸣,‘君王殿’正门为此巨响震动,红河呼啸似决堤洪水呼啸而下,便是连其下的持铁民众也甚为吃惊,如见恶鬼。若说他们甚是为利而来,这群女人就是为杀而来!岂能不胆战心惊,群情激愤?
没有任何理由——她们就是想,且能,杀他们!
“……母亲……”安多米扬猝不及防,第一反应,竟是去寻安提庚。她心中一滞,见安提庚已飞身上马,同众‘鬣犬’一并前去了,不曾听见她呢喃。她给她的离去之景象是那般潇洒,决绝,仿佛将一去不返般,令安多米扬不禁高呼:“母亲!”然而这声音,也别无差异地淹没在人群的战吼中。她向后看,见众步兵也抬起了枪,千人一面,容貌炽热狰狞,呲牙咧齿,向下迈步,似被施法活动的石像,每一动作都给身体带来裂痕。安多米扬下意识便抬手去挡,面前是那成千上万的银枪闪烁,头一回让她觉得如此孤独,身陷囫囵。身后,骑兵扬起的尘土夹杂阵阵血气,令她双目刺痛,可谓前后无路,山穷水尽,几让她忘记身在何处,所作为何时,一人飞驰而来,伸手向她,将她捞上马。她尚不及看清来人面目,便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这手,因她的理智,已透彻,毫不留情地说出,她无处可去,若非接过身后的长枪,就是随这骑兵飞驰而去。
“安多米扬少主!”来人道。“墨伽沙!”安多米扬应,腾身一跃,被她带上马。这马体温如此高,简直如火烧,她抚到起毛发瞬间手便泛起红肿,其上淋漓汗液却丝毫不见沸腾,盖因这龙血喜热,越炽烈,越疯狂。
“你怎在这?”安多米扬问:“你莫不是该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一起么?”墨伽沙摇头,目光担忧而忠诚,道:“团长批准了我来帮助您,少主。”她目光向前,竟生出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望——这绝望,尚不是因为她要受难,而仅仅是因为她要目视此景,心过炼狱,方才浮现;因绝望而尤其坚定。墨伽沙深吸口气,低声道:“抓紧我,少主。我定不会让您出事。”
她说罢,猛勒缰绳,飞马一纵,带安多米扬直直跨入了那暴民中,对着那些男子扬起的铁叉铁钩,几像自杀般,然四周响起的惨叫很快叫安多米扬发现了异样——那寻到死路的竟不是这些降身入人海的骑兵,而是成千上万的人流。这些没有军制的男子并不傻,知道叫敢死队砍杀骑兵的马使骑手落地,便可叫她们任人宰割,只是他们断没有想到这些骑手竟然如此嗜血残暴!她们的马都已被灌上致死量的龙血,更像是被血操纵着的心怀怨恨的尸体,马蹄上踩着的不是肉质,而是根根尖锐如刀的钢针,无怪她先前觉得这马下的路面如此颠簸,坚硬而痛苦。马在人群中抬蹄,无神的瞳孔中溢满空洞的杀戮血心,叫嚣仇恨,不断将人群踩在脚底的钢刀下,那些被拼死一搏的气力灌进马身的钢铁反倒刺激了这些冤死野兽的残酷心理,使它们的报复越发激烈,而马背上的骑手,手握长枪,发出那火焰般,甚至压过火焰的大笑,上下捣弄,简直像臼药一般将人群当作猩红的肉酱,撕碎碾磨。死了的人向后倒下,压过那些或在战斗或在逃跑的人,安多米扬清晰可见,‘鬣犬’部队冲进人群不过一刻钟,那原先阎魔似的前锋暴动就彻底从头部被撕碎,撤退的人群彼此踩踏,人潮若红海,此起彼伏着:“快跑!”“走啊!”的响声。然而那队伍,来的时候这样快,去的倒很慢,让人心有不解,安多米扬抱着墨伽沙的腰,茫然,悚然地向前看,发现大殿步道的各个出口,金银珠宝竟如瀑布般洒下,原是有人洗劫了‘摄政堂’,‘光明廊’这类的大商铺,正从上边挥洒财物!远处的人由于喧哗火声,根本不知道主殿前发生了怎样的屠杀惨状,还以为那叫声是敌人的哭泣,沉溺贪欲中,殊不知这举动彻底断绝了前锋的生还希望。见状,奇瑞亚发动龙腔,畅快高呼道:“士兵们,前路已开,将这路来军尽数歼灭!”众‘鬣犬’高呼以应,奔腾向前,刈草卷土般将奔逃散开的阵行断头穿身。
安多米扬垂下头,发出声呕吐。背后,喊杀声同样冲天而起,那被骑兵留下一命的尸体痉挛呻吟,被雨落般的长枪收割了性命。她几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这区区不足千人的‘鬣犬’,竟这样短的时间内,几杀了一万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行云流水般流畅,久旱甘霖般的快意!
“蠢货,将路让开!”她虚弱抬头,听远处传来的嗡鸣:龙腔,但是个男声。这声音在大道上成山的尸首上回荡,众‘鬣犬’驻足而立,万首一心,皆看向奇瑞亚。那女子,端坐马上,片刻不动,继而放声大笑,与先前的笑相比几如种彻底而真实的解放,她张开双臂——天已有微弱的亮光了,但骤生红云,见此情景,诸‘鬣犬’面露笑容,痴迷万分。
“——敌首,我瞧你已无计可施,我们便也不必再轮回游戏,可切入正题了罢?”她高呼道:“来吧!”
她对周遭‘鬣犬’抬手,笑道:“来吧!”
“来!”众‘鬣犬’狂呼回应。“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心,够不够向我的主人献祭——来,‘轮回’天使的秘宝,猩红的天马,你在天空中可看见了?”她对天张开双臂,地面血河淋漓,她的笑声越来越高,于是红云聚集,隐有雷声。奇瑞亚仰天高呼,宣誓道:“这丰饶的大地,正等待你的践踏啊!”
——我不向你祈求欢愉。
安多米扬低下头,头痛欲裂。少主?墨伽沙的呼喊隐约传来,但她如在泥水中,无能摸索回应。
——我不向那你祈求轻盈。
她垂手,仿佛手臂已断,浑身无力,只有嘴唇喃喃,重复这几度轮回不改,罪孽难消,悲痛不去的誓言:
“我将一切献给你,天马,”奇瑞亚张手道:“直至我毁灭为止,我对你唯一所求,只有胜利!”
她面向前方,晨光破晓,浑身显龙相庄严狰狞,红云聚集下地,将这整支队伍尽数包裹。红河溶解骨肉,恍惚间有哀哭悲鸣,但骤然音声尽失,唯那红雾中,一双蓝如天火的眼亮起,笑意灿烂。
“化龙。”奇瑞亚道。此便是她们作为人的最后一言。“少主!”墨伽沙再捉不住她,安多米扬被这爆发的风眼砸向地面,天旋地转。她不再挣扎,沦陷自己的梦视中:她见红河坠落山崖,海崖上的红树如海水中的珊瑚飘动,那白衣女人,端坐座上,伸手递出那徽章,作她爱的证明……她眼中酸涩,泪水倒流而下,手指抽搐,无法起身。她颤抖,虚浮地抬头,见天空中飞翔的龙群,失了言语。
墨伽沙仍在呼唤她,但她闭上了眼,沉入黑暗中。
另一边——为何要说另一边?这两人难道有什么关系么?很难说,也许,这可以归结为,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眼见孛林风云爆发,投身龙战时,心中想了一想:啊,安多米,这个始终不愿意化龙,但跑到龙群中来掺合的朋友,在做什么呢?不过他想得不是很深,因面前要担心的事可太多了:一会,这边有头龙似飞鸟吃鱼般钻天而下要伤他的头颅,那边,簇簇地形龙如泉水般从地底钻出咬住他的腿和龙翼,而他感他像是在满树的纸鸟,口中吹着冰风,送它们轻盈上天,排列出整齐的列阵。他剖开他的头脑,将它分成精细,相似可无限延伸的数万部分,龙目生光,倒映天空:城墙上的人抬头便看见天空中迸发的星光,在淡薄的海雾中连绵为整片琥珀色的星阵,皆是那龙目中的金光。这些巨龙,环绕主将成道密不透风,行动默契的战线罗网,时而俯冲降落与天龙缠斗,时钻地飞沙剿灭地底行龙。裴佩蕾蒂站远处,回首望城中,警戒城内状况,竟发觉整座城市竟如睡眠般悄无声息,唯弥散股她幼时曾闻过的冰香,随草野上那颗散冰冷柔光的龙心而来,恍如梦幻。
“我前去助阵,母亲……”她几分失神,对公爵道,彭赛彭斯却对她摇头。女儿抬头看,见她沉静的眸中几分恐惧深沉流动,目视其下战局,搂紧女儿的肩,仿佛自小就为不可避免战争奔波的小女儿是个柔弱无依的孩童,需要她的保护。她始终摇头……
号角在原野四处鸣响动,龙群中奔走受惊的马群,哨兵的高叫此起彼伏:“团长!”“团长!”‘环月’中部军团的士兵嘶声向伊卑吼叫:“攻不破对面的防线……那龙群整齐得好似着了魔一样,不断变化阵型……没有缺口!我方已损了不下十头巨龙!”龙腔传这声音上高空,伊卑仰首怒吼,双翼高展扫开四头龙,那哨兵亦被击飞出去,意识不知。攻不破!他怎会不知道?他瞧叙铂像只乖巧的宠物狗样趴在地上,只有四周群龙以他为中心狂舞,如被不见的丝线牵引身形。这孩子——这白痴是难以捉摸,自始至终——那些团员无不只能承认他是个白痴,却怕他也似怕魔鬼,眼神始终瑟缩,直至最后无神,好像他有那不传的隐秘手段,叫他们不能看,不能说,不能逃,唯成为他称心如意的矛和盾而已,简直像‘燃湖’之战时的米涅斯蒙,一人操纵数十头巨龙,和‘环月’战得不分伯仲……
“团长!”四处传来呼喊,带破胆的哭腔:“起云了——”
他龙目大睁,骤然回头,见黑云从中部冲天而出,像那海中生生不息的油墨扩散开来,起先寂静,四野风似水凝固,继而尽数被龙王的咆哮唤醒。那波动震荡像道黑色的剑光,从孛林横扩四至,莫说普通民众,便是连那白色的百米高墙,遍天的龙群都战栗颤抖不可制身,人若能在这黑浪中睁眼,便可看见兰德克黛因荒美的原野上似奔腾深蓝近黑的河流,凝聚的亡魂带着镣铐,张开残破的唇向天唱自己不幸的过往命运,无数死亡和罪恶便汇聚成这震荡原野的歌声,那过去的,存在下界的歌声,和现在的,响彻人间的哭声悲叫,轰鸣在上界龙王的召唤里,贯通四方古今,仿水野之血使无尽的悲恸在每一具身体中穿行。伊卑睁眼,若见天空中有座极大而广阔的灵台,满座无面人形,他龙目落血,在里面看见自己,看见被自己所杀的人,看见杀死自己的人;他高大的龙身越过群山看见座座城市中升腾的黑气,人形破碎其中,灵魂碾为齑粉,龙身破裂而出,被呼唤上云,投身他们既追求血,身为龙,不可避免的命运。水黯淡了,海的声音都寂静,四方黑暗,连原野上那颗原先闪耀的白王心都显得似盏飘摇孤单的灯火……但它仍亮着!那就是龙王的心啊。他不由真心实意地感慨:只有一颗龙王的心,能在另一位龙王的暴怒中,散发着光彩,他竟试图在对抗这么一颗心……
“团长!”士兵哭道:“我们怎么办?”
他骤然回神。龙目流泪,但龙哪里有泪?只有血。对抗龙王之心……他难道能不吗?他荒芜的故乡,残暴的兄弟,贫瘠的文化,永远不真心待他的恋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不够富裕导致的,他知道……他能失去这颗龙心,失去这一切吗?堕落回那般粗野贫穷中?他的龙心似碎裂般跳动,莫大的意志和酸涩奇迹般地使他从这中天一怒,从孛林龙王压倒性的控制下回神,扑动双翼,以自己的意志驱散周遭那诱惑性的光彩,黑暗的惭愧,召唤自己的士兵:
“防守!”伊卑令道:“不必再攻了,大势已去,支撑到龙战结束,‘神恩’开花在即,拉斯提库斯已是强弩之末,维持不了多久……”
他想停下眼中的血,却感其不断溢出,诚难停止,目前一片黑暗,奇怪,声音却渐渐停息了,像飘着雪般寂静,令他想起故乡荒芜的群山,海潮吐息深沉,那蓝色的雾气后,老人们告诉他,那座岛屿便是世界的尽头,名唤‘复生’,诺德的白王,将他的灵魂埋藏于此……
深深雪落,他向前走,脚步寒冷,却闻落雪中的天籁,想他竟会永远留在此地,生死在这无言,无知,美而无用的天音中。
一声叹息。
伊卑睁眼,不由面露笑容:黑暗竟散了!眼前是片透亮的白色原野,草叶如水晶般剔透不会腐朽,明亮,美好而高贵。他身穿白衣,迈动矮小细瘦的腿,在这平原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不知疲倦,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贝壳的碰撞声,在天空中摇晃,像海变为化石,永远留在这空间的顶部,化作这永世霜雪的苍穹。为何想永远不变呢?风吻着伊卑的脸,温柔洁净无所想,但这吻是这么寒冷而空洞,像死亡和虚无,他心中又快活,又生出几分悲伤,而就是这么一点悲伤,让他不会累的双腿停下了,没有瑕疵的双眼睁开。他想起故乡的奶奶和爷爷,想起海上的月亮,想起草地上飞奔的马,绕着海岸,一年又一年……
他抬头,那半身腐朽的巨蛇微笑看他,缓缓对他而来。那金色的瞳孔同他对望着,像审视他;‘海境墙’上慌乱的民众抬头,见了恐永生难忘的一幕——那原先仰头欲飞驰九天的巨龙像玻璃似地冻结在原地,雪般地雾气弥散草野,让他如冰雕朦胧。唉!不知何处所来叹息,那数天极智,生于北海的白云,降天临地,驱着中部飘来的黑暗 ,金目点亮雾中,几含泪似的剔透,白山俯首,作它的玉座:你也想要这颗三王之心吗?
巨蛇道。小小的伊卑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那巨蛇微笑看着他,声音婉转遗憾:但你不够格,孩子。你不够格——一颗王心……
伊卑拼命挣扎。白雾弥散,他甚至不知道敌在何处。叙铂究竟有什么法宝?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唯一在这极寒极痛的感触中清晰的念头是——
“不要!”伊卑向后跑去。他后悔了。但巨蛇哪容他后悔呢。它轻轻笑起来,伊卑便感自己的手脚点点变为冰霜,缩小僵硬。啊,他落下变成珍珠的眼泪,明白了那些剔透的草叶,高贵的雕塑,原来都是他这样的人,绝望清晰,他闭上了眼,却也生出庆幸。太痛苦了。生命是这么痛苦,如果它能夺走他的意识——夺去他的灵魂——他就给它吧,让他永垂不朽,如此干净洁白,化作一座恒久的雕塑,在这永世不言的宫殿中,但愿这剔除灵魂最末的恐惧感伤,是他最后的痛苦……
喀嚓。贝壳摇晃。冰雪破碎。伊卑转动眼珠,感一阵剧痛:有什么将他冻结的身体敲碎了。但剧痛,只有瞬间,他感他飘了起来。那粉碎的痛苦释放了他的灵魂,让他上升,升到比这宫殿更高的地方,就在这漂浮的时间,他看见兰德克黛音的山川原野,看见他故乡的白色山地,泪水滑落,变作水降落,自由……自由……灵魂哭泣:从未如此自由过。他升向云,浑身溃散,今生溶解,再化作雨……
“啊!”士兵尖叫,溃不成军,向后奔逃,海境墙满城哗然,因瞬间冰雾成旋,从中现出那如山的银蛇,半面为火所焚,半面银白似雪,它降地如一舞,却冻结众人动作。白龙心散溃人心肠的寒冷,人只见它长尾一摆,那雾中的巨龙便似冰轰然碎裂,银蛇降身,将那跳动的龙心吞入口中,抬身而起。它看远处黑色的云雾,若有所思,而几在同一时间,极南的天空上爆发出血色红云,引它回首遥望,骨面悚然,银面带笑。时隔两千年,三王再度齐聚兰德克黛因,怎能不欢歌相送?天使的心绪唱响云中,长久,巨蛇遥望,几像那微笑是它唯一的感情。
“……米涅斯蒙。”克伦索恩在草野上看着,口中喃喃。他低头,见手上那石心忽剧烈鼓动,而巨蛇回身,看海境墙内。他内心大骇,拔刀而出,便要刺入这颗心脏。
巨蛇——不,它到底是只龙,只是被砍断了羽翼,仰天长啸。这动作制止了他的动作——制止了所有人的想法——甚至白山和北海都在凝滞中,恐怕连星星都要惊愕吧?因为何曾听过这颗心始终微笑,无情无感的主人发出这样悲痛愤怒的吼声,像那被冰封在石中的心没有一刻不为此痛苦,不为此寒冷?这吼声回应着中部,南部的龙鸣,久久不息。
一颗王心!你想要吗?克伦索恩怔怔看着,那巨蛇像在如此说:这是场永远的折磨,不朽的抗争,从它降临于身的一刻起。他眼中带泪。怎能不如此?听闻这吼声中说不完,道不尽的悔恨,孤独和痛苦……龙心因此诞生,纵使厮杀为敌,内心深处,总不免如此。
时间若凝固般,待那恍惚止息,他再抬头,寒冷的烟雾已散去,巨蛇的身姿仿梦幻般。手握这龙心,克伦索恩上前,见荒凉混乱的战场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块碎石上。他看着远处的海,克伦索恩等着,海风吹拂,吹散他头上的白布,露出一头红发。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回过头,澄澈地看着他。
“结束啦。”他看叙铂擦去脸上的泪痕,笑着说。克伦索恩什么也没说。叙铂回过头,抱着双腿,将脸放在两腿间,许久,只有海风吹拂,静谧如此。
但她醒来时,周遭是一片混乱,几每走一步就要被撞倒一下,就这样,从楼梯底到护城河的路,她恐怕走了十分钟。墨伽沙在哪?她说不准。这疑惑持续到她回头,见到天空被黑云遍布,而城中处处弥漫龙云的时候;她知道墨伽沙已被这云带走了。她不知道她该去哪儿,不知道船是否被烧了,不知道她是否能走到。从未如此狼狈不堪,精神破碎,她虚浮向前,口中喃喃:“龙战。”
她摇着头:结束了。
安多米扬抬头,她面前的人回头。她朦胧见到人流停止,张张绝望的脸回头看她,这面孔上,不知怎么,她见到昔日的快乐和崇拜,声音川流不息在她脑海中爆响:我的君王。我的君王。
喀朗闵尼斯的太阳。
天顶唯有黑暗。她满面泥污,像个乞丐,嘴唇颤抖。
“……我带你们离开,”她喃喃道,声音嘶哑:“好不好?”她伸出手,像想抓住什么东西:离开。永远离开。
从这命运里……
巡茹潘多恍惚以为龙战已结束,因她是被阵温柔的抚慰唤醒的,令她心生希望。然惨淡来得很快,因她仍然躺着,抬头见空中浓郁的黑暗。眼旁是一簇白色的衣袍,那手指温柔抚慰她的面,她像是母亲膝上的孩童,躺卧在王女膝上,看见天边的白色光晕。
“……神恩。”巡茹潘多喃喃:“它要绽放了。”
风不再似日间那般肆虐残忍,像带着些悲哀的雨声似的。浓密的墨色不以天光辨别日夜,但她便是知道,带着抹黄昏的情思,日间已过,夜晚要来了。神恩的光远播各处,正是开花之时……她抬眼,不由颤抖,因身在如此混乱中,她头顶这面容过,仍是如此和美慈爱。厄文公主和上她的眼,在她畸形丑陋的面上一吻。
“睡吧。”她轻声道:“睡吧,孩子,等明天黎明时,我们就去山的另一头。”
她如此说,仿佛山的另一头是处天国。巡茹潘多深思涣散。但现在呢?
她抬头,感她的头的被轻柔地放在一处草地上;她心中慌乱,感光辉离她而去,翻动碎裂的身体,见白袍离她而去,带走光芒。
“……厄文!”她大为惊骇。空中响动坠落,失去的响声。那女子没有回头。
“公主!厄文公主!”她想起身,但这夜风中劝慰和不容置疑的昏沉使她终难起身,只能呼喊:“回来!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没有回头,但她的举动回答了一切。黑夜坠落,云层随之,正在神恩绽放的瞬间,那光彩照人的白花点亮了云中的景象,可见黑龙褪去鳞片,落入山中,像沉海的人。她跑了起来,姿态轻盈,如山中少年,白袍飞舞。
“兰!”她抬起手,泪水含笑,呼唤他。她跑向‘迷宫山’。
修罗证道
修罗证道
马在镇前等待,人来人往,交替雨中的火把。细碎的雨同水银般在黑夜中成片落下,一直蔓延到平原深处。 “先去北边的镇子……那儿的成人少,我上次去的时候注意到了。”为首大马山上骑着些壮年男子,披麻衣,将面孔掩在阴影下,交首言谈:“小孩子,不记得事,可以带过来,不听话的,杀掉。”“肉可以吃,尸体也要带上才好。”人道。另一人摇头:“我听说南部有人尝试吃人,发了疯,同类相食,不可取,要遭天谴的。”雨仍下着,忽起了那低低的笑声,为他的言语。哪儿有天呢?哪儿有责罚呢!他们抬头,那平原辽阔,无尽地弥散至漆黑中,月光微弱,连草中的野兽也不敢与这些男人争锋,仿说着这世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主人,除了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智慧,没有任何事物会帮助或惩罚他们,一切只取决妥善的时机和利用,因此瞧这些雨中坚韧的面孔,阴鹫而坚定的神色,怎样不生出那顶礼膜拜和至高无上的尊崇,对着独立,勇敢,强大的品格……豺狼和狐狸垂首离开了,害怕惊扰他们背上的弓,雨落在红漆木上,许久,只有一只蓝鸟跃上树梢,尾羽张开,似拥抱那些雨滴似的,发出声欢快,不妥协的鸣叫,如在反对他们般。树动了,那层层叠叠如手指的林叶后,隐约透露出个黑色的影子。
众男子回头,队伍中一个年轻人眼尖,见那树后的轮廓便发现了,高叫道:“有人!”原来他是将那朦胧中,一双眼睛的色彩辨认了出来:他的观察能力,如此看,确实是不俗的,因夜色深沉,这影子的形融入了黑暗,它的神,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又分给了雨后亡火般的树叶。那影子就站在那,像同树和雨化作一体,逐渐,从喉咙里发出喘息来,越来越重,像山在颤抖,马群被惊扰了,带着那些男子后退。
他从树后走出来,手仍撑着树干,气喘吁吁,发因汗水和雨水粘在额上。眼前模糊,由是他跑了一路,疲倦不堪……
“退后!”众人道。 “退后!”众人叫。他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嘴唇颤抖,似有些怕了,终于抬手,永那柔和而宽大的手抹去眼前的水,不知是汗,是泪,还是雨。
“请——”他嘶哑道:“请你们不要去做,掠夺者——”
“——退后!”那年轻男子尖叫起来,拔出手上的铁剑。这剑,在那年代,还相当不精致,但同日后的所有明剑利器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它刺入这人绿色的眼中,留下永远的寒光。他摇头,但没有后退,仍重复,极不娴熟,甚有笨拙地:
“不要去抢,不要伤害人!”
“退后!”众人齐声喊。几十把利器指着,几十张弓对着,仿佛这高大的长发男人是只野兽。那蓝鸟,哎呀,哎呀地鸣叫着,将一切看在眼中。
“退后,否则我就放箭了!”那年轻男子咬牙道:“不去抢,我们就要饿死,你不来帮忙就罢了,还说风凉话!”
那男人再抬手。蓝鸟似发出声笑声,摆动尾羽。
“不要……”绿眼睛男人道。 “杀了他。”有人催促:“他肯定不会帮忙了。”
弓搭了起来,拉弓的手颤抖着,年轻男人的眼中噙着泪,月光照着这一幕。
“——洛兰!”持弓人嘶吼道;箭放了出去,没有躲闪,没有偏移。蓝鸟起飞,伴着血肉撕裂的一响。
……如此,从他们拒绝这劝说开始,已是两千年了。
神恩开花时,带着新肉长成瞬间的神妙音声,维格斯坦第恍惚抬头,看见漫天黑云,'黑池堡垒'坚硬不倒的砖石正从上接连坠落,地基如在倾斜倒下,人身摇晃。黑暗浓稠至此,几似他身边那血肉燃烧似的白树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黑血从天浇下,滴落树叶,这树,燃烧漆黑为璀璨,使他头晕目眩。踉跄,艰难,他走至窗边——室内已空无一人,群龙凌空,环天飞行,然风暴最中心,竟是个人形,诚龙身隐作法华煊赫身后,但那行空若凌水的庄稳姿态,流云化肉,风动为血的自如,怎称不美,不轻盈,不自如——那笨拙而踉跄的劝慰已是过眼云烟,惩戒降临之时,风雨雷电的自然大能环绕若在举手投眸之间,迸发人心破裂的灭世幽美。且看那抬手时汇聚的云龙撕裂来犯者的咆哮,弹指间重塑毁尽烟尘的躯体,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何其飘渺,何其灵动,何其沉重。这便是龙王之姿,名有天使的反生光华!满城尽是不断化龙升天的祈求哀嚎,若鱼群环绕海底礁石,群龙险恶向相却莫能伤其分毫,横挥轻扫,慈悲化云在手,震荡天国站场。神恩,他可感到,在他背后发出某种欢喜的战栗,那血肉中洁白的电光越升越响亮,直到若冒起的热泉般冲天而开,飞散各处。维格斯坦第闭上眼,听见城内人民的哭声和惊叹,愕然于这黑暗与光明的交织。他知道妻子已带着剩下的军团去疏散民众了——这便是作战时,这些军官唯一的任务。国王培养他们数年,不曾要求他们有一抔心血投入战场,所求唯一,不过是用他们的眼,深刻将这景象记住,最后以褪去了龙血的肉体凡胎,将这对罪与罚的敬畏,带去阿奈尔雷什文,他女儿的身边。战争,这一任务,所分配给的,只他本人而已。
向三十年来素有传闻,也因此暂得那虚伪的平静:拉斯提库斯一人足胜百万龙群。维格斯坦第抬头,看云中破开的第一道黑电,那浮生虚幻的身后法相终自眼开始取道现实,尘沙水头飞旋而至牺牲热电颗粒为聚成形,宛暴雨终降时空气清新冷冽,绽开心中残象一抹至极恐惧的空洞。龙眸亮似天阳,龙身破云来城,吟声先至,暴鳞方纹,尚是片羽丝鳞的朦胧坚硬,便可使露那史无前例,远超'燃湖'的真身。四方雷鸣,有如战鼓,响应那龙心的奔腾。
神恩摇曳风中,其许是唯一在此光景欣悦的存在。自龙心再度现世,此乃第一回,黑龙王现出全身。维格斯坦第静谧看着,狂风吹起他的银发,深知空中众龙将深刻知晓那传说的真实性,不为所愿,刻骨铭心。
'黑池'倒流随身,隐天蔽日。古称梵恩-克黛因,由是这龙心的持有者亦被称为,兰德克黛因之王。他心中有叹:诸位,如今可知其原因了?正是黑雾迸发的刹那,目视这壮绝之景,他心中却无一缕激动昂扬,唯有悲凉,无泪可流。他见黑云中人身撕裂,寸寸湮灭,苦痛可感,恰似'燃湖'一战时,首度化龙时的惘然。但或许,更早之前,便是如此……
第一箭射中胸口,手虽颤抖,力量仍颇可观,那男人,坚固得却同熊般,唯侧身踉跄,嘴唇颤抖,连痛呼都不曾发出一声,便仍喘着气向前来,手伸着:“你们……也是想这样,对待别的镇子的人吗?切莫如此……多么痛!”群马惊惧,骑手,尤其是那射出了一箭的年轻男子更是满面赦然,不可成言。自然这人群中已有一二杀过人的先手,但更多的人从未这样做过。瞧见了吗?他射了一箭,这猎物还在说话,还在行走,他伤口中流淌的血每分每秒都增加人心中的纠葛,那隐约,低沉,软弱的呢喃临令脚想跳下来,回身向宁静中走去。但他们都被那新制造的马鞍牢牢钉住了,心中的愧疚,怜悯和悲伤化作愤怒,要压倒这无与伦比的感觉:杀人——竟是这么一种滋味!用绝对的静止和分离取代那泛着光的灵魂,喋喋不休的嘴唇,直到尸体和生命变得截然不同,那纠缠的感情方才止息。 “闭嘴!”这年轻男人哀嚎一声,裂弓又是一箭,但这回那男人躲开了,身体轻轻闪过,看上去甚至很灵活。猎物这样鲜明的反抗让那年轻男人彻底吓破了胆,红木弓箭脱手落地,他失声大叫,马将他从背上摔下来,落到草丛里。
“孩子……”他的猎物反倒来关心他了;那男人对他伸出手,他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泣不成声,哭道:“洛兰。”
“蠢货!射准点!”为首的男子叫道:“看好了,这样才是战斗——你那样射箭,杀他,还是你自己?”他故挽弓搭箭,目似鹰隼,寒光凛冽,又唤身边众人:“射他的要害……啊!”
箭网环绕,然而那领头男子倒无能兑现自己的展示,而相反成了另一反面案例。那绿眼的男人上前几步,像眨眼间就到了他的马下,握住他的手臂。那箭矢正对着他那绿色的眼,在刹那的紧张中弓弦抽动,他闪身一动,箭便擦身而过,手指但用寸力,就将马上男子摔落在地。他发出坠空叫喊,眼见蓝鸟飞过,眼珠剔透,众人惊骇的瞳孔,箭矢齐动,向下,向着那男人,还有他自己。
“杀了他!”他叫道。那绿眸男子紧紧捉着他,向四周看去,眼中透那困惑的微光。他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不要……”声音喃喃。
不要!这声音唤醒了他。这样做,是杀他,还是杀他自己?最终,结局是一样的。在最后的瞬间,这男子从同伴冰冷恐惧的眼中明了,他能传达的教诲已完整地传达——他是这个镇子中第一个完成了杀人这项成就的,对一个过路的瘦弱旅人,对这活中所蕴含的痛苦,紧张,惊悚,畅快和方便都了解深刻,而那光彩,不是明确地说着他们是怎样看待他的?一个不再是人的事物;一个躺在地上的物品,在落马的瞬间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挥舞手臂,长大唇,不顾徒劳,叫道:
“不要杀我!”
箭落如雨。 “不要……”声音喃喃。这是那年轻男子的呼喊,他被射三箭在背上,很快不动,瘫倒在地。为首那男人张开手,拥抱一只箭在胸口。痛苦使他灵魂出窍,但那些箭不愿他解脱,掠过他,或太不深刻。转变中,他不再说:“别杀我!”而说:“杀了我!”这就是这座山峰上第一个执行死和欢迎死的人经过。他张开的唇被箭堵住。箭射中他的脸,涂上血色的面具,凡中六只箭,他死了,像那些他曾猎杀来的动物。
然而终究,这九只箭并非特定而行,而是无意的附带品;他们无名的死,也非意义非凡,而是激动所致。更多的箭,更确切的死亡愿望是对着那绿眼睛的男人的。 “杀了他,他着魔了……”“杀了他。”“……魔鬼,魔鬼……”众人道,一个神箭手,此前不曾用这技艺杀过人,为集体贡献了第一箭,正中那男人的眼。两只幽暗使人心悸的绿眸熄灭一只,极大鼓舞他们的士气,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他没有躲;当他的眼睛熄灭的时候——或者说,更早之前,当那个年轻男人死在他的身后时,他的意识也昏沉暗淡了。可以说,一种极度不幸和悲惨的绝望攥住了他的心,在言语尚不及时,他看见此事不可挽回且绵延的后果,而他作为向来渺小的一个山中居民,对此是无能无力的。没有逃跑的欲望,他感到他唯一能做的是承受痛苦,承受更多的痛苦,将他们身上的箭吸附到自己身上,但这本身就带着那人遭受横祸时极度的委屈,赌气和迷茫。箭刺瞎了他的眼睛,插入他的喉咙,缀满了他的前胸后背,仍是远远不够——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捂住自己的喉咙,但不是因为他需要呼吸。呼吸,还有什么用?言语,还能说什么?射在他腿山上的箭力度太弱,当草野上遍布箭矢,所有的箭筒都空了,还是没有最后那刺痛让他跪下。像个滑稽的稻草人,他在黑暗中摸索,拔下身上的箭,血涌现永无止境,而这不可避免,让众人彻底陷入疯狂和惊骇——他看不见了。他看不见他们面上的神情,看不到这兴许已见了几万年的原野,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蓝鸟在风雨中的歌声。
来风了。他抬起头,血从眼窝里流来。夹着雨声。眼前黑洞洞的,像天空被朵云遮蔽……
“啊!”人怒吼,跳下来,拔出剑,对他的脖子用力砍下去。地上的身体一动不动,感他踉跄。 “来!”众人呼唤,砍他的肩,他的胸口,他的腰。他们砸在他身上,将他的脖子砍开一个漆黑的口子,终于让他跪了下去。他的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嘶嘶的声音——他很高,猎杀他就像击杀那些强壮的野兽,临死时的喘息使人兴奋却也使人不敢掉以轻心。
先被砍下来的是他的头,咕噜噜地滚走了;他如在云端,晕沉飘忽。再被割断的是他的手,像石头被砍碎。
“还有心跳……”“还有心跳……”人们喃喃道。 “那是雨声——那是雷声——”有人提道,劝说众人冷静,闭眼去听,便知道,那不是心跳,而是来自黑暗平原深处的一种自然吐息,不属于任何人,没有特别的含义。但那声音,为何如此低沉不息,比任何时候都摄人心魄?仿佛转变的歌声。他们站在这山镇前,抬头,在最后一眼时,看见云中所来那黑暗的真身,倾洒多情慈悲的绿眼,带来染血的春潮。
故曰:春潮为因血为果,情出所以,三世修罗。自那第一次环月开始,已过了两千年,以来,每一次化龙,都是那一夜的重复。暗目断头裂身,风雨如诉,更多的尚且是心中的痛苦。葳蒽,那座隐藏了无数秘密的山镇,如此成了他永难忘怀的回忆。适他在云中碎身化龙,垂目向下,纵使身中有那样多的笨拙僵硬和柔软私情,谁能再否认,他是黑龙心真正的主人,这死亡的座驾环绕其身,向来是恰如其分?便是殒命今日,'双面'拉斯提库斯的真名也注定随水流淌,化作恐惧永远的传言,照映'黑池'之中。只是恐这殒命之日,对余人来说,更是漫长。维格斯坦第抬手挡住龙身降世时的狂风,面容平静地注视龙战的开启,继而转身下行。顶面石块不断砸落,整座堡垒半数以上的居住区毁于一旦,所幸佣人侍从早已撤出。他一路下行,不曾遇到一人,方是接近堡垒底层时,他才听见喧哗声,回荡在落石入水的底部。
“用力,将这树推倒!这是棵魔树,绝对不能留下!”
他叹息,站在阶梯上,看池水中,一二地行龙吞吐穿行,环绕'神恩'的根系,池边,一白发男子,脏污不堪,佝偻脊背,指挥众人。
他久久立着,回忆涌起,尚是那无龙的年代,在东岸的教会中,众人畅想,共同努力所得来的,将是个更光明,温柔的未来……他吐出胸中的那口气,向下走去。
“索乌。”维格斯坦第轻声道;那男人显然一愣,转头,错愕看他,慌忙抬手。
“维里昂!”他道:“不要——”
他慌张地向他解释:这很重要!不要执迷不悟!
“你是我的兄弟,维里昂!”他喊道:“哪怕恨拉斯提库斯,我都从来没有想伤你,来吧,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龙鳞从二人面上涌出,但那数量和光泽都截然不同。他会将他一口吞噬,没有任何痛苦;他安静地对自己想到,白袍漂浮,走向那成群的,围绕神恩的男子。
“维里昂。”他最后叫了他一声,面色惨淡,似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忠于自己的言语,维格斯坦第见他甚至没再企图反抗。他闭上眼,张开手臂:
——是了。在这间大厅里的男人,谁没有吃过人,没有听过那临死前的哭声,像最悲伤的雨?泪水从他面上滑落,他尝到它,像已饮下了血:
“是你跟我说的,索乌,”他柔声道:“化龙之人没有仁慈的心。尽管恨我吧,我的兄弟,相信我也曾愿抹去你的悲伤,为你哭泣过……”
但岂能相信?死亡是唯一我能抚平你悲伤的方式。
冰风吹拂,龙身绕神恩旋转,他们的最后一眼,就是那白龙破水袭来,飞散的水珠,像夏季最后一场的雨。
……他一直记得索乌看向他的眼神,记得他血肉的味道……水流汩汩,带血不息。白龙仰望破碎的穹顶,口中落血,眼中含泪。
“就此别过了。”他叹道。
“跟我来。”她对她身后的群众道,仍在恍惚中,但她身上有某种力量和坚定打动了他们。女人,男人,富人,穷人;她忍住浑身剧痛,翻上匹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红马,身影为众所见。那感觉——像无言的认可和默契,随她骑行的姿态扩散至人海,仿这人群在何时早已见过她,深深为她的气概折服,也为此悲伤痛苦过。在高头大马上走过的君王,何时你会低头,再看一眼我们——你的人民的磨难,听见你心中最微弱的呼唤?向来没有,直到今日,空中群龙缠绕,石室内财宝燃烧,无处不是混乱,南大都就要易主的一刻,她终于低头,失去了那颗心,仍带着那份魂,满面脏污,垂首而望,千言万语无所说,唯道:“我会离开这里。”
她回过头,指向她长久来意图独自逃向的海面,跨坐马上,同众人道:“我的船将从山谷中滑下,向东而去,我将抛弃此处的所有家业,从此留居阿奈尔雷什文。”人民抬眼,没有崇拜,狂热或恐惧,于火焰明亮的燃烧和响动中望她,似等待她的证言和前因后果,这神情使她语塞。她何曾需要自证?那不是她早就达成过的事,在诸天见证下?空中洒落血雨,众人等待,她嘴唇翕动,看向黑暗,听风林火山,比战争更急促地催她决议。
她闭上眼。
“——我会追随厄文公主。”安多米扬.美斯明对众人道,有些许空洞,不惯这般冒险和轻盈:“……帮助她,建造一个更温柔,更公正,更美好的地方。”她抬眼,环顾四周,那火点燃了她的发,照亮瞳中的蓝:“不像这样残忍,不像这样混乱,不像这样……”
她不知为何,忽感哽咽,见此情景,如心为不可抗的压力破碎,又刹那换之为莫大的酷烈感情,从那冰冷的理智中涌出。
……孤独。珊瑚般的红树展开枝条,天涯海角,唯一人而已。独自等待在那般折磨中是多么孤独,才会劝说自己将心投入天火之中,为之践踏,也践踏一切?她忽地想动一动这僵硬的手臂,挣开无形辉煌的枷锁,纵使笨拙僵硬也无妨,哪怕粉身碎骨也无谓……她知道比那更深刻的折磨!
残忍……孤独……伤害……
“我会——这样做!”她确实如此做了——拉动剑鞘中的剑,几次不动,像摆弄器具,略不在意——摇晃,费力地将它举过头顶,于群龙之下,别无它想,唯有誓言:“我会东向大海,投身此业,不惜一切!”安多米扬对这些南大都的民众道:“如果你们也这样希望,”她对那些仰头的女人喊:“就跟我一起来!”
“奔向港口!”她对那些犹豫的男人说:“解开绳索,航向东边!”
她对那些女人和男人手上拥抱的孩子说:“莫怕天上的龙群,地上的军队,我在你们身后,”她指天而誓道,全无深意,言语只流淌如血:“以我的心起誓! ”
空中的红云为此凝滞,在黑红深暗中破开一道晨光,安多米扬接住众人伸出来的手:
“我会保护你们!”她道。
她骑着那匹瘦马,领着人们向她藏匿船只的荒凉海岸去,神思模糊,只凭朦胧的直觉面对任何阻碍,尽管先前的豪情壮志,她甚至不能确信她能从这混乱中活下来,但像是她,带了一支比任何军队都强力团结的队伍;强大甚至胜过那魔鬼样的'鬣犬',没有任何事曾阻止过她们。路过的火屋被灵巧地跨过,从巷中涌出的敌军被亲朋好友拉住,只言片语中不由分手地被卸下手中的武器,接入队伍中。没有金银珠宝吸引她们,没有刀山火海阻挡了他们,孩子坐在大人肩头,人们彼此搀扶,跟着她向前,直到一只龙低空掠过,才是第一阵恐慌。
“停!”安多米扬吼道,举起手上的剑,那龙体长不俗,在空中转身时宛带来阵风暴,使队伍人心骤变,孩童哭泣。安多米扬策马而上,荒唐地对那龙举起剑,威胁道:“给我闪开!”
她见那龙瞳中狡黠的笑,不由一愣。那眼仿能说话:
你已没有龙心了,凭什么同我抗争?
她心中寒冷,愤怒,错愕,渴望,方才压下,又要开花,只被一阵巨响压过。背后人群尖叫,互相扶持,见另一只龙俯身冲来,和那龙缠斗一处,百十座火房被压过爆出刺耳声响。龙目于她面前闪过,安多米扬认出其中熟悉的眸光。
“……少主……”龙腔朦胧道。
“墨伽沙!”她惊讶道,不由伸手,见墨伽沙同比自己体型大上近一半的龙缠斗一处。心急如焚却于事无补,唯那声音传来:“船……”
船。这词语唤醒了她的心智。曾经她意图逃离天涯的奔马如今成了拯救追随者的座驾,举头望去,藏匿船只的山峰尚无火光,她不由吞咽唾沫,抉择两难。她原先打算在大战尚不发时便撤离盟友,不曾作此时计划,虽可释放信号使船工开动机关,但唯恐此举害船被烧毁,犹豫之时,抬头望去,正见一巨龙盘旋在山坡上,使她大骇,然那巨龙,许久,未动分毫,只抬首长鸣,安多米扬微愣,见那巨龙降身而下,不时,一串绿色的火光升上天空,是为约定的信号。热风吹开她的长发,漫长似永远的一刻后,她抬起手,对众人道:“船要出发了,还剩最后一段路。跟我来。”顶上的山峰上传机关启动时齿轮的巨响,船只若巨鲸入海缓向海滩,长尾指引众人。她抬那马匹的前蹄,再对众人号召道:“向前,冲向海边!”这回她兑现自己的承诺,为民众让开道路,与身下的瘦马同待一旁,看人群似条明亮的金河流过,波光似绸,在这肃杀中竟有无限的柔和静谧,恍惚间,她感她并非站在破损受胁的龙战街道上,而在玟河明光初升的河岸边,看那没有丝毫血丝的金色河水,载着承诺生生不息的时间奔向海洋,伫立于此,仿守护的雕塑,就此化作永恒……这幻想的破碎源自面前喧嚣的叫阵喊杀。安多米扬侧头,人民已在她身后,她那匹瘦弱的红马正对来街道三方的层叠追兵,四周火光照亮他们属于雄性的粗粝面部轮廓。已死了上万人了,但南大都中蕴藏着不知多少个上万,隔着最后一个路口,这些满身汗水的健壮男人跟她对视着。在最后爆发的时刻来临之前,双方都不知为何,这人群堆叠的革命军竟对她形单影只的独骑表示出敬畏。火将她红色的影子伸向他们,风带来过去的血腥。
她用余光看向两侧,这是个巧合么?她竟站在一座表演真史的舞台旁。红光下那些尖锐树枝做成的道具焕发出化虚为实的光彩,刑具泛铁血锈红,剪纸做的心和翅膀在火焰中湮有焦黑边缘,台上的布景在火风中摇曳,皮人绕着圈,跳着唤灵之舞,顶上的铁台上,南大都那无名无面的古王,血龙心的主人,垂落燃烧的红丝绒,如道血河似飞洒她面前。刹那宛漫长,她久久看着,终于回头,放下了剑。
“没有必要这样,必以死亡结束。”她对那些男人伸出手:“来吧!你们还有机会,放下身后的号角,同我一起离开。”
她的言语自该是孱弱的。以来世界明白言语倘使没有显示做支撑,就像无力的法术,而她企图对什么事物施加这咒语——对这几千年来的仇恨,皮肉中的渴望和苦难,像要对那被铁块所封闭的灵魂下场暴雨,冲开其中的桎梏。这不可能。她倒该瞬间便被吞没反驳,但她的模样,她身后的光和她的声音烧得如此剧烈和坚决,倒让他们犹豫了一瞬。独骑对万人,那第一声:“冲啊!”响起时,像已过了一夜了。这个结局,并不让人惊愕,但当她——安多米扬.美斯明看见这向她奔来的军队,心中唯一的感情是凄凉,而非恐惧。
她咬牙,抬起手,对着天空,再释放了信号。 “——冲锋!”她召唤道。
双河汇聚,潜藏阴影中已久的'君王殿'士兵从左右街道中冲出,她坐在马上,看见第一排的男子临死前看向她的眼神,伸出那不知何言的手指。她蹙眉,别开眼,听见另一条街道中响起的笑声和奔马声,知'鬣犬'在及。革命军队伍原先只是追着她这队平民来,岂能知方才墨伽沙的龙腔已吸引了军队在后!人群中自有人尖叫:“'鬣犬'来了——撤退,撤退!”但后卫已被彻底堵塞,便是他们在死斗中,杀性爆发,愿能杀出缺口来,后来的士兵,侧翼的'鬣犬'又怎不是如此?龙血在人心中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每一刻都是场生死之争,万万秒不息,一世千杀。一片血瀑在她面前绽开,正是'鬣犬'红刀的轮舞,她抹开眼前的血,胯下的马却骤然为马鞭抽打。
她向前而去,只来得及回头。
“母亲!”安多米扬错愕,见方才拍马之人原是安提庚,勒马在远处,静默看她,二人越远,火光前,她见安提庚露出笑容。
“……母亲……”安多米扬大叫,烟灰入喉,咳嗽不止,再抬头,安提庚已回头,展开红刀,投身敌阵,身影同众杀神模糊一处。自她幼时开始,母亲总是柔软,温和,亲切的;她一次也不曾见她拿起那柄红刀,仿她已放下了一切。但在这回眸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不是母亲放下了红刀,而是那红血暂时离开母亲。现在,在红血寻到她的时刻,若被丝线牵引的曼妙舞者,刀召唤着她,让她毫无阻碍地落入过去的身体中,刀人不分,随血而舞……她的嘴唇颤抖着,心中还想看她一眼,理智却呼唤她向前——而非向后。这回头的动作是多么艰难!她将嘴唇咬出了血,为看向那开阔的荒凉的海湾。
船已从山上的滑道降落,顺埋在沙中的滚轮不断入海。船上的海员扬起风帆引舵将船带入深水区,战时忽然仓促的安排显然打乱了原先入海的顺序,沙滩上嘈杂混乱,降下的舷梯被几百人争抢,多时甚至是船只在浅海中摇摇欲坠。愈发多的群众跳入海中,追那远去的大船。她抬头看山谷上,见一艘正要滑落的大船便要撞上底下因民众争抢不得出航的中型货船,心急如焚,奔马上前,对众人大喝:“莫要争抢,还有多艘!再争下去,两艘船都会被撞毁——”这劝说淹没无用,她瞳孔大睁,看那船尖已出了山坳,知不仅两艘船不保,船上的几百人都可能落命,千钧一发之时,忽感阵狂风从背后来。
好一阵'神风'!她回头,竟见三只巨龙环船而行,鼓动双翼,龙翼巨大的动力竟登时将几艘缓行大船送上海路,那三只巨龙各护几船,推之前行,正是之前化龙的'鬣犬'。安多米扬见两船堪堪分离,奇迹般地无人物损失,面上不由庆幸,却听一声震怒的龙鸣从山后传来,心中惊愕,回头时只见黑光遮蔽满城火云,那巨龙出麓之时无人错解:定是拉斯提库斯的一位龙子,这夜南大都的敌军首领。
“那是柯云森,孛林排名第二的巨龙,龙身便在群龙中也在前五。”安多米扬低头,见一人从身后跑来,她认出来,是名叫佩提娅的'鬣犬',方才解了龙身,面上还有鳞,对她道:“我们会总军同他一战,倘若我们没撑住,你还有一个法子。”
她皱眉,哑声问:“是什么?”佩提娅眉宇紧蹙,看五只巨龙已朝柯云森冲去,六龙登云,缠斗一处,云中只落血洒鳞,鸣叫如雷,隐约传来。
“我们先前偷到了柯云森的一架装备,据传那是他准备用来对付拉斯提库斯的,但现在肯定是用不上。那装置复杂,运输时还摔了些,我们更是不敢用,”佩提娅抬头看她:“若是山穷水尽了,你可试试——就在最后那破船上,我们没打算让它入海,便是作最后的保险,在沙滩上击杀柯云森。 ”一言既毕,安多米扬虽还想问些内容,佩提娅却已向前跑去,红云下落,转眼化龙,奔赴战场,她从云气中回神时,正见最后一艘船,帆落无人,从山麓上滑下,撞到沙中,其上隐约有个庞大的凸起。她抬起头,见数十大船已扬帆海上,被几只巨龙护送东去,海上黑云下,身后群龙来追,凶险若灭世的寓言,她心中寒冷,转瞬却又被那如火的决绝吞没。安多米扬跳马而下,狂奔向那大船,扯住垂落绳索攀船而上,脚下似风。她扯开那装置的封布,使其真身暴露海风中,不禁肃然:
这装置不知凝聚了多少心血和创造天才!她曾在'工院'进修,知道世上从不曾见这样的设备,其身甚至不是由木做成,而是完全被铁封闭,可想为打造这三人高的装置工匠需配套设计多少装备,足见柯云森为击杀拉斯提库斯的所费的工造,他的怒不可遏自是好理解: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他的计划外,多年营造也付之一炬,甚至落于敌手。她跳上那装置的操作平台,平稳心情好使自己能思考这装置的作用:弩箭?不可能。没有铁能射穿龙王的鳞,除非是超乎人可想象的力气——莫非这装置就是用于催动巨弩,是架改进后的猎龙炮?她四下观察,却不曾见任何弩炮的发射口。这装置似座被铁封闭的城池,没有任何出口,更难见其功用。空中传响嘶吼,眼见龙群要攻击船队,她更焦急,横心一跃,攀那装置而上,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欲看其上结构,数分过去,她瞳孔睁大,纵身跳下。安多米扬扑到操作台上尝试那些因运输过程而损坏的手柄机关,几经确定方位,终于拔出剑,将剑柄塞入一操作杆已跌落的孔洞,合在那连接的关节上,右手拉动上部滑杆,左手拉起那剑。这装置的操纵显然是柯云森以他自身的力气为基础设计,对她来说极困难,她不得不手脚并用,浑身用力,方才使机械运动,只听铁片开合声两响,一声,正来自她先前摸索到的铁片暗合处,正是这装置的发射口——一声,在她有笑意的眼中,却正在她面前。
她不及思索,便被吸纳如那玻璃中:她面前出现的是一方棱镜,眼神被吸入,不可避及便如那微小颠倒的世界。镜城千万,明石闪光,微观世界中白河流淌,像个梦幻中的王国,视线在前,世上的大洋如同天空,映她眼前,海上飞舞的龙群似近在咫尺,又宛一只鸟,在弹弓面前。她手指一动,便感眼前耀光刺目,猛然闭眼,耳旁却听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两年前,为了在沃特林海岸边尝试出一艘可以在'海渊'中行走的船,她不知听了多少次这令人心烦的声响——她错愕闪身,见蓝火腾起。
便是在如此紧急时刻,安多米扬也忍不住失神。这是火的声音——这装置,竟是聚光起火的发射装置,其内千座镜精妙排列聚光,白河流淌为同四壁明石燃火生光的燃料——聚集能力之强,竟生生点出了能燃水的'天火',且不再受限于距离,能远投至天空,到飞龙身上,无怪柯云森作出了这装置为准备龙战,因它确实是真正能穿鳞的弩炮。她手臂颤抖,再捉不住操作杆,猛然滑落,发射器闭合,唯余那蓝火的火苗,燃烧在水中,数久,终于熄灭。她膝软跌落,唯用手撑住,大口喘息,知道要用这装置,需力大维稳,持续许久,稳定追踪,才能彻底点燃龙鳞,对她现在的力气实在勉强。然而岂能放弃?她咬牙站起,再握那剑柄,耳畔却响龙吼,骤然回身,只见一三角中型龙朝她俯冲,愈发近。她本该跳船而逃,不知怎么,忽咆哮出声,血管爆出,发力而出,三根操作杆并力而驱,铁管再次开合,她脚踏装置的铁身,嘶声咆哮,竟如龙吼一般,于这声音中,装置缓缓抬头,明光化箭而出贯穿夜空,正中那龙的瞳孔!人龙对视,燃火最末时刻,那龙看见的只是她烧火般的蓝瞳,眼前便为那真正的天火吞没,嘶吼凄厉。火既燃起,她分毫不敢松力,浑身气运一处,追着那龙踉跄的身形穷追猛打,头脑也似被火所吞,弥漫她此生不知但熟悉之际的杀戮血气,身虽痛苦,心中却不知怎么,反倒想大笑出声。那力气的苛刻,对这欲望的抑制交织一处使她苦不堪言,而正在她要力竭时,那龙轰然落沙的声音,空气中爆发的蓝火终引起了高空巨龙的注意。安多米扬已目前发黑,忽听柯云森震天动地的龙吼,手中发软,咬紧牙关,血落唇边,大喝一声,抬起装置的铁身。
“来吧!”她吼道,望棱镜之中,见柯云森展翼击退四周群龙,黑鹰坠落般俯冲而下直向她来。她拉开操纵杆,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光刺破夜空直照柯云森身上,然在棱镜中,她却见那龙面露狰狞笑容,舞蹈般闪身绕开光柱。安多米扬暗叫不好:柯云森深知龙身灵活,将这装置设计得颇善追踪,但要随龙而行,需要的力气久远大过仅仅一击突袭,遇上这般鳞片坚固的巨龙更是一筹莫展,便是她毁坏她这身体,也绝难锁定他。她在棱镜中头晕目眩,只见柯云森在高空中盘旋飞舞,她的光柱总堪堪落后,如被玩弄。
她正心急如焚,忽心中冰冷,因感脚底滴落液体,暗串粘稠香气。她垂目一看,见果然是这原先已损坏的装置燃料泄漏,已在她足下淤积浅浅一层,那裂口出渗出的火光隐传不详,白血流淌间,似已可相见整艘船被点燃的光景。她手指松动,光柱登时消失,柯云森笑于高空,黑云骤现,所幸那围攻他的龙群紧追不舍,才不至于安多米扬已命陨当场。她吞咽唾沫,知道若她再尝试开启装置,有可能被泄漏的燃料吞没,然那云中低落的血雨和嘶吼清晰说着,倘她不能助力,柯云森的援兵一到,整只船队都可能被他催毁。思及如此,她咬牙抬那被血液浸没的靴,再压住装置,抚上剑柄——她如今才发现手上已是濡湿一片,尽是被磨出的鲜血,然痛苦似不曾触碰她,也或许因此,让她消失对死亡的恐惧——她便是烧死在这里,也要将那巨龙击落在地。心怀此念,她双手用力,只在刹那被向后拉去。
偷袭——安多米扬惊骇,却听来人道:“少主!”她大喜过望,忙道:“墨伽沙,你帮我一起操纵这东西——”
然她没看见墨伽沙。墨伽沙抱她腋下,将她向后拖去,靴上燃料,手中鲜血,不断滴落,眼前一女子大步跨上,身后是'鬣犬'奔腾的铁蹄。
“母亲。”安多米扬喃喃道。安提庚回头,对她微微一笑,道:“这是发射光的装置,是不是?你父亲曾经教过我一些机械知识,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她心中忽生那极坏的预感,挥舞双手,大叫道:“母亲,不要——”
安提庚回头,双手拉下操作杆,她饮龙血后的力气比安多米扬大出数倍不止,运用操作杆举重若轻般,光破夜空,追龙而上,如影随形,不舍分毫,那装置终发挥出全副功效,停滞若久,连空气中都似乎绽开电光。柯云森显然明了状况,不再迟疑,飞身而下,极快俯冲而来,而便在这刹那,安多米扬听见铁块断裂之声,那装置底部开裂,流出其中火星,蓝火瞬间从安提庚周身腾出,照映天空中的龙影。柯云森左右闪移,安提庚身姿笔挺,维持原地不动,抬手转向,将他制作出的工巧极致尽数返还其身。
“母亲!”安多米扬喉中出血。 “少主。”墨伽沙低声道,仿在宽慰她。她拉着她,从船上一跃而起,向后奔去,安多米扬的眼被血泪弥漫,漆黑中,唯见蓝火腾起,未听丝毫尖叫。
柯云森的尾部已燃火;他似自己也不敢相信那已被火吞没的装置竟追得越来越近,像有个火中的幽灵操纵,不再珍惜最大收益,直线前进,朝那破船而来,欲毁坏那装置。墨伽沙已抱着安多米扬跑远了,她有心让她不看那心碎的一幕,但她不眨眼,死死地盯着,记得比什么都清晰。 “母亲,母亲……”她胡乱伸着手,有生以来第一回,呼唤着对母亲的眷恋。因为为什们?母亲,对她来说,从来不深刻……
她眼前浮现那白色的身影……浮现许多身影,最终都融化在那远远的一幕中,见安提庚燃烧的身影不倒地站着,正对柯云森庞大的龙身。就在那龙云要触碰船体的一刻,龙翼爆开天火,柯云森凄厉嘶鸣,带火龙身溃破船体,刹那,她见那蓝火中的焚身微微偏头,继而似一柱火灰,飘散如烟……
海崖上的红色珊瑚巨树飘零花瓣……她眨了眨眼,仿佛听见心破碎的声音……
“……妈妈。”她低声道,浑身颤抖。墨伽沙感到她的举动,抱住她的肩。海滩上吹拂静谧海风,众'鬣犬'抬头望着,似也知道那焚身火内的校官做出了怎样英勇举动,献上敬意。海上航船注视,空中龙群都为此凝滞,只被南来的另一队龙群惊起新的恐惧:柯云森虽无力再战,他的援兵仍到了主将不在的战场上。奇瑞亚于空中呼唤阵列,安多米扬却再不能指挥。她跪倒在沙滩上,满眼都是那蓝色的火焰。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皮开肉绽的手抹去海沙的痕迹,跪地低语,空中的黑云似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她无言地抬头,满面血痕,见证那第一缕晨光的到来。
龙鸣似歌声,从北方而来,带着清晰的白云。众人皆知这会歌唱的龙身属于谁,墨伽沙脏污疲倦的脸上终露庆幸放松,仿见长夜结束。
“团长来了。”她低声道,于声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从高空盘旋而下,绽白云散黑雾,'环月'北方军团纷现空中,劈开黑暗,东行船队上的成员指天而望,见这天的晨曦。
安多米扬.美斯明只来得及看一眼那晨曦的样貌。含泪带血,她跌落白沙之中,不再听见众人的呼唤,那红色的梦拥抱她,拖拽她,但第一回,她拒绝了它,没有庄严,没有气势,只有像她从来如此的那样,发出悲痛而愤怒的哭声。为什么?在那珊瑚树下,两千年来头一回,她摘下那修罗的血冠,问海上遥远的天马:你是谁,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事物,降临在兰德克黛因?
天马自然不曾回答她。她哀哀哭着,叫:“妈妈。”恍惚中,她变回了红树下那个哭泣无助的孩子,雨中的灵魂带着她们柔软的手,隔着她滚烫的火焰,爱着,拥抱着她,见证修罗泣血的一刻,离她而去,等待她在褪去了残酷而生的铠甲后,面对这血腥如昨,稍见光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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