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 Toten können nicht wiederbelebt werden
(死者不能苏生)
1
“唉……瞧瞧……”她端着碗名贵的莲汤,坐在石凳上,白纱于头上飘舞。她忽然有点睡眼朦胧,几分受凉后瑟缩,收着肩,同床上那年轻,瘦弱,褪了血色的男人说:“你喝一口呗?”
她咽着口水了;他残破浓密的浅金色头发落下床榻,被层层叠叠的帷幔裹着起皱生光,手底端着额,眉头紧皱着,没说话。
“你就没个仆人么?”她四处张望,嘀咕。夜间这房间十分寂静,只有她两人。他摇头,显得痛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先前有一个……但已不在了……”他用手指按着额穴,头轻垂着,又说:“你要饿了,就先喝了罢……”
她还没等他说完,就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将那碗散着清香,透明如玉池的汤喝了。她有特别的怪长,就是能闻出,看出,什么食材特别贵,然后由着某种怪癖,忍不住去吃一口。这又是种遗落下来的习惯。她将那些冬天里长出来的浅绿色豆子,晶莹同鹅卵石般的藕根都吃了,才见他颓下身,气息恹恹,恢复了许久,肺里重新传出阵破损的风声。
“嗯,所以你在做什么呢?”她将碗放下,撑着手臂看着他:“要我来做什么呢?”
他看向天空,似上边透明的纱是云朵般,叹气,然后转向她,忽开口,说:“其实我一直是没有仆人的。”他低声道:“先前我觉得我有一个女佣人,很年轻……结果近来不见了,我仔细想,才发觉,那姑娘竟是我想象出来的……”
他咳嗽起来。塔提亚耸肩,笑他道:“你也会动凡心啊,还是我想多了?”他没有露任何谴责神色,只是仍上下气息不接,良久才垂头,颇以那隔世之前的态度坦诚道:“更是好奇。我这身体,既不是男人,离女人,又更远了。想来内心里,我还好奇过,我能不能是个女孩。”他顿一顿,态度更若几已死了一回人的平淡,说:“也可能,我只想要个伴。”他抬眼,同她说:“我幼时十分软弱,又害怕出人命,有人欺侮我,我都想象,是这姑娘替我回迎过去。”塔提亚面露调侃,似笑非笑:“你哪知道这么一个姑娘?”
他将手放在腹部,衣衫松垮,斜着那琥珀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是啊,”他喃喃:“哪儿呢……”
他没继续说。许久,或者在此生的界限内,她都一直不能明白他的这番神色,饱含怨恨,无奈和惋惜。最末,他才笑了,撑起身,摇头道:“我忘了。唤醒'回忆宫'对脑力消耗惊人得大,我想着就算我这年不死,再过两年,也会成个痴呆。”他没跟她解释什么'回忆宫',或者他对自己进入坟墓的规划,而是微弱请求道:“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去找那天我们俩都见着的那个女孩。”
她沉默了一会。
“你母亲?”她碰着耳朵:“额,我是说,跟你母亲长得很像的那姑娘……你知道……”她犹豫,古怪地说,那蓝眼整得极大:“死者不能复生。”
“是的。死者不能复生。”他干涩地重复一遍,眼神枯槁,瞧着手心,已瘦如垂危病人了:“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要找到她。这姑娘无缘无故。'回忆宫'算不出她是从哪儿来的,今天早上,我忽然能看见她了,此前都不行,仿佛她是从天地中新长出来的鹭草。我见她去农庄做工,似对世间一无所知,险些被凌辱了。索乌救了她。”
塔提亚皱眉。这词唤醒了她极久远,宛如已被冻住了她的记忆。她咀嚼它,仿佛能感到也是近九月的一个清晨,她走出门,还是矫健,无畏的少年时,叼着草根,展开那黑色信鸟腿上的一封信。
“——啊,索乌。”她恍然大悟:“昆莉亚以前的一同僚,帮她写过信。”
“正是。他是'白河'的成员,此番是为白龙心而来的,我这回没能死成,打草惊蛇了。”他的眼向外凸出,似看着什么东西,勉力道:“她现在西部的'蓝旗'广场。下城区的边缘集市,上边有一尊女神像……她在……”
他发出声痛呼。她见他向后倒去,紧闭的双目中流出血。“哇。”她感慨,并未帮助:“悠着点! ”
“我看不见了。”他喘着气;那透明,粘稠的血仍滑下脸颊:“她现在在那儿,快去找她。将她带到……”
他说不下去,一个劲地咳嗽,像是要将那心都呕出来,手中全是血。她冷眼旁观,挑起眉,动着鼻翼,觉空气中并无特殊的香气,只有阵腥味。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她思索。
之后,她眼中放出光芒,笑道:“——你不行了,是不是?”
塔提亚说;克伦索恩抬头,冷冷盯着她。塔提亚自然不怕,张腿坐在他床边,满面笑容,只差箍着他肩膀倾诉衷肠,道:“我先前就想了,怎么你吐了这么多血,都没闻到血香。怎么我进来,没那被揪住了小命的感觉……怎么你上次那千里传音,将我的心思看得透彻明晰,无地自容的本领,这回不灵了……”
她低头,火舌似地在他耳边,森然道:“——你的心动摇了罢?”她伸出那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在空中猛然一握,似使那鲜血飞溅:“小心,小心喔。”她低沉,颇森然地笑起来:“我虽然没有龙心,但仔仔细细瞧过。一旦你动摇了,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轻柔而冰冷地回过头,隔着一指的距离,望着她。
“是吗?那我看我们终究无法共事了。”他说。那白纱浮起,塔提亚神色一凛,只感到面前似有阵刺骨,幽香的寒风,从她眉心刺来。她跳开一步;她面前的这年轻男人,仍然是高瘦,虚弱而柔软的,只是琥珀中点燃了金火,寒冷瘆人地望着她。
他表情微动,面露瞬间失望,但不明显,之后抬手,说:“你走罢。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我告诉你的信息是假的,只是试试你。”他叹息:“豺狼不可信,一次不行,两次也不行。”
她耸耸肩:“那你干脆现在杀了我呢。”他淡然道:“我做不到。”其中似多少承认了一些她的猜测,但他不显担忧,只说:“你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你很惜命的,尤其是你目前,没什么寄托,不愿动作。我不是你想要的玩具,吓唬我不有趣。”
她动着肩膀;骨头中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似打着呵欠般说:“那谁知道呢。”她往房门走,忽想起什么,回头做个鬼脸:“不过我还是会去找的。万一我找到了呢。我让你知道,把我当枪使的代价。我是你的长辈啊,克伦索恩!不能玩弄!”她哈哈笑道,又用手背着头,悠然道:“你这下四面楚歌咯。你父亲进退两难,你自己被虎视眈眈。看看下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小伙子。孛林现在要热闹了。嗯,你要是不愿活了,找我来。你的心,我给取出来,像最初那样……”
他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
“帮我拿那木盒过来,好么?”他同她说。
她转头看见靠床头的地方有个竖放的木盒,细长优美,眯眼,道:“——剑?”他摇头,疲倦道:“琴。我不是你,怎么玩剑呢。这是别人给我的礼物……”他想一想,说:“别耶茨给的。别打开,上边沾着蛇毒。”
她将它捡起来,回走,将它递给他。木盒落到他手上的瞬间,他抬头看她,忽用了力气,握着这琴盒,说:“不要伤害她。”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自然可以来取我性命,但别伤害她第三次。”
“第三次……?”她嘟哝道。他没有解释。
她听克伦索恩道:“她能救治我们,现在还有机会。死者不能苏生——但这世界还没有死。你的灵魂,也还没有……”
灵魂。之后她就走了,夜已经深了,她莫说去西城,就是回到特里图恩大街,都差点淋满了雨。孛林太大,而她抬头,在云暴中清晰见到那龙影。
好吧。……拯救。她那天见证到了一个救世主的降临吗?
但她哪儿需要拯救呢?她委实不知道。
2
……因此,她一出门,就被公共盥洗室中水流激荡,布匹飞舞的模样给震撼到了:她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地换上了那双黑色的新布鞋,从除了三两个生病,身体不适人以外几一空了的卧房里出来,便看见百来个女人,相貌,体态各异,聚集在教会洁白却已旧了的白瓷方长盆前,肩背相靠,骨下的阴影宛似树的纹理,手指飞动,上下扑溅,挥开山间泉涧中白雾般的水汽,声音如那瀑布,坠落'瞒雅'的清池。有年轻的,动作快,性格活泼,麻利地将长发编成盘发,马尾,细密的盘花,又说笑着结伴出去了,脸上皮肤洁白却粗糙,带阳光下晒出的光斑;更年长些的妇人,身体或壮硕,或有丰腴的赘肉,走动时显沉重,自己清洗完后,将孩子从水槽中背出来,放到阳光所照的石台上梳洗。这些孩子的皮肤有洁净,苍血般的白色,也有焦糖如蜜的棕色,颇有脏污,但无不是细腻崭新的。她们的母亲用坚硬的肥皂或柔软,或几乎粗暴地拍打这些年幼的身体,使在淋洗,一日之始的最末,这宽大的瓷屋,在人流渐疏后只留下孩童的哭笑声;几个老人,坐在水池边,将足浸在水中,梳理自己浓密的灰白色头发。
外头,修士说着:集合!早饭!缤纷炫彩的泡沫细小如尘地飘舞在空中,几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女人甩开换洗的床单,空中回荡那激烈,沉重而快速的响声,如些极大白鸟的羽翼,将她包围其中。她如行在一阵白色帷幕里,恍然,恭敬,还有几分不明白的欣慰地:厄文想,那时离开'迷宫山'太急了,没来得及看那些山民——那些给了她这个名字的山民一眼。隐约中,尽管她从未见过这般情景,却理解了,这就是一种典型而离奇的粗糙生活。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知道的,而尽管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她认为,那是因为她曾在山底,遥望过那些乡镇的缘故……
那些老妪所坐的池中,水是黑色的,大约是湖水,显沉重寂静。她们见她独留在众人后来洗漱,其色彩和样貌都年轻而唐突,并不声言,仍慢条斯理地同这黑色的水独处,眼中说着她读不懂的,微妙的言语;她经过她们身边,见自己朦胧的面孔映在黑水上,不由面露慰藉和柔软,那些老妇,将此景见在眼中,漠然无感有之,但最让她记住的,是那命定般的神秘微笑。
她不改面容上那柔软,清洁而天真的笑容,自始至终……
厄文走到水池边,看里面的尘灰污渍被汩汩水流冲下排水口,用手舀起一抔水洗尘洁面。昨夜的大雨冲走了她原先的泥污和血痕,伤口不知何时已消散,连浅色的新肉脊都眼不可见,唯有星点黑色残留其上,此刻也随水而逝;然而雨所残存的淤泥湿气仍不在早间淡白和浅热的暖气中消去,她由此在面上铺开碎水,直至那冰凉的清水终带来神智的清明,终于才转身步入室外。
“拿好碗,勺子——姑娘,你一个人么?去那儿排队。”一修女,手捧摞木碗经过,神妙地抖下最顶上一个,厄文赶忙去接,刚落手,又见天上掉下勺子,手忙脚乱,嘴中善意,颇有乐趣地笑道:“好险!”那修女却显平常,为她指了方向,对着这方型庭院的左侧,人群所聚的圆窗下,之后飞步离去,只有声音落下,道:“一碗菜汤,三块面包,每人一份,再晚就要只能吃最次的了……”
“谢谢您。”厄文朝她挥手。这教会,在她渐入白日清醒的头脑中勾勒出清晰洁白,占地广大的模样。她向排队领早餐的人走去,见人群仍如睡卧中聚集在一处的三五床榻,或浴室里倚靠的各色裸身一般,成群结伴,分在各处;各人都已穿戴好衣物,尽管做工粗糙或为年岁所旧,干练同活力仍从这些女人,尤其是身值壮年那类的面孔中涌出。她们靠在墙上,沉重或极轻快地说昨日,这日,将来的事,百千声响,合而相异,而厄文若想去辨认它们的差别,又只听这千百声音在聚为广大,嘈杂,不可琢磨的同声融响。她见她们穿着布鞋,木鞋,最好的甚至有些皮鞋,踩在这百米宽的草地上,其中盛着白色的花,而凭人可听的来自墙外的声响,或单纯靠这地段的欠缺标志性,便可依稀判断,这只是修会无数同质庭院中的一个,供给女工们起居。
她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昨日那粗暴的景象似随地换时变被消去了,亦或是由于某种坚定不移的支持,她的心仍能保持其纯粹无暇的温暖。她以种孩童似的初生好奇,和已见过,且向来不为万般繁华所动的慈母心态,暗中观察这百十个女人,全不感自身已一日未进食的饥饿疲乏,只觉得无垠的好奇,无限的满足。她看见母亲们坐在地上,用汤水喂自己的孩子,几个年轻女孩在草丛中编草绳。她身后,一个孤僻不群的女子,以粉石,在石砖上写着字。她专心致志,无人理会:因这地方的女工大多不识字。人无从知道,她是心满意足,还是愤懑不平地不觅知音。
“又是这样的面包。”队伍已到厄文的前一个女人了,她听她叹息,拿取一黑,一白,一黄三个面包,转身时故意不瞧厄文的眼。厄文上前,修女道:“只有黑面包了;将碗拿上来。”厄文照做。修女舀汤时,她便选了两个较小的面包,再同那修女道谢,便要离去。
那修女抬头,颇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厄文已习惯了,只对她笑笑;修女不说话,良久,嘀咕一句:“敬神慈威。”两人便分开了。厄文随着先前离开的女人,坐到一簇白花旁,开始吃自己的早餐。
“唉……”那女人叹气:“唉……”
面包碎屑落在草地中,厄文看见蚂蚁,听见她的哀叹:苦啊。酸涩,贫穷,痛苦啊!黑蚁壮硕,快速辛勤地覆盖那落下的碎屑。她张口,尝了口面包,又喝了口汤水,惊讶不已:味道真是说不上好,她理解了女人的哀叹。有生以来,厄文恐是第一回对食物的味道有了比较,前些天,譬如来孛林时,她的整颗心都被担忧和思念占据,食之无味,而来孛林后的,她几没进食,直到现在这口汤,一捧面食:她自降生来,除最初一年是吃母亲们留下来的粮食,之后都是自个耕种,制作,烹饪,有山林里的野果山楂做糖浆,沼边池旁的天然卤性,姜黄花椒作调料,辅以那被牛所开垦,哺育得肥沃土地中生长的菜籽大麦,再被些石磨陶锅配置成菜肴糕点。她为食物花了精力,也尽情享受了乐趣,却从来谈不上忧心,如今想起来——尤其是当她一口口喝着, 吃着这粗糙,已冷的食物时——她倒如动物只在母亲几分提点下天生知道如何捕猎般,她受着母亲们留下的酒曲石器,对这些方法有混成天然的领会。这面粉久置且粗粝,酒曲产气时闷得太紧,有股怪异的酸味而口感坚硬。
“有免费的就不错了……”那女人的同伴忠诚地啃食着面包,缓慢道。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你看见那些臃肿的老女人了吗?凡是没有不需要争求最好的,次等的面包叫你烦躁,每日是野菜叫你水肿,次等的住宅引火,次等的街区遭强盗……你的孩子又怎么办?”厄文听那女人飞快回答道,眼望那带着孩子的女人们之处:“攒不下一点钱,日复一日在这做着长工,无法变好,选不到好的父亲,孩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更差!水……需要更新……进化!”
“外边很危险呀!”她的同伴低声道:“我听我那些在外面工作的姐妹说,男人们没日没夜地找麻烦……不是一次,两次……每天都要跟他们斗。抢工钱,抢地盘,男人还……唉!世道不比从前了,教会里头很安全,已让人欣慰。不管你怎么说,我每天吃着野菜,也满足。教会让有天赋的孩子读书呢,那些孩子的前途比在外面还好……学音乐,去特里图恩大街工作了……”
“瞧着吧,”她们结伴起身,远去时仍在说:“你的日子会变好的。生了孩子,教会还会分单间给你……工作优秀,还能得地产……”
——我怀疑。那女人回答。厄文放下碗,静坐原处;八月的阳光越发明亮,然无妨心中略生不明了的暗影;她对运作精密的逻辑和天然自在的爱情无不有卓绝天赋,然对这般人心之微妙变化,可说是愚钝。她略蹙眉头,也小心起身,将汤水喝完,又将剩下的面包揣在怀里,去交付碗碟。正在那处,也站着个黑衣修女,但被有披风,绣有银边,显出与其余修女不同的品级。
那修女看向她;厄文觉得她侧容熟悉,正在恍然大悟时,听那修女说:
“厄文……女士,是吗?”
“啊。啊,是的。”她有点紧张地回答,仍不惯那后续称呼。那修女凝视她的面容,轻声道:“你昨晚是被一个男人送来的,对么?”她瞳孔深邃,令厄文难懂,犹豫片刻,方点头道:“是的。”那修女微眯起眼,对她道:“——你认识那男人么?”
她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答。'认识'——但同一词,也可表示,'了解'。你了解他么?
“是的。”她回答。
“我明白了。”修女闭上眼,答道,将身凑近她,低声道:“不必担心,我奉命来看护您,您可以相信我。”厄文身体僵硬——其中饱含秘密。奉谁之命?何谓看护?她抬头看这修女的面容,认出她是第一日她初来教会时见到的女子。
“我名叫圣蒂莱特,管理这十八,十九,二十公馆的理事,您若仍想留在教会见习,随时可以来寻我。您多少岁了?”她说不出。圣蒂莱特点头道:“那么您十五岁了;您需要记住。”厄文有口难言,然重重点了头。修女于是动身,大步朝庭院门前去,示意厄文跟上。厄文追跑她身后,听她道:“'圣女'教会在城东和城西都有占地,公馆居所容纳有数十万人,工种良多,您若想知道工人待遇,家庭状况,我可配马给您,方便您在城中移动……城西的治安较城东差很多;联通两地的机械桥过了夜间七点就会关闭,您必要注意……厄文女士?”
这尊敬而怪异的'女士',频繁提及的'您'使她胆怯,游离了,但最关键是,出了那块居住的草坪地皮,外边纷呈的景象令她目不暇接。外墙正有一处在建造房屋,工匠走在横梁上,略无保护,手拿铅垂线,往墙上堆砌泥瓦,这唤起她久远,明亮的回忆,就在她初生时的夏天,她躺在草地中,手脚无力——她的母亲们围坐在她身边,似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什么,她们柔软的手已有岁月痕迹,然而她的脸和身体,都似显得更苍老,而乃是在她们的抚摸下她才恢复了活力,听见她们声音缓降,道: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罢,母亲!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翠绿深邃地睁开;她眨了眨眼,见到那十个女人围成圆圈,在草地上野餐,彼此欢笑,撑起木梯,齐心协力,为她建造了那座木屋……她多数时候在睡觉,深深睡着,如从某寒冷的深梦中回复精力……
“厄文女士?”圣蒂莱特道。 “噢!”她猛然回神。一辆手推车冲过她面前,她看这推车人还很年轻,瘦弱,汗水从她光裸的手臂下滑。 “你想对建筑有兴趣么?”修女问。 “啊,我想起我的母亲们……”
她闭嘴不说了。母亲们?厄文闭眼,显窘迫。圣蒂莱特也不追问,只道:“近来有很多新建筑工事,因为可以预期,来孛林的人将越发多,因——罢了。不应叨扰您。您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她笑了笑,将那话咽了下去,只领着她往反方向走,厄文仍回头看那新屋,道:“不,我想去做那工作。我想帮忙。”圣蒂莱特回头,惊讶道:“您么?不。”她否决了:“您没受过训练,做不了的。您看上去力气有点太小了……”厄文显窘迫,仍道:“那就请让我做点别的罢!”她瞧见街边工坊中织布机的运转,瞥见厨工将碗碟运送的状况,说:“您这样带着我,让我很过意不去。我想去做做看。”圣蒂莱特神色复杂地凝视她,许久道:“这样罢——您想做,印刷工那边缺了人。识字的当然更好些。您识字么?”厄文又瑟缩,嗫喏道:“字……”圣蒂莱特摇头。厄文闭眼,灵光一闪,连忙说:“啊,我认得的!”她想了出来,很高兴,上前一步,同圣蒂莱特说:“刚刚有个女孩,在墙上写些东西。那就是'字'罢?我先前没明白她在写什么,原来她是反着写的……她写的是镜像……”
“……'血王所饮所淌,也是命运繁荣所令'……”
她喃喃将记忆中的图像念了出来,而骤然两人都面色一变。“哪个女孩?”圣蒂莱特问;厄文内心复杂纠葛,颤抖嘴唇,不敢,也不知应不应该说。修女沉吟片刻,摇头:“罢了。我能猜出来。”她又向前走,对厄文说:“您跟我来。”厄文走在她身后,左顾右盼,声音犹疑,道:“这血……究竟是什么呢?饮下它会发生什么事么?”修女不答,只笑笑,说:“这恐怕不是一时能说清的。实际上,许多人的一生,都在询问这问题。”她似想起什么,轻叹口气,不再说了。
厄文也不再说。她的面色苍白;修女未看见,但厄文已转过头,见街道的另一边赫然是两个熟悉的人影。她嘴唇翕动,但未说话:隔着街道,祖扎和祖满,脸上的淤青清晰可见,眼幽怨,复杂地瞧着她。她能想象出发生了何事,又或者两人怎样被迁怒后,丢了工钱,一路走回教会。厄文心中酸涩而凄凉:那股消散的恐惧又来了。她经过那两个孩子身边,三人沉默不语。圣蒂莱特带她走过漫长街道,直到汗水气味被股油墨,木料的气息所笼罩,才停下。她们到了印刷工坊,石制街道显着转更清洁,只越近,越有怪异浓烈的金属涩气,酸气。
“我带一个帮工来。”圣蒂莱特入内,宣布道。前排的工人抬头:五六架两人高的硬木器具上摆着铜版,墨球;两旁,金属器皿里装着深色液体,机器上另有几个转轮把手。厄文抬头,惊见屋子深处,她早晨见到的那女孩正俯身一块倾木板上,左手拿刀,雕刻着什么。众人抬头,她却巍然不动,沉浸其中。
3
“是……就照着给的图样,将这字符都雕刻上去,反着来。我是左撇子,雕得比别人都块,都好……你不是?那你可真厉害。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对。我是文盲……”
到午间可休息的时候,厄文终有足够的乐事可以高兴,首先是这儿的环境安宁,没有监工的骚扰凌辱,可沉浸工作,再来她的手指灵巧,对这些字符奇迹般地熟练,能帮上忙,使那女孩——她新认识的,脾气随意而工作专注的同伴,很惊讶。她原先是被分配去给已雕刻,浸过酸液体的铜板上墨,因耐心细致,做得不错,后因为好奇,去看了看那女孩的工作,见她在用刀在块铜板上,似那日清晨般写字,绘画,觉得很有趣。厄文道:“我可以试试么?”那女孩看她一眼,摇头道:“你做不来的。”又拿过手边一块铜板,说:“这块雕坏了,正好要重新上蜡,你喜欢便试试看罢。”厄文连声道谢,拿起一柄小刀,便照着女孩的样子在上面雕刻,模着面前的一张草纸。不过十分钟,雕了一行,那女孩大为惊讶,跑去跟管事说:“哎呀,不早说呢。这个是送来给我当帮手的,不是去在那摇啊摇,挤啊挤的。太浪费了,好容易找到个左撇子……”
如此便到了午休;厄文正好完成了一版,这女孩也发现了,她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特意来帮工的,此前未受过相关训练,露出无奇不有的琢磨神色,又很快接受了。“我叫黁门。”她同厄文说,两人并坐着,吃比早饭稍显丰盛些的午餐,互相闲聊。 “我母亲是葳蒽人,前些年逃难来的孛林,我从她那继承的这只手和手艺。我们这行,收入和前途比起那些种田,搬砖的还是好了不少,除教会给的底薪外,还能接不少私单,赚些外快——不用担心,教会是默许的,毕竟像咱们这样熟练的工人,是稀罕物,她们留着还来不及,不会妨碍……刚刚你帮我做的,就是笔私单——我肯定会分你钱,这你大可放心……”
她做工时一言不发,似极沉静,然而休憩时倒截然不同,显出种令厄文忧心的亲近和狂热来。她只黁门她靠近些,同她喋喋不休道:“你识字是不是?正好告诉我,刚才那纸上,写得是什么?又有图,又有字的。”厄文显为难,因她也不了解,只猜测道:“像是……诗,配了些画……你今天早上就是默上边的句子罢?”黁门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两人比对,发觉同样住十九号公馆,黁门更大力拍着她的背,笑道:“真是好缘分!这诗写的什么?”厄文摇头:“写得很长,我也没看完。现在我雕的这一篇,叫《南都》。”
“啊!”黁门拍手道:“原来是我们葳蒽的名人,檀勒吕科大人写的长诗!好几年没版了,难怪来定制哩!”她念道:
“那美丽而坚定的女儿,如何被命运所选,成为一个燃烧的巨人,常胜的悲剧?年纪轻轻,蓝火如星血王所淌所饮也便是命运繁荣所令”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Tbo8x8o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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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文听她说,不由打了颤,转头不看她,黁门却仍凑上来,同她说:“你知道么?先前带你来的管事便是檀勒吕科的一个侄女,葳蒽的少主呀……自大诗人死了后,葳蒽彻底没落了,就在继位者战争之后……”
“继位者战争。”厄文重复。 “哎呀,你不知道吗?”厄文回头,连忙摇头,道:“知道,知道……”黁门又说:“'迦林'女王的三个孩子……”厄文忍不住捂住耳;她感到她不愿从其余人口中听到这名字。黁门的声音便被吞没了,等厄文放下手,而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她只见黁门起身,跑到座位边,声音留下,道:“……于是,我们的国王就胜利咯。我们的国王……男国王,唉,怎么说呢……”
她看她捡起了刀:“抠门了点……不给我们财富,虽然也不要我们的命……”
厄文一言不发,走到桌边,翻过一页。风从窗外吹来,她看过那儿去,见到片漆黑的树林。原来这街道向边缘延伸,最末就是湖畔森林了;书页哗啦啦翻过多页,她转头,不由睁大眼,见那书的左面,画着副狂乱,黑暗的画,依稀可见是一人的身体被撕裂,化成漩涡,背后是那通天的云雾,右面,诗作道:
“战争时节,云向林中移动群鸟鸣叫,必有所选,凭此何物,心有何想受选者彼此质问汝可脱颖称王?”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y4tJqN7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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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她便雕刻得不是很好了,但也完成了一版。黁门正换下外套,说要和她一并回去,厄文却言语模糊,向她挥手,歉疚道:“我还有点事……”穿着那双硬底布鞋,厄文飞快地跑了,勉强在下工的人群中穿梭,好歹在众人归来前回到了尚无人的十九号公馆。她跑到自己床位边,摸索枕下那块鳞片,险些被其割伤。但见到它的黑色,她仍面露宽慰的笑容,闭目道:“……兰。”她继而又冲向街道,原路返回,小心避开人的耳目,捧着那块黑色的鳞片,越过人的街道,随一只鹿,跳进了黑色的森林。
“人赞美你的不屈不挠,心向统一和谐的创造,智慧,和与你的心匹配的广大神力”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ccGJ670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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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脑里的诗歌仍在默念着。树荫和黄昏将她包围,厄文感到她应在向东跑,人的声音渐不能闻。那块鳞片安静躺在她手心中,她能听见夜晚的森林开始其古老呢喃,不感害怕,只往前走。厄文想为她先前的愿望选一块地皮,好让她再建造一座小屋。她向前走,见白雾渐起,夜晚弥漫些瘴气,直到一片宽敞,不是没有些突兀,但极何合适的空地——这时,湖面的水声已隐约可闻,她能见到一处小水潭,适合灌溉,生活起居用,在空地旁。她露出微笑,向那儿走。
她自始至终,都没害怕——不为离开了人而恐惧,而最后尖叫起来,纯是因为听见了人声——一个洁白的影子从而降,倒挂在她面前。厄文险些栽倒,脑海中,那诗篇说着:
“然而如今火中相见,对望其笑可见其傲慢无主。这万中无一,不可消逝的白坠入,热爱混沌,如其热爱秩序因二者对他而言,一般了无意义……”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M54bXE3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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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文摔倒在地,那鳞片磕在她手上,终使她划伤了。那白影,原来是个极小的孩子,从树上跳下来;甚至不是生着白发,而是绑着白色布条;她的眼中却浮现相当不同的景象,只见个白衣白发的男人,面带微笑,朝她躬身,道:母亲,他们是你最优秀的孩子,期望着你的爱。
蛇悬挂树上,朝她张开嘴。厄文不顾手上的伤口,握紧鳞片;像是不喜那色彩,树上的白蛇转而游走,剩这孩子在她身前,偏头看她。两人对望无言,直到那孩子展开身边的袋子。
“你好。”这孩子轻快道:“叙铂是来收垃圾的。叙铂已收过了人的垃圾,正在考虑收一些动物的垃圾,但,不幸运地,叙铂认为,动物的垃圾,非常有限……噢。”他瞧着她:“你手上的那块,是大王的鳞吗?”
她一言不发。“母亲!”一声音——无数声音——响起。林间的瘴气,那尸体聚集的腐烂白漆骤然将她包围,厄文无法呼吸,也看不见那孩子,只有声音重复:母亲,母亲,离他远些……'永世'夺走了你的性命!
但你们是谁呢?她自问。她的腹部,平坦,没有悸动和颤抖。那白色的腐气,死魂灵们惭疚沉默,良久后才说,如默认了,终于痛哭于自个的不作为,说: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母亲。没有帮助您,支持您的孩子……
4
尽管那些警告,陈年禁令,威胁,谜语和她内心深处实际上的不情愿,她还是在那周某个有空的清晨,向城西去了。需要解释的是,像她这样的敏感分子,实际上是不允许靠近'恺恒桥'——这座历史悠久的机巧工具,连通东西两城最近的内河桥的。她不允许,也实际上没必要去西城那混乱肮脏的贫穷之地,便是在她年轻时做士兵时,由于时代特殊性,也很少靠近那。同西岸一比,东岸真是个悠久,神秘,亘古不变的僻静之地。她准备,要是遇到了什么熟人,就说,她是去那找安多米扬的……她在那地方扎了好几天了,没回来,家人担心……这理由很不充分。她的家人何需她出动?个个都是退役军官,一把好手……
塔提亚没有准备一上西部大道,就看到一抹闪亮,堪称热烈的黑色,坐在路边草坡的土坡上,显得沉默,高大,威风不已,如把那块地都染黑了似的,面前矗着那柄大剑。身旁,一个临时堆的乱葬岗上,飘着三具血已流干的尸体,在空中洒下变动之影。此景有时空悠久之美,天空中色彩如在黄红中变化,风中似有干燥的血沙气味,又沧海桑田,潮湿如雨,黑发在风中飞舞……她转马便欲走。
“塔提亚!”那坐着的人低吼道。 “欸,欸,来了呢。”塔提亚从善如流,赶紧下马,奔到国王身前半跪下,谦卑道:“您何故大驾此处,陛下?”
她朝那三具半身尸努努嘴,道:“这三不长眼的,又干了什么?”
拉斯提库斯甚少吃她油嘴滑舌的这一套,但也不因此怪罪她,而抬头看那三具尸体,冷然道:“犯了罪,一如既往。”塔提亚连连点头,说:“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呢。”他冷笑一声,扣着剑,对她道:“是么?你说说看,你来这是做什么?”
塔提亚闭眼,没话说了。“该罚……”她嘟哝道。拉斯提库斯摇头,已恨铁不成钢,说:“能罚你什么?你尚没犯罪。告诉我,你是不是来找你以前的姐妹的?”
此话一出,换成塔提亚惊讶了;她内里已转了七八个弯,才抬头,压下欣喜,全换成自然流露的惊讶,道:“'鬣犬'来了孛林?”拉斯提库斯又是冷笑,这情景令塔提亚忆起少年时,同老叔场上对峙,二人也是一高一低地站着,不过不至于是如今,拉斯提库斯坐着,塔提亚跪着。他那双古怪,寒冷而极热烈的绿眼望进她眼,感触奇异;塔提亚暗中皱眉。
“无论你是说谎,还是说了实话,塔提亚,告诉你都无妨,你一定明白为什么,孩子——'鬣犬'来了孛林,数量不少,为卡涅琳恩的遗骨。'血心会'的拍卖确实将她们引来了,高价将她的骨头取下,却没能取回——你的姐妹们做了不少绑架勒索的勾搭,换了这样大一笔钱。”拉斯提库斯沉声道: “她们仍在孛林,要取回她的骨头……”
“……或者,她的心?”
塔提亚抬头,见她面前这男人将手放在胸骨的正下方。她的心顿时大响,几使她不能持住;迫近宗主之心的冲动,苦涩,渴望和哀叹,百感交集,势如海潮,令她闭目不言。
“塔提亚。”这男人道,声音轻柔了些;塔提亚点头,勉强道:“陛下,我在呢。”他十手所持的黑鳞分毫不让,针锋扣着剑上的明石,道:“我请你诚实回答我:如今我开了血井,便如太阳会升起般,卡涅琳恩的血脉将来抢回她的心。你离它这样近,有什么想法么?”
塔提亚抿唇苦笑。她抬头,苍凉无奈,几好笑地同拉斯提库斯道:“您何苦这样问我?我若不回答,'弃之不惜',您难道不会惩罚我么?绝罚呀,陛下。塔提亚活到现在了,除了这条命,什么也没有。”她不知怎么,在尸体摇晃的注视,八月艳阳照耀下, 看着这双眼睛,竟说了实话:“我哪里会像您那样,抱着不知真假的信仰?”
她说罢,面露惊愕,只见国王面露微笑,这笑容连塔提亚都不免觉得英俊——来自某种澄澈。 “我问了你,不是很好么?你说了实话。真实对你有好处。”她见他从土丘上起身,挥开大剑,将它收回背后,对她道:“你不相信我——但我从来不惩罚,也无法惩罚任何人。惩罚人的都是人们自己。我为何惩罚你呢,孩子?你是卡涅琳恩的女儿,却心怀犹豫,这是你的痛苦,却兴许也是你的希望罢。”
从这话起,塔提亚就不知他在说什么了,连同那朦胧遥远的绿色眼睛,都带着某种奇幻的慈爱,直到拉斯提库斯问起她关于他儿子的事,她才清醒。
“克伦索恩同你说了什么么?”他状似无心对她道。塔提亚耸肩:“没……有点。他说了什么,他能看见别人做什么啦,可以读心啊,等等……”
“不算奇怪,那是米涅斯蒙的能力。”国王考虑道,又抬眼看她:“他告诉了你他想自尽,是么?”
“……是?”她未想到这事被这么随意地提起来,也不知拉斯提库斯几时知道了。 “他说了梦话。”他笑笑,难掩悲凉:“他找了你来做这件事,想来是对你有些特别的感情,你愿意,还是可以去找他……”
“啊呀,”她差点就叫起来了:“老大呀,叔呀,我当年……我当年还年轻!我被吓坏了,我只能……杀婴,也不是我想干的呀,有什么成就呢?你饶了我……”
对此,她见他笑而不语,只转身,上马走了。他的马饮了龙血,走得飞快,而三具尸体留在原地,旁年用血写着:强暴,凌辱,欺压……
她眯起眼。一种极古怪的感觉侵袭,攫住了她,但她暂时说不出详细,只也上马,慢悠悠地,在半公开的王家赦免中于西部大道上游荡……她能见到城门,远来的农田,无处不是金黄翠绿。她又绕回了城区,到了克伦索恩说的那'蓝旗'广场,正在城西北部,一无所获,时间却已夜了。塔提亚感到克伦索恩确实是骗她,诈她的;两人的合作到此为止了……呵!有什么合作。一个小鬼。她琢磨道:奇瑞亚还没离开孛林……会在哪儿呢?她虽不由想到能问克伦索恩就简单了,又知道这年轻人必然是不会再开口,尤其不在这件事上。
塔提亚回了'恺恒桥',恰好在七点之前,结束这浑浑噩噩一日。然而回望,她目光一凛,忽记起城南,正在'蓝旗'广场的对角处,也有一广场,就在她遇见拉斯提库斯之处回来一公里……上边没有'女神像',但有尊国王像。
她还要想,吊桥却升起了。她摇头,回东城而去。
5
真宛如一整个永恒了……永远不变……我们留在这。不过,我们那些离开的同伴,也没什么变化……
她听这些没有形体,没有时间,没有存在的声音在乳白的各处絮叨道:“他们离开了,但他们的生活,命运……他们的轨迹,没有改变。我们的水已被定住了。不过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我们自己!”这声音凑到她跟前来,或于她耳畔低语,道:“因为我们背弃了你,母亲!”
“我?”她喃喃道:“你们是孩子么?但听上去不像……你们像是……”
“男人?老人?”一声音狂乱道。都可以!我们是没生命的灵魂……您记得我么,女神?你曾将这片土地分给我,教我要耐心,宽和,慈爱。我也是辜负了您的一个。它漂浮,似半合着双眼,在空中朦胧,直到那眼猛地掀开,瞧着一处——她手上那片黑鳞。
“啊——”她捂住耳朵,因这些魂灵齐声尖叫。 “灭绝!”“我们是——灵魂——”他们道:“不是灭绝——”
如此那瘴气几在转瞬间消散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握着那片黑鳞,手上淌血。厄文抬头,见那半大的孩子倒挂在树上,打量她。
“嗯,所以你来这是干什么的呢?叙铂已说了,叙铂来捡垃圾……”他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想在这建一座小木屋。”她回答,左右环顾。 “木屋?”那孩子道:“好主意。很有趣。叙铂能一起来吗?”
“我不确定……”她犹豫道;这孩子已从树上跳下来,翻了个跟斗,到她面前。他凝视她,刹那,她却不害怕,而觉得极新奇——知道他的这一面。“这地方很好,叙铂觉得……你知道,这么空旷。如果没人,没有坏兽兽来打扰你,会很好。但打扰你的东西很多,你看见刚刚那些东西了吗?”
“那是什么?”她顺着他的话问。这男孩——大约叫做,叙铂,回答,面露中冰凉的无感,夹在纯真几痴傻的笑容中:“叙铂也不知道。可能是幽灵——人们说那是幽灵。但很无聊,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从没伤害什么人。没人听他们的,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因为这点在哭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的眼睛一瞥,朝下,又见到那片鳞。 “啊!”他伸手,速度很快,厄文不及闪避,被他夺了去。
“请别这样!”她焦急道。男孩高举鳞片,左蹦右跳,快活道:“真的是大王的鳞!”他向她说:“叙铂也有一片;维斯塔夫人给叙铂的。叙铂将他挂在窗户上,没有人,没有动物飞进叙铂的房间。维斯塔夫人说,就是这样用的。你也有一片,你也这样挂着罢!这样就能建房子了。叙铂也帮你……门前一片,门后一片……”
他凑近一步;厄文取回那鳞片,犹疑地望着他。他打量她。
“说道这个……”他说。 “维斯塔夫人是谁?”她小声说。
他笑了。“维斯塔夫人是国王的情人。”叙铂对厄文说:“说到这个,你和维斯塔夫人,长得好像。真像!”他转圈: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情人?”她说。叙铂点头,在地上翻跟头:两个情人!只能得到一个……只能得到一个……她抬头,只见空中那遥远,不可复生的死者忧心,紧张地看着她,似不望打扰她那天真,愉快的心情。夜越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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